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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31章 木樨茶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玉霖说完这一番话, 原本散立在茶舍中的众官,纷纷择席坐下。


    玉霖独立,倒有居高临下之感。见众人沉默, 添来一句:“我的话, 算有道理, 对吧。”


    韩渐点头,压下宋饮冰的文书,“我不否认, 但我们要再议一议。”


    “好。”


    玉霖应道:“那奴婢就不打扰诸位大人。”说完屈膝一礼,“也多谢诸公今日, 纵我至此。”


    席中忽有人道:“玉姑娘,从前少司寇,贤名在外。今日沦落至此, 我们……其实都觉得挺可惜的。”


    玉霖直起身,冲那说话的人笑笑,“倒也不至于吧。”


    说这缓缓侧过身, 向窗外看去:“管他是少司寇, 还是贱奴, 不都是要在这梁京城里,找一席之地吗。”


    韩渐望着玉霖的侧脸问道:“你想要一席之地,何必非要与镇抚司的那个人为伍?”


    玉霖没有回头,仍然望着窗外人来人往的街市。


    透骨龙就被拴在对面的街角,马下坐着的人,手里还捏着她吃剩下的半块烤薯。


    是时, 玉霖身后,有人连名带姓,唤她回头。


    “玉霖姑娘。”


    众人闻声, 也皆回顾,但见吴陇仪,一身常袍,立在木屏前。


    众人忙起身见礼,吴陇仪却端端走向玉霖,一面走一面道:“如果六科如你所说,求得陛下下诏罪己。天机寺一案,则无人纵火,刘氏女可活。赵河明和许掌印皆可脱困。但这中间,至此还差了一环。”


    韩渐不禁问道:“哪一环?”


    吴陇仪道:“你们稍安勿躁,听我与她说完。”


    舍内沉默,茶童添茶也来去匆匆。


    吴陇仪走到窗边一席上坐下,对玉霖道:“你让镇抚司的李寒舟传信,将我唤至此处,我也不妨对你说明要害。”


    玉霖颔首,“但听总宪教训。 ”


    吴陇仪道:“你敲过登闻鼓,举发之罪堪比谋国,法司不得不立案。如今,就算我等说动陛下,罪己以救赵刑书。你要我等,如何销掉,你举发赵刑书的这一案呢?


    玉霖一笑:“还能怎么掩?”


    话至此处,她目光一冷,语调却陡转讥讽。


    “梁京官场上,但凡有什么羞事遮不过去了,梁京城里就会多一个发疯的女人。”


    韩渐道:“慎言!”


    玉霖直视韩渐:“这话是难听,但这种事,我以前见得很多。”


    众官之中,有人忍不得,出声呵斥道:“你这不是污蔑我们这些科道上的人嘛,若此事频出,我们算什么?”


    玉霖没答言,只向吴陇仪了一礼,“总宪,您信我,我知道应该怎么配合法司,演一个疯女人。”


    说完转身衣裙盈风,若一捧素影,轻盈地出了茶社。


    吴陇仪目送玉霖离社,这才向韩渐道,“她说的计策,你们怎么想。”


    韩渐道:“是可用之计。”


    吴陇仪点头道:“好,那你我之间今日就达成这么个默契,赵河明的案子,我和大理寺合议来销。你们尽快,联出一道疏,交上去吧。”


    “是。”


    此刻街市上人来人往,玉霖站在茶旗下,等着张药牵马而来。


    “上马。”


    玉霖摇头,“走不了,我的茶金还没付。”


    张药招手叫来门口招呼客人的茶童,抛给他一袋碎银。


    玉霖伸手想去抓,却抓了一个空,“诶,张药,木樨花茶而已,要不了那么多。”


    张药没理她的话,只对茶童道:“日后她来喝茶,茶要好,泡茶的水要甘洌,茶点也要精细。”


    茶童目瞪口呆地看着玉霖与张药,显然不理解,一个奴婢,如何让平时一毛不拔,只对木头感兴趣的镇抚司指挥使,抛出这么多钱来。


    玉霖叹了口气,认真道:“这是言官闲聚的茶社。”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张药的声音冷冷的,面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但不知道为何,这一句话,却牵动了玉霖的唇角。


    是啊,那又怎么样。


    “上马。”


    张药稳住马头,“跟我回去了。”


    玉霖看了一眼天时,“还早吧。”


    “要立冬了,一会儿就该天黑了。”


    “好。”


    果然,立冬这一日,赵河明等到了自己学生的引棋。


    那日天降大雪,奉明帝临时起了念头,要吃风养火锅,膳房便在御园的浮碧亭上烧起了铜锅子,之前预备的御膳便都得撂下了。


    奉明帝坐在亭中看了一眼传进来的食单叹了一口气,随手递给陈见云。


    陈见云见主子脸色不痛快,也不敢多说,倒是许颂年在奉明帝身旁提了一嘴,“奴婢多一句嘴,不如把今日的御膳,赏到外头去。”


    侍膳的贵人黄嫣举箸看天,说了一句:“雪正大着呢,怕是路上不好行。”


    奉明帝笑道:“老东西啊,朕今日让你侍膳,是让你出来透一回气儿,过后,还得把你捆起来圈着,你别太放肆,你和赵和明,哪一个受死,朕还没想好。”


    许颂年道:“生死奴婢都谢主子恩典,这就封上嘴,伺候主子用膳。”


    黄嫣给奉明帝添酒,细声道:“其实是妾多嘴,那些御膳哪怕是冷透了呢,那也是陛下的恩典。做臣子的,哪个不谢恩领受呢。”


    奉明帝没接她的话,反道:“朕看倒是不用赏到外面去。”


    说完示意陈见云近前。


    陈见云忙又把食单捧了过去,跪着奉至奉明帝眼前。


    奉明帝指了胡椒醋鲜虾,鹅肉巴子,咸豉芥末羊肚盘,丝鹅粉汤四样,抬头问许颂年,“朕没记错吧,他赵河明是爱吃这几样?”


    许颂年忙道:“陛下如何会错。”


    奉明帝笑道:“朕有年纪了,赵氏去后,朕和他赵家父子没了家里的话,全做君臣了,朕都快忘了,他赵河明还该叫朕一声‘姑父’。”


    奉明帝说起赵氏,侍立在旁的黄嫣肩头微微一耸。


    奉明帝一把握住她执筷的手,“你坐下来。”


    “妾……妾不敢。”


    “不敢就站端正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背都僵直了,奉明帝丢开黄嫣的手,哂道:“勾肩耸背的,不好看。”


    黄嫣忙跪下,一句话也不敢说。


    奉明帝低头道:“朕将才提赵氏,吓着你了?”


    “没有……”


    奉明帝看着黄嫣瑟动的背脊,一声笑开,随即啧道:“啧,没意思。下去。”


    黄嫣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掩面退下浮碧亭,步履慌乱,险些和撩袍上阶的杨照月磕碰。


    杨照月扶黄氏下了亭台,这才在最后一级亭阶上跪下。


    奉明帝吃了一口羊肉,似随意道:“你来了正好,将才说的那几道菜,你端稳了,赐与赵河明。”


    “是。”


    杨照月应下,侧身看了一眼许颂年,人却没有起来。


    奉明帝又吃了一片羊头皮子,问道:“怎么不动。”


    杨照月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高举过头顶。


    许颂年道:“不懂事的东西,没见着主子在用饭么?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呈来。”


    杨照月道:“奴婢该死……”


    奉明帝打断他道:“呈上来吧,朕也吃好了。”


    杨照月膝行进亭,将折本呈上。


    奉明帝翻开折本,一行行地扫过,面色渐明,随后将折子递给许颂年,“朕就说嘛,六科的人从前也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穿了那身七品官服,就写不出来了?朕看是心没用对地方。”


    说着,抬手指折面,“你手上这一篇就写得很好。”


    许颂年一边看一边道:“那是陛下教训得好。”


    奉明帝挑眉:“你说的是那一顿打?呵,也对。”


    许颂年没有回应奉明帝的话,转问杨照月道:“怎未见票拟?”


    杨照月道:“这是刑科给事中韩渐与刑部司官宋饮冰等人,在神武门上亲自递给奴婢的,内阁……尚未见过此折……”


    “宋……什么。”


    奉明帝复问了一声。


    杨照月忙道:“哦,宋饮冰,就是之前和科道官一道求赦免刘氏女的那个人,主子手里的这道折子,就是他主笔。”


    奉明帝“哦”了一声,“他能走动了?”


    杨照月应道:“是。”


    奉明帝叹道:“这么大的雪啊。”


    许颂年与杨照月一道,随着奉明帝的话,望向亭外的风雪。


    雪气与炉气间,奉明帝的声音倒是十分畅快,“此人现下何在?”


    杨照月道:“正与韩渐一道,领六科给事中,在神武门外,跪求陛下传见。”


    “传进来。”


    “是。”


    奉明帝伸出一只手,摁在许颂年手腕上,许颂年忙使力撑扶奉明帝起身。


    奉明帝最后看了一眼亭外的雪景,又扫过桌上剩下的滚汤和鲜肉,对许颂年道:“关了这么多天,你腹中的油水也尽了吧。”


    许颂年低头道:“奴婢待罪,哪敢想这些。”


    奉明帝冲着汤肉一扬下巴,“御膳赏了赵河明,这些东西,就赏你了。朕去文渊阁见他们,你就不用跟着去伺候,站在这儿,把这些都吃了吧。”


    “奴婢遵旨。”


    “吃完了也不必急着把你自己关回去,就在这儿候着,掌灯之前,朕会给你旨意。”


    奉明帝说完这句话,带着杨照月与陈见云等人,走下浮碧亭,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又站住脚步,回头唤道:“许颂年。”


    许颂年几乎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匍匐在奉明帝脚边,“奴婢在。”


    奉明帝道:“朕不介意你这个人,挥霍朕的御批纸。毕竟朕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很多事,朕想不到,你想到了替朕办了也无伤大雅,但朕介意,你偷闲耍懒,把朕的私事,交到旁人手里。”


    他说着,缓缓蹲下身,看着许颂年的脖颈:“那张御批纸是怎么流出去的,你许颂年到底信错了谁,你站在这里给朕想清楚,等你接了朕的旨意,朕要你,告诉朕一个名字,然后,你亲自处死他。”


    此话一出,杨照月和陈见云皆面色惨白。


    奉明帝直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杨陈二人,朗道:“怎么了?”


    杨陈二人哪敢回话。


    奉明帝大步从许颂年身边跨过,一边走一边道:“朕说笑的。”


    说完又朝二人招手:“随朕来,去文渊阁。”


    第32章 疯女人 我买了个疯女人,我得自行接回……


    赵河明手边的票拟上, 落上一片凛冽的寒光。


    他抬头见窗外亮得刺眼,知是梁京下雪了。


    门外脚步声踩着雪地,沉闷而有序, 赵河明站起身, 行至门边。见门外的游廊下面, 韩渐支撑着宋饮冰跪候在雪地里。二人身后,科道官员成列而跪。


    是时,杨照月一声尖细的唱喝, 划破游廊上的天空。


    众人伏地,赵河明也在门后跪下。


    奉明帝行过游廊, 步入文渊阁明间。


    明间内炭火早已烧暖,奉明帝去了大氅,正位落座。


    “宋……”


    杨照月见皇帝仍未把宋饮冰的名字记清, 忙轻声提醒道:“哦,刑部司狱官,宋饮冰。”


    奉明帝抬手:“搀进来吧。外头冷。”


    杨照月躬身应“是。”


    又听奉明帝道:“给众卿设坐, 今日不在御门, 你们司礼监也别问规矩。”


    数十把红木圈椅在殿内摆开, 众官皆谢恩落坐,唯有宋饮冰仍跪于殿中。


    韩渐在旁道:“宋司狱,不可辜负圣恩啊。”


    宋饮冰撑扶着地面,室内虽暖,他却额上冷汗直冒。


    奉明帝道:“算了,朕知道你身上还有伤, 坐不得,朕……”


    “是臣有罪,不敢受君恩。”


    奉明帝冷冷地笑了一声, 低头凝视宋饮冰:“朕不觉得你有罪,相反,你说得对,天机寺的那场火,的确不是他刘氏女燃的。她背后,是你们刑部发了疯的首官,是朕的辅臣,是你们言官盛赞的百官之伞!他焚享祭六牢的国寺,他就该死,该即刻千刀万剐!”


