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案发当天犯罪快感
作品:《泉眼无声》 就在姜暮沉浸在提前放暑假这个噩耗的同时,小双山县刮起了沙尘暴。
成堆的垃圾、塑料袋、矿泉水瓶、易拉罐,在风中跌跌撞撞地飞舞。
姜暮拽了拽书包,在风的裹挟下艰难地往灶三胡同走。
这里生活的人有相同的习惯,相同的气味,相同的节奏,人们像是活在一个屋檐下,一个时间抽烟,一个时间做饭,一个时间打嗝放屁。
在姜暮眼里,这里的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房檐每一个女人,他们的形态看似完全不同,却又是完全相同的。
她们平凡而又幸运,她们普通但又快乐。
她为自己感到不公,只有她看得见黑暗,只有她需要与罪恶对抗。
她逆风艰难穿行,每走一步都像有一只大手在后边拖着她、桎梏着她。
她已经压抑不住自己,可小双山县还是如此的寻常。
她呆呆地看着大黑狗在大风里被吹成了狮王,撒欢儿似的你追我赶。胡同里老人骑的自行车叮铃铃响,还不见人,便听见吆喝声,“磨剪子嘞,抢菜刀……”声音被风吹的扭曲变形。
一切都是如此的寻常。
她拐了几道弯,突然停下,看着对面一个约摸五六岁的男孩,男孩也直愣愣盯着她,他突然伸出手,将那只刚摸完蒿草的手伸进了他奶奶的衫子里头。
他奶奶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手里的藤编活,小男孩瞅了瞅姜暮,把脸埋进奶奶的胸口。
一阵沙尘荡来,鸡鸭鹅四散逃开,老太太撂下藤编,起身将鸡鸭鹅驱赶到栅栏前面。
老头敏捷地飞扑上前,捉到一只母鸡,母鸡们扑棱着翅膀飞走,现场一片凌乱,狼狈不堪。
“这天气,也忒恶劣了。”老头说。
老头一手挥着菜刀,一手掐着鸡脖子,公鸡扑棱着翅膀,挣扎尖叫,老头道,“你还想跑?你能跑哪去?”
老头用力拧断鸡脖子,那鸡顿时消停下来,奄奄一息,“你跑哪去我都能给你逮回来,找死。”
手起,刀落。
两条黑狗嗷嗷疯叫起来,跑开了。
姜暮立在不远处,眯着眼抵抗沙石,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头阴霾更重地往回走。
……
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沉,天气不好,连客厅都昏暗一片。
李雪梅在做晚饭,姜源不在家,除了漏气的窗缝发出呜呜的哀鸣,只剩下鱼缸氧气泵哗啦啦的声响。
鱼缸里,一条金鱼沉在缸底,一动不动。
姜暮看了半晌,它死气沉沉的,她找到小渔网,伸进鱼缸里,轻轻碰了碰它的大尾巴,它还是没有动,一点生气都没有,她把它捞出来,发现已经死透了。
它身上湿滑的粘液渐渐干涸,原本鲜亮的具有金色光辉的如神圣之光的鱼鳞黯淡下来,只有那扇大尾巴和双鳍还在持续腐烂,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
那朵漂亮的大尾巴啊,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看似安全无虞的生存环境无情地阉割掉了。
姜暮仔细观察着另一条鱼,它的大尾巴看似鲜亮如初,但最外层薄如蝉翼的边缘却隐约出现锯齿状,她知道它也活不过今夜。
它像感知到某种力量的降临,疯了一样地上蹿下跳,猛冲向鱼缸,发出巨大的“当当”声,像是一场自杀式的逃亡,也像是在做一场疯狂的法事,用自己的身体鸣钟自哀。
姜暮面色平静地把那条死鱼扔进垃圾桶,关掉氧气泵。
仿佛一切都平息了,疯狂而受伤的鱼不再与水流对抗,不再徒劳地挣扎,它沉到鱼缸底部,嘴巴微微阖动着,细若游丝地喘息着,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她回房间放下书包,打开了窗,看了看窗外嗷嗷逮捕的小燕子,沙尘还不断地从纱窗里钻进来,落在桌椅上,落在翻飞的书页上,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摸上去颗粒感十足。
她冲完澡,回房间准备换衣服,打开衣柜,一件白色连衣裙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干净明亮且耀眼。
“上次考试之后你爸爸说过要奖励你一件新裙子的,总算兑现了。”李雪梅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不自然地拘着笑容。
姜暮表情平定,没有喜悦也没有厌恶。
李雪梅近乎讨好似地说:“你爸爸今天中午亲自去你武阿姨店里挑的,最新的款式,你看多好看,白色的,腰上还有蝴蝶结。”
姜暮手指攥着柜门,轻轻关上,道:“谢谢爸爸。”
“你不喜欢?”李雪梅尴尬。
姜暮摇头,“喜欢。”
李雪梅走近,把裙子拿下来在她身上比量,眼神在她双肩上来回转换,问:“那试试吧?”
