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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111章 天子怒 把张药给剐了。
玉霖的牢室中有一扇罩着铁栏小窗, 设在距她头顶一米之遥的地方,挨着狱墙边的一棵不知名的高树。
窗外大雨不绝,风摇树枝, 那浓密的叶子不断撩拨着铁栏, 竟是生趣盎然。
张药走后玉霖无事, 除了和她不爱吃的牢饭博弈,就是缩在被褥里,仰头静看那扇窗外的日夜变化。
牢中第一夜, 她看到那浓密的树影间长出了一不合时节的黄叶。
次日天明之时,狱吏送来食水。
几个人影晃过窗扇, 那片黄叶悄然离枝。
玉霖学着张药的样子,掰分着干冷的馒头,目睹了那片黄叶离枝的一瞬。
起初她并没有太在意, 可当她哽下一整块馒头,再向枝头望去时,竟见那枝头又生了一片新黄, 令她确认此间并非在梦, 果然是春来叶黄, 焦萎离枝。
她是学儒的人,也曾在伦理纲常,天人感应的诸多学说里沉浸过,若说上天干预人事,人亦感应上天。那么这一幕春黄离枝,倒像是某种注解, 照应了她写的那句“梧照半死。”
虽然这多少带着诗词中虚美的文艺性,显得不太踏实,但它还是抚慰了玉霖。
人连四季的秘密都无法穷尽, 何说解读世道和天道。
对于玉霖而言,至此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做的了。
人只能胜人,终究是胜不了天的。
所以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命胜过世上所有的人。
可虽说他为上天之子,事实上,却和那无数五光十色的神仙传说一样,除非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否则没有人会真正相信神灵之力。
然而,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文本,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受命于天”的言辞,深信“天地为父母,天子为宗子(张载)。”并为此拼命作解,根本不像是写来给人看的。
世人活在高低贵贱的倾轧中,被上等人生杀予夺,大多不识字,即便识字,也困于财米油盐又或者功名利禄,根本没空去研读那些锦绣文章。
君王活在锦绣珠玑的文章里,捏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源头的权力,日日夜夜,努力地劝自己相信,锦绣文章最终可以教化世人,去相信他自己根本不相信的道理。
何其割裂。
何其荒谬。
玉霖缩在阴暗的牢室内,被褥倒是十分温暖,牢中灯火葳蕤,人影干净,邪魔一处不生。
那片黄叶落了之后,她睡了很好的一觉。
而在与她不隔山水的梁京东苑中,奉明帝一身冷汗的醒来,身旁的女人手脚冰冷,他一脚将女人踹下床榻,漆黑的寝殿内陡然传出“砰”的一声,顿时惊起了所有上夜的宫人。奉明帝周遭渐次亮了起来。奉明帝坐在床边看了那女人一眼,早有宫人上前拥着地上衣衫凌乱的女人起身,一面带她出去,一面嘱咐她千万别哭。
梦魇的影子似还在眼前,奉明帝心神未定,许颂年扶着灯火进来,将灯安置在奉命帝身旁,随后接过内侍手中的参茶亲自奉上。
奉明帝问道:“什么时辰了。”
许颂年道:“因着今日不设朝,没得叫起陛下。现也不早了,都过巳时了。陛下且定一定神,奴婢这就使人进来,伺候陛下身了。”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几段模糊的人声。
奉明帝本就心烦意乱,就着手中的空盏朝门上一掷,“谁在外面?闹什么?”
话音落下,殿门顿时打开,只见杨照月跪在门前,双手高举,捧着一份文书。
许颂年原想上前去取,奉明帝却俨然嫌他腿脚缓慢,径直起身至门前,一把取过了那份文书。
那正是通政司今日刊印的邸报。
许颂年立在奉明帝身后,尚看不清那邸报上的文字,只得看向杨照月,杨照月不敢动弹分毫,只堪用眼神向许颂年示意“不好。”
“杀……”
寂静的寝殿里传来一声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然而无人敢接话,就连许颂年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杨照月伏在地上,心惊胆战地抬头,看了眼奉明帝的神情,但见天子像被一根钉子钉死一般,僵直地立在他面前,目光锁在邸报之上,眼底血丝骇人。
“杀……”
还是这个字,甚至比将才那一声更轻,却是划着牙齿,一点一点挫出来的。
奉明帝身子一颤,许颂年忙上前撑住奉明帝的胳膊,“陛下……您说什么?”
奉明帝忽地呵道:“朕说杀!杀!”
许颂年也险些站不稳,急应道:“陛下要杀谁?”
“杀了毛蘅!杀了吴陇仪!这是什么东西!朕的镇抚司干上杀人灭口的勾当了?这两人个人也敢往京报里写!这xx的是什么东西?”
天子的狂怒之中,那份邸报被猛地揉做了一团。
许颂年尽力扶着奉明帝的胳膊,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子因极怒而越抖越厉害。
殿内的内侍跪了一地,许颂年听着这惊心之言,深知奉明帝是一时急火攻心以至于怒意上头,方让这些内侍听了不该听的话,一旦平复下来,这些见过天子丑态的无名之辈必然遭殃,心里虽乱,但也不得不顶着奉明帝的盛怒,对众宫人道:“都先出去,杨照月你进来。”
宫人们闻言,如蒙大赦地退出了寝殿,独杨照月一人连滚带爬地进了门。
奉明帝却像什么也看不见一样,用力甩开许颂年,赤脚踩在地上,披头散发,回来逡巡。
“他们要反了,朕知道,他们早就想反了!他们心里想得都是朕那个死了的兄长!该杀……都该杀,朕就该让张药把这些都杀了!”
杨照月试图从许颂年眼里求得些缓和之计,却见许颂年跌坐在地,显然是摔到了伤腿,几番挣扎也没能站起来。他一时六神无主,只顾安抚奉明帝,脱口道:“陛下息怒,奴婢这就传镇抚司的人……”
谁想奉明帝听到“镇抚司”三个字,却陡然停下了脚步。
“镇抚司……对,这群贱奴也该杀!张药……张药该第一个杀!来人……来人啊!把张药给剐了!把那整个镇抚司的人,都给朕剐了!”
许颂年忍着腿痛,匍匐几步,膝行至奉明帝面前,额头重叩于地,“陛下息怒,请陛下息怒啊!奴婢虽不知张药犯了什么错,但他贱命实在死不足惜。可若杀了张药,罢了镇抚司,陛下当下又使何人,去诫斥法司的大人?遣何人去震慑梁京百官啊?”
“你们不是人吗?”
奉明帝指许颂年的额头,手臂上青筋暴起,怒声斥问道:“你们不是朕的家奴吗?你们……”
许颂年抬起头,哽声道:“奴婢断腿多年,只堪侍奉陛下起居啊……”
奉明帝后背处传来一阵刺疼,像是一根一根的长针,肆无忌惮地挫着他脊梁骨,痛得他坐立不得。可人却稍稍缓过劲儿来,渐渐地看清了寝殿内的凌乱。
许颂年匍匐在地,满身衣衫混沌,杨照月则将身子缩的像一团乱线,根本看不见面容。
名为公,天下人他皆可用。
名为私,真正能用之人却只在私近之处,甚至只在卧榻之侧。
如许颂年所言,除了张药,除了镇抚司,他卧榻之侧皆是如他一般的老残之流。
奉明帝哑着喉咙咳了一声,胸中满是血腥之气,小腿一阵一阵地发酸,人不禁朝后退了几步。
这一刻,他才感受到了设局的人的“恶毒”。
“把这份邸报截下。”
奉明帝忍着胸中一阵一阵地呕意,勉强吐出这一句话。
杨照月欲言又止,奉明帝骂道:“你这狗东西,还在跟朕故弄玄虚些什么?”
“是……回陛下,这份邸报,天明时已发至六科,想此刻各省提瑭已尽抄去,京内各司衙门也都……”
他的话未说完,猛见奉明帝的身子朝后一仰,连退两三步,摁住胸口,脸却涨得通红,顷刻间,一团暗红的血痰吐出,接着竟接连呕出一大口鲜红色的血来。
杨照月顿时慌了神。
“杨照月你愣着干什么。”
许颂年站不起身,只得高唤杨照月道:“快传太医来啊!”
天子呕血,但内廷却封死了所有的消息。
外朝只知,天子因为身子不爽,因此连罢五朝,连十五日的金门大议都推迟了。
吴陇仪和毛蘅奏报春闱一案,未得天子回复,因此暂住。
玉霖独自在监,却因宋饮冰和杜灵若等人的斡旋,亲眼看见到了那份邸报。
那日,吴陇仪恰好来看玉霖,告诉她此时梁京城中,十亭人有八亭都看过那份邸报,然而并没有人敢当众议论。官员们心照不宣,相见时则刻意地闭口不谈。整个官场陷入了一片诡异而默契的沉默之中。
唯有年轻的科道官们,狡黠地另起了一篇,认真地关照起奉明帝的病体来。
奉明帝年岁渐老而无一子嗣,虽黄妃有孕,却不知男女,难以为储。
正统皇族只剩前太子尚遗一个幼子,养在庆阳高墙之内。因其父之罪,至今不得离墙,尚不知是什么光景。
众人因此纷纷记起开春时,庆阳墙饿死宫人一事,无不惶恐天子后继无人,天下将因此生乱。
不过两三日,那请安的折本便在内阁堆叠成山。
终在邸报广传的第五日,从前敬慕前太子的官员,见内廷毫无动静,镇抚司的张药陷在三司的官司里,也是连日不出。于是借稳固江山之名,大着胆子在奏本上提起了奏请奉明帝立储之事。
玉霖坐在干草上,望着那扇独窗,悄然一笑,低头对吴陇仪道:“谢谢总宪大人,告诉我这些。”
吴陇仪道:“我和毛大人,唯恐陛下久病,不肯临朝,将这春闱的案子久拖下去。案子悬而不决,你虽尚能活命,却终是要在监中受长苦。”
玉霖摇了摇头,“既有人想起了庆阳墙里的人,又提起了立储,陛下怎能久病?就算用尽这天下提气助神的药,陛下也要精神矍铄地临朝将我处置。也就这一两日了,我倒是受不了什么苦。”
她说完,问及张药。
“张指挥使……还好吗?”
吴陇仪犹豫了一阵,摇了摇头,终究还是答道:“怕是,不太好。”
第112章 猪狗命 请枭首剥皮,请曝尸道中
整个太医院的人, 半数去了东苑值守,连日不得回家。
黄妃家中的内眷几乎是在天子吐血的那天早晨,就稀里糊涂地被司礼监送出了东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见司礼监的人不张口, 自然也不多敢问, 只得关起了府门,谢绝所有家客来往。
另一边,各府宗贵人却被禁在东苑一步也出不去。
天子不准任何一个宗贵侍疾, 寝殿重门深锁,侍奉人都似乎绞了舌头一般, 一声不吭。
宗贵们虽不明详情,但也知道天子因羞而愤然发疾,皆不敢延宴游玩, 原本热闹的东苑顿时冷清下来。
梁京的那场春季大雨,至今还是没有停。
城外运河水位暴涨,河道河岸泥沙俱下, 混沌不已。
好一个清寒透骨头的人间四月天。
张药在东苑门前卸下刀刃, 守卫试图牵走他的马, 谁想透骨龙却尥了蹶子,踢得牵马的守卫跌坐在地。张药见此,转身一把拽起那牵马守卫,随即给了透骨龙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透骨龙有些懵,瞪着眼睛喷出一鼻子热气,尴尬又委屈地跺了跺前蹄。
张药捞起缰绳, 看着那张他向来认为和自己极其相似的马脸,轻声道:“你保护不了我。”
透骨龙像是听懂了一般,转过马头, 用耳朵不停地摩挲张药的肩膀。
张药摸了摸头骨龙的鼻梁,心想他果然像自己,性子稳定,甚至有些卑贱。
“好好去吃草料。”
他无意之间,安慰了它一声,说完侧手把缰绳抛给了守卫,又添了一句:“给它精料吃。”
“是,张指挥使放心。”
透骨龙被牵走了,张药也解下了身上最后一把短刃。
他穿过东苑正门,孤独地朝奉明帝的寝殿走,东苑倒不似皇城重楼无数,他脚程又比寻常人快,大雨中似一道幽影,顷刻间就飘至了天子的寝殿前。
殿内点的灯比平时都要亮,窗纱明透,光照在张药脸上,他如临火宅。
“把门打开。”
殿内传来喑哑的一声,接着,开门的人似乎一时手颤脱了力,门只开了一道缝,殿内炭火熏蒸的血腥气,从狭长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扑向张药的面门。
张药照例跪下,然而膝未触地,便透缝隙看到了浑身是血的许颂年。
四月,竟又烧起炭了。
虽东苑的天子寝殿,是暖阁构造,但地炉早就灭了,司礼监抬来一个巨大的炭火盆,此时就焚烧在许颂年身边。他今日到底穿的是什么衣裳,张药已经看不出来了,只见他伏在地上,凌乱的衣料外裸露的着外翻的皮肤,雨气从张药身边袭入,引来满身痉挛。
奉明帝靠坐在榻上,身前所立除了杨照月,还有李寒舟。
他手握一根浸了水的长鞭,指节处已经绷得发白了,人只顾盯着地面,根本不敢看跪在门外的自家指挥使。
“怎么停了?”
奉明帝的声音传来,伏身在地的许颂年猛地咳出一口血痰,却顾不得缓一口气,仰头望向李寒舟,颤声道:“李千户……继续……”
李寒舟捏紧鞭柄,喉咙里像顶着一块火炭。
他知道张药就在门外,他也知道,张药平时对许颂年虽少有好脸色,但他们之间既是姻亲关联,又有养育之恩,此间如何忍心当着他的面对许颂年下手。
许颂年见李寒舟不动,不得不忍着剧痛催促道:“继续啊……”
李寒舟看向许颂年,他已是披头散发,再无一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体面,然而满脸所写,却是对李寒舟和张药这两个年轻后辈的担忧。
李寒舟吞咽了一口,强逼自己狠下心,长鞭高扬,炭盆里的火星子顺着那如毒舌一般的鞭风蹿得老高。许颂年闭上眼睛,顶起浑身的力气准备受下这一鞭。
谁曾想,那撕破皮肉的炸响却从他的后背传来,“啪”的一声,划破了整个沉寂寝殿。
许颂年愕然回头,但见张药站在他身后,手握鞭身,暗红色的血渐渐从掌缝中渗出,似无知无觉地,滴落在许颂年身上。
他徒手接下了那一鞭。
“指挥使……”
李寒舟错愕地愣在原地,许颂年却拼命挣扎着转过身,不顾浑身上下如刀切斧砍,促然道:“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快滚出去!滚出去啊!”