    宋饮冰重叩,韩渐也随之伏地。


    二人耳边几乎同时响起玉霖的话:“你们跪在殿前,声泪俱下,说出那句:‘求陛下救百官之伞,求陛下救赵河明性命’。”


    至此二人皆微侧面,目光轻撞。


    宋饮冰先声道:“臣请陛下,救刑书性命——”


    韩渐闻声,亦叩首续喊:“请陛下,救赵辅臣性命——”


    这二声后,殿内众官皆离坐跪下,齐声恳求:“请陛下,救命赵辅臣性命——”


    游廊对面的门后,仍然跪在地上的赵河明听到了众官的声音。


    他们替他赵河明向奉明帝求的,不是“赦免”,也不是“彻查”,而是一个“救”字。


    赵河明不禁想,起过去师生对坐,清谈闲话时,玉霖常与宋饮冰等人辩论“情理”。


    她常说:“法司之务,无外乎这两个字。‘法理’是用来束缚堂下所跪之人,至于“人情”字,则是堂上人的美名。


    “跪堂下的想求生,坐堂上的想求名。”


    好透彻地一句话,可惜宋饮冰不甚认同,说怎可将执法者的“仁善”,扭曲成“求名”。


    玉霖不会和宋饮冰争论,甚至愿意对着宋饮冰认错。


    如今,这一声“救”字从宋饮冰口中说出,赵河明听到的却是玉霖的声音。


    她教宋饮冰与科道官,向大梁一朝最高贵的堂上人为,他这个堂下人讨来恩情,与此同时,赠堂上人一道珍贵的“美名。”


    说到底,她还是赵门之中最圆滑,最清透的学生。


    披官服时,情理皆通。


    她真的很适合做一个司法官。


    赵河明心下怅然。


    隔窗望着白雪簌簌,心中倒是希求,日后若有时机,能得一席之地,让玉霖与宋饮冰,这两个昔日同门,在他面前,再辩一场。


    奉明帝靠向椅背,居高临下地所跪众官,朗笑出声。


    “朕怎么救他啊,啊?你们都清楚,天机寺不仅是一座香火大寺,那也是我大梁的祭台,就这么烧尽了,朕救了他赵河明,朕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吧。怎么给啊,你们说说,怎么给?”


    殿外大雪无尽,众官伏地无声。


    奉明帝却一点也没有因此生气,他喝了一口滚茶,声调明显松快下来。


    “怎么不敢说了?”


    他说着,放下茶盏,起身走到众官之间,一面走,一面道:“朕替你们说,到头来,你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是要把朕交代出去。”


    此话说完,他已走到了宋饮冰的身边,声音逼至宋饮冰的头顶的,“钦天监怎么说的来着,哦……天火示警,朕全是罪过。”


    宋饮冰喉头一松,半口浊气吐出,奉明帝却又转向了韩渐,“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哦……朕要下诏罪己。”


    韩渐手指在地上轻握,奉明帝已行至殿心。


    他扫看众官,仰头笑道:“行啊,要朕救赵河明,朕也只有认了他钦天监的‘天火示警’,遵从你们下诏罪己,但……”


    他赫然顿住,再开口时,声音陡高:“但朕想问你们一句,朕到底何罪之有!”


    宋饮冰忙应声道:“陛下无罪啊……”


    奉明帝厉声道:“那你们一日一日千字万言,摆上朕御案的是什么!”


    韩渐叩首道:“陛下仁义,泽被天下,是臣等……是臣等有罪!”


    这一声奏毕,鹤首炉中,残烟升腾。


    香烧尽了。


    韩渐与宋饮冰的额前,各自伸来一只手。


    二人抬头,并见奉明帝干冷的笑。


    “起来。”


    二人齐道不敢,相互搀扶着起了身,身后的众官也尽皆立起。


    奉明帝转身回坐,对杨照月道:“内阁今日谁在?”


    杨照月道:“回陛下,今日由总宪大人值候,如今,人在就在文渊阁外头。”


    “那就传吧。”


    “是。”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吴陇仪便已亦步亦趋地行来,槛外撩袍,谨慎进殿,正欲行礼时,奉明帝已赐了“免”字。随后示意他近前,含笑道:“朕有一诏,你会同赵河明,亲自拟来。”


    吴陇仪朝对面的内阁值房看了一眼,回道:“这赵刑书,尚在待罪,行票拟之事,已属陛下开恩破例,如何能亲拟御诏……”


    “呵。”


    奉明帝笑了一声,“朕要为天机寺遭天火焚尽一事,下诏罪己,他赵河明,不必待罪了。”


    吴陇仪忙跪下道:“陛下仁义。”


    奉明帝摆了摆手,“你先起来坐下,朕还有事要问你。”


    “是。”


    杨照月扶吴陇仪站起,又为他在御前设坐。


    奉明帝直身,平视吴陇仪道:“那个敲登闻鼓的,是玉霖吗?”


    吴陇仪回道:“是。”


    奉明帝道:“朕要下诏罪己,天机寺那场火,就不能有实案。朕有个意思,你度一度。”


    吴陇仪拱手道:“请陛下降示。”


    奉明帝冷道:“坐实她诬告,撤了赵河明与司礼监的案子,着刑部,把她杀了,她之前欺君,你们判她什么来着……凌迟是吧。”


    奉明帝手扣下颚,“这回到算了,不用这么重的刑,绞杀吧。”


    宋饮冰闻话刚要张口,却被韩渐一把摁住了袖口。


    吴陇仪应道:“绞杀……其实不妥。”


    “何处不妥?”


    “陛下,此女,已由户部给付给北镇抚司的指挥使,若家奴判罪,必审其主使,他主家恐……”


    吴陇仪的话未说完,奉明帝便示意他止了声。


    吴陇仪起身再次行礼道:“臣的意思是,其实不必对她审判处刑。”


    奉明帝挑眉:“何意?”


    吴陇仪抬头应道:“其实无人主使她诬告,不过是那个女人,疯了……”


    那个女人疯了。


    “看啊,那个女人疯了。”


    “哪个女人?”


    “就是之前在那长安门前击鼓的玉氏女啊。”


    “那个少司寇?”


    “呸,你怎么还叫她少司寇!她就是个官奴,是奴隶!是贱人!”


    玉霖跪坐在雪地上,苦笑合眼,心想,又是“贱人”这个称谓。


    雪风里人人拱肩缩背,却仍然忍不住地想朝登闻鼓前挤去。


    果然是立冬日,憋了一整个秋天的寒气,从地下一涌而出,裹挟雪风,朝着鼓面锤去。


    哪怕玉霖身边站满了刑部的衙役,哪怕人群聚集成墙,但那凛冽的风,还是从人群的缝隙里流窜进的衣袖,寒津津地游便她的全身,引得关节颤抖。


    玉霖倒觉得甚好。


    她其实并不太会装一个疯女人,从前的十年,她都装得太正经了。


    官容、官仪、甚至男子行走坐卧的仪态……至今仍然手到擒来。


    今日卯时,刑部差役来张药家中带玉霖走时,玉霖问了张药一连串问题。


    “疯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该怎么行走坐卧?该怎么说话?或者该说什么话?”


    彼时,张药已穿官袍,手摁春刀,正要去镇抚司上职。


    他没有阻拦刑部带玉霖走,只是从自己的那口独柜里取了一件素色常袍,递给玉霖,同时告诉她:“疯了的女人,就是照妖镜下的士大夫。趔趄行走,污言秽语。”


    这话品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玉霖立在张药的马下,发丝临面,讥诮道:“都说你寡言少语,倒不真切。”


    张药于马上低头:“你倒是话多,但有几句真话?”


    玉霖含笑点头,“教训的是。”


    透骨龙似乎觉得它的主人今日话太多,磨磨蹭蹭一直不走,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张药拽稳马缰,对玉霖道:“你要是觉得你装不成一个疯妇,就把主谋的罪名冠给我。”


    “啊?”


    “我是你的主家,定你死罪之前,我要先死。”


    玉霖披上张药的常袍,“我才不想死呢。”


    刑部差役有些怯怯地催了一声,“那个……张指挥……”


    谁想换来他冷冷一声:“住口。”顿时缩了回去。


    玉霖笑问:“还不走吗?”


    张药起鞭,拧转马头:“这就走了。”


    “诶,等等。”


    玉霖的声音追来,张药一把勒住码头,透骨龙被他拽得猛一抬头,差点勒哽住一口气,而背上主人却故作镇定地问门前人:“什么事?”


    玉霖仰头问道:“你什么时候下职。”


    “今日不一定。”


    “那……算了。”


    玉霖冲着张药挥了挥手:“恭送主家。”


    张药却在马上侧过身,看向刑部差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人你们审完,是由你们送回来,还是我张家遣人来接?”


    张家哪里遣得出人?只有他张药一人。


    玉霖侧头,福至心灵。


    这人想死,但显然,心还没凉透。


    第33章 赤耳红 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


    “你说……她哪里像一个疯子啊……”


    一声疑问入耳, 将玉霖的思绪陡然拽回。


    还是身在长安右门。


    西面连烧九日的天机寺灰烬,至今仍然飞扬“骨灰”,门前干净的雪, 远来的黑尘, 沾染彼此, 落在张药给她的素色常袍上,如淡墨点染。


    玉霖仍然西向跪,面前是刑部的司务官, 身后是议论纷纷的人群。


    她必须要成为一个疯妇了,当街了结她为刑部首揆和司礼监掌印立起的这一案。


    可疯了的女子, 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玉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是,那个跪在优雅的庭院里, 对着她凄然哭叫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玉霖试图去模仿她的表情和话语。


    然而此念生之即灭。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忍”之情。


    刑部的两个司务官看着不断围聚过来的人群,都有些担忧。


    “部里不是下了文, 说她疯了吗?如今这不言不语, 不哭不闹的, 哪里像个疯妇?”


    “谁说不是呢。我今日将她从那镇抚司指挥使的家中带走时,就已觉得疑惑。哪有疯妇肯顺服至此。”


    二人相视一看,皆欲言又止。


    他们心有不忍,毕竟是曾经的同僚。当年的少司寇对朋辈有礼,倾心吐胆,阖部皆知。


    他们其实不愿逼她, 甚至想将她护在人眼之下,是以此时满心期盼,这风雪来得再烈一些, 帮她驱散梁京人群。


    然而,天寒地冻的长安右门,连登闻鼓的鼓面,都被飞尘扑打地细吟阵阵。


    人群却仍然没有要散开的意思。甚至慢慢有人,开始各怀心思地议论起她的衣着和容貌。


    因着皮场庙陪绑的那一日,她一身褴褛的囚服,脏污罩面,长发遮容。


    加之有刑台阻隔,看不真切。如今她一身寡素,荆钗素发,面容干净,甚至还点着淡淡的唇脂。


    颔首抬眸之间,竟自有一段风流之态。


    “诶,瞧见了吗?她挺漂亮的。”


    一句似赞非赞的话,夹入议论声中。


    玉霖肩骨微微一耸,抬头试图看清说话的人,奈何雪落得太密,而她的眼睛又着实不好。


    人声因这一句话而稍稍弱下,接着便有人接道:“这么一说还真是,是生得标志,难怪那个……”


    说话人显然不敢妄提张药,雪风里哽住了声音,立即被更多议论遮盖。


    “她主家把她养的真好啊。”


    “看这腰身,这皮肤……啧啧……”


    “她身上穿的是什么,看着是寡色的,可细看起来,怎么像是绫质的啊。”


    司务官二人并肩靠立挡在人群前,然而却根本挡不住周遭各色的目光,无奈低声议道:“怎么处置?有必要带她上刑部公堂,重新质证,再审……”


    “当然不可!上头明让她进刑部受审,实则,是让她来此示众。眼见她疯了,咱们刑书大人案子也就没了首告,得以从内廷脱困,你可千万别犯浑。”


    “可这人明明没疯,案子却销了,这在梁京城里……”


    说话的司务官一顿,看向乌泱泱的人群,怅然叹道:“能说得过去吗?”


    话音刚落,议论声中,忽然传来一声笑,声音虽弱,却被风送得很远。


    玉霖一手撑入雪地,踉跄地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


    刑部差役立即就要跟上去,却被司务官二人出声拦住。“不必押她!”


    议论声由近至远,逐渐在长安右门上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玉霖的身上。


    玉霖走向人群,一把扶住阻拦人群的兵刃,迎着雪风,朝眼前千面高痴问道:“你们看什么呢?啊?伸长脖子,瞪圆了眼睛,究竟看什么呢?”


    她说着,双手扣着差役的兵刃,将身子拼命朝人群凑去。


    挤在前面的人竟不自觉地朝后连退几步,后头的人群摩肩接踵,像谁浪一般朝后退去。


    玉霖耸起瘦削的肩膀,踮起脚尖,一双杏眼此刻笑如弯月,她扯开嗓子,不顾声音撕裂,肆意笑道:“我食天下膏粱,取天家俸禄,集聚成财,在那秦楼楚馆,一掷千金……”


    她抬手朝着虚空一挥,“就只为赏看那红颜绿腰……若是没了钱,付不起那缠头的钱,倒也可以借着我身上这一身官服,走通那梁京司衙各狱的门路,足我□□……足我一身□□啊!”


    人群纳罕。


    而她喊完这一番话,却弯下腰身,肆意地笑开。


    “她……她在说什么?”


    “疯了……疯了……当真是疯了……”


    “她还以为,自己还居着官……以为自己还是男儿身吗?”


    “……”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细弱的女声。


    “可这说的,怎么……”


    她没敢说下去,但玉霖却在心中接出了后半句话。


    “怎么这么难听。”


    这就难听了吗?


    玉霖抿了抿唇。


    其实她还是不会装一个疯了的女人,或者说,她并不想装成一个疯了的女人,不想成为这梁京风雪里的一道奇景,被“观赏”,被“评说”。


    于是她选择信了张药的那句“鬼话”。


    “疯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该怎么行走坐卧,该怎么说话,或者该说什么话?”


    “疯了的女人,就是照妖镜下的士大夫。趔趄行走,污言秽语。”


    果然,人若是想死了,说什么话都痛快。


    不过,“趔趄行走”玉霖学来倒是简单,然“污言秽语”一项,对于十年圣贤书,十年大梁律的她来说,至此已经穷尽了。


    男子疯了以后,到底会怎么羞辱他们自己?


    玉霖借着笑声,搜肠刮肚,最后脑中浮现的竟是那日大理寺的公堂上,张药冷面寒心地跪在她身侧,说出的那一句:“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堂下的镇抚司首官,丧得坦荡。


    堂上诸公面红耳赤,人人如芒刺在背。


    此等诙谐场面,玉霖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此时此刻,她决定让远在镇抚司刑房里的张药,亲自来教她。


    张药并不知道,他救下的女人在登闻鼓前算计什么。


    此时他才从血腥的刑房里出来,下外堂净手。


    滚烫的水完全无法沃暖他僵硬的手指,但他的耳朵却一阵一阵地发烫。


    李寒舟站在张药身侧,看着张药通红的耳朵,忍不住问了一句,“指挥使,用冰吗?”


    张药头也不回,只冷冷地问了一句“什么?”


    李寒舟迟疑了一阵,终是说道:“您的耳朵,要……烧起来了。”


    张药微怔,抬起仍然冰冷的手,捏了一把自己的耳朵。


    果然是冰火两重天。


    “指挥使,我去取冰。”


    “不用。”


    张药擦净手指,脱下身上的官袍。


    “该下职就下职。”


    李寒舟笑道:“嗨,指挥使都以这司衙为家,我这做属下的自然该……”


    “我没让你学我这一样。”


    能一样吗?


    张药腹诽,他是没地方睡觉。


    想到这里,禁不住白了李寒舟一眼,卸掉绣春刀,抖开大氅朝衙门外走去。


    李寒舟追道:“指挥使,您还回来吗?”


    张药一步比一步跨得大,边走边看天色,“我不回了。”


    他要去接玉霖。


    这说起来也不件正经事,但张药就是觉得,如今天大的事也绊不住他。


    李寒舟追了几步出来:“那……那个刘氏女……”


    张药抬手一摆:“械具尽除,净水净米,明日就该放了。”


    “那刑房里锁着的那个人……”


    “你接着审。


    “是……”


    说话间张药已经走到了衙门前的街道上,雪风一吹,他面上顿时凉透,然而那双耳朵,却像贴着火炭一样,烧得越发厉害。


    他翻身上马,忍不住看了一眼透骨龙的耳朵。


    见了鬼了,这坐骑也似有感应一般,一双长耳,在鬃毛之下烧得通红。


    能不烧起来吗?


    登闻鼓前,他的奴婢已经把他这个主家,卖了个掏底。


    偏偏这一日风吹得又高又远,那一句他在毛蘅和吴陇仪面前说出的:“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从女子口中说出,传遍整个长安右门。


    登闻鼓前,玉霖不顾从前同僚的撑扶,对着梁京人群,一遍一遍地喊道:“如今不食天家俸禄,不穿官服,无职亦无银……只敢上它皮场庙!临登闻鼓!调笑她刑前疯妇,暂足私欲,我啊……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我啊!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这最后一句,一声高过一声。


    既传入了围观之众的耳朵,也咂在了他们的脸上。


    一时如人唾面。


    几番过后,拥挤在前面的人已有渐面红耳赤,试图远退。


    “没见过女人疯……疯成她这个样子的,这……这就该堵了口,捆起手脚,扔这雪地里!”


    “快别说了,你可又忘了她是谁的人。”


    众人又是心虚又是胆寒,逐渐有人说道:“我听不下去了。走走走,散了散了……”


    说完便转身拨开人群,往后退去。


    前面的人往后退,后面的人自然也跟着四下散开。


    干冷的长安右门,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大片大片青黑色的脚印。


    玉霖仍未止声,但喉咙已然嘶哑,人也早就没了力气,塌肩缩背地坐在雪地里。


    孱弱地重复着那句:“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两个司务官,一前一后地立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情状,既有悲悯,也有错愕。


    其中一个轻声说道:“刑书的案子,可以销了。”


    另一人“嗯”了一声。


    “可怎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呢。她……怎么办。”


    “她是官奴,看她主家,愿不愿领回吧。”


    第34章 五感活 张药……这么难听的名字,她就……


    刑部衙门的人全部撤走, 围观的人逐渐散尽。


    玉霖被弃在了长安右门。


    太冷了。


    折腾了整整半日,她早已是精疲力竭,但她无法再在这片雪地里僵坐下去。


    她独自一人走上正街, 口中重复着那一句“我行如猪狗, 淫恶不可恕, 万死难赎罪。”


    道上人此刻倒不愿围观她,指点之间人人远避。


    玉霖沿道向西,识来时的路, 缓缓回家。


    但她眼睛实在不好,风雪一大, 即如浓雾在前。


    透骨龙的马蹄声点破正街雪地时,她也不过才走过长安右门。


    张药来时,一身官袍已尽除, 褐色的道袍外面罩着一件簇新的羽缎大氅。风吹氅扬,遮蔽着马上人,像一片轻盈的黑云, 行过梁京街市。


    马至玉霖前扬蹄嘶鸣, 道上的人路人纷纷侧目。


    玉霖站住脚步, 一抬头,先看见的是逡巡的马蹄,很快,蹄声稳住,马头朝她垂下,潮热的鼻息扑面而来。玉霖抬起手, 笑着摸了摸透骨龙的鼻梁,那马竟顺势将马脸靠在了玉霖的肩上。


    行人来往不绝的梁京街道上,蹒跚的疯妇, 疯妇面前垂首的良马,以及马上看不清面容却唯见一双红耳的男人……


    互衬之下,遥看如景。


    “你以为你自己能走得回去?”


    马上的人发问,声音寒津津的,像含过一口雪。


    张药今日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却因为那耳朵上燥热,而难得感受到一丝□□存活的实感,皮骨之间,竟黠起一丝很久未有过的生气儿,让他死念暂消。此时此刻,他竟很想想看玉霖在他面前吃一回瘪。


    然而玉霖却在马下坦然仰首,她眼神不好,视线不清,独将张药那双通红的耳朵,看入眼中。


    张药不自觉地侧头,而玉霖却似乎笑了一声。


    此刻她什么都还没有说,张药却吃到了二十多年中最大的一瘪。


    “你在看什……”


    “我这不是把主家等来了吗?”


    张药就被这样一句话,拽下了马。


    玉霖独自侧骑在马上,透骨龙在张药的牵行下,一步一步踩得又实又稳。


    “影怜还好吗?”


    “没死。”


    “你是不是不会好好说话?”


    张药站住脚步,抬头看向马上的玉霖,“这就是犯属,能在我口中,听到最好的话。”


    玉霖听完 ,垂眸“嗯”了一声,手指轻轻地捏紧缰绳。


    “谢谢你。”


    张药错愕,原本丧得严丝合缝的一张脸上,眉头紧猛地一跳。


    “谢谢你替我取御批纸,代我写虎爪书,谢谢你帮我,救了刘影怜的性命。”


    她的声音很轻,气息也极弱。


    但张药就在马下,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透骨龙不合时宜地蹭了蹭张药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这畜牲本是供给大梁骑兵的战马,驮过玉霖几次之后,却变得越发矫情。


    张药有些嫌恶地将他的马头撇开。


    与此同时,道上几个玩闹的小孩,举着糖人,追逐着从他身边跑过,手中的竹签一不留神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申时将至,城中万户升炊烟,死去多年的五感,好像因为那一双通红的耳朵而暂时苏醒,张药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背,竟觉得有那么些疼。


    “张药。”


    果然,“主家”这个两个字,不过为了在人前应个景,这个女人还是喜欢对他直呼其名。


    张药,张药,张药,张药……这么难听的名字,她就是越叫越顺口。


    张药不想回应,但马上的人却不死心地又叫了他一声:“张药。”


    张药垂下手,牵马续行,边走边道:“什么?”


    “你这个人活在世上……挺好的。”


    “……”


    这句话张药无法回应。


    他不确定,玉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的确被这句话轻而易举地破了心防,他似乎想……笑。


    是想“笑”吧。


    脸上皮肉牵拉,嘴角上扯,这算是想笑吧。


    张药有些怀疑,在马下偷抬起手,捏了一把下颚。


    他一点都不喜欢自己那张脸,当街笑起来只会更陷灾祸,甚至吓退幼童弱妇,于是他只能道:“你声音哑了,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谁想马上的人竟真的清开嗓子,为他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这个人,活在世上挺好的。”


    张药唇角扯动,可惜玉霖人在马上,看不见他的面容。


    周遭路人又离得太远。身边只有一匹无知的马,初见他由衷的笑容,却也只知喷扑鼻息。


    算了,也好。


    张药拽住缰绳,脚下生风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已走到神武门前。


    已近黄昏,行人大多归家。


    神武门前的贩夫走卒也都各自挑摊回家,满地的寒树冷影,在熹微的白日余光里,瑟瑟晃动。


    然而门前却停着数辆官家马车。


    正中一辆属赵河明,两旁分停着大理寺卿毛蘅,都察院总宪吴隆仪的车驾,再往两侧,是刑科给事中韩渐,以及刑部众部官,这些人年岁轻,多数未坐车,披着斗篷,带着兜帽,迎风披雪,坐于马背上。


    雪中天寒地冻,车上帘幕和马上的袍衫,皆在雪风里阵阵瑟颤。


    而各家家仆却皆衣冠整肃,垂手静立,远望着尚未落锁的神武门。


    张药手中的缰绳微紧,与此同时,头顶传来玉霖的声音。


    “停一下。”


    张药顿住脚步,抬头见玉霖正侧头望着不远处的一排马车。


    “赵河明的命真好。”


    张药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怎么说?”