张药什么都没有说,他沉默地跪下,一把扶住许颂年的身子,将他护在自己的身前。
许颂年原本毫无挣扎之力,此时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手狠狠给了张药一巴掌,“你要做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张药受下这一巴掌,依旧没有出声,他抹开被许颂年打散的碎发,却把许颂年护得严了。
榻上的奉明帝坐直了身,他脸色潮红,似是高热未退,声音也是哑的,却听得李寒舟等人胆战心惊。
“怎么?看不下去了。朕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若违逆朕的意思,朕不责罚你,朕让他脱一层皮!”
许颂年望向奉明帝,满眼通红地乞求道:“主子,求主子责罚,求主子您放过他……”
“我从来没有违逆过陛下。”
许颂年一把摁住张药的手腕,“苍天啊,你别说了……”
张药却没有回应许颂年,不要命一般地抬起头,直视天颜。
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落入他的眼底,很有意思,他做了十多年的镇抚司指挥使,见过无数次天子,拥有异于常人的眼力,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看清楚奉明帝的模样。
“陛下让我去逼韩渐改供,我去了。”
“可你失了手!你……”
“是。”
张药顿了顿,“我失了手我该死,只要陛下不迁怒我的姐姐,陛下赐死我,我不辨一个字,立刻受死。”
“你说什么?”
这种话,奉明帝是第一次听张药说,一时之间,竟觉此人有些陌生。
张药摁死了身边的许颂年,不容他在阻拦自己,看着奉明帝继续说道:“陛下,这十几年来,我也偶尔失手,每一次失手我都请过死罪,那并非我为了平息陛下的怒气而被迫请死,那都是我的真话。”
这一番话说完,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炭火炸响,在奉明帝耳中越来越吵,直至演化为一连串点燃的鞭炮。
“你在问朕要什么?同情吗?你也配!”
他说着,撩开被褥,赤脚下地,几步走至张药面前,指着他的面门呵道:“谁许你说这么多话的,谁许你在朕面前说这些话的!你把朕的尊严丢在三司的公堂上,你还有脸问朕要同情,你是个什么东西,你……”
“我是个罪奴。”
张药垂下眼,看着奉明帝青筋突暴的脚背,平声道“我其实根本不知道我自己做错了什么,但陛下要将我怎么处置,我都无话。”
“你不知道你自己做错了什么?”奉明帝切齿而问。
“你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你不知道毛蘅和吴陇仪传你去三司公堂是要做什么吗?你不知道他们要羞辱朕吗?如今无可挽回,张药,你简直是愚如猪狗!”
张药沉默了须臾,忽道:“在看到邸报之前,陛下知道三司要做什么吗?”
奉明帝猝然哽住。
的确,看到邸报之前,奉明帝也不知道三司要做什么。
事实上不光是奉明帝,连毛吴二人,也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玉霖牵行至当下的境地的。
在她出首自身,自认写下“梧照半死”之前,根本没有人想到她会和春闱舞弊一案有任何的关联。
“我是猪狗。”
张药眼前似乎根本看不见李寒舟,也不觉得此话自辱,他放平了声音,“我请一死,请枭首剥皮,请曝尸道中。”
他说完终于松开了许颂年,朝奉明帝俯身一拜。
许颂年侧头望了一眼张药的背脊,哽咽道:“陛下,他小的时候奴婢没有让他读书,长大以后,更不准许他结交官场。他这十多年来只知听令行事,认的都是死理。他绝非有意损害天威,他实在是不慧,他根本不懂君臣博弈,他不懂啊……”
“我不是一点都不懂。”
张药接过许颂年的话,“我只是斗不过她、们”
那个“们”字,是为遮掩他话中的那个“她”。
天知道,张药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多么畅快,甚至抑制不住地,扯起了半边嘴角。
“哈哈……”
奉明帝忽地笑出声来,接着仰起了头,接连几声笑开,直笑得李寒舟毛骨悚然。
“到头来,反将朕一军,怪朕把你张药养成了个废人,行,行!你斗不过他们,朕亲自来斗,外头那一个个不是都怕朕要病死了,争先恐后地想去把庆阳墙挖开吗?好,好!朕见他们,朕亲自见他们。哈哈……朕有什么不敢见他们的,朕就不信了,朕就不信了……”
话说到最后,奉明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不论是张药还是许颂年,甚至一直僵在一旁的李寒舟,都从这个在位二十多年的皇帝口中,听出了一丝胆怯和恐惧。
那一封邸报虽然无法给天子判罪,但却足以让他天威蒙羞。
这么多天奉明帝始终不上朝,不见官员,表面是因为病了,事实上却是因为那满心的羞耻和不甘。
可他若想继续披这身龙袍,继续当这个天子,他就不得不面对梁京百官,原本他还想拖一拖,拖到他想好弹压之策,然而,那一道道请立太子的奏本却令他终日惶惶,坐立不安。
张药不能再用了,至少在他的政治信用,被那封邸报废得七零八落的当下,他不能再自刮几面。
如玉霖所言,他必须要精神矍铄地坐上金门,和吴陇仪、毛蘅、韩渐这些人,亲自斗一场。
“李寒舟。”
“啊,在。”
奉明帝看向许颂年,“朕让你鞭他多少来着。”
“回陛下,一百鞭。”
“还剩多少?”
“还剩……五十六鞭。”
张药已然做好了替许颂年领受的准备,却听奉明帝道:“剩下的免了。回去养着,后日,跟朕回宫。”
第113章 家中女 但我不能只是江家的女儿吧……
仍是大雨连天。
江惠云从官驿取回兄长的家书, 归至赵府门前车马停下,仆妇打起车,一脸忧色地对江惠云道:“夫人可算回来了。”
江惠云矮下手中的家书, “出什么事了吗?”
仆妇忙道:“倒也不是出事……是夫人母家的人来了, 现在花厅子上, 老妇人听说子孙在牢里受了苦,哭得胸口疼,已经昏过去一回, 现下,还不知道缓过来没有……”
江惠云听完看了眼府, 果见江家的车马拥在门前的石狮后面。
她在车上抿了抿唇,收好兄长的家书,也不让人搀扶, 径直下了马车,接过仆妇的伞独自撑开,连穿两道跨门, 直入花厅。
江府原是兴旺大族, 可北方连年叛乱, 上一辈的男人们几乎都填在了北方战场上,到了江惠云这一代,各房虽都有后,但却只有江惠云和其兄长还蹚着前辈的旧路,驻守北方。因此祖宗的荫封逐渐减少,家业渐衰。
江惠云十八岁那一年, 江赵二族联姻,无论在明面还是暗地,这都是江家为从文入仕而推开的第一道门。
那一年江惠云, 什么都没来得及去想,就孤身一人,推开了赵家的那扇门。
时过境迁,一晃已经很多年。年节之间,江赵二府虽来往甚密,却不似今日这般,哭天抢地扑来。江惠云在花厅门口,听了一会儿老母的痛哭,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了厅门。
她并没有立即跨槛,而是静静地扫了一眼厅中。
见公公赵汉元并不在,厅内只有赵河明撑尚未全愈的身子,立在江母面前。
他本在养病,恪守作女婿的礼节在众人面前应付到现在,已是心力交瘁。听得门响,扭头见江惠云立在身后,忙几步上前挡在她面前道:“你去后面吧。”
江惠云掏出手绢,擦去赵河明额头的汗水,问道:“你是故意过来挨骂的吗?”
赵河明怔了怔,却被江惠云撇至身后,“看不得这些人没本事做出体面事,还要到你身上来找体面。你出去把身上的衣裳换了,我和他们说。”
“惠云……”
赵河明话未说完,已被江惠云撇出了厅门。
江母见到江惠云,顿时捂着胸口踉跄行来,指着江惠云的额头道:“我们听跟你在赵家的人说了,是你……是你藏匿那个韩渐,让他和那个疯女人一道揭发你弟弟舞弊……”
江惠云闭上眼睛,她心中有怒意,但却深知对着家人发泄无用。
江母的声音越发凄厉,手指也几乎戳上她的额头,“那可是你亲弟弟啊,如今这么的冷天,他一个人在监内受尽大苦,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你还有脸来见我,你……”
“我有什么没脸的?”
江惠云睁开眼睛,看向江母,竭力平下声调:“若不是我在赵府,你们能有脸皮来?你们能进得来这花厅?他赵河明会站在这里凭你们无理取闹?”
“你……”
江母脸色发白,几乎倒仰,江崇山的妻子忙上前扶住江母,哀求江惠云道:“家里的爷们儿犯了法,姐姐怎么说我们都该受着,可还是要请姐姐可怜可怜我们,若是爷们儿在里头出不来,我这一辈子也就跟着完了,况且,如今倒不是舞弊那么轻的罪名,听外头说,那案里还牵出了一篇大逆不道的逆文,按我的糊涂想头,若平息不过,岂不是我们江家和姐姐……都要完了吗?我们这才不要脸皮的来求这边的姑爷,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
她说完,屈膝跪了下去,在江惠云面前叩头道:“我自入江家,就不敢不敬重姐姐,今日拼着做年轻媳妇的脸面不要,求到姐姐和姑爷这头来,也没想着再有什么体面日子过,但求姐姐,劝赵刑书给咱们家一条生路,日后便为门下牛马,也……”
“牛马哪里不能做,为何非得为那犯了法的去做?”
江崇山的妻子顿时愣住,江惠云蹲下身,搀她直起身,“你很可怜,母亲也很可怜,就连我自己,也许也会无辜被牵连。可是,家里的爷们儿不可怜,那是他咎由自取。”
“我明白,我心里都明白……可我该怎么办,没了爷,我怎么办啊……”
江惠云道:“自古楼台都要塌,祠堂都要烧,但你别害怕,也不要觉得可惜。反正那楼台和祠堂,本来不是你的。如若江家获罪,我也不要赵河明了,不管是什么处置,流放、入官、充军,或是杀头死路,我陪你们一道走。”
江母扑跪在江惠云面前,抓住她的胳膊死命地摇晃,直摇得自己钗落发散,声音禁不住颤抖,“你为什么这么无情无义 ,老天爷啊,老天爷啊……我到底生了个什么东西啊?”
江惠云一动不动,任凭江母胡乱抓扯,眼眶渐渐红了。
江母见她红了眼,倒似燃起了些许希望,哽咽道:“你是心疼母亲的吧,母亲听他们说了,这事没这么难……只要大理寺狱里的那个疯女人死了……”
江惠云截道:“怎么?母亲在内宅侍奉观音几十年,如今敢提刀灭口了?”
“你……你……”
江母被江惠云堵得太阳穴阵阵刺痛,眼前发黑,半晌才缓过一口,猛地哭出声来,众人忙上来将二人拉开,江母跌坐在众人身前,撕心裂肺地哭问:“江惠云……江惠云!你到底是不是江家的女儿!”
“我当然是。”
江惠云站起身,低头对江母道:“但我这辈子,不能只是江家的女儿。”
她说完对弟媳道:“你们把母亲扶起来,我帮她梳头。”
江母哭道:“我不要你伺候,你给我滚出去!”
“这不是母亲的家。”
江惠云说完,示意家仆去打水。
随后走近江母道:“我拿我这一生所有的功勋去向天子换母亲的性命,若能换得回来,我不求母亲原谅我,但求母亲以后,不要在活在对无辜之人的怨恨里。”
一言毕,她抬头扫看厅中众人,“等我替母亲梳洗好,你们若再闹,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赵河明立在门前目睹了所有,那一句:“但我不能只是江家的女儿。”始终在耳,萦绕不绝。
他喉头紧痛,耳根发烫,人站得久了,也着实累了,正要往后堂去,回头却听家仆来禀。
“老大人那边递了话来,让大人去呢。”
赵河明换了一身衣裳,乘车前往赵汉元的大宅。
一进门,仆人便引着他往后院里去。
天已经晚了,连丛翠竹夹道,延伸向赵家家祠,赵汉元独自一人在祠中等他。
赵河明撩袍进祠,正要对着香台叩拜,却听赵汉元道:“先不必拜,坐吧。”
赵河明依言在蒲团上盘腿坐下,抬头望向满堂牌位。
烛焰林立,如似火阵。
赵汉元道:“江家的人寻到你哪儿去了?”
赵河明点了点头:“是。”
赵汉元哑声又问道:“你看军报了吗?”
“还没有。”
赵汉元将手边的军报递上,“郁州城又破了。大军西撤,惠云的兄长江茂生,带亲兵护郁州百姓出城,杀到最后,只剩下十几人。”
赵河明摊开军报,应道:“所以江家的人才怕得厉害。”
赵汉元道:“你在江家人面前受委屈了吧。”
赵河明放下军报,并没有回答赵汉元的问题,抬头道:“刑部之前错判舞弊案,漏查逆文,不管这其中有多少父亲的手眼,此时都不必再提了,刑部暗中所行之事,往我身上推吧。”
赵汉元摇头:“此事和你无关。”
赵河明道:“我身为刑部首官,刑部错判冤案,纵容科场羞辱天子,本来就难辞其咎。我去受死,助陛下平息众怒。既可保全父亲,也可替江家的子弟减罪。”
赵汉元摇头道:“你以为你死了,毛蘅和吴陇仪会轻易放过我们吗?你以为你这么做,大理寺狱的那个女人就会罢休吗?”
“我是他的老师。”
赵河明顿了顿,“只要父亲不节外生枝,尽我全力,倒是将把春闱案的重罪,挟至我一人之身。”
“糊涂!”