    “为人不仁,为臣不直,为师不慈,为亲……”


    她的话没有说完,张药却觉得,自己手中的缰绳越勒越紧,不禁道:“不要那样狠拉缰绳,你的手还没好。”


    玉霖“哼笑”了一声,倒是没在意张药的话,仍然自顾自地说道:“可他仍是百官之伞。”


    张药其实有些不解,赵河明算不算一个好人,他尚不好定论,毕竟他自己就是“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的人,但是,这么多年来,张药冷眼冷情地看着梁京官场,脏的臭的见得都不少,要说做官,赵河明其实做得不错,有这样的官声,也算名副其实。


    但他曾经的学生,似乎对此不屑。


    张药抬头看了一眼玉霖,她仍然紧紧地捏着手里的缰绳,手指上的刑伤,经修养后已逐渐愈好,但关节处已然变形,师承自赵河明的那一手虎爪书,她平生应该再也写不了了。


    幸好张药是个死了一半的人,心如死灰,无情无欲,不然对于这一桩师生决裂的公案,应该也有意一断。


    他正想着,三大殿的残影间,行来两个人影。


    一人身着官服,却蓬头垢面,一人虽跛脚,勉力跟随,却是周身官服一丝不苟,亦步亦趋地,为那蓬头人撑着雪伞。


    神武门上的众官忙下车下马,一齐迎上。


    众人相互见礼,吴隆仪拱手道:“贺赵刑书脱困。”


    赵河明作揖道:“此次得以脱困,多劳许掌印庇护,否则,赵某性命已断。”


    吴陇仪侧身,与随赵河明而来的许颂年见礼,“许掌印高义。”


    许颂年忙低身于吴陇仪的手下,“奴婢何敢,都是天恩浩荡,诸位大人,谢陛下的恩典吧


    “


    他说完朝后退了一步,仍然极尽恭敬之态,其形滴水不漏。


    在场众官,虽多恨宦官滥权,无孔不入,多年来在盐粮两道,河海两运上,滋臭生蛀,但眼见许颂年这恭谨之状,也不得不拱手应付还礼。


    “奴婢御前还有未完的差事,就将刑书大人,送至此处了。”


    赵河明再谢:“有劳掌印。”


    “不敢,不敢……”


    许颂年说完这句话,行礼告退,仍然撑着那把雪伞,一深一浅地走近了雪暮里。


    玉霖垂下头,轻轻拉了拉马缰,张药的胳膊也跟着一晃。


    张药抬头:“做什么。”


    “没甚,让你牵马,回家了。”


    张药没说什么,牵马掉头。


    谁知马蹄刚踩出去几步,却听背后传来赵河明的声音。


    “张指挥使,请略站一站。”


    玉霖并没有回头,张药也没有停步。


    谁成想,赵河明却弃掉神武门前所有的官员,不顾官仪地一路追至玉霖的马前。


    他多日未梳洗,本就一身凌乱,如今立在雪地里喘息不止,更显得狼狈不堪,但他仍然全了礼数,向张药行礼道:“请容河明,与小浮说几句话。”


    玉霖道:“赵大人请说。”


    赵河明直起身,“你不避他吗?”


    “他是我的主家,我避不了他。”


    赵河明苦笑一声,冲着玉霖点了点头,“好。”


    他说完,朝玉霖走近了几步,走到玉霖的腿边,仰头道:“我猜你师娘应该来找过你。”


    “是。”


    “嗯,她对你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一回,就当是老师……”


    “你赵河明何敢有一官奴为徒?”


    马上的人垂头冷语,仍在割裂过去的恩义。


    “好……”


    赵河明应下她的话,恳切道:“这一回,就当我是赵河明,偿还当日在刑场,弃你不救之罪。但是小浮……”


    “我叫玉霖。”


    她再一次打断赵河明的声音,“亲昵之称,于赵大人只在旧时。”


    赵河明听完,垂眸顺服,“好,玉霖姑娘。”


    改换称呼后他顿了顿,再抬头时,声已放平,“我希望玉霖姑娘联敛恨,即使收敛不住,也只在今日泄于我赵河明一人,从此珍重性命,不要再妄想蜉蝣撼树。”


    “若我说,这不过是我新开一卷,荡开一笔呢。”


    赵河明道:“那你就得想明白,你凭的是什么?”


    此话刚说完,一道玄影隔开二人。


    玉霖低头,张药立在赵河明面前,冷冷地扔出一句。


    “说够了吧?”


    第35章 口有误 我教你写字吧。


    赵河明的目光, 不得不从玉霖身上移开,但他又着实不愿直视眼前的张药。


    此人是他的死敌,十年来驰行梁京, 如同一场蚀人黑雨, 泼天而下, 浇得大梁百官皮破肉腐,可若此雨一时停休,那他赵河明又何必为百官撑伞?如何举得起这传世的官声。


    “她会害死她自己……”


    赵河明的声音尚算恳切, 谁曾想却被马上的玉霖再次打断。


    “我不会。”


    说话间她抬手扼住迎风而乱的鬓发,“我会如我在堂上所言, 此生始终,救我自己。”


    赵河明听完,垂眼哂笑了一声, 并没有回应玉霖,反而终于侧过眼风,扫向张药, 平声续道:“也许最后, 还会害死她身旁的人。”


    玉霖没有接话, 马下的人倒是冷冷地朝赵河明丢去了三个字。


    “没所谓。”


    话音落下,马头就已经掉转。


    玉霖的身子微微一晃,眼前的人物便皆已更换,再不是满眼朱衣紫绶,禽兽衣冠。


    但见马前一人玄衣,抬目远望, 则是满城炊烟伴雪。


    透骨龙勤恳地驮着她往梁京城西面而行。


    玉霖看着张药后脑勺轻声问道:“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真的不在意吗?”


    “你心里明白。”


    张药的声音和着雪风送来,“你如果能把我害死, 就算我身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会永生永世记得你。”


    玉霖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张药沉默下来,静听她的后话。


    “我说的是,我一直利用你,你真的没所谓吗?”


    张药“嗯”了一声,复道:“我没所谓。”


    说罢,他微微侧头。


    玉霖在风雪间竟看清了那张轮廓利落的侧脸。


    “我还是那句话,我祝你走活死局,也愿渡你修行,助你人间证道,待你杀尽,天下不如猪狗者。”


    玉霖偏头一笑,“我很喜欢‘证道’这两个字。”


    说至此处,她微微扬起了声音,语调也轻快起来,“张药,我想到我怎么报答你了。”


    张药的喉结微动,“什么?”


    “我教你写字吧。”


    这一句话,她说得破了音,连带她自己也咳呛了一声。


    张药话不过脑,径直道:“你嗓子哑得厉害,少说些话。”


    马上的人显然愣了愣,似有些尴尬,随后笑着“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


    张药看着风卷白雪,面无表情,神色寡淡,心里却马鞭高扬,对着虚空,狠狠鞭挞自己。


    周遭只剩下了一人一马,四蹄双脚踩过雪地的声音。


    这一阵沉默,令张药暗地心慌。


    行了十来步,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哽着喉咙道:“我不是读书人,我的字,能认就行。”


    玉霖垂眸点头,“嗯”了一声,便又没了声响。


    天光已有些暗,再行就要到家口了,张药放慢了些脚步,犹豫很久之后,再次开口。


    “你……会写什么体?”


    他不解风情把天谈死,是他活该。


    他不指望玉霖会回应她,没成想玉霖却笑了一声。


    声音虽仍然喑哑,语调却是平缓而温和的。


    “我少学大楷,以颜为法。后习中楷,以欧为范,及至小楷,以锺王为根基,至此楷书既成,乃纵为行书,再至草体,最后,师承赵河明,修‘虎爪书’,至今尚未自成一体。”


    她说着,看了一眼自己变形的指关节,“今后,倒是不得不把‘虎爪书”弃了。不过张药你放心,即便我手力不再,字形字骨却已化心中。教你是够了。”


    “我从来就不喜欢读书写字,我……”


    透骨龙撞了撞张药的肩,张药也止住了声音。


    好险,还好马比他懂事,此时他又想把马鞭朝自己身上甩了。


    马上的人似是不在意,一双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轻按于透骨透龙的背上。


    “那你可以为我买一方书案吗?”


    张药几乎脱口而出:“何种木质?”


    玉霖倒也不客气。


    “降香黄檀。”


    “那你得等上一等。”


    这是他最了解的东西,说起来,嘴也不僵,人也不木了,“自从郁洲溃坝,河运本就不好,如今临近河道冰塞之期,南海的黄檀,怕是要到明年开春,才进得来梁京,届时我亲自过眼,找匠人解锯,再寻人画了图纸与你细看。”


    “好,我等。”


    立冬后的第十天,天子下诏罪己,天机寺的那一场大火,终于因果落定。


    刘氏女脱罪得释,梁京雪停的那一日,宋饮冰带着家中母亲一道,等在诏狱门前,接刘影怜离狱。


    狱门大开,刘影怜一身囚衣,缓缓走出,见到宋氏母子,却不肯上前,更别说随其二人回家。


    宋饮冰在狱门前苦劝无果,又恐她手臂上的烧伤疼痛,不敢触碰。


    正困顿时,张药满身腥气地从诏狱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李寒舟等人。


    张药招手召来透骨龙,一面问道:“你们在我诏狱门口闹什么?”


    宋饮冰的母亲看见张药,顿时吓得瑟缩至车马之后,宋饮冰立即挡在刘影怜面前,尚不及开口,就听李寒舟说道:“我说宋司狱,您别对着我们指挥使这副架势,上回在神武门前,要不是我们指挥使救你,你早死在我在那杨秉笔的眼皮底下了。”


    宋母听到这番话,索在马车后面,更是不敢出声。


    宋饮冰是性情温和的人,是非上倒也分明。听罢此番话,也不为张药踹他那一角而恼羞,反是躬身作揖,向张药全了一礼。


    “宋某谢张指挥使救之恩。”


    话音刚落,身后的刘影怜已走到了他身前,径直走向张药。


    宋饮冰忙直唤她:“影怜,不得造次。”


    李寒舟道:“你就放心吧,我们指挥使是谁啊,菩萨一样的人,她这双手没在五城兵马司的司狱里烂掉,全凭我们指挥使,一日一次亲去提监查看,疗伤给药。不然,你以为兵马司那些人,能不给她折磨坏了,后来到了……”


    “够了。”


    张药切掉了李寒舟的活话,看向刘影怜。


    刘影怜仍然穿着一身囚服,手上的烧伤虽已有渐好之迹,然皮肉仍有粘连,稍一牵动,即生锥心之痛。她不会说话,只能凝视着张药的眼睛,缓缓地朝张药跪下。


    “影怜!”


    宋饮冰忙伸手想要扶她,刘影怜却耸动胳膊,忍痛挣脱了宋饮冰,再次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张药。


    宋饮冰也顾不得自己的官仪,随她一起跪下,在她耳边道:“影怜你究竟要做什么?”


    张药习惯性地抱起手臂,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须臾之后,开口问刘影怜。


    “你想见玉霖吗?”


    刘影怜听罢,眼眶一红,随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药翻身上马,对宋饮冰道:“带她上马车,跟我的马来。”


    “这……”


    宋饮冰有一些犹豫。


    张药于马背上拉缰回头,透骨龙在二人面前逡巡。


    “你不必怕和我结交名声有损。我并没有允准你宋司狱,入我家门。”


    宋饮冰抬头道:“饮冰并非此意,只恐……”


    “宋饮冰。”


    张药直呼其名,“出了诏狱,我张药勉强也算个人。玉霖在我家中活得上好,这个姑娘……”


    他扫看刘影怜,冷冷续道:“也不至于会死。”


    雪霁后的庭院,玉霖坐在一叠棺材下,打一条络子。


    手边的棺材板上,放着的是那一块如桃形的石头,膝上摊着的却是一本记载女工针织的图册。


    自从刘影怜把这块石头还给玉霖以后,玉霖便一直把它藏于怀中,但它毕竟是一块石头,久藏于怀,与皮肉相磨,难免硌伤她自己。


    于是,她想打一条络子把这块桃形的石头络上,随身佩挂。


    对于女子而言,这原本不算什么难事,但玉霖从来没有学过针线,对这样的活计算是一窍不通。


    最初她以为,张悯应擅此工,然而当她将此事告知张悯,企图求教时,张悯却有些不好意思,原来,她竟然也是个全然不识女红针线的人。


    好在张悯藏书不少,不乏记载针法要领的图册,玉霖寻来一本,钻研了几日,至今不曾开窍,一把黑线绕得经纬不分,根本不成样子。


    玉霖正有些泄气,忽听门外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玉霖眼睛不好,听觉倒是比寻常人敏上数分,几声入耳,便已识得是透骨龙的蹄声。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开了门,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张药,而是双目通红的刘影怜。


    “影怜……”


    话音未落,刘影怜忍了一路的眼泪,就已夺眶而出。


    “别哭。”


    玉霖忙抬手去拭她的眼泪,尚未及出言安慰,张药已从刘影怜身后饶出,大步走进了庭院。


    玉霖转身望向张药,见他背脊绷得笔直,细看之下甚至有些僵硬,不禁笑道:“你就这么深藏功与名地走了?”


    张药站住脚步,并未回头,“我进去喝一口水。”


    说完继续朝前走,走了几步似又觉得没回应好玉霖的话,顿步又道:“喝了就出来。”


    说话间,余光扫了一眼玉霖搁在棺材板上的那只,打得像坨狗屎的黑线络子。


    第36章 针线引 梁京城内握刀杀人, 窄院陋室……


    玉霖在夕阳的余光下托起刘影怜的手, 那被灼伤的皮肤虽已无法恢复如初,但眼见新皮渐生,血肉弥合, 足以佐证, 她有被那群原本想她死的人, 很好地照顾过。


    回想当日昏光浸染的剥衣的公堂,再看眼前面容干净,长发垂肩的刘氏孤女, 玉霖实在慰藉。


    她很喜欢如今的自己。


    孑然一身,却也心力皆有。


    “见你平安真好。”


    玉霖挽起刘影怜的耳发, 刘影怜的目光,却落在玉霖手边的桃形石上。


    玉霖转身扼袖,托起那块石头, 移至刘影怜眼前,“你看。”


    石头上焦灰早已被玉霖洗净,露出青白的底色。


    平放于玉霖的手中, 正像一只未熟的青桃。


    玉霖的眼底映着夕阳的余晖, 眉目舒展, 声音从容而温暖。


    “谢谢你在天机寺不惜自身,帮我留下了它。”


    刘影怜抿着嘴唇,有些腼腆地冲玉霖笑开。


    “这是和我母亲最后的一点联系,影怜。你也是我的恩人。”


    她说话之间,张药也从偏屋走了出来。


    他解了刀也换下了官服,穿一身青缀, 外罩玄色道袍,身型高挑而单薄。


    他径直走到玉霖身边,一言不发地顺走了玉霖放在棺材板上的那半条络子。


    玉霖这才发现,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只竹框,里面除了几把大小不一的剪刀外,还堆满了各色讲究的彩线。


    张药没在二人身边多做停留,一手拎着络子,一手端着竹框,独自走到了屋檐下的石阶上,撩袍抻腿,沉默地坐下。


    随即两三下,就拆掉了玉霖苦研半日也没理清经纬的地方。


    他似乎做惯了这些事,虽有一手常年握刀所成的硬茧,却不妨他捻线绕线,灵活自如。


    玉霖看着张药的手,不禁出声问道:“要我拿石头给你比一比吗?”


    “不用。”


    他头也不抬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声,手上的活计却一刻也没有停下,似是已然成竹在胸,甚至不需要参看任何一张图样。


    梁京城内握刀杀人。


    窄院陋室擅引针线。


    这一幕落在玉霖眼中,“张药”的名字几乎化形而出。


    那本是张氏夫妇留给病弱女儿的祝福,于张悯而言,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弟,也的确没有辜负父母的寄望。


    他是张悯一剂良药,虽然他现在很想死,但过去的十几年,他一定是竭心尽力,将张悯和他自己,都照顾得不错。


    是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杜灵若的声音传来,语调中满是揶揄。


    “宋司狱守着我们的门做什么,又要把我和药哥绑去你们刑狱吗?我告诉你,今日可……”


    张悯声音随即追来,打断杜灵若的话:“灵若,别惹事。”


    玉霖抬头,见杜灵若扛着一框新鲜的肉菜从门外进来,还不忘抬起一只胳膊,搀着身后的张悯下门阶:“阿悯姐姐,你仔细点。”


    刘影怜见这二人进来,忙站起了身,神色有些慌乱。


    张悯见了刘影怜,先是一愣,回头看了一眼等在外面的宋饮冰,随即明白过来,忙提裙走到刘影怜面前,温声道:“你是影怜姑娘吧。”


    刘影怜垂眼,点了头。


    张悯由衷赞道:“生得真好。”


    说完又看向她的手,只一刻便不禁润了眼眶,“这又是什么刑罚,这……张药!”


    张药放下手里的络子,对着张悯先发制人:“你要罚我跪吗?”


    玉霖忙道:“这不是他伤的。”


    张药不言语,低头继续打络子。


    张悯看了张药一眼,回头温声宽慰刘影怜,“姑娘别难过,皮外伤哪有治不好呢,不说这京中什么好郎中都有,就说那宫里的何掌印,从前也是个仁义的大夫,姐姐去请他给你看一回,定能叫你好起来的。”


    杜灵若见张悯没顾上“发落”张药,便招手示意张药过去搭手。


    张药扯断半截线头,扔下打了一大半的络子,起身一手接过杜灵若肩上筐子,随口问道:“谁孝敬你的?”


    杜灵若道:“嗨,若是孝敬我的东西,我还能这么费劲儿地扛身上,那不早叫底下人扛我外宅上去了吗?这都是我们掌印给的。河道冰塞,别的不说,鲜果是越来越难得了。知道少司寇爱吃,阿悯姐姐特意让掌印寻了些,都放在筐底了。”


    他说着看向玉霖,“阿悯姐姐对这少司寇是真好。”


    张药道:“她是菩萨,对谁都好。”


    杜灵若笑了笑,没答这话,转而又道:“哦对了,我过来还要传一道口谕。”


    张药闻话,后退了一步,撩袍便要跪下。


    杜灵若见此忙拽住他的袖子,“诶,我来传口谕,又是在你家里,你就不用这样了,难不成,我还能在陛下面前说你的嘴不成。况且,阿悯姐姐在呢,你不想让她担心吧。”


    张药看着庭中的三个女子,张悯仍在宽慰刘影怜。


    唯有玉霖,越过一口棺材,正静静地看着他。


    张药没有坚持,低声问道:“什么口谕。”


    杜灵若答道:“召你明日门启时入宫,在文渊阁候见。”


    张药眉头微挑:“你给我卜过凶吉吗?”


    杜灵若笑了笑:“怪了啊,你居然问起凶吉来了,你不是铁打的吗?反正陛下不杀你,也不贬你,再凶能凶到哪里去。”总不会像当年神武门上,把你扔给赵河明他们处置。就算是,我不也寻那少司寇,把你……”


    他说到此处顿时有些心虚,随之自嘲:“哦,我忘了,当年护着你的那个少司寇,如今赏你家里做婢了。那没人救你了,你还是慎重些好。”


    他说着想起了还站在外面的宋饮冰,不禁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早知道就不揶揄他了。”


    张药沉默,玉霖也收回目光,望向门前。


    半开的门板上映着一个端正的人影,宋饮冰仍然等在原地。


    玉霖提裙,独自走向门前。


    天已渐渐转暗,余光收尽,风顿时就冷了,宋饮冰是一个极重礼仪的人,即便手脚已经有些麻木了,肩背仍不见颓态。


    玉霖推门走出,人影斜落在宋饮冰脚边。


    “影……”


    宋饮冰陡然抬头,昏光之间,慢慢看清了玉霖的脸。


    玉霖立在门阶上,向宋饮冰行了一个女礼,宋饮冰亦抬袖在阶下揖礼。


    “要进来吗?”


    宋饮冰直起身,望着庭中刘影怜的背影,对玉霖道:“那不是我该站的地方。”


    “那我呢?”


    “你……”


    玉霖在门阶上坐下,单手撑下颚,抬头望向宋饮冰。


    “我落得与这个人为伍,师兄看不上我了吧。”


    宋饮冰摇头道:“我从未这样想过,我只恨我自己,官微人轻庇护不了我自己的同门,我……”


    他神情懊丧,“我差点眼看着,影怜死在梁京城里。我……”


    他自哂了一声,看向无名之地,“我看不上我自己。”


    “可我没有对师兄失望。”


    玉霖的裙角被风吹起,满地雪粉迎风成灰,扑向宋饮冰的袍衫。


    “你没弃她。”


    玉霖凝视宋饮冰,“所有都要她速死,可神武门前,夺命杖下,你都没弃她。宋师兄……还是当年那个宋师兄。”


    宋饮冰僵直的肩背,逐渐软了下来,低头望着玉霖淡淡地笑了笑。


    “小浮,你过得好吗?”


    “嗯。”


    玉霖听着背后杜灵若“聒噪”的人声,对宋饮冰点了点头。


    “他对你好吗?”


    “谁?”


    “张……张指挥使。”


    庭院里的张药,正在把菜肉往厨房里搬。


    玉霖侧头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宋饮冰的问题,反问道:“怎么算好呢?抬我做奴妾,给我一副头面,然后衣食无忧地关在家中就算好吗?”


    “小浮,师兄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


    玉霖松开撑颚的手,按在膝上,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寒冷的顿时雪气贯通她的五感,令她周身松弛,一时轻盈自在。


    “这个世道上,女子的确很弱,四处寻求庇护不过是为了求生,可求生之外,谁不想要自在。”


    宋饮冰垂头:“你是在点我吗?”


    玉霖弯目:“你知道,为什么何家将她和她的母亲驱除宗谱之后,她宁可居于天机寺,也不肯求你庇护吗?”


    宋饮冰微怔。


    于霖继续说道:“她是何礼儒教出来的女儿,她读过很多书,也去过很多地方,就算她的手废了,这一辈子可能都很难写出从前的好文章,但她还是一个心里清明的姑娘。师兄。”


    她顿了顿,恳然道:“别关死影怜的门,她会陪你回家的。”


    宋饮冰再度侧身,朝刘影怜看去,怅道:“难怪她要来寻你。”


    正说着,张悯带着刘影怜走到了门前,玉霖站起身,侧身让了两步。


    张悯扶着刘影怜的肩,对宋饮冰颔首行礼。“宋司狱,今日我这里菜鲜肉好,不论你和我家药药有什么过节,看在我的面子上,和影怜一道,在我家中用一顿饭吧。”


    玉霖回头寻见张药,他已经卖完了体力,一人坐在棺材边,点了一盏油灯,重新拿起了她的络子。


    杜灵若立在他身后,胡乱指点,然而才说一两句,就挨了一句:“闭嘴。”


    门前的宋饮冰没有立即回应张悯,反而看向刘影怜。


    张悯低头问刘影怜,“你让他进来吗?”


    刘影怜垂头不语。


    宋饮冰开口道:“影怜,我明白你想说的话了。”


    刘影怜微微一怔。


    宋饮冰继续说道:“我想要庇护你是真的,但我绝非想要困死你。”


    说完,朝刘影怜走近了一步,平和道:“等你的手伤好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刘影怜虽然不能说话,目光也一直看着地面,眉眼却缓缓笑弯。


    张悯见此,便往玉霖处让了一步:“宋司狱请,我叫药药为你摆筷。”


    第37章 素麻衣 就像你当年,护着张悯一样。……


    这日夜里, 张药仍宿在镇抚司衙。


    玉霖提灯送他出门,张药在门前上马,低头对玉霖说了一句:“手。”


    “什么?”


    “抬手。”


    玉霖放下手中灯, 立在马下, 向张药伸出一只手。


    一只编织的细密的络子落入她的掌心,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张药已经调转了马头。


    满地吹雪的夜中街道,马蹄声由近及远。玉霖再度提灯, 将络子移到灯下,络子上的经纬如刀劈斧砍, 切得干净利落,的确像出自镇抚司指挥使之手。


    真是,有些荒唐……


    “谢了。”


    玉霖提灯转身, 对着虚空道出这一声谢,然而身后的马蹄,声已逐渐听不见了。


    这一夜, 梁京仍是满城落雪。


    城内寒气聚合, 终于次日城门大启时喷扑而出。


    晨钟震响, 天光渐亮,神武门前的雪雾初散。


    张药在城门前解下刀,跟随杜灵若行,一前一后地行在三大殿的前的雪道上。


    杜灵若一路全然不似在外那般活跃,神色恭肃,行止有度, 至文渊阁前,也未发一言。


    许颂年裹着深红色的羽段大氅,在文渊阁前的石阶下等张药, 肩上雪已覆了厚厚的一层,看起来已在原地立了很久。


    杜灵若将张药引至阶下便了下去,许颂年见张药只穿官袍,并未披氅衣,轻声问了一句:“不冷吗?