赵汉元抬手指向头顶的牌位,“你是我独子,你死了,这间祠堂是不是也可以烧了!”
赵河明听完这句话,忽地笑了一声,低声道:“父亲什么时候能放过我?”
“你说什么?”
赵河明沉默下来,终是应了一句:“没什么,儿有些累,一时冒犯父亲,请父亲恕罪。”
赵汉元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赵河明的膝盖,叹道:“我今日叫你来,就是怕你关心则乱葬送你自己。你听父亲的话。明日金门大议,不管大理寺和御史台如何发难,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
赵河明手掌微握,“父亲到底有什么谋划?”
赵汉元道:“如今谋划已经晚了,好在二十年前,为父已谋划在先。”
“何意?”
赵汉元隔着烛火深看了赵河明一眼,“郁州坝塌后,与之有关的人,一夜之间都死了,当今天下就还剩下三个人,知道当年的旧事。一个是陛下,另外两个就是你我父子。”
赵河明抬起头:“所以当年的事,父亲留下过证据吗?”
赵汉元不置可否,只道:“为父和陛下博弈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从未真正撕破过脸。若我们能兴旺,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我们不能兴旺,反要断送,那就雨露是雨露,雷霆是雷霆。”
第114章 遗憾事 怕他铁树开花成妖孽,他要为姐……
四月十五, 金门大议。
连日大雨终于止住,然而雨霁却不见云开,天始终阴得厉害, 青黑色的云层层叠叠地朝皇城的亭台压来。大理寺差役将玉霖和江崇山等一众人犯, 押至神武门西侧的角门旁等候与禁军交接。
天尚未明, 玉霖眼前一片昏暗,不远处的下马碑后,等候朝天的京官车马, 乌泱泱地挤在一处,像大团散不开的阴云。
不多时, 阴云间走来一个人,正是吴陇仪。
番役见他过来纷纷行礼,吴陇仪只是摆手让他们把玉霖带上前来, 又使其退后,独留玉霖在身前道:“毛卿大人放心不下你,让我过来照看一二。”
玉霖笑了笑, “请您替我跟毛大人说一声,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我再也不会为难他老人家,再也不会让他生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在吴陇仪听起来,竟十分伤感。
他看了看玉霖身上单薄的囚衣,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 交给押解玉霖的差役道:“以我的名义交给看管人犯的禁军,趁待召时,给她喝一碗热浆。令请他们看在法司衙门的面上, 不要为难这个人犯。”
他刚说完,角门倒是开了,里面飘来一句:“总宪大人也在这宫门前干起私相授受的勾当了?”
吴陇仪回过头,见杜灵若正向他走来,一面走一面对他摇头,待到他面前时,一把推回了他正要交出去的碎银,一面道:“我亲自陪着她,大人手里这一样就不必了,没得让通政司的人看见多嘴,叫大人脸上不好。”
吴陇仪点头道过谢,将碎银握回手中,见此时番役和禁军都离他三人尚远,不禁问杜灵若道:“陛下的身子……”
杜灵若打断他道:“再一会儿,不就能见到陛下了吗?到那时候,大人亲自请安岂不好?”
吴陇仪听杜灵若这么说,也不再多话,转向玉霖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与毛卿大人的吗?”
玉霖听完这句话,忽地挑起了眉,她转动身子,脚腕上的械具摩擦着湿润的地面,竟并不刺耳。她声中挑出三分俏意,“如果今日陛下判我极刑,大人可以把我放走吗?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吴陇仪一怔。
玉霖却笑开了道:“玩笑话罢了,大人忘了吧。不过我还真有一事,要求大人。”
吴陇仪收敛神色,看了一眼杜灵若,杜灵若识趣地退到了角门之后。
吴陇仪这才应道:“你说。”
玉霖沉下声,“我所行除了替郑易之平反,还有一个目的——清算刑部罪吏,拉赵河明下刑部首座。”
吴陇仪道:“从公来说,赵刑书是一个有悲悯之心的司法官,或许姑娘应该放下,过去他弃姑娘不救的……”
“我从不在意他救不救我。”
玉霖抬手,挽起耳前碎发,“只是他在那个位置上,刘氏杀夫一案,永远无法平反。”
吴陇仪不禁摇头,蹙眉道:“你怎么还记着这个案子?”
玉霖道:“我不敢忘。”
吴陇仪叹道:“你太执着了,刘氏的母家早就败落,而她在世于国无功,籍籍无名,就算她真的有冤屈,也没有必要为了替她平反而掀涛浪,更没有必要赔上你自己的性命。”
“可我受不了。”
玉霖抿了抿唇,“她是于国无功籍籍无名,可这又不怪她。就因为这样,拿当她当一块抹布,去抹掉那些功成名就之人的罪名,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她说着反转手腕,揉了一把眼睛。
吴陇仪见此,后悔失言,渐渐方平了声音。
“是我失言。”
“没事。”
玉霖抬起头,“我知道总宪大人向来以大局为重,所以,我已托杜秉笔,把我之前在刑部所记的刘氏案原始卷宗,交给了毛卿大人,虽我心力和记忆皆有限,所写并非全卷,但已尽力标记要害,若我不死,我定竭力协助大理寺补全细枝末节,旧案重翻。若我死了……”
她顿了顿,有些无奈地续道:“毛卿大人厌恶我,应该不太想理我。所以就请总宪大人,将此案结果,坟头相告。”
吴陇仪沉默下来,不远处神武门已启,人群如流云一般,朝门中流去。吴陇仪也随之转身,然而刚跨出去一步,却忍不住回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一点都不为你自己吗?”
玉霖晃了晃手上的镣铐,“也不是,我这个人爱吃爱喝,住行讲究,对自己其实挺好的。”
“我说的不是吃喝住行。”
吴陇仪眼底透出一丝心痛:“而是你的以后。”
“以后?”
镣铐伶仃作响,玉霖弯了眉眼,笑得竟然有些孩子气,“我和男子交往得越久,看着他们生儿育女建祠堂,就越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以后。其实我以后还想做司法官。”
她说到此处,面上分明在笑,声音却隐隐一哽:“可我畜不出须眉,怎么做得了呢?”
她说完这句话,吴陇仪忽脱口道:“你一直都是司法官。”
说罢,竟连他自己都有些心惊。
玉霖倒是没有否认吴陇仪的话,含笑应道:“总宪这样说,我倒是意外。”
三步之外,吴陇仪转过身,他迟疑了一阵,终是索性将心中所想,全部道出:“你意外什么呢?哪怕你入了奴籍,而后又做女户,功名官职都废了,但这也并没能阻拦你这一年,一直和我们周旋在法司之中。你说得对,你这样的人,的确没有以后。而我很矛盾,我既想劝你寻求镇抚司那个人的庇护,跟着他生儿育女,好好活下去。可我又想看你,和我们一起站上金门,守住司法公正,为天下冤案平反。”
“既然如此……”
玉霖接下吴陇仪的话,“大人就别管我。”
吴陇仪不置可否,只道:“你所求之事,我答应你。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活下来,亲自解开你自己的心结。”
“好,我尽量。”
吴陇仪笑了笑,向玉霖一行揖礼,而后,独自走入了神武门前的人流。
大理寺番役与禁军交接解囚的文书,杜灵若趁空荡走近玉霖,问道:“你现下想吃点什么吗?”
玉霖回头道:“如果是断头饭的话,我想吃李公桃。”
“呸呸呸。”
杜灵若伸手推了一把玉霖的脑袋,眼见她被自己推得一踉跄,又忙不迭地去扶她,口中却还是埋怨道:“别惹我晦气啊,我一会儿哭给你看啊。”
玉霖扶着他站稳身子,笑道:“别一会儿了,你现在就哭给我看。”
“不是你……”
杜灵若看着玉霖浑身的械具,心里难受,不忍再和她半拌嘴,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哄好自己,压平声音,另起一番话道:“你说,你要是真的活不下来,药哥会怎么样啊……”
玉霖抬起头,望向天幕,“有点遗憾。”
“遗憾?你还是药哥啊?”
玉霖应道:“当然是我。”
“切,药哥身心干净的等着你,你遗憾什么?”
“就是这样才遗憾啊。”
玉霖侧头看向杜灵若,“有点荒唐,你别笑啊。我遗憾我死之前没和张药在一起。”
“你……不是……”
杜灵若哑口无言,玉霖转过头,没再看杜灵若的神情,笑接道:‘还是我太矜持了,我要是想开点,就不该管张药的那些借口,他就是这辈子还没做过,害羞不好意思嘛。皮场庙里,我就揭穿他,只管让我自己满意,该多好。”
不知为何,杜灵若此时一点都不觉得玉霖荒唐,相反,他凭着多年在人情世故上的修炼,听出了玉霖的不舍,不仅是对张药不舍,也是对他和张悯、宋饮冰、刘影怜这些人的不舍,除此之外,还带着一份,她想尽力藏住却的,对“死”的恐惧。
张药不在,此时只有他杜灵若陪着玉霖。
他很想安慰她。
“诶。”
“什么?”
杜灵若忽然从袖中变戏法一般地掏出一只油桃,用袖子仔细地擦干净,递向玉霖,“李公桃没有,只有这个。”
玉霖侧头一看,立即毫不犹豫地接过,站在角门前的风地里,一口咬了个大缺儿,随后一面啃桃一面问道:“张药在哪儿呢。”
杜灵若道:“你问我这个我就害怕。他今日本该带刀护卫,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了,金门上还不见他人。不过这会儿没人顾得上管他。我就是怕……”
“怕什么?”
“怕他铁树开花成妖孽,他要为姐姐你拼命啊。”
话音落下,金门上传来鸣鞭之声,天子升座了。
杜灵若收起神色,接过玉霖手上的桃核,“我还藏了一颗,一会儿再拿给你吃。”
“你不如这会儿就给我,一会儿还有机会吃吗?”
“呸呸呸!”
杜灵若呸完,禁不住抹了一把脸,低头看时,竟见自己的袖子莫名湿了一片。
他忙转身遮掩,对禁军道:“带她过去。”
这一日的金门大议,天子升坐在先,群臣列站在后,倒是本朝少有。
奉明帝坐在御阶上,静静地看着阶下众臣,如群鱼一般,朝着他的御座游来。
“参片。”
他说着朝杨照月伸出手,杨照月忙将一碟参片奉至奉明帝手边,奉明帝含了一口,谁想竟被口津呛了一口,胸中血腥之气顿起,杨照月赶紧放下参片,伸手去扶道:“陛下莫急,且顺一顺气。”
奉明帝一把甩开他,“你故意的吗?你要让百官说朕身子不行了,说朕子嗣不济……”
“奴婢不敢!”
杨照月说着就要跪下,却又被奉明帝一把拽住:“不准跪!”
这一声出口,奉明帝算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强逼自己平静,然而心里却仍是翻江倒海。登基二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他害怕看见梁京百官,哪怕他们此刻尽皆垂头一言不发,奉明帝却似乎听到一阵又一阵的揶揄和嘲弄之声,从御阶之下升起,随着寒风逐渐喧闹起来,朝梁京城外飘去。
“天子也干杀人灭口的勾当……”
“什么明君,什么仁君,狗皇帝而已……”
“对,狗皇帝……”
“狗皇帝……”奉明帝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声,惊得杨照月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您……您说什么?”
奉明帝耳边嗡嗡作响,那些他臆想中的诛心之言像污水一般,在他心里搅得翻天覆地。
他胃里泛出一股又一股的酸水,直冲他的七窍。奉明帝一把捂住胸口,对杨照月道:“扶朕坐稳,你听好了,你就立在朕身边,无论如何不能让朕坐不稳。”
“是……奴婢明白。”
说话间,群臣已列站完毕,御阶下鸦雀无声。
这寂静若换从前,实属平常,今日却让奉明帝心烦意乱,他也不等通政司司官先开口唱本,自行站起了身,对御阶下道:“你们不是上本要求见朕吗?你们有一万件事要奏吗?啊?朕来了,朕稳稳当当地坐在这里,你们见到朕了,怎么又不说话?奏啊……”
他说着,目光扫向吴陇仪和毛蘅,“三司,谋逆案!你们倒是奏啊!”
百官面面相觑,显然都感觉到了天子情绪的失常。
毛蘅整肃仪容,独自出班道:“春闱一案,臣已在本上奏明,陛下今日钦断,是否传讯案犯再……”
“传!”
奉明帝打断毛蘅的话,一把捞起毛蘅所上的奏本,单手抖开,念出其上的几行名字:“玉霖,贡生江崇山,科帘内……刑部赵齐……赵齐,赵齐还牵出了谁?刑部的这群大逆不道,猪狗不如的东西是吧,行,都传,都给朕传上来!”