    张药垂手候立,并没有答言。


    许颂年也不在意,继续平声说道:“张指挥使平日在外,也要将息得当。悯儿身上的病痛三分药七分养,你心上的疡处,应亦如此。”


    张药仍然沉默,而许颂年似乎也司空见惯。


    其实同侍君王,张药与许颂年,可谓时常见面,但彼此却对谈甚少,张药甚至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自己寡语的性子,还是因为他对这个将他送给奉明帝磨砺成刀的昔日姐夫心存恨意。


    “候召吧。”


    许颂年说完这句话,也转向了文渊阁的正门。


    至此两人都不再说话。


    天边日破浓云,晨光透雾而出。


    两道几乎同高的影子一前一后的铺在雪地中。


    张药看着许颂年的背影,膝盖处不自然地向内弯折,致使他的左肩也不得不向下歪沉,即便许颂年已竭力撑直小腿,依旧无法端身直立。


    他华发早生,但眉目之间的气质,仍如当年在郁州一般,从容而温和。


    只可惜张药对从前的记忆,已经渐渐淡了。


    日影渐移,文渊阁的连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奉明帝入阁了。


    张药与许颂年一齐跪下,不多时,陈见云出来传话,令许颂年作引,带张药面圣。


    许颂年带着张药走上石阶,许颂年撩袍跨过门槛,张药却在门槛后行跪。


    奉明帝坐在书案后,看了一眼外面的雪影,道:“今儿也破个例吧。”


    许颂年忙回身道:“陛下让你进来,还不谢恩。”


    张药在门外重叩一首,方起身进殿,在许颂年身侧再度行跪。


    陈见云关上了殿门,殿内炭火熏得人脸发烫。


    奉明帝拿起手边的一张御批纸,“朕这几年精神头短了,司礼监和镇抚司的事物又多,司礼监在里面还好,你镇抚司在外头,有的时你一日几次地进来请旨,朕的身子倒经不起,再说,也耽搁你身上的差事。于是,朕就预行御批交给司礼监,凭你取用,以作你行事的驾帖。如今,司礼监出了纰漏,这是大罪啊,朕若要杀,这一殿的人,就都该死了。”


    奉明帝说着,看向许颂年,许颂年忙跪地伏首。


    奉明帝笑了笑,轻道:“你起来,腿脚又不好。”


    说罢,目光仍落向张药:“朕让司礼监交代出个人来,他们呢,一个怜悯一个,愣是不肯。张药。”


    “在。”


    “要不,你替朕查吧。”


    张药闭眼,“司礼监向来严谨,若有纰漏,自是出自镇抚司。臣有罪,请陛下赐死。”


    奉明帝呵笑出声,对许颂年道:“你说,你这么个灵透的人,怎么就教不会这孩子。都这么多年,他还是个牛心古怪的性子。说话也没个忌讳,在朕面前,日日‘死’字不离口。”


    许颂年应道:“是,奴婢有罪。”


    “你们倒是彼此相护。行了。”


    奉明帝摆了摆手,“朕已下诏罪己,御批纸的案子也销了,朕还杀他张药做什么。”


    奉明帝略一抬手:“你起吧。站着回话。”


    张药立身垂手。


    奉明帝喝了一口茶,“今日召你进来,有两件差事交你去办。”


    张药沉默候旨,奉明帝却倚向御案道:“你近前来。”


    张药依言上前,之后的话,奉明帝压得很低,张药垂目听完,神情并无变化,只应了一声“遵旨。”


    奉明帝很满意,端起玉盏喝了一口茶,续道:“这是第一件差事,至于第二件。”


    他顿了顿,转而问道:“敲登闻鼓,呈御批纸的疯婢,你怎么处置的?”


    张药一怔,许颂年的神色也变了。


    奉明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她真的疯了吗?”


    许颂年见张药不开口,不禁在旁道:“张药,答话。”


    张药这才应道:“是,她的确是个疯妇。”


    奉明帝道:“若是真的,那倒是可惜了。朕虽然老了,记性却还在,和她玉霖君臣十年,十年不短了,其中点滴朕都没忘。不过……哼。”


    奉明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她一而再,再二三地欺君,还逼着朕容下她,朕很厌恶。但她现在不是朕的臣子,她不配朕的雷霆。朕知道,按《梁律》奴婢轻易杀不得,但管束是主家之责,张药。”


    “臣在。”


    “臣?呵,那是朕给你体面。张药啊,你是朕的家奴,玉霖是给付你的官婢,你就替朕,赏她一百鞭吧。”


    “陛……”


    “陛下圣明。”


    许颂年打断张药的声音,张药的的一双手却猛地握紧。


    “退下吧。”


    奉明帝站起身,“张药,第二件差,你先办。明日,朕要见血衣。”


    话音落下,御驾离阁。


    至直所有侍驾之人退出文渊阁,许颂年才行至张药面前,平视他道:“把你的拳头松开。”


    张药没有应答,转身就往文渊阁外走,许颂年亦步亦趋地追他而出。


    他腿脚不好,张药又走得急快,下阶之时他几乎跌倒,不得不放开声音呵他道:“张药,你究竟是怎么了?”


    张药猛地站住脚步:“你们究竟当我是什么东西,泥地里的猪狗?杀百姓的……”


    “张药!”


    许颂年高声呵斥,随即扫了一眼四周。


    侍立的宫人忙避远。


    许颂年上前道:“这是在宫里。”


    张药垂下眼睑,冷冷地笑了一声:“自从我镇抚司,我就救过刘氏女一个人,一个人而已!而这个帮我救人的女人……”


    他说着看向文渊阁的匾,“他还要虐杀……”


    许颂年道:“这是她自己选的,她太狂妄了,盗御批纸,写虎爪书……”


    “御批纸是我盗的,虎爪书也是我写的!”


    许颂年摁住张药的手腕,“那是你糊涂!她知道陛下不会轻易杀你,所以把你当棒槌一并往里算计!”


    “可是……”


    “还不止!”


    许颂年打断张药,提声道:“为了一个刘氏女,共绞一阁一监,她以为她赢了,可此举在陛下眼中,不过是蜉蝣撼树,她不死谁死!且她就算活也只能活一时……”


    “我不信。”


    “你……”


    张药敛下目光,“我就是要护她。”


    “张药啊……”


    张药看向许颂年,“就像你当年,护着张悯一样。”


    这句话说完,许颂年的话顿时哑在了雪地间。


    雪停后的梁京城,晴阳正好。


    张悯携玉霖在成衣铺子裁衣。


    张悯取了一匹绫料,比于玉霖肩头,“还说影怜那姑娘手伤未愈,不便出来裁衣,倒不好送她新裳,昨儿瞧你们在一处,身量倒是相仿,想着照你的身量做给她,也是不会错的。”


    正说着,铺中走进几人,见了玉霖与张悯,指点一阵之后,竟悄声议论起来。


    “诶,这不是那个敲登闻鼓的疯妇吗?”


    “是啊,这当日在登闻鼓下,满口污言秽语的,这张姑娘……怎么还敢带她出来。”


    玉霖没吭声,张悯却一把把玉霖拽到身后,抬声应道:“你们都欺我好脾性,向来不与人争辩,可我家中的事,也不容你们置喙。”


    她说着,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我且不提镇抚司、司礼监,单说我自己,这十几年来,我在梁京城内外舍粥给药,但行百善,不敢行一恶,我张悯没有做错一件事,至于身在我张家的姑娘,也和我一样。什么疯妇不疯妇的,她伤你们了吗?”


    “这……”


    几人被问得哑口无言,料子也不看了,衣也不裁了,相互拉扯着出了铺子。


    张悯回过头,牵起玉霖的手,“别难过,都说我心慈,谁知我就是护短。”


    玉霖摇头道:“其实我没在意。”


    张悯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性子,有的时候和药药挺像的。”


    玉霖也笑了,“我怎么会像他,他什么话都不说,我可是愿意跟您说话。他只要棺材名木,我可是挑吃挑穿的,一样都不将就。”


    张悯点头:“你就该这样,来,咱们接着看。”


    二人正说话,忽见掌柜神色慌张地迎了出去,一走一面道:“张指挥使,张姑娘在我这里那是……”


    玉霖转头,见张药身披官袍,腰悬绣春刀,大步跨了进来。


    张悯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


    张药径直走到二人面前,单手挑起一块张悯选好的绫料,冷冷地看向玉霖:“你配吗?”


    玉霖微怔,张悯拽主张药的袖子,呵斥道:“张药,你说什么呢?”


    张药一把摔开张悯,仍然看着玉霖:“给她一件素麻底衣。”


    玉霖偏头:“怎么了?”


    “没怎么,你就当我没钱了吧。”


    第38章 一百鞭 不折手段,不折手段,不折手段……


    他的脸色不好, 掌柜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去了后头,为玉霖寻衣。


    玉霖越过张悯, 独自走到张药面前。


    他人是真的高, 即便沉默地埋着头, 也能看见玉霖近在咫尺的发钗。


    他也预料到了玉霖并没有相信他的鬼话,而他天生也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为了避免尴尬, 他不得不抢在玉霖之前,先开了口。


    “就这一次而已。”


    张药捏住袖口, “我没有说以后,都不给你买绫罗。”


    如他所料,敏锐如玉霖, 怎会任由他糊弄,她根本没回应张药的话,话语仍然切着他的要害。


    “你到底怎么了?”


    张药眼睫微垂, “我的事与你无关。”


    “张药。”


    张药眉心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 他本来就很怕玉霖唤他的名字, 此刻他心中藏事,更似身在公堂,有审官在上,呼名唤姓,拷问逼供,他不得不回答, 却又有口难开。


    他看向玉霖,“你又想说什么?”


    “你神情不太对。”


    张药侧眸,冷笑了一声, 遮去内心的那一丝惶恐。似随意道:“我一直都是这张想死的脸,什么时候变过。”


    “今日不同 。”


    “哪里不同?”


    玉霖毫不回避地看着张药的脸,“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死。反而挺想活的。”


    张药一怔,心几乎漏跳。


    好在此时掌柜寻来了他要的素麻底衣,张药不等掌柜的说话,就一把抓过,夺路就往门前走。


    玉霖的声音从他背后追来,“不是买给我穿的吗?”


    张药已经走到了门口,透骨龙徘徊在门前的树影下,可怜兮兮地看着张药。


    张药一抬手,将底衣搭到透骨龙的背上,随即翻身上马。


    张悯提裙追至门外,在马下问他:“这个时候了,你还回司衙吗?不回家里吃饭吗?”


    “不回。这几日司衙事多,你们在家,不必张罗我的事。”


    他说完,抬头看向玉霖。


    她正从张悯身后走出,跨槛时裙摆摇曳,腰上的那条腿亲手打的络子,随着她脚步微微摆动。


    张悯在她身后,她显然刻意收住了情绪,甚至垂下眼眸,在马下向张药行了一个礼。


    礼毕直身,目光却落在马背上。


    素麻底衣就挂在张药的腿边,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底衣的袖口,眉头微凝。


    她还在审视张药。


    张药再也不敢停留,他怕她再看他一眼,多问他一句,他就把前因后果,一股脑全漏给她了。


    “松手。”


    玉霖站着没有动。


    “我让你松开,你听不明白是不是。”


    玉霖目光微动,似是在辨别他情绪的真伪。


    张药的语速快了起来,“你别以为我对你好,你就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他说完这句话,冲着玉霖的手抬起了马鞭,然而他自己也明白,话说得再狠,鞭子也落不下来。


    此生际遇中的妙缘,在她身上登峰造极。


    他张药一介凡人,如何敢伤因果之中的那个人。


    “别打,我松手。”


    她适时的给出了台阶,松手后退了一步。


    张悯迎上来,将玉霖护到身后,她也看出来张药情绪的异常,并没有一味责骂他,疑惑地问道:“药药,是司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张药打断张悯。


    张悯面露担忧,“那……那是宫里出……”


    “都没有,你别胡乱担心了。”


    他再次看了一眼玉霖,对张悯道:“把她带回去,看好她,我走了。”


    其实张药不是不知道,“看好她” 不过是他说给张悯的一句废话。


    玉霖连奉明帝的话都不见得会听,何谈他与张悯。


    他只庆幸,不论她多狂妄荒唐,她也只是一个体弱的女子,跟不上他的步子,追不上他的马,他尚有余地,自以为是。


    黄昏时的北镇抚司衙,缇骑大多各自回了家。


    张药在司衙门前下马,恰遇见李寒舟出来。


    李寒舟知道,自从张家买了玉霖后,张药就一直宿在司衙中,但此时天色尚早,夕阳尚在天边,正是千门万户起炊烟的时候,不禁有些诧异。


    “指挥使……这是在家中吃过了?”


    张药没理他,李寒舟以为他又被张悯教训了,忙道:“要不,同属下一道去喝……”


    “今夜诏狱中有夜审吗?”