第115章 我不服 我不服
杜灵若带玉霖上金门, 高风在檐顶,吹得天中云如流水。
天仍然是黑的,解囚的队伍不点灯, 玉霖仰面, 眼前天地混沌, 亭台楼阁似浓云鬼影,而不远处的金门却辉煌得像另外一处天地,无数明灯组成的大阵, 晃得她根本看不清任何一个人。
玉霖觉得有些晕眩,索性闭上了眼睛, 任凭铁镣牵引她踏上御桥,穿过无数朱紫衣冠,人间禽兽, 最后被引至一处大风之地。
朝京的班列尽在她身后,她看不见百官的目光,独自抬头, 眼前是数不尽的御阶, 阶顶站着奉明帝和杨照月二人, 一人垂手肃立,一人则如野兽蹲伏戒备一般地定在空荡荡的阶上,似是等了她很久了。
“跪下。”
禁军令出,众囚皆被押跪在地。械具伶仃之声既脆弱又刺耳,无人言语,只有刑部堂官赵齐, 冷得骨骼龃龉,喉间止不住发出一阵呜咽。
玉霖跪在最前,闻声回头看了赵齐一眼, 几日之前他尚衣冠楚楚,与吴陇仪、毛蘅二人同坐三司堂上,试图抹杀玉霖。今日却跪玉霖身后,勾肩耸背,恨不得把头一股脑得缩进脖子里。
班列之外,毛蘅待众囚跪定,方秉笏道:“陛下,贡生江崇山夹带舞弊,与今科帘内官和刑部堂官赵齐合谋,诬陷贡生郑易之。经大理寺和乌台审明,罪行为实,大理寺已将涉及此冤案的刑部诸官革职收监,按罪名,一一定刑,并呈写前日本中,请陛下定夺。”
奉明帝手中仍捏着毛蘅的奏本,风吹得纸张猎猎作响,奉明帝看着奏本上的文字,冷道:“杖、徒、流……都有,倒是一个都不杀啊。”
满朝寂然,唯毛蘅在前回道:“回陛下,此案另有一情,臣等不敢妄定。江崇山夹带之文乃梁京女户玉霖所写,其中……”
毛蘅说着顿了顿,回头看了看群囚之前的玉霖,权衡了一番言辞,到底没念出“梧照半死”四字。
“其中有四字逆言,诅咒天子,不敬君父。因此逆文自科场而出,然从今科帘内主考,至刑部堂首,皆为包庇江崇山,将这不敬之言,层层捂蔽,直至三司重审时,方查明此罪行,今禀圣上……”
“那就都杀——”
那一声“杀”字拖得很长,尾音落下,奉明帝连咳数声,直咳得勾背倾身,眼底充血,若非杨照月在旁相撑,恐已然栽倒。
百官见此,忍不住面面相觑,因有御史在侧记录言行,倒是不敢出声交谈。然而奉明帝却陡然提高了声音,莫名其妙地呵道:“朕身子好得很!”
百官寂静,在那一片诡异的沉默中,玉霖渐看清楚了,阶上那张已然显露出疯癫之态的脸。
冥冥之中一种无端而来的救赎之感,穿过金门众人,轻盈而温柔地拥住了她,像是一双曾经保护过她的手,顿时温暖了她冷得发僵的身体。
然而她未及细想这份救赎来自何地,又听奉明帝肆声道:“你们在想什么?”
他说着,抬手指向虚空,一声高过一声:“朕问你们,你们哑着喉咙不出声,一个个都在想些什么?”
百官在想什么?
其实天子和百官从来默契,百官在想今日朝上到底有没有一个不怕死的人,敢提起那道邸报,质问天子一句:“为何杀人灭口。”而这道未必会发出的质问,却如同一把悬头之剑,令奉明帝时时恐惧。
因此,沉默如嬉笑。
奉明帝额头青筋渐起,手指抠紧了杨照月的手臂,强逼着自己稳定心神,胸中却一阵一阵冒出呕意。
终于,沉默之中,忽传来一句女声。
“罪女请问:如何杀?”
奉明帝垂下眼睑,这才将目光落向了御阶下的玉霖。
她身上的囚衣太单薄了,人冷得嘴唇发青,长发乱飞,形销骨立。
奉明帝一时恍惚,眼前闪过一张已经很久不曾想起的人脸。
好像啊。
好像……赵湖灵。
他从前为什么没有发现,那个年轻的少司寇,与赵湖灵竟如此相像。
“你……”
奉明帝的额前凸起一根青色的筋脉,“朕准你说话了吗?”
玉霖再度回头,望了一眼沉默的百官,回头笑了笑,“可罪女若不开口,陛下能让何人开口呢?”
杨照月撑着奉明帝的胳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主子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在发颤,想起他前日吐血,又念及主仆之间生死相依,荣辱与共,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切莫情急,当心身子啊。”
奉明帝没有回应,杨照月也只听得一耳吞咽之声,周遭风中似起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令他心底发冷。
御阶下,玉霖平声续道:“我受过陛下的恩典,赦死罪,做女户,但我不念君恩,狂妄不敬,写逆言,辱骂君父,羞辱天子,我当处凌迟,杀九族。想我为女户,无夫婿,无子女,族册之中独我一人,所以我不求赦免,我认罪也认我的下场。但将我的逆文带入科场,写入卷中的贡生江崇山,此人妄图将这大逆之言传行科场,公诸天下,其罪比之于我,更似山海,我既凌迟灭族,他如何杀?”
奉明帝死死地盯着玉霖,喉结上下滚动,手指狠捏,杨照月的手臂被抠得生疼。
玉霖看向毛蘅,平声道:“我虽为罪囚,可也是法司出身,我可以替毛卿大人,援引《律》《条》,以论江崇山之刑吗?”
毛蘅绷着脸,冷“哼”了一声,却是默许了玉霖请求。
玉霖回头道:“若要议江崇山之刑,本朝有两案可引,第一案是前年翰林学士陈杏林的梧桐诗案。陈杏林酒醉成诗,写‘城外梧桐已半死’,被镇抚司押入诏狱,以诅咒君父之罪,拷打至死。而与为其鸣冤者,皆做同党、牵连失官者甚众,这些官员,至今仍有半数在监未赦。这是第一案。”
她说完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侧头看向班列之内的赵汉元与赵河明。
赵汉元并没有看她,赵河明却隔着数人之身,向她摇了摇头。
玉霖收回目光,抬头迎向奉明帝,再道:“第二案,引自赵刑书所添修的《问刑条例》,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场中,考生行文,未避天子名讳,侮辱圣人,后经查出,此考生和学政官尽皆获罪。考生孟元受绞,家人入官,其姻亲邓氏一族连坐,邓兆同免官,流放陇西,邓兆同之父,原承袭祖上之爵,也因此褫位为庶民,名下田产奴婢尽造册入官。”
这一番话说完,百官的目光渐渐投向了班列之前的赵氏父子。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玉霖的目的,师生一场,她似乎仍恨赵河明入骨,哪怕自己去死,也要牵罪赵氏一族。
奉明帝缓缓地撇开杨照月,虚浮几步,走下御阶,一面走一面唤毛蘅道:“大理寺卿,你怎么说。”
毛蘅拱手道:“回陛下,既有前案,自当引以为例。参之,定江崇山之刑。不过,臣有一言,江崇山之兄,久戍郁州,乃功勋之将,其姊江惠云,也曾随兄守城,诰命在身,望陛下念其兄妹于国之功,宽恩待之。”
奉明帝不置可否,身子却明显一晃,杨照月忙要上前,却被奉明帝反手挡住。
毛蘅直待奉明帝站稳,方续道:“至于江氏亲族……”
谁想毛蘅话未说完,忽听得天子一声冷笑,“赵汉元。”
赵汉元应声抬头,却见奉明帝正阴笑着望向他,哂道:“你这个三朝股肱,今日没想到吧,竟然要因为你姻亲子弟获罪了。”
赵汉元执笏出了班列,他年迈身弱,常年积病,行动迟缓,不过十丈之遥,也挪了很多步,半晌,方行到了毛蘅身侧,下跪道:“臣老迈无能,纵容亲族,犯下滔天之罪,实在惭愧,不敢请恕,唯有一肺腑之言,请奏陛下。”
“说。”
赵汉元缓缓抬起头,“请斗胆请陛下,近前一听。”
奉明帝闻言,立在阶上沉吟一阵,终是抬手,示意毛蘅退下,又撇开杨照月,独自下了最后一阶,行至赵汉元面前。
“说。”
赵汉元半直起腰,“老臣久病,近来常梦及赵妃娘娘……”
“住口!”
奉明帝猛地弯下腰,切齿道:“你给朕住口。”
赵汉元却并未遵旨,轻声道:“臣明白,陛下早就想抄臣的家了,臣不阻拦陛下,只是当年赵妃娘娘亲自送来的那道陛下的手书,臣一直存放于家中。手书乃陛下亲笔,其令旨臣无一不行,其悯臣之意,臣更是永记于心。如今臣家中凡田产钱财,皆为陛下所赐,臣不敢妄求,唯那道手书……”
“赵汉元!”
赵汉元咳笑了一声,却全然不顾奉明帝的怒意,续道:“臣只怕抄家之时手书露出被损,届时,臣虽万死,何以弥补啊。”
赵汉元口中的手书,其实是一道调取郁州番库火药的手令,的确乃奉明帝亲笔。
二十多年前,赵湖灵偶然在自家兄长的书案上看见了那道手令,因此生疑,终是因此,撞破了奉明帝与赵汉元合谋炸毁郁州坝一事。虽赵妃疯后,诸证皆销,但奉明帝却没有想到,赵汉元竟没有将那道手令焚毁,反而将之存留,今日言明,便是要逼他庇护赵家。
奉明帝看玉霖,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刺痛。
很显然,这个女人就是要以死换赵家获罪,既已咬死,就绝不会松口。
奉明帝忍住太阳穴上的阵阵刺痛,竭力压平声音道:“江家兄妹有功当赦,至于赵氏父子乃朕之肱骨,也当赦之。”
“我不服。”
不出他所料,这一声依旧来自玉霖。
奉明帝额上青筋暴起,呵道:“简直放肆,来人啊!”
“若是要掌我的嘴,倒不如将我绞舌。”
此言一出,赵河明也顾不得金门之仪了,拨开身前的众官,独自出班道:“小浮,别说了。”
玉霖望向他:“刑书大人不必怜惜我,我就没打算放过你,况且从前狱中我已受尽羞辱,我习惯了想开了,我不会和我自己过不去。”
她说完,侧身看向身后的众囚,“你们觉得冤枉吗?”
话音落下,一阵呜咽传来,玉霖的目光落向刑部堂官赵齐。
“哭了?”
赵齐浑身一颤,“你……”
“你现在知道,你一生彻底完了吧。”
灯火辉映之间,赵堂官看清了那张秀丽而温柔的脸。
“所以,你明白郑易之因何而哭吗?”
她的声音仍然压得极低,只堪入赵齐之耳。
“你……”
赵齐口中不断重复着一个“你”字,膝盖禁不住挪向玉霖,玉霖仍然平静地看着他,声无波澜。
“你还觉得他一个外乡贡生无足轻重吗?”
“……”
“你还认为借用律法杀人,不会遭报应吗?”
赵齐伸出手一把抓住玉霖囚衣的袖子,这一举动,被禁军看入眼中,立即有人上前,将他摁死在地。玉霖被他扯拽得身子一晃,唇角却稍稍牵起,“你还敢吗?”
赵齐忍无可忍,张口骂道:“你恨的是你的老师,你们师生要怎么斗不关我的事,你为什么要缠死我?我无辜啊,你说郑易之无足轻重,对,你说得对,可是我赵齐,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啊……”
“说得很对,你的确无足轻重。”
玉霖忽然放开了声音,“所以逼你判错舞弊冤案,致你漏判逆文的主谋是谁?”
赵齐一愣,随后一语砸来,如雷灌耳:“赵大人,他们不会救你了,你救你自己,也救你手下这些无辜的人。”
第116章 凌迟刑 他会因她的存在,而放过他自己……
赵齐错愕而惊恐地仰起头, 朝奉明帝身前的赵汉元望去。
那佝偻的老人,罩于大红贮丝罗纱的麒麟袍中。而他赵齐自己只得一片白麻蔽体,今日过后万事皆休, 等着被拖入死牢, 或被牵上流途, 总之尽如玉霖所言,他一生都要完了,天子的恩德, 却轻而易举,毫无道理地给了指使他行恶的人。
好恶心啊。
此时他抓扯身上的囚衣, 羞愤又惭愧,后悔而自怜,情绪涌入胸肺, 果然只需当头一句:“救你自己。”就如火烧釜,血水滚沸。
“是赵……”
赵齐抬起手臂指向赵汉元,声量陡放:“是赵!是赵……”
赵汉元直戳其面, 截呵道:“畏罪攀咬上官, 岂不是疯狗狂吠!你还嫌自己的罪名不重吗?”
“我没有!没有……”
赵齐一哽, 手臂顿时落下,喉中如有火烧,心下却是一片混乱,纵然也曾寒窗十年,为一朝科举读尽锦绣文章,非张药那等无墨之人, 却也因愧恨相交,而几乎心神崩乱。
玉霖毅然朝赵齐膝行两步,一把摁住了他的手腕, “别上当别自毁。”
赵齐怔怔地低头看着那只摁在他手腕上的手,指纤骨细,指节处带着拶刑旧伤,其主不顾男女大防,摁死他手腕的同时,也帮他稳住了身子,安抚着他纷乱的情绪。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向郑易之赎罪,能帮你自己。”
她说着,握着他的手腕,狠力一拽,将他拖至自己身边。
天子的阴影就在赵齐眼前,他恐惧、矛盾、也实在不甘。
同僚满堂却没有人明白他的处境,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而此时陪伴他的,反而是同待屠戮的姑娘。
“受人驱策去行恶,就不要想寿终正寝。”
此话既残忍,又坦然,赵齐侧过身,那只原本摁在他手腕的上的手,不知何时扶上了他的胳膊,撑他缓缓直身。
玉霖仍然“残忍”,直视赵齐的面门道:“若待私刑加身,则同灭口无异,你必死得不明不白,此处是天子明堂,也是你和我唯一能跪的公堂。你也是司法官,不要疯癫,掐准要害,公正地了结你我自身。”
风吹着玉霖的乱发,东边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初阳破山破云,来顾梁京。
天光之下,玉霖的侧脸清晰地映入了赵河明眼中。
一年来,她变了吗?
赵河明在那些拂面的碎发中看到了一丝银白,但那并不意味着一朵花衰败。
她只是抛开庇护,彻底长大了,以至于让她身边的人因她而安心。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变,她还是那个明知会死却依旧要解衣护刘氏的玉霖。
她不是在解衣那一刻凋败,反而在那一日,悄然绽放开来。
色泽浅淡而芬芳浓郁的花,真好。
他不堪折,但他想祝福她。
那一番残忍的话,倒是像刮骨疗毒一般,抚平了赵齐的混乱,他梗起脖子吞咽了一口,缓缓跪直起身,开口道:“郑易之的舞弊案,是我和学官合谋,故意冤判。然,此举非我赵齐本意,乃是上官指使。”
他说完,猛向赵汉元,“上官为保姻亲子弟,唆我冤判贡生郑易之,那道夹带之文根本没有过堂细审!致使其中逆言敛藏,蒙蔽君父,辱没天子,我赵齐的确该死,可这污浊漫天的法司衙门,不该只死我赵齐一人。”
毛蘅问道:“何人指使?”
赵齐再度抬起手,朝赵汉元指去,然而手未举平,赵汉元身前却挡来一人。
一样的大红贮丝罗纱麒麟袍,补服上的金线辉映初日之光晃糊了赵齐的视线。
“刑司上官,独我赵河明一人。”
玉霖转过身,见赵河明平撩官袍,在其父错愕的神情之中,屈膝跪地。
“我即主谋,毛卿大人,不必再问了。”
他说完,隔着赵齐望向玉霖,口中却道:“臣请革职,下狱论罪。”
赵汉元忙迎上奉明帝道:“陛下……还请陛下看在赵妃娘娘的……”
“你给朕滚开!”
奉明帝两步跨至赵河明面前,掐声道:“赵河明,你疯了吗?”
赵河明这才将目光从玉霖身上缓缓移开,对奉明帝道:“臣不能眼看着下属受冤苦。”
奉明帝肆然笑开,挑眉怒哂:“百官之伞?”
赵河明垂下眼睑:“那是陛下赐的名号,事实上,赵河明不配此名。请陛下不因姑母徇私,将臣,公正处置。”
奉明帝猛退一步,呵道:“先把他的官袍给朕扒了,拖出神武门去。”
赵河明与玉霖几乎异口同声道:“不必下狱吗?”
“朕……”
天子最怕什么,最怕给自己判了死刑的官员,那真是拼着无论如何只能死一次的劲头,什么话都敢说。
“朕令他家中待罪……”
玉霖道:“谋逆、大不敬、皆是《律》中所定的十恶之一。”
“你这个贱……”
“陛下!”
贱人。
这一声粗鄙之言,奉明帝几欲脱口,好在被赵河明及时断下,随后双手覆地,额触两掌之间,叩首道:“ 玉霖所言不错,十恶之罪,不在大赦之列,不可原宅待罪。”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奉明帝心绪混乱地来回逡巡,甚至踩上了赵河明的手背也不自知,“朕让你家中待罪你就给朕滚回去,你……”
一阵狂风由天而下,吹得百官衣冠猎猎。
风声灌入耳中,奉明帝说了些什么,赵河明并没有听清,然而女子的声音,天生锋锐,愣是划破了混沌的风声,切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陛下疯了吗?”
百官皆朝玉霖看去,吴陇仪眼底泛出了潮气。
普天之下,人人都想好好活下去,人人都想好好对待自己,求安者都期待以后生儿育女,子孙满堂,寿终正寝,烟火永续,求名者哪怕死谏,也要标榜自身,贤不惧死,名载春秋,谁会不要安稳也不要名声,去质问天子一句:“疯否?”
“大梁《律诰》是罪女为陛下起草,陛下亲自颁订的,如今,陛下不认《梁律》,不顾大礼。”
她一面说一面笑着点头,“陛下疯了吗?”
“你……你说什么?”
奉明帝双手狠力捏紧,指节作响,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不敢去看跪在他面前的姑娘。
“陛下疯了吗?”敢问即敢答。
玉霖放开了声音,偏头看着那个侧面而立的天子,三问疯否。
奉明帝缓缓地转过面目,那张他越发觉得熟悉的脸也一点一点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曾几何时,他也这般问过那张脸——你疯了吗?我是你夫君,是你的天,你要翻你自己的天,你疯了吗?
今日金门,一切犹如因果报应。
当年他捂死了赵湖灵的发声之门,如今他也似被那只从郁州江水中伸出的手,绞死了口舌一样,发不出第一个音节。
“难怪啊。”
玉霖笑了一声。
整座金门,百官群立成阵,除了风声之外,却只听得见玉霖第一个人的声音。
玉霖的脑海之中,闪过一张寡脸。
真是可惜,此时此刻,张药为什么不在呢?
他若在这个地方,若他在金门初阳之下,看见玉霖,继而听到她后面要说的那一番话,那他这辈子还有什么救?他只能一生一世,身心清净地守着他自己。
为玉霖,守着他自己。
“难怪啊。”
玉霖迎向奉明帝,也迎向扑面而来的长风。
“若非疯癫,怎么会密旨镇抚司指挥使张药,杀同考韩渐灭口?”
“住口……”
“若非疯癫,怎会包庇外戚,将吴姓子民的性命视若草芥。”
“朕让你住口……”
“若非疯癫,怎可使诏狱为天子一人刑场。”
“你……贱人……”
“怎可逼得酷吏自罪,欲死而不能?怎可身为天子,却弃我等于炼狱,令世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住口!住口!住口!”
奉明帝踉跄后退,几乎是撞向杨照月,嘶喊道:“住口啊——”
玉霖闭上眼睛,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轻轻松到她愿意放纵自己,去想她的以后。
和所爱之人的以后,和张药的以后。
建不建祠堂,那都是玩笑话。
生儿育女?若是张药对她的脾气一如既往,那也不是不可以聊一聊。
哎,不管怎么说,此刻是当真可惜。
张药为什么就不在眼前呢,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听得见她的心声吗?他会知道,她今日的作为吗?他会因她的存在,而放过他自己错乱痛苦的一生吗?
她好想他啊,多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想着,她牵起了唇角。
然而思念至此截住,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若住口,陛下还能听到什么声音呢?”
奉明帝扫向满朝文武,那成百上千的补服禽兽,就像突然活了一般,张雅舞爪地向他扑来。
然而周遭却是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
天子不能被当面羞辱,也不能被唾面辱骂。
可若当真想斥骂天子,该当如何?
沉默
唯沉默而已。
奉明帝在这一片沉默之中,清晰得听到了无数尖锐的声音,如寒冷的金属相互刮擦,一阵一阵地往他的脑中钻去。
“说话……”
奉明帝指向百官,“你们在想什么?朕让你们说话!说……”
他说着猛咳一声,一股腥甜涌上,他只得捂住口鼻,密集地吞咽着,试图把那一股血腥咽回。
玉霖望向毛蘅,轻道:“毛大人,其实还是有一句话可以说的。”
毛蘅低头:“什么……”
话未说完,他倒是突然反应了过来。
事实上他至今仍然有些厌恶玉霖,厌恶她的放肆和狡黠,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她既然冷静,又勇敢,其性敏胜诸公。
毛蘅摇了摇头,执笏上前,朗声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奉明帝捂着胸口回过身,却听那下一句跟来:“臣请陛下以江山为重,奏请陛下,早立储君。”
此话一出,奉明帝再也遏不住胸口的呕意,一口污血呕地,人也再支撑不住。
失神之前,他指向玉霖,吐了最后一句话:“即刻……处死她……凌迟……凌迟!”
第117章 劫囚道 你坐好,不要妨碍我。
天子在金门呕血, 司礼监的人顿时乱作一团。
杨照月是因陈见云失势在外,许颂年受罚卧床,这才独自支起司礼监。人到底是年轻, 见此情形顿时没了大主意, 慌不迭地召杜灵若带人将昏厥的奉明帝抬往内廷, 回头将内阁几员都过了一眼,最后还是撩袍连步下阶,行至赵汉元面前道:“赵老, 如今掌印不在,我做不得主, 需得回明白了,才能照应里头。至于这外头……我知道赵阁老您久病不好,然也只得冒昧, 必得请您主持内阁,才好平复。”
赵汉元应道:“御体不安,我虽朽木之身又如何敢辞?今我与众阁臣待守文渊阁外, 随时奉召。至于各衙首官, 皆回署内值守, 暂不得归家。”
杨照月忙道:“全仰仗阁老处置,我这就回监,向掌印回话。”
他说完,疾步朝内廷去了。
百官却皆不敢自散,聚在金门上,皆要上来问内阁一个主意。
赵汉元示意众人暂候, 独自走到赵河明身边,低头道:“你先起来。”
谁想跪在地上的人却根本没有抬头。
“儿如何起?”
赵河明闷声一句,赵汉元听罢气得径直想走, 然而百官皆在他又不得回转。
“你要如何?你要让大理寺卿带你走吗?如今是什么时候,你没里没数?!还是你也疯了!”
吴陇仪见赵氏父子僵持,又见毛蘅不肯开口,只得走上前来道:“如今陛下昏厥,朝内安定为第一要事,非谋逆判君之案司内皆可暂搁,陛下既定刑书家中待罪,我等也必遵君令而行。”
赵汉元道:“既遵君令,那此女……”
吴陇仪顺着赵汉元的目光朝玉霖看去,与玉霖迎目时,赫听赵汉元恨声道:“此女当立即处死。”
“父亲!她……”
赵河明话未说便赵汉元厉声堵了回去。
“你给我住口!”
赵河明并未听从赵汉元的话,愤然道:“为什么我待罪而处她即刑!她……”
“赵河明。”
这一声倒是清幽而平静,赵河明一怔,回身见玉霖正看着他。
“玉霖……”
玉霖冲他笑了笑:“你以后,再也不可能做刑部尚书了,对我来,这就够了。”
“哪里够了?”
赵河明摊开手来,驳问道:“就为摘掉我头上的这顶乌纱,你就要去死?你一条命就只换我赵河明几十年的前途?到底哪里够了?你真的值得吗?”
“当然不值得。”
玉霖含笑道:“但我没有办法。你位高而我卑微,要伤你三分,我只能去死。不光我如此,所有想要向你们讨一点公道的微末之人,都得付这样的代价,我已算有幸,不幸的人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就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赵河明朝玉霖膝行一步,“我没有想杀你,我……”
“我知道。”
玉霖点了点头:“你今日想救我。可是你很难过吧。”
赵河明眉心一阵刺痛,玉霖偏头望向他,面上喜收悲露,“就算你解下你这一身的官袍,你也护不了我。”
赵河明哽咽道:“你非得把我的心诛透吗玉霖……”
玉霖没在意他的话,平声续道:“你知道你们判决刘氏的公堂上,我有多难过吗?你知道我身为大梁的司法官,我坐在堂上看着你们刑逼她去认一个她根本不懂的罪名,我有绝望过吗?”
赵河明无言以对。
玉霖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
冰冷的械具随着她的动作,窸窸窣窣地摩挲着地面,那声音脆弱,却又刺痛了赵河明的耳心。
玉霖转向吴陇仪,抬袖抹了一把脸,“天子只说凌迟,没说剐我几刀,既是即刑,想来当下也不堪详议……”
她说着顿了顿,哽声道:“少剐我几刀吧。”
吴陇仪错愕一怔。
“你啊你……哎。”说着竟也哽咽了,转身向毛蘅走了几步:“毛卿大人……”
毛蘅冲他摆了摆手,“不用说了,三十六刀为最轻,就行此刑,刑后天子问责,我来写条呈。”
“多谢。”
玉霖站在不远处,向毛蘅行了一礼,随后又向吴陇仪道:“走吧。”
此刻天光破云,风吹流雾,变化莫测。
百官渐次从神武门中散出,玉霖被禁军押解,行在群臣最末。
吴陇仪陪玉霖一道走出神武门,眼看百官各蹬车马而去,不过一刻,门前就散得只剩下玉霖和监刑解囚的队伍了。
玉霖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空,长天高风不存云,天幕湛蓝,连一只飞鸟都没有。
“若有观音在世啊……”玉霖轻声呢喃。
吴陇仪侧头问道:“你说什么?”
玉霖笑道:“我还没有吃到,今年秋天的李公桃呢,我……是真不想死啊……”
吴陇仪立即召来一番役,令道:“去城里问,哪里能寻到鲜桃……”
“不用了。”
玉霖垂头笑了笑:“再好的桃子,都比不过秋天南方运来的李公桃。我这人口味挑剔,死前就更不想将就了。”
她说完,高高地举起双手,铁镣垂下,晃荡在她的头顶。她尽力地舒展开身子,有些荒唐地,当众撑了一个懒腰。
然而手刚刚垂下,眼底就泛起一阵潮热。
忍了整整两个时辰,没漏一丝破绽,她尽力了,可她真的好难过。
她要死了,且她没有办法再像去年那样,亲自救她自己了。
她很想哭,很想已然记不起样貌的母亲,很想刘氏,很想她们真的化过神灵,来刑场上,救她一命。
吴陇仪看见了玉霖眼底的眼泪,甚是不忍,然而前面已有人催行,他也只得道:“走吧。”
说着轻轻拍了拍玉霖的肩膀:又道:“若你还有要交代的事,刑前……皆可告诉我。”
玉霖点头:“好,多谢总宪大人。”
吴陇仪撇过头,暗叹了一声,方令道:“带走。”
也许是天色尚早,道上并没有太多的行人。
解囚的队伍带着玉霖静静地朝皮场庙前行,下了大半个四月的大雨虽停了,天却冷得越发厉害,行在前头的差役忍不住看了看天空,轻道:“怎么风一停,就起雾了啊。”
“这就是天太冷了。”
“哦,那……会不会下雪啊。”
这一声刚说完,身旁立马有人提醒那说话的人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两个番役的话音刚落,行在前面的番役忽然顿住了脚步。
“这……”
吴陇仪忙问道:“怎么了?”
玉霖抬起头,她眼神太差了,除了看见大片大片不知道何时而起春雾,便再看不见其余任何事物。然而就在这一片迷魂之中,她却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她无比熟悉的马嘶声。
透骨龙?
是透骨龙吗?
玉霖喉咙一热,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确认那马嘶的来处,急促的马蹄声便已从前面传来,顷刻之间就已经逼到了一行人面前。
玉霖朝前行了两步,一匹白马猛地从冷雾间破出,马蹄高扬,一下子就撂倒了行在最前面的两个番役。
透骨龙。
玉霖总算是看清了那张马脸,那张和张药越长越像的马脸。
与此同时她想起了那番对话——
“他日刑场再见,你会怎么样?”
“我一定不再旁观,我一定会救你。”
玉霖喉咙一哽,却被牵住了械具,朝后拖行了几步。
“有人劫囚!有人劫囚!”
番役反应过来的时候,押囚的队伍已经被透骨龙从中间破开一条道,番役忙各自拔刀,刀刃划过透骨龙的马背,引得马儿一声凄鸣,然而它却并未因此停下,毫不迟疑地朝着人群中的玉霖奔去。
眼看刀剑无眼,吴陇仪忽然高声呵道:“不得伤到人犯!”