    张药切段李寒舟的话,一面说,一面拴住略有些躁动的透骨龙。


    李寒舟显然误会了张药的意思,理了理官袍:“那属下不走了,伺候您夜审。”


    张药丧起脸抱臂看着李寒舟,并不想多说一句话。


    李寒舟是读书人出身,跟自家这个冷面冷情的指挥使混了几年,至今仍然摸不准张药的脾性。但他知道,张药看着人不说话,就是要人“滚”。于是忙改了话道:“今夜没有夜审,诏狱的刑房都空着。属下就……不留了,改日再与指挥使喝酒。”


    说完便辞了去。


    张药先去了正堂,将配刀放在了堂中。


    随后踩着最后一丝昏光,一言不发走进了后堂。


    穿堂过后,就是诏狱的狱门了。


    看守诏狱的缇骑打开狱门,又为他递来一根孤烛。


    张药接过烛火,“今夜我一人秘审,你们不必进来。”


    众缇骑齐声应“是。”


    诏狱的门闭合,张药举着孤烛,独行于狱道中。


    寒夜里的牢室,呜咽阵阵。


    牢室中的囚犯眼见张药进来,有人哑声怒骂,有人扶门哭求,更多的人则是平静地坐在械具之间,麻木地看着张药如鬼魅一样,从道中行过。


    张药没有停留,径直走入最里面的一间刑房。


    那是张药刑讯人犯的时候,独用的刑房。和诏狱中其余的刑房不同,这间刑房中的每一样刑具都刚拿静静,一丝不苟地悬在墙上。就连刑室正中的那副刑架,也不见血痕。


    此时刑房中没有一丝光,唯有烛火的光亮,照亮半面寒墙。


    张药将孤烛放在一张刑架上,随后仰起头,抬手解开了官袍的衣襟。


    晃动烛火,将张药的影子,投在公堂案后的墙壁上。


    他脱下了官袍,随手朝他常坐的那张圈椅上一抛,袍衫挂了椅背,又颓落下来,眼看就要垂地,张药沉默了走过去,一把拢好。


    至此他只穿了一身单衣,而那件所谓的买给玉霖的素麻底衣,正挂在他的手臂上。


    他朝挂着刑具的墙上看去,伸手摘下一条他最惯手的鞭子,扔进盐水桶中,随后,解开了身上的最后一层底衣。


    皮肤裸露,张药仍旧面无表情。


    他一把抖开那件买给玉霖的素麻底衣,显然他的身量比玉霖大得多,要穿上身是不可能了。


    好在,奉明帝要鞭玉霖一百,并没有说鞭挞何处。


    张药将底披在自己肩上,用一只手将衣襟拢在喉处。


    桶中的鞭子已经泡好了盐水,张药弯下腰,一把提起鞭子


    他此举不为自虐,只为经验之谈,他明白,盐水对伤口有益。


    人想死了,就有这样的好处,不计性命,不计利益得失,不计血肉皮骨。


    不折手段,不折手段,不折手段。


    诏狱中,一道响亮的鞭声划破沉闷。


    囚犯们不约而同一颤,皆引颈朝尽头的那间刑房看去。


    张药闭上眼睛,只是喉结一动,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接着又是一鞭,轻而易举地撕破了素麻底衣,咬住了张药背后的皮肉,血从麻料中渗出,在昏暗的刑室里,看起来,竟像是墨汁。


    张药吞咽了一口,唇角微微动了动。


    没有哭喊声,就像在鞭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刑狱中的囚犯,不禁错愕,有人脱口问道:“是……在拷问谁啊。怎么……一声哭叫都听不到……”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又一声尖锐的鞭声。


    鞭声叠加。


    有人默数鞭数。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一百……”


    “百鞭啊……”


    百鞭之下,无一哭喊声,甚至连细微的呻吟都不曾听到。


    囚犯们怔愕,“这,没有声音……受刑的人……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


    毕竟受刑的人,此时此刻,并不想死。


    房中的孤烛已然要烧完了,张药的额上渗出了细秘的汗水,鼻腔中充盈着血腥的气味。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是以也并不觉得有多难受。


    可是一百鞭,真是痛啊。


    张药扔掉喂饱血的鞭子,踉跄地走向刑架,他不敢坐,怕血迹沾染他自己的圈椅,引狱中的缇骑误会。此刻,他的确已经没有气力,再把这间刑室擦洗干净。


    于是他把自己的手腕,随意挂在刑架上的镣链上,扶着刑架,努力平息。


    肩上的底衣垂下,张药抽出一只手,反手拢住,一把抛向椅背。


    一百鞭。


    血衣。


    都有了。


    张药垂下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一时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还是少年的他,问了许颂年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做太监,为什么要去净身,为什么要去挨一刀?你不要脸。”


    那一天,张悯生平第一次,给了张药一巴掌。


    许颂年护住他,轻声安抚泪流满面的张悯。


    之后,又蹲下身,摸了摸张药的脸,回答他说:“因为你姐姐金枝玉叶,总不能,逼她跪下去吧。”


    张药冷漠地问他:“你为什么可以跪。”


    许颂年笑了笑:“姐夫的腿,本来就断了。”


    第39章 平安夜 一百鞭,我已经打完了。


    腿本来就断了, 所以可以为她下跪。


    人本来就想死,所以,真的可以为她去受死吧。


    张药如是想来, 一面撑着刑架直起身。


    鞭子留下的盐水还在撕咬他背上的伤口, 张药侧头, 看了一眼身后的地面,虽孤烛一支,只堪照壁, 但地上泛起的冷光,足以告诉张药, 他流血不少。


    奉明帝要见血衣,他得亲自入宫奉上,比起受这一百鞭, 这是更需应付的事。


    张药抬头,看向刑房定上的气窗,距离天明, 还有不到四个时辰。


    按照他的经验, 这种刑伤, 一旦身上炎症起来,发热是免不了的,要他在御前不动声色地一日并不难。难的是,入内廷之前,他要为自己止血,裹伤, 且不能让内廷的人看出一点破绽。


    张药想着,反手残酷地抹了一把后背的血。


    还好是冬天,血液已经开始有些黏腻, 止血也不会太难,他家中就有许颂年和杜灵若送来的疗伤圣药,还有他常年预备给自己的尸布,用来裹伤最好不过。


    张药穿上自己的亵衣,裹上大氅,低头吹灭了那盏孤烛。


    他得趁着张悯和玉霖都睡熟了,独自回一趟家。


    宵禁已设。


    好在张药常年于梁京城中夜驰,兵马司的人见到他的坐骑,也并不拦防。


    他就这样冒着寒透了晚风,一路奔至城西。


    近家门时,他不敢再疾驰,唯恐马蹄声惊醒张悯和玉霖。


    索性牵马而行,每走一步都刻意压住了脚下踩雪的声音。


    此夜风大。


    张药以为,自己家中的人应该早就关了门闭了户,睡得安稳了。


    谁曾想,转过院墙,却在门前看到了一道暖光,暖光照着玉色的裙摆,裙摆迎风摇曳,时隐时现地勒出一双膝腿。


    一盏绸纱提灯平放在裙边,灯光所照之处,雪沙平整。


    显然,提灯的人已经在门口坐了很久。


    张药几乎是下意识想要牵马掉头,可不知道为什么,透骨龙却在这一刻违逆了他,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


    灯影里的人侧过头,“你还能去什么地方。”


    张药没说话,死死拽住了马缰。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但他知道,一旦那个人叫出他的名字,他就走不了了。


    “张药,你要的东西,不取了吗?”


    声音追来,张药不得不站住脚步。


    与此同时,那道人影也站来了起来。


    张药这才看清,她手上拿着伤药,手臂上挂着一大抔已经理顺的尸布。


    一时之间,张药竟有些想笑。


    大梁刑名官都是这样吗?还是只有她玉霖如此?


    天地之间,他张药在她眼下,已无处遁形。但张药竟然觉得,如大雪淋头,十分爽快。


    “我的底衣呢。”


    说话间玉霖已经走到了张药的面前。


    “什么底衣……你……等一下……”


    张药还试图遮掩,玉霖却已不想跟他在言语上纠缠,她径直解下了透骨龙头上悬着的包袱,要命的是这马不仅不避开,甚至还弯下了脖子,去迁就她的身量和原本就有伤的手指。


    张药看见她手指上的关节,根本不敢去阻止她,眼看着她解下了包袱,眼看着她当着他的面将包袱打开,至至露出那件沾着他鲜血的底衣。


    雪亮的地面映衬着已经凝结的血衣。


    玉霖将它用手摊开,置于灯光中。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唯有透骨龙喷着温热的鼻息,在二人身边逡巡。


    算到了人的行为,但却算不到人的真心。


    或者说,在有限的性命里,不敢承受“人之将死,身心皆诚”的献祭。


    玉霖看着这件原本属于她的血衣,想起十年来的官场交往,她见多了男人也看透了男人,他们做每一件事情,都有所“图谋”。


    她觉得赵河明要“百官之伞”的官声,却未必是个良臣,宋饮冰要“忘年之交”的义,却未必是个情种。


    他们读书,科举,结亲,生子……以此建起一个又一个的受香火供奉的祠堂。


    他们从不献祭自己,他们都想活。


    可是张药……


    玉霖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抬高,同时看向张药:“本来要打我多少鞭。”


    “我不会打你。”


    “你就当我随便问问。你本来要打我多少鞭?”


    张药也看向那件血衣,终是坦诚道:“一百鞭,我已经打完了。”


    玉霖垂下手,试图绕向张药的背后,谁想却被张药一把扼住了手腕。


    力量悬殊太大,她被拽得一个踉跄。


    张药压低声音,“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不然你不会拿着这些尸布和伤药在这里等我。”


    玉霖试图挣脱,张药的手指却越扣越紧,“你站在门口等我,不就是怕张悯知道了要为我痛心,既然如此,玉霖!”


    他唤了玉霖的名字,“你如今闹什么!后面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的!”


    玉霖侧过头,平视张药:“就因为你不想活了,你就觉得你的身子什么都不是,鞭子,棍子,甚至刀子,都可以往上面招呼是吗?”


    “我无所谓……”


    “可是人为什么要那么惨?”


    玉霖打断他,反扣住张药的手腕,奋力往下一甩。


    张药不得不松开了手。


    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与玉霖多次相谈,他都搜肠刮肚,勉力而为,此刻更是被她逼至极地。


    他知道,他一定辨不过她,于是只能低头沉默,祈求玉霖能放过他。


    显然,玉霖并没有如他所愿,她稍稍放平了声音,恳切道:“张药,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赵河明说的没有错,我会害死我自己,也会害死你……”


    “无所谓。”


    张药再次重复了这三个字。


    从玉霖手上取过血衣,重新包进包袱里,“我这人就这样,你看不惯就不要管我。”


    玉霖没有回应张药,张药转过身,朝她伸出一只手:“把尸布给我,裹了伤,我要回司衙,换我的官服。”


    “所以你要进宫,用这件血衣,向皇帝交差是吗?”


    张药不答,只复道:“你把尸布给我。”


    玉霖退了一步:“你有没有想过,这件血衣也许根本交不了差。”


    张药垂下手,在马前站直了身子,“只要陛下不当殿脱下我的官袍,就没有人知道,这血衣上沾的是我的血……”


    “如果他剥了你的官袍呢?”


    张药笑了笑,“那我也死不了。我身上的差事,还没办完。”


    “那我呢?”


    玉霖放低声音,张药却是一怔。


    玉霖凝视张药:“如果皇帝发现,受刑的不是我,那我好不容易挣脱的欺君之罪,又可再次判我凌迟。”


    “不会……”


    “或者皇帝根本就不屑于剥你的官袍,他不过一时起意,让你把我拖进宫中,脱了我的衣裳一观。你又如何……”


    不知是不是因为冷,说至此处,玉霖的声音颤了颤。


    “不会。”


    张药看向玉霖,“我一定会救你,哪怕把我剁成一滩血泥,我也一定要在成泥之前,送你走。”


    “然后呢?”


    此问追来,张药不禁愣住。


    是啊,然后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奴之身的玉霖,离开他的庇护,真的能活下去吗?


    他正踟蹰,然而如他所料,玉霖问出了他既想听,又不敢听的问题。


    “我虽是官奴,但却因为是你张药家中的官奴,我才能吃鲜菜,穿软衣,用良药……我身体不好,牢狱里折腾出了一身弱病,手也差不多是半废了。如果你死了,这片庇护我的屋舍倒了,那我怎么活?谁照顾我?”