这道令下得有些古怪,众人一愣,举刀欲砍的人也迟疑了。
就在霎那之间,透骨龙已在玉霖面前陡然停下,与此同时,有一人从斜道破出,刀未出鞘,却轻而易举地将玉霖身后的两个番役掀翻在地。
那人身着夜行紧衣,一把挽起透骨龙的缰绳,翻上马背,正要反身朝玉霖伸手,却见那只手早已向他伸来,甚至拉住了他的衣袖,用力不轻,下一瞬,竟拉垮了他的肩袖。
“救我!”
果然是个拼命想活的人啊。
哪怕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人还是抽空扫了一眼自己露在袖外的肩膀,无奈道:“拉我的手,别拉我的袖子。”
“好……好!”
玉霖果然迅速握住了那人的手,十指相扣时,那人猛一使力,一把将玉霖带上了马背。
“你抱稳了。”
“放心,我死也不会撒手的。”
那人无言以对,因为身后的玉霖将就手腕上的镣链,已然死死勒住了他的腰身。
那人狠拉缰绳,猛调码头,手中的刀顺势横扫,一举拨开了前来阻拦的差役。
“走!”
伴着背后吴陇仪不合时宜地高喊:“不得伤及百姓!刀剑留心啊!不得伤及百姓!”透骨龙再度迎头破开人群,踏碎道中积水的坑洼,一骑绝尘,朝着水关门的方向飞奔而去。
众番役朝吴陇仪看去,却见吴陇仪正亲自扶起道旁一面被将才的混乱撞倒的酒旗,那旗子将一直立起来又倒了下去,吴陇仪执着地将它扶直三次,方喊了一句:“你们愣着做什么,追人犯啊!”
寒冷的春雾里,玉霖将已经冻得僵硬的脸紧紧地贴上了那人的后背,那人耳光顿热,不得不说道:“你坐好,不要妨碍我。”
回应他的是一声:“真好。”
好个屁。那人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回头看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终究不想对她说粗话。
“哪里好?玉霖,你又瘦成这样,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你的身子养回来?”
“张药啊……你来救我,真好。”
她没在张药的话,一面说一面转头,鼻尖蹭过张药的后背,使得他背脊猛然僵直。
背后的人继续说道:“你来救我,不怕连累阿悯姐姐和许掌印,被陛下处置吗?”
“你把他气得呕血昏厥,谁能处置我们?”
玉霖似乎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你有天眼吗?”
张药回过头,“对北镇抚司,梁京城没有秘密。”
“可是现在,你就没有镇抚司了……”
她声音渐弱:“张药……”
“说。”
“我们……逃得掉吗?”
感觉到她有些脱力,张药反过一只手,扶住玉霖的腰,平声道:“逃得掉,梁京城没有任何一匹马,跑得过透骨龙,只要他们追不上来,我的令牌就能带你出城。”
“出城?出城去哪儿?”
张药道:“你怎么变笨了。”
“不是。”
玉霖驳道:“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没任何准备……”
张药打断玉霖,“你不是想知道,庆阳墙内的事吗?”
“什么?”
张药仰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城门道:“我带你进庆阳墙。”
第118章 报君恩 他到底要怎么死,来报答君恩!……
如张药所言, 五城兵马司未得玉霖被劫的消息,张药那道镇抚司的令牌畅通无阻地破开了梁京道上所有的岗隘,直穿水关门。
城门内外的行人纷纷避让, 玉霖在马背上回过起头, 眼见身后城墙高耸, 旌旗扬天,追她而来的人马此时才刚奔至城门前,眼睁睁地看着透骨龙带着玉霖和劫囚者, 冲入了官道旁连片的梧桐林。
林中千树万枝,随风摇起万层林浪, 然而在反常的倒春寒中,新叶只能隐忍翠色,玉霖望着身旁不断略过的树冠, 它们像一扇又一扇巨大的绿翅,温柔而轻盈地包裹住了她。
天地宽阔,云开日破, 她虽然还穿着的单薄的囚衣, 但她却渐渐不觉得冷了。
玉霖闭上眼睛, 任凭马身卷起的风流一股股从她衣中穿过,不多时,随着日升雾散,林中透亮,二人一骑从林道中飞驰而出,玉霖渐渐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那是绕墙的沟道,庆阳高墙已近在二人眼前了。
“松开我。”
张药勒住马缰,透骨龙稳稳地停在了绕墙沟前。
身后的玉霖却根本没回应他, 唯有温热的鼻息一阵一阵地浸入他腰间的衣料。
张药低头,腰上仍被她的镣链缠死,她的□□就这样真切地缠绕着他,像一条无情无义又能随时取他性命的蛇。
张药仰起头,任凭那冰冷的铁链勒着他的腰。
“你到底要怎样?”
张药勒紧缰绳,看向沟中的倒影,玉霖在他身后,水中只有一人一马。
“你知道你这么对我,我受不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喉结难忍滚动,身后的人却近乎霸道地问道:“可我怎么你了?”
“我……”
张药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潺潺水声遮盖了些许他的人声,竟使他再度说出了真心话。
“我身上很难受。”
身后原本规律的鼻息陡然停滞,张药明白,玉霖听懂了这句话的字面意思,而它本身,也就只有字面的意思。
“我想得到你。”
马尾轻甩,似乎也惊异于自家主人的直白,同时也为他的莽撞担忧。
林中来风轻轻地吹着玉霖的衣衫,却吹不动那一身束体的夜行衣。衣中人像一块从里内烧起来的炭,表面尚冷,却藏着一团滚烫的赤诚。
“不是第一次了,是好多次,我想要得到你。但你救过我,你救过我很多次,所以我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打岔。”
张药自以为摁住的是玉霖的“狡黠”,却不曾想到,他背后的人,此时也有真情。
一片漏春的梧桐枯叶从二人头顶飘落,坠入沟道,旋而不走,正如张药踟蹰。
“我……最后一定要被处死。”
说话间,他仍然看着自己的腰,声音平稳,但却带着三分自贬和无限的落寞。
“所以我的身子不能有跟你在一起的福气。但我卑劣我忍不了。如果你想要我冷静地护好你,就不要这样肆无忌惮地碰我。”
“你对我不卑劣。”
话音落下,他腰间的铁镣忽然松开,垂落于他的膝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温软的手。
“我也想要得到你。”
一时之间,张药觉得那“无耻之处”好痛,纵然他这辈子受过无数刀剑鞭棍,五感早已麻木,可听到她说:“我也想要得到你。”的一瞬间,他还是被那火灼般的疼痛逼得梗直了脖颈和背脊,人就像一根僵直的火棍,风天寒地,自我焚烧。
可惜他不明白,那阵灼烧之痛来自于他对玉霖几乎偏执的忍耐。
是啊,这是他的习惯,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忍耐,忍着呕欲去杀人,忍着恶心不去死,忍到如今,他除了一张没开化的嘴,敢对着玉霖大放厥词,他还能做什么?
也许还能为她去死。
张药僵硬地转过脖子,看了一眼伏在他背上的玉霖,随后仰头合眼,逼出身上所有的邪念和痛楚。
唯有身心干净,他才得以冷静。
他一定要冷静地护住玉霖。
“下马。”
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扒开玉霖的手指,翻身下马,又将玉霖接下。
随即拍了拍马头道:“把追出城的人引走,然后回镇抚司去,李寒舟会帮你治伤。不要想着再来找我。”
透骨龙蹭向张药的肩膀,逡巡不肯去。
张药一把撇过它的马头,冷脸道:“你是畜生,人有罪你也无过,以后不管怎么样,好好活着。”
说完,朝着马背扬手就是一鞭,透骨龙高抬马蹄却没有嘶鸣,朝着梧桐林中飞奔而去。
张药看着透骨龙消失在林中,这才抬起玉霖的手,拨开她的袖子,一边查看她的镣铐,一边道:“进了庆阳墙,找件趁手的东西,我帮你撬开。”
玉霖望向绕城沟,“我不会泅水。戴着械具翻墙就更……”
“你什么身手我知道。跟我走就行,不过你不要松懈,庆阳墙虽然暂时是兵马司查不到地方,但墙内的事有些奇怪,我还要靠你。”
玉霖跟着张药向西墙绕去,凝神问道:“所以你之前进过墙吗?里面到底如何?”
张药道:“庆阳墙只有一门可入,且守备深严。而墙高十米,更无任何攀爬借力之处,你之前说你想让我带你进去,我就独自去勘看过三次,但只为寻入墙之所,并未仔细查看墙内。昨日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地方,可以让你暂且容身,因此要提前摸清里面的情形。所以我进墙之前,先问了杜灵若墙内的情形,他说前太子府的内人,总共有一百人在囚,除去内眷子女四十人,另有六十余府奴,但是,据我昨夜入墙探查所知,墙内远不止这一百余人。”
“不止?”
“对。”
张药应道:“具我所估,墙内至少有两百人。”
“两百人……那就是比造册多了一百余人……”
玉霖顿时想起,张悯在兵马司门口对她说出的那一句:“你不懂,不够啊……”
“你不懂,不够啊……”
张药回头,“你说什么?”
玉霖道:“上个月天子不肯再养太子遗族,推责户部。户部不想出钱也没钱可出,因此赵汉元与天子博弈,故意饿死了庆阳墙内的人,以激民愤倒逼天子。我拖尸回城,阿悯姐姐前去兵马司辨尸,我恐她失言,我因此宽慰她说,那些人不是饿死的,而是被故意断水枯身而亡。所以庆阳内的水食,应该尚能供养太子遗族。但是,兵马司门前,张悯却对我说了一句‘你不懂,不够啊’。”
张药顿住脚步,“什么意思?”
玉霖抬头道:“意思是,阿悯姐姐知道这八十余人的来历,许掌印应该也知道。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这么多年假置家产于郁州,实则一无所有的真相是,他的身家都填给庆阳墙,那多出一百余人。内廷不供养,户部不肯管,他们根本养不活那两百多人。”
玉霖一面说,一面再度重复张悯的话,“不够,的确不够……如阿悯姐姐所说庆阳墙的确撑不久。”
张药背脊一冷,“所以,张悯才会去碧洪茶社的江府诗会,所以她才会误写舞弊之文,她可真是……她难道不知道,那江家为子弟买路些许金银,对这百人生计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玉霖忙问道:“所以里面的人此时如何?”
张药道:“尚有水食支撑。可是……不对……”
玉霖道:“你觉得江家给阿悯姐姐的银钱其实不够支撑到今日吗?”
“是……”
玉霖并没有解答张药的疑惑,却说了三个字:“许颂年。”
“也不对。”张药截道:“他哪里还有钱?”
玉霖沉默了一阵,忽道:“可他有一把钥匙,内廷库的钥匙……”
“他如果那样做,他就是真的不要命了!”
张药越说背脊越冷,转身道:“我如今想不了这些,我只想先弄明白,那一百人到底是谁
玉霖立在张药身后,看向近在咫尺的庆阳道:“那就要进去,亲自问一问了。”
另一边,透骨龙穿行在梧桐林中,将追出城外的番役和兵马司绕得晕头转向,日暮时分,一行人返回水关门,才终于看见了在门前埋头吃草的白马,马背上哪里还有玉霖和劫囚人的影子。
兵马司指挥使王充对吴陇仪道:“我觉得劫囚的就是镇抚司那个人,妈的,骑他自己的马来劫囚,还穿一身夜行衣遮个面的,怎么,那身衣服很好看,显得他了,()的,他演都不演了,当我们全是傻子玩!哦,就他()的有本事,单人单骑,当街劫钦犯死囚,他干什么,造反吗?”
杜灵若白了王充一眼,“你是骂张指挥使,还是夸张指挥使呢?他是厉害,你们一个个酒囊饭袋,成天说嘴,都是英雄,到头来连他张药一个人都干不过,别他还带着个一身械具的囚犯呢,你们算什么,等陛下醒了,看我不参你们的。”
他说完也不管王充气得一脸五光十色,转向吴陇仪道:“奴婢这会儿子出来,是想跟大人说一声,如今陛下不大好,赵阁老他们都在文渊阁外头的值房待召,您老在外,我们内监也着实不放心,还请您进去才好。”
吴陇仪道:“你怕我死盯着那个逃犯不放吗?”
杜灵若一窒,却听吴陇仪把将才的话岔开了去,问道:“陛下究竟如何?”
杜灵若这才摇了摇头,“如今险要,奴婢也顾不得什么生死要害,就放肆跟您说了,太医院的太医如今全守在寝宫外头,但就是不好,一时昏聩,一时有些清醒,现下我们掌印带病支撑上去守着,若有了信儿,我会回去值房跟诸位大人回话的。”
说完作揖道:“我且回了。”
天子寝殿内,连烧了四盆火炭。
殿内热气熏人,门户稍微开了一点缝隙,冷热对冲,便掀起一阵不小的穿门风。
许颂年浑身是伤,几乎是从床榻上硬爬起来,裹着厚氅,勉强支撑到了掌灯时分。
太医院的人端来不知道第几轮汤药,许颂年接过,手指一抖,险些洒出,杨照月忙上前道:“要不您去下处歇一歇,奴婢伺候吧。”
许颂年摇了摇头,扫看众宫人,忽问了一句:“陈见云在什么地方了。”
杨照月摇头道:“这……奴婢去下头的值房问过,陈秉笔,今日似在外头,尚未入宫……”
许颂年心中升起一丝不详,叮嘱道:“再去找他,务必找到,带来见我。”
“是……”
杨照月转身去了,许颂年撑着伤体推开殿门,里面药气,炭气,熏得他一时头重脚轻,他刚要上前,却听床榻上的奉明帝道:“许颂年留下,其余的人,都出去……”
许颂年忙道:“陛下此时怎可无人伺候。”
“呵呵……”
奉明帝哑声一笑:“就这一时,朕还死不了……”
殿内侍疾的宫人妃嫔闻言,都起身退了出去。
周遭一时沉寂,炭火噼啪作响。
奉明帝忽然问道:“外面,是不是又上了好多奏疏,让朕册立储君啊……”
“回陛下……没有……”
“呸!”