    张药不禁捏紧了手掌,背上的鞭伤作痛,令他不禁蹙眉。


    玉霖的声音淡淡的,在他耳边再度响起。


    “你知道吗张药,这一百鞭,不过是天子无聊,想逗弄你我,寻个乐子,你越认真,越没有意义。”


    “所以你要我怎么样?”


    张药不愿意对玉霖再说重话,是以压住了自己声音,“把你带到镇抚司的刑房,鞭你一百,再把你拖到神武门前,换我阖家,一个安宁吗?”


    “我说过,我会一直救我自己,你怎么知道,这一次我不能救我自己。”


    张药哑然。


    玉霖再次走近张药,这一次,她闻到了张药身上的血腥气。


    透过那股她熟悉的木香,刺入她的鼻腔,她忍不住咳了几声。


    张药不得已解开了自己的大氅,抖开来罩在玉霖身上。


    大氅之下,就只剩底衣。


    那无数道血痕,映着干净的雪地触目惊心。


    张药并不想让玉霖亲眼看见他的伤,于是背靠着透骨龙,与玉霖之间,拉开了距离。


    “你不用躲,我听从你的话。”


    张药弯腰捡起玉霖的灯,抬手递给他:“那你就回去,别再说胡话,这次,你不可能救得了你自己。”


    “让我试一试。”


    “不可能。”


    “张药,我跪下来求你呢。”


    “玉霖你……”


    哪有奴婢唤家主姓名的。


    哪有审官跪囚徒的。


    张药一把撑住玉霖的手臂,“你到底要什么?”


    “张药。”


    玉霖望向张药:“你听我说,我不觉得一个人不想活了,就可以随意践踏自己,或者任由他人随意践踏。我也不觉得,你和我只能被天子戏弄,只能活成这样。”


    张药看了一眼自己肩上渗出的血水。


    虽是在雪地里,他也逐渐感觉到,伤口的炎症已经发作,浑身烧得滚烫。


    说起来,他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有把握。


    如果御前真的露出破绽,他死不死无所谓,但他的确想不到,要如何让玉霖脱困。


    “一百鞭我受也成了这个样子,你受你会死。”


    “我才不想挨打呢。”


    玉霖直起身,“带我面圣吧。”


    “你还以为你是少司寇吗?就算你还是刑部官,无召也不得入宫。”


    玉霖笑了笑,“那就还是那句话,让我试一试。”


    第40章 白蝴蝶 就像一只沉默的白色的巨蝶。……


    “别试。”


    张药不愿再与玉霖对视, 这一声也几不可闻。


    等他再起心力,面对玉霖,补出那句“试了会死……”时, 手腕上却挂上了一抔尸布


    暖光下的玉霖, 正把那件血衣装回包袱, 同时装进去的,还有她从家中带出来的伤药。


    “你回司衙里去上药换衣,阿悯姐姐这几夜一直睡得很浅。”


    张药望着她的背影道:“你到底有没有再听我说话。”


    “什么?”


    “我说你试了会死。”


    玉霖的手微微一顿, 侧身道:“不试也会死。”


    她说完顺手摸了摸透骨龙的头,续道:“其实求生求死的都是一条路, 杀人也是《梁律》,救人也是《梁律》,我等于掌《律》者无用时, 《律》则杀之,于掌律者有用时,《律》则救之。你说你是法外之人, 《梁律》判不了你, 你死不了, 根源便在此处。”


    张药眸光一闪。


    他很清楚,玉霖所谓的掌《律》者是谁,但听她这样坦然谈论,仍不免心惊。


    玉霖的声音仍未停下,反而更添裂石之力,“女子素来无用, 所以轻易杀之,除非她们的生死,牵动你们的生死, 继而掣肘,这天下的掌……”


    “住口!”


    张药不自禁地呵斥玉霖,玉霖却笑了笑,“你让我住口也没有用,这十年我看透了。”


    透骨龙温柔的摩挲着玉霖的手掌,似乎在宽慰她。


    玉霖的声音也平和下来,“刘影怜就是这样救下来的。要保护她们,就不能一味地去把她们藏起来,在高墙之内给她们奴婢,小姐,夫人甚至是公主,王妃的身份,她们都不见得能活下来,反而要让她们攀爬,往上走,去谈论,去写书信,在这梁京城里留下与人交往的痕迹,这些痕迹越多,就越能保护她们。”


    张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口中说的却是:“可我,的确是你的主家。”


    “主家为奴婢把自己打成这样?”


    “……”


    她这话一出,张药的后背是真的疼啊,身上烧得是真的厉害。


    “你瞒不过皇帝,甚至都瞒不过许颂年。”


    玉霖这句话,几乎在揭他背后的伤皮。


    张药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玉霖看着张药肩上的血痕,续道:“但你这一身伤也没白受。张药,我如今有一点明白,这么多年,皇帝为什么信赖你,一直将把北镇抚司交你执掌。你是一个刻板的人,也是一个公正的人,你没有为了一件血衣,去随意鞭笞任何一个囚犯,虽然都是欺君,但在皇帝给你判罪之前,你已经自惩。”


    张药反手摁主流血的肩头,“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我不觉得我自己,算得上个人。”


    “我明白。”


    她说她明白。


    张药竟然十分后悔,为什么过去的十年间,他都不肯多看刑部那瘦弱的少司寇一眼。为什么当年的君臣宴上,他不肯把自己面前的那一盘桃子,递到那个在宴上狂吃的刑部侍郎面前。


    如果他多走一步,也许他会有一个朋友。


    “我……怎么帮你。”他抬眼问玉霖。


    玉霖答道:“不用刻意做什么,如果正如我所说,你在御前露出了破绽,那你就承认你今夜的所作所为,认罪,认错,剩下的交给我。”


    张药垂下手,看着手上的黏腻,不敢看玉霖。


    “如果陛下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呢?”


    面前的人影沉默了一阵,方开口道:“你会撒谎吗?”


    “我从来不撒谎。”


    “那……”


    “算了。”


    他没让玉霖说下去,独自翻身上马,“我自己应付。”


    很安静的一夜,直至天明时才开始下雪。


    玉霖在温暖的孤灯下,看到了张药手挽尸布,打马而去的样子。


    那尸布轻盈翻飞,朝天抖开,起伏之间却听不见一点声音,就像一只沉默的白色的巨蝶。


    玉霖不知道,她为何用“蝴蝶”来为男子做拟,但她莫名地觉得,那一幕很美。


    人活着,就是要和世间美物相挨,令之悦己。


    玉霖靠在门前,静静看完了这一幕,直到那白蝶影消失于夜中,她才弯腰提起灯,转身关上了院门。


    不久之后,梁京城的天,逐渐亮了起来。


    仍然是文渊阁,仍然是高槛外。


    雪在廊上的悬帘外下成了天地悬帘。


    这一日着实很冷,但张药没有得到奉明帝的破例。


    他按照规矩独自跪在槛外,双手高举捧着那件他自己的血衣,杨照月就站在他面前,拢着厚厚的手拢子。


    奉明帝还没有来,杨照月咳了一声,看着漫天飞雪道:“今儿怕是要晚了。”


    张药垂眼望着地上的地缝,没有回答。


    今日有大朝,奉明帝御门听政,神武门前的下马碑后停满了朝京官员的马车。


    杜灵若原本是午后在御前当值,但日逢大朝,司礼监事繁,恐一时人短了忙乱,杜灵若也就不敢懈怠,想着早几时辰,去值房里候着,得空还能窝炭边打个盹儿。


    他没有乘车,撑伞步行而来,独自一人穿过下马碑前的车马,正要去门上查牙牌,忽听背后有人唤他。


    “杜秉笔。”


    这声音他可太熟悉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药买来要他自己命的那个女人。


    忙暂时收起牙牌,转身回头,果不其然,玉霖穿着贱籍所穿的青布衣裙,头簪一只素银簪子,立在一架铜壳马车前,正含笑看着他。


    “啧。你穿素的,人可真好看。”


    他调侃了一句,撑伞走到她面前,替她挡雪,问道:“这么大的雪,你过来做什么?这里都是等来自家老爷下大朝的,你主家又不去御门。”


    “有事请秉笔帮忙。”


    她说完,弯腰行了一个礼。


    杜灵若是真的很喜欢玉霖这个人,不管从是从前做官,还是如今做官婢,她的气质都没有变,很好说话,也很好相处,温温和和的,人似好玉。


    “你可别这么客气,有事说吧,我还赶着入宫呢当差。”


    玉霖笑笑,“能为我在这门上候一会儿吗?”


    杜灵若挑眉,“耽搁我当差,你替我挨责啊。”


    玉霖在伞下垂眸,“我问过主家了,秉笔今日过了午后才当值。”


    杜灵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药哥怎么什么跟你说。”


    玉霖应道:“就算不为我,为张药行不行。”


    杜灵若这才正色下来,撑着伞把玉霖带到背风处,低声道:“什么事啊,不瞒你说,我昨儿梦见药哥了,他……反正就是不好。今儿一早起来,我这右眼皮子又一阵一阵地狂跳。”


    玉霖仰起脸,“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今日可能会被处死。”


    “什么?!”


    “嘘——”


    玉霖摁住差点跳起来的杜灵若,笑道:“你在我就不会死。”


    杜灵若抹了一把额上惊起的冷汗,“你怎么比在刑部的时候,能折腾多了。”


    玉霖笑应道:“一无所有了,可不就只剩下折腾了嘛?”


    杜灵若矮下伞,替衣着单薄的玉霖挡下门内吹来的穿门风。


    “行啊。”


    他认命地点了点头,“谁叫我是跟药哥混,吃阿悯姐姐饭的呢,我陪你候着。”


    他话音刚落,门内便传来一声劈地般的鞭声。


    玉霖伞下抬头,见雪中破开一缕金阳。


    大朝散了。


    文渊阁前,张药已经跪得有点麻木了,面前是为了迎奉明帝驾临,而烧得正暖的火炭,背后是寒雪冷庭。冰火两重天,罩着他早已起了高热的身体,他纵然体格很好,此刻也有些难受。


    他正想挪一挪膝盖,忽见杨照月亦步亦趋地往廊上迎去。


    不多时,廊上传来脚步声,奉明帝边走边道:“今儿兵部说的是什么意思。”


    许颂年跟在奉明帝身后,“青龙观在郁洲的确猖獗,郁洲兵力已竭。”


    奉明帝站住脚步,“所以就要请发内藏以佐国用?啊!”


    奉明帝的语速越来越快,“好得好,这个时候要朕发内帑,前几日,却要朕下召罪己,减矿税盐税,好话都是他们说的,歹罪全在朕身上,好啊!好得很啊!”


    话音落下,一廊上下的宫人跪了满地,独许颂年躬身搀扶着奉明帝,“陛下息怒。”


    奉明帝咳了一声,“张药在什么地方。”


    许颂年忙道:“杨照月说,他一早就在文渊阁候着了,那……那便是他了。”


    奉明帝抬头看去,果然看见张药手捧血衣跪在文渊阁的门槛后,不禁冷哼了一声,抽手道:


    “松开朕,朕还没老到要你扶行的地步。”


    许颂年忙松手退了一步:“是,奴婢该死。”


    奉明帝负手,独自行过雪廊,许颂年等人都跟在离他一步之远处。


    奉明帝行至张药面前,低头扫了一眼他手上的血衣,冷道:“人打死了吗?”


    张药跪得僵直,应道:“没有。”


    头顶的声音一时有些尖锐,“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一百鞭,不死?”


    许颂年立在奉明帝身后,看着张药的脊背,不仅蹙了眉。


    张药将双手举高,抬声道:“请陛下恕罪。”


    奉明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药,冷道:“张药,朕今日心情很不好,你运气也不好。”


    他说完,一把摘下张药手中的血衣,在眼前抖开。


    “打成这样了,还打不死一个奴婢,你张药这个人,还能给朕办差吗?”


    许颂年犹豫了一阵,刚想说话,却见奉明帝将血衣往雪地里一抛,转身就朝内走。


    边走边道:“把他衣服剥了。”


    许颂年忙追道:“陛下,他……”


    奉明帝反手指向张药:“你不用说了,赏他一百鞭,朕倒要看看,一百鞭,到底能把人打成什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