奉明帝咳笑道:“朕知道,他们在笑话朕,等着改朝换代,他们好另起炉灶,朕好得很,好得很!朕的儿子就要出世了,朕要把庆阳墙,一把火烧了!”
“陛下!”
许颂年手中的药碗坠地,他猛一抬起头,却不知奉明帝何时站起,踉跄地朝他走来,“朕本来不用烧他们的,他们本来该慢慢地饿死在户部手里,朕把户部那些人杀了就天下太平,人人称颂朕为兄长报仇,怜悯兄长之后!可这些人怎么总是饿不死?啊?”
许颂年伏身跪下,“许是户部……”
“户部个屁!户部那些白眼狼,都是赵氏一党,拿着天下的钱,养着一群又一群的小老婆,生一群又一群畜生,把祠堂建得跟朕的宗庙一样,他们会养庆阳墙里的人吗?他们不会!”
许颂年心下凉透。
奉明帝阴笑道:“可你许颂年仁慈啊,你一个连根都没有的贱奴,你也养起先帝后代了。你是不是以为,朕只有你这一个奴婢,你是不是以为,在朕登极之初,你带着张药替抚定朝堂,你许颂年就居功至伟了?朕告诉你!你就是个阉狗,不对,你狗都不如!你拿着朕的钱,去养庆阳墙的余孽,你觉得他们以后就会给你立个碑,也叫你一声“亚父”吗?你简直异想天开!你简直该被千刀万剐!陈见云!”
许颂年前额触地,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自从陈见云被贬,他就很难再见这个人了,他终究还是疏漏了,终究还是没能斗过自己的主人。
然而此时他没想去求饶,强逼自己冷静,好看清的处境,最后试一试,还能不能再帮张悯一把。
陈见云从帘幕后现身,行至奉明帝身边,奉明帝指着许颂年的脊背道:“告诉他,你都查到了什么的,再好好替朕问问你们掌印,他到底拿了朕多少钱去养那些余孽?他到底要怎么死,来报答君恩!”
第119章 许颂年 让张悯……张悯替我收尸…………
城外庆阳墙外, 天已经暗了下来。
之前被透骨龙带偏的兵马司,此时也回过味来,举着火把, 不断地在梧桐林中搜寻玉霖和张药的踪迹。
西墙边的灌林中, 张药看着城墙外撤走交班的守卫, 压低声音道:“快换防了,这是唯一的空档……你在干什么?”
玉霖正在努力地收拾着手腕上的镣铐,比张药还要急切:“这太累赘了。”
张药掰开她的手, “这样抓着没用,抬头。看到前面那棵梧桐了吗?”
玉霖顺着张药的目光看去, “嗯。”
张药朝那树梢看去,平声道:“为了围死庆阳墙,绕墙沟内外所有的高树, 原本都砍了,但……”
“幸好那是梧桐。”玉霖缓缓站起身,“要爬上去吗?”
张药没有否认, 顺势撩玉霖手腕上的镣铐, “用它借力, 我带你上去。”
“好。”
她说着,目光已经盯死了那梧桐巨冠。谁能想得到,半日之前,她才要被押上刑场,等着受千刀万剐的酷刑。
有的时候,张药对玉霖身上的那股生生不息求生欲甚是无解。
虽然平时挑剔吃穿, 又自判不会泅水也不会爬树,但临到头,只要能活不死, 她就肯全力一拼。
她的确没有任何身手,就算有张药以身托推,又有铁镣缠枝借力,她还是在枝干上几次滑坠,待上顶冠时,那身单薄的囚衣已被割得七零八碎。她顾不得周身伤口渗血,眯起眼睛朝树下看去,轻道:“追上来了吗?”
张药低头,眼见将才他们藏身的灌从已是火光一片,再一回头,见玉霖已经试着力气朝城墙上攀去,还没待他出声,人已踩在了城墙边沿。
“下面那是……悬梯吗?我看不太清。”
“是。”
“张药踩着枝干,几步跨上城墙,“那是我昨夜留下的,只够一个人顺下,你踩稳了,先下去。”
“行。”
张药半个身子悬在悬梯外,替玉霖稳住随风晃荡的梯身,玉霖的手指使不上力,只能借着镣铐缠住梯绳,一梯一梯地往下踩。然而她眼神确实太差,悬梯又晃得厉害,下到一半时,忽地一脚踩空。
“玉霖!”
玉霖死死缠住梯绳,抬头对张药道:“不行,太晃了……”
“你等一下。”
张药正试图想办法下去,却梯下传来一阵人声:“快来帮忙,把悬梯稳住。”
玉霖低头,见墙下有人举来几盏灯火,更有数人上前拽住了摇摇晃晃地梯尾,帮她稳住了梯身,她不知这些人的底细,下意识地就想往上爬,却听梯下有人道:“姑娘别怕,我们不会害人,姑娘离地不过几丈了,我们在下面帮你稳着梯,你仔细慢一点,千万别踩空咯!”
“好……”
玉霖竭力稳住身子,抬腿竭力勾住梯身,终是将脚踩回了梯绳上。
梯身稳定了很多,玉霖顺利地落了地,待她站稳,她才看清了这些替她扶梯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苍发老者,一身粗麻,短褐不全,而他身后的众人,也尽年近四旬之人,没有女子,全是男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瘦得令人心痛。玉霖正要开口,却见张药从悬梯上一跃而下,正落在她面前,一把寒刃出鞘,挡开了众人。
“往后退。”
众人纷纷惊恐地朝后退去,那老者忙道:“别,我们如今几乎靠一口水吊着命,哪里还有力气伤人,况且我们受人之托,若见有人护一囚衣女入墙,定要庇护……”
玉霖闻言,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一身狼狈的自己,转话道:“你们不是太子府的人,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
身前张药冷道:“他们是判了流刑充军的囚犯。”
玉霖一听,忙向众人侧面看去,张药则用刀抵住那老者的脸,冷道:“侧脸。”
老者并未反抗,顺服地侧过了头,借着火光,玉霖看见了他脸上的黥面的刺印。
“我们是当年巡盐官官船上的船工……”
玉霖心中猛地一沉。
那老者道:“我姓葛,单名一个白字,郁州人,他们都叫我一生葛叔,当年先帝遣时任户部侍郎的何礼儒,顺运河南下巡盐,一千万两盐税银随船回梁京,谁知,行至郁州境内,那郁州坝突然塌了,洪水滔天啊,十艘载银的官船,除了前日先过水关的那五艘,后面的五艘船全部掀翻了。船上很多人都死了,就剩了我们这些人……后来都被梁京来的钦差判了罪刺了面,要流放千里,可还未出郁州,却又说朝廷要召问。遣了上差下来,带我们回梁京,我们起先还以为到了天子脚下,我们就能伸冤了,谁知……”
老船工身后的一个年纪轻些的男子道:“谁知他们是要灭我们的口!”
此话说完,众人皆面露悲色,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一时不忍,竟泣然出声。
张药问道:“为何灭口?”
哭泣声掩去了张药的声音,并没有人回答他。
张药回头,看了一眼玉霖,忽见她张口道:“郁州坝是怎么塌的?真的是被洪水冲溃的吗?”
老船工半晌才哽咽道:“不是啊……郁州坝……”
他说着,不禁狠力拍愎,扼腕叹道:“郁州坝……它是被炸掉的!炸掉的啊!”
“炸坝?”
玉霖忙追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老船工痛心道:“我们当时就在运河上,我们亲眼看到的啊!”
张药瞳孔猛缩,一步前跨,逼至老船工面前,“若是如此,我父亲为什么要以死谢罪?我母亲为什么要投河平民愤,换我和姐姐苟活?”
老船工顿时怔住,“你是……你是……”
张药全然不顾老船工的惊骇,厉声问道:“是谁炸的坝?”
老船工被张药逼得朝后连退几步,张药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再逼道:“为什么要炸坝?我父亲到底有没有罪,到底有么有罪!”
将才那个说话的年轻人,大着胆子冲张药喊了一句:“你还有脸问!你父亲当年冒雨上船,将梁京来人炸坝的消息告诉何大人,求何大人让官船靠岸,船工上岸,他怎么可能有罪!倒是你,你……你是叫张药吧……”
张药抬头看向那人,那人抹了一把脸,心一横,上前扶住老船工道:“我们虽然在这墙内关了十来年,但我们都知道,张大人的儿子,在梁京城里做了镇抚司的狗,到处杀人,满身血腥!真不知道恩人为什么要我们庇护你,你……你……你就是鬼,就是该下地狱的鬼!你……你你不配提张大人!不配!”
此话说完,众人齐上前道:“对,你不配提张大人,不配!”
“不配!”
“你不配!”
张药立在人群前,如被一盆冷水浇透,他看向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满脸惊恐的老船工,猝然松其臂膀,朝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想都没想地望向了玉霖。诚然凭他自己,他根本平息不下在他心中猛烈对冲的疑惑和惭愧,他要一个人拉住她,而那人只能是玉霖。
“别慌。”
好在玉霖没有辜负他,那只仍然带着镣铐的手,捏住了他的食指,平声道:“别乱。”
她上前一步,再道:“别伤你自己,我帮你理清楚。”
她说着,把那僵得像根火棍的身子一点点朝后拽去,直至将他整个人挡在身后。
“你们口中的那个恩人,应该是要请你们庇护我,既然如此,就请看在我的份上,暂赦他莽撞。”
老船工此时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回身对众人道:“你们也慎重,不要辜负恩人的话。”
众人点了点头,各自平复下来,不再说话。
玉霖问道:“你们将才说张容悲,曾来船上告知你们炸坝的消息,那为何载银的官船没有靠岸?白白将银子往河底填。”
老船工苦笑了一声:“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做工的人,能知道的事了。但是姑娘说的银子…,是,当时说是有五百万两白银在船上,可是沉翻之前……我亲眼去看了,我那条船的船舱里哪里有银子,就是一箱一箱烂石头。”
他说着苦笑摇头,三分戏谑:“要说银子,官老爷们说,银子早就不知道被洪水冲到什么地方去了,可要我说,那银子在上船之前,就被他们搬走不知道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呀!”
“天机寺……”
玉霖轻声呢喃,回头望向张药,张药错愕地抬起头,与玉霖目光相接。
玉霖虽仍然冷静,眼底却隐隐泛出了水光,她抿了抿嘴唇:“你从天机寺菩提塔下挖出来的银子,也许……就是当年填进洪水里的盐税银。”
她说着喉中猛一哽塞,“我知道何礼儒为什么会死了……”
张药问道:“灭口吗?”
玉霖点了点头,摁着手腕凝神梳理前后:“河礼儒当年奉旨南下寻盐,本该带回白银千万两,但事实上,最后半数白银回到梁京,必是赵汉元逼何礼儒与他们合谋,借溃坝吞了那五百万两税银。其中两百万两,被藏进了菩提塔下何家的冰窖,至于那郁州坝,朝廷没钱修也不想修,索性不深查,就这么纵容他们炸了。根本就没有刘氏杀夫这件事,是他们用一桩所谓的杀夫案,来遮掩他们杀何礼儒灭口吞银的事实。”
她语速渐快,虽在竭力克制,身子依然不禁发颤,“杀夫一定会被判处凌迟,梁京城内根本没有人会听一个杀夫的罪妇解释,就连刘氏的母家,当时也只能弃她。所以……所以我不是疯妇,当年判决刘氏的公堂上,是诸公无眼,我没有护错人,我真的不该去死。”
张药看向玉霖微微颤抖的手腕,哪里伤痕交错,全是不该属于她责罚。
“去年公堂,没有人问一句,她为什么要杀夫吗?”
玉霖惨笑,“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要发疯脱袍吗?有人问过你,为什么要肆意杀人吗?没有。我们……”
她声音哽咽,说出了一句令张药心痛万分的话:“我们是抹布,是被盖在梁《律》上的抹布啊。可我明明是很好的司法官,我没有看错……”
她说着喉咙一哽,猛咳了一声,哑然道:“我不服,我死也不会服。”
“你没错。可我也是抹布吗?”
张药凝视着玉霖的眼睛,“我也配做抹布吗?”
玉霖一窒,张药的眼神,此刻看起来如此难过,从前她在那张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可自从他在三司堂上露出那背后的“罪奴”二字好,他好像突然拾起了他人生当中落了满地的悲喜。
然而玉霖明白,那并不是张药的软肋,而是一片死灰,在她身边陡然复燃。
她的勇气和不甘,真的救过张药,然而她无法在当下回答张药的问题,她还没有彻底厘清眼前的情形,只能忙不迭地抹去眼泪,决然避开了张药的目光,转身强定下心神,续问道:“你们的恩人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并没有立即回答。
玉霖径直猜道:“是一内监吗?”
众人一怔,老船工道:“我们不知道恩人的名姓,只知道当年被押解来梁京,城外梧桐林中押解我们的人,正要将我全部灭口,谁想忽传来一道令,调走了原本押解我们的差役,我们都以为是凶多吉少,谁想那些人竟说,他们不是来杀我们的,是奉恩人的命,来救我们的。”
之前说话的船工道:“我们原想求他们放了我们,可后来转念一想,我们脸上都有刺印,根本逃不掉。所以……”
“所以他们就把你们送进了庆阳墙。”
老河工点头叹道:“是。”
张药问道:“先太子遗族呢?他们没有举发你们吗?”
老河工摇了摇头,“我们后来才知道,这墙内关的是先太子的遗族,他们是好的人,非但没有举发我们,还将我们藏起,又将本就不充足的衣食都分给了我们,救了我们的性命。”
玉霖看向前方,“先太子的遗族在什么地方。”
老河工让了一步道:“在里面的青荣殿里,自从上月起,朝廷就不再送衣食草药进来了,好多女人都生了病。”
“他们如今靠什么活着?”
老河工道:“恩人送来给我们的口粮,我们克扣自身,省下来不少……”
张药凝眉:“够吗?”
众人无言以对,人群中却有人因为饥寒几乎站不稳身子。
张药转过身就要朝悬梯上攀去,玉霖追上他,险些被脚腕上的械具绊倒,张药忙扶住她:“你在这里给我呆好。”
玉霖道:“你要做什么?帮他们找食水吗?就算你不被王充他们抓到,侥幸找回食水,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你才骂了阿悯姐姐,你自己忘了吗?”
张药一时口中失桎,“我不能眼看着人死,我看着人在我面前死我早就看恶心了!”
“我知道!”
玉霖拉住张药的衣袖,那熟悉的牵扯感顿时将他所有的心绪都摁了下来,“别拉……”
“听我说,张指挥使。”
这一句话,彻底摁死了张药。
玉霖抬头凝想他:“只有你能救我们,留好你性命,该舍的时候我……”
她眼眶微红,声音却没有因此软下,“我不会拦着你。”
此时的东厂狱中,许颂年几乎全身赤(和谐)裸地被挂在刑架上,血腥气熏得连陈见云都有些作呕,他看了一眼身旁发怔的李寒舟,呵道:“陛下是让你来审人的,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刑架上的许颂年咳了一声,“不用他审了……陛下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他,呵呵……当年逼我自断一腿时,陛下怎么不问我……恨不恨他。其实背叛就是背叛了,没有为什么……”
陈见云上前一把扼住许颂年的下巴,“掌印啊掌印,你还真是把贱骨头啊!”
许颂年啐了他一口血沫子,气得陈见云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直扇得刑架摇颤。
许颂年顺势咳出喉中的血痰,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陈见云:“陛下让你去烧了庆阳墙是吧……哪一日啊?后日吗?是后日吗?”
陈见云转身抄起一把烧红的烙铁,朝着许颂年的胸口就按了上去。
皮肉炙烤的声音伴随着许颂年的惨叫响彻整个东厂狱,陈见云道:“陛下让我来审你,不是让你来审我的!你死到临头还在这儿跟我摆你掌印的谱吗?对,是,是后日又如何?怎么你人都成肉泥了,你还想去救那群余孽吗?”
“不敢……哈……不敢……”
许颂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你也不用再审了……回去告诉陛下,他……老人家该消气了。”
陈见云道:“陛下消气了,我还没有消气,我告诉你许颂年,陛下不会再对你心软,你活不成了!你只能求我,求我发慈悲,给你个痛快!”
许颂年抬眼望向陈见云,忽然笑开,直笑得陈见云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你他()的笑什么!?”
“我……我送你一份大功,你……要是不要。”
陈见云后退了一步,阴狠地盯着许颂年,“你不要给耍什么花招。”
许颂年惨笑道:“我……不耍花招,我知道我会死,我只是想拿我这具尸体,帮你谋个前途……你啊……你毕竟是我教出来的……人啊……”
陈见云迟疑了一阵,回头看了李寒舟一眼,“你先出去。”
随后再度凑近许颂年:“什么前途?”
“和我做个交易吧……”
陈见云骂道:“我他()凭什么要和你这个死人做交易。”
许颂年偏头凝向他,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看得陈见云浑身发麻。
“你怕死吗?”
“你……说什么?”
“张药还在外头,你将我折磨至死,你怕……你也会死吗”
“你……”
“不想让我给他留一封信吗?”
陈见云禁不住吞咽了一口。
许颂年喘道:“我只想……让我的尸体,回到张悯……身边去。”
陈见云迟疑道:“陛下的圣旨是把你剐了,丢到乱葬岗上喂野狗,把你尸体送出去,我做不了主……”
“你可以把我剐了,全不全尸,我已经不在乎了。”
许颂年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高仰起脖子:“替我告诉陛下,我愿意……替他认指使张药,杀韩渐灭口的罪,不管天下信不信吧……好歹,能替他遮一点羞,哈哈……”
他竭力吐纳,努力让自己的神智清醒,开口再道:“你请陛下,把我的尸体,放到神武门外去示众,我只有一个请求……让张悯……张悯替我收尸……如果你办到了,我保证我死后,张药,不会杀你……”
第120章 绝命书 高墙火场,用继我志,永护我愿……
天明时, 张悯挣扎着从病榻上起身。
自从宋饮冰带她出三司公堂,狱中潮气和寒气袭身不退,而她又久不服药, 旧疾翻起, 狠狠地病了一场。归家后, 她缠绵病榻,倒是有仆妇来照料她,说是受得宫里的意思, 不必想,定是许颂年的干系。然她病得着实不清醒, 连那日之后玉霖情形如何都不知道,也就顾不上问了。
今日好容易起得身,然而院内外却是空荡荡, 一个人也没有。
张悯想去镇抚司寻张药,问玉霖的情形,披衣下地推开院门, 外面又是好冷的一日。
风吹着她的病容与乱发, 无数灰尘在她眼前轻盈而舞, 张悯立在门框中,轻抬起手,接住了一片苍白的纸灰。
忽地,巷口处行来一行人,边走边攀谈,甚是兴奋。
“听说了吗?”
张悯转过身, 长长的街巷像一道光幕,那行人皆如幕布上的皮影。
“听说什么?”
张悯凝神细听,耳中却渐渐传来一阵尖锐的嚣声。
“那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许颂年, 死了!”
死了……
死了!
皮场庙外,蓬草铺地,李寒舟带着镇抚司,放下了一具人身。
既是曝尸示众,镇抚司手上自然没有轻重,本就是一具被天子泄愤折磨后的残躯,哪里经得起一掷,落草时几乎血肉摊散,一路跟镇抚司而来的杜灵若忙上前道:“李千户……轻一些,轻一些。”
李寒舟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的面容,血痂遍布,几乎看不见眉目,暗自叹了一口气。
天上万里无云,天下性命潦草。
人身横陈,腥臭散布,百姓却逐渐聚来,见那人一只脚露在外面,一只脚畸形地弯折在血淋淋的裤腿里。
“真是那个司礼监的掌印吗?”
“是啊,没看见那只断腿吗?”
“可……这怎么被拖到这个地方来了?”
“啧,他指使镇抚司那个指挥使杀人,因此被陛下处死,这会儿示众呢……”
“哦……那镇抚司那个人呢……”
“跑了!”
宋饮冰和韩渐挤在人群中,满耳喧闹。
宋饮冰心下不忍,僵着身子一声不吭。
韩渐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
宋饮冰摇了摇头,眼眸不答。
韩渐续道:“司礼监的首座死了,你我该开怀才是。”
一语末了,宋饮冰却独自转过身,径直朝人群外挤,韩渐随即跟上道:“不看了吗?”
宋饮冰摇头道:“不看了。”说完又顿住脚步,重又回头,望向那具破碎的人身,平声道:“其实,要说这位掌印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他刚说完这句话,人群中不知是谁,忽向那具人身猛地啐了一口。
“呸。阉狗。”
众循声看去,见是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
那一口痰就吐在尸体的手背上,杜灵若忙拦在尸体前,骂道:“掌印又没有对不起你,你羞辱他做什么!”
那乞丐道:“我活成这样天天被人啐,我能啐谁去?他一个阉人富贵成仙儿,我他()穷成这样,那不都是他害的!老子就啐他,就啐他!”
人群中不乏贫病之辈,听了那乞丐的话,一时都将心中难抒的愤懑朝着那具站不起来的尸体发泄而去。
杜灵若拼命挡住许颂年的身子,却根本拦不下羞辱他的唾沫和秽物如雨一般地朝着许颂年砸来。杜灵若几乎要哭出声来了,朝天泣道:“阿悯姐姐……阿悯姐姐你快来啊……阿悯姐姐啊……你快点来啊……”
宋饮冰和韩渐皆站住了脚步,正想折返,忽见后面的人群被一女子奋力地拨开,推搡时自有人呵骂,“这人谁啊,挤什么劲儿……”
宋饮冰道:“悯姑娘……是悯姑娘。”
韩渐闻言,忙同宋饮冰一道上前,伸手替张悯分道。
“都往后退几步,让条道出来……都退几步,给张悯姑娘让条道出来!”
人群推搡,张悯病体难行,几度跌倒,好在李寒舟远远地看清了张悯的脸,立即令道:“去把张悯姑娘带过来。”
镇抚司下来,人群很快被劈开了一条空道,张悯在空道之中站住,许颂年的身体,就在三丈之外。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底衣,却异常地宽大,根本不合体。杜灵若跪坐在许颂年的身边,哭得如同泪人,声音也断断续续地:“掌印死前叮嘱我,一定要等到阿悯姐姐来,阿悯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我护不好掌印的身子……我没用啊……”
张悯有些恍惚,身子一歪,险些栽倒。
宋饮冰见此忙要上来扶她,却被张悯避开,她重复着杜灵若的话,“一定要等到我来……一定要等到我来……”
一面说一面掐起虎口,强压下满腔悲意,令自己冷静,一步一步地朝那具破烂的身体走去。
三丈之远,她竟不知走了好久,近前时,血腥味充斥了她的鼻腔。
李寒舟在旁道:“张悯姑娘,陛下恩准,你替罪人收尸。此人你可带回,但不能买棺装椁,也……不能发丧。”
“好……我明白。”
她说着,在尸体前缓缓地蹲下身,抬起那只沾染着乞丐浓痰的手,掏出怀中绢帕,仔细替他擦去,哽咽道:“我想理一理他的身子,你们可以背过身去,避一避吗?”
李寒舟点了点头,抬头道:“都转身,往后退。”
人群被镇抚司压着朝后退去,张悯这才放下许颂年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撩开了许颂年的衣襟。
那破碎的血肉顿时逼入她眼中,奇怪的是,她平时连荤腥多了都觉得恶心,可面对这一滩血肉,她却一点都不想吐。
这么多年,虽不在一处耳鬓厮磨,但这世上至亲至疏夫妻说得最是精妙,他们一直都有默契。
张悯明白,许颂年绝不忍心让她看见他此时的模样,除非,他要用他自己的尸体,告诉她什么。
果然,她在衣襟之内,看到了一封以血为墨,写给她的信。
“卿莫怪,狱中不得纸笔传书,隧潦草相别。吾因私盗内藏,天子定颂年死期于今日,只堪先落款在尾,若卿不见结语,便是颂年命绝此时,不及交代。”
“卿且记,卿志亦我志。”
“本愿承张氏之宗,奉吾妻百年。”
“知不可乎再得,托遗响于悲风。”
张悯读至此处,天上高风由上卷下,朝着她扑来,吹起她病中未挽的长发,拂过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庞。
那是张悯少时所爱的《赤壁赋》,他日是“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而今终再不可得。
“知不可乎再得,托遗响于悲风……”
张悯呢喃着,忍泪将衣襟彻底翻接,后面的文字明显更加潦草凌乱,似是死期将至,无常催发,也似他临死恐惧,终至不可控笔。
“卿莫忘,秋冬养身,春夏提笔。吾终生仰羡卿之文墨,愿临死长记,亡前再誊。”
其后文字,几乎是为了抢时,乱如蓬草,但张悯认得,他命绝之前的最后一刻,写的是那篇满城流传的舞弊之文,是她的文章。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
最后一遍,字迹已乱得难以分辨出字形,终究未能写完,果然是“若不见结语,便是颂年命绝此时,不及交代。”
而那落款之处,离之结尾甚远,又果然是他提前写好,要她慎看再看。
张悯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倾身看去,但落款见自字迹比前面都要公整,文字如下:
四月二十七日于高墙火场
永继卿志
永护卿愿
张悯忍着心中无限悲意,细审最后的落款。
“高墙火场,用继我志,永护我愿……为什么是高墙火场?高墙……庆阳高墙,火场……”
她想着,忍悲再读前文。
“吾因私盗内藏,天子定吾死妻于今日…”
私盗内藏…
张悯至此猛然明白了许颂年的死因,她再度朝那日期看去,“四月二十七日……杜灵若。”
杜灵若忙回身道:“什么?”
张悯猛将衣襟覆上,转身道:“今夕何日?”
“四月二十……二十六日啊……”
张悯手指一握,轻道:“明日,庆阳高墙火场……”
杜灵若在张悯身边蹲下,“阿悯姐姐,你说什么,你不要吓我。”
“张药……张药在什么地方?”
众人在前,杜灵若不敢回答,只哭道:“姐姐先带张印回家吧,回家以后,我细细告诉姐姐。”
张悯没有再问,转而弯腰缓缓地伏于尸上,哑着喉咙,终于一点一点地痛哭出声来。
“你要说的,我应该懂了……可那些人,明明是我张家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啊……”
她说着,抱起那具尸体,摩挲着那无数道黏腻的伤口和血块,“别怕……颂年,别怕……。”
庆阳高墙内,张药用一根铁棍撬开了玉霖身上的械具,老船工端来了一碗稀粥,对玉霖道:“咱们还得撑到恩人再送食粮进来,姑娘,委屈你喝这些了。”
玉霖看了一眼那粥的颜色,脱口道:“我不爱喝这些。”说完立即后悔。
张药踢开地上的械具,接过粥碗走到她面前,“想办法喝。”
玉霖抿了抿嘴唇,轻道:“对不起啊。”
说完接下粥碗,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转身问老河工道:“你们知道下一次送粮是什么时候吗?”
老河工叹了一口气,“照旧来说,两日前就该送了,不过,从前也有晚个一二日的时候。”
玉霖问道:“剩下的水粮还能支撑多久。”
老河工无奈地摇了摇道:“也就这一二日吧。”
玉霖转向张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带他们回梁京城。”
老河工忙道:“姑娘是疯了吗?”
张药道:“玉霖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一个人,杀不进城门,但如果你要让我去,我可以。”
“我有病吗?”
“……”
玉霖抬眼:“要不要赌一次。”
张药闷声道:“赌什么?”
“赌我命硬,赌我要活,赌我杀不死。”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一河工跑来,“清荣殿那边来人了。”
老河工忙道:“是恩人的人吗?”
“不是。”那人摇头添道:“是没见过的人……”
老河工赶紧拉过玉霖,吩咐道:“快告知众人躲藏好!”
玉霖扫了张药一眼,张药立即直身山向阴处,回头扔下了一句:“我去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