裙子是收腰的款式,裙摆过膝,薄纱料,腰上的确有蝴蝶结,很少女,只是,那种面料,白得晃眼睛。
李雪梅又掐着裙子的腰身在姜暮腰上比量,道:“你穿上一定好看。”
姜暮不说话,事情似乎比预料中的还难转圜。
李雪梅紧紧搂住她的肩膀,亲昵地贴了贴她的脸颊,这是一位不善讨好的母亲表达歉意的方式。
李雪梅自有处世之道,亲人之间的隔阂,互相不再提起才是对彼此最大的仁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大家绝口不提,只要时间足够久,总能体面地重归于好。亦如她和她姥姥的误会,她和她舅舅的误会,等等。
李雪梅拍拍她头发,无奈道:“这孩子,还生气呢。家人之间没有隔夜的仇,你看,你爸还不是给你买了裙子吗?”
姜暮的拒绝都体现在脸上,身体僵硬着,没动,她垂眸,平静而礼貌地又说了一遍:“谢谢爸爸。”
李雪梅拉过姜暮的手,道:“你跟妈妈讲,昨天你是不是故意气爸爸的,你到底……到底有没有做过格的事?”
姜暮眼睛里明澈一片,可她又轻轻地笑了,隐约流露着不怀好意地笑着,并反问道:“您说的过格的事,具体指什么事?”
李雪梅怔了怔,油盐酱醋茶似乎都在她脸上泼过了一遍,她意识到她眼底的笑意,是冷意,是故意,是恶意。
她最惧怕的就是这一天,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凶猛。
面前这个女儿,好像一个陌生的恶鬼。
姜暮笑得更凛冽了几分,自带让人无法直视的恶劣。
她就知道,当她撕开真面目给他们看时,想要被爱会成为比登天还难的事。
仅仅一瞬,姜暮恢复了原本的她,看透了一切似的淡淡说,“妈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李雪梅稳了稳情绪,抖开裙摆,塞进她怀里,“尺码正合适,你穿上,我看看。”
姜暮直接把裙子叠好,垫起脚放在柜子最上方的角落,态度冷淡执拗,专门要与她作对似的。
李雪梅背过身,红了眼圈,而后悻悻地离开,关门。
……
姜暮坐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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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觉得这房间闷得很,墙壁长年充斥着令人绝望的灰白色,地板缝隙里附着着洗不净的泥垢,夜蚊香、痱子粉的味道混杂着,闭塞了一整天,发酵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却也是属于她的味道。
她眼圈发红,突然跳起来,拿出红墨水,打开柜门,奋力泼在白裙子上,她又觉得不尽够似的,拿起剪刀,拼尽全力把白裙子捅碎,然后气喘吁吁地坐回床头。
她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原来伤害一个人、一个物件所带来的,不是愧疚、悔恨,而是舒适、愉悦、畅快。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李舰是这样的感觉。
她又盯着床头的两本《刑事犯罪》,若有所思。
窗外的风更紧了。
她听到楼下传来的广播声,“今晚到明日白天有暴雨到大暴雨,小双山附近居民要做好防护措施,准备出行的居民……”
她穿上刚从学校申请回来的新校服外套,决定出门。
李雪梅正弓着背,一边咳嗽着,一边“哗哗”地搓着筷子,瘦削的背脊几乎要弯进水槽里一样。
她那咳嗽一直没好,这几天看了报纸才知道原因。
所谓“矿泉水厂职业病危害”,便是水厂定时定量向水处理系统中加入臭氧,臭氧强烈刺激呼吸道,造成咽喉肿痛,胸闷咳嗽,严重的甚至会引发支气管炎和肺气肿。
想想这么多年工作赚钱养家的心酸,又想到女儿的不省心,不禁流下眼泪。
她尽力了,可还是什么都没做好。
她见这么大风姜暮还往出跑,立时叫住她,“你干什么去?晚上家里要请客吃饭,你换上新裙子,跟我们开开心心吃顿饭不好吗?”
姜暮道:“我不去吃饭了,我去李叔叔家。”
李雪梅怔了怔,姜暮道:“我打算晚上给李煊赫补课,在李叔叔家住,不回了。”
这迟来的妥协令李雪梅的眼圈更红了,眼泪一串串往下落,她抽了抽鼻子,猛咳了几声。
她感动地道,“孩子,你终于懂事了,但也不用这么急,饭局过后再说。”
“说了不去饭局。”姜暮推开防盗门,离开。
门被风摔上,震耳欲聋。
……
她穿过小双山,进了厂子,朝着办公楼的方向去了。
此刻,职工都已下班,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值班,李舰也不在。
她走进厂长办公室,径直走向办公桌,拉开抽屉,拿出一枚崭新的书签。
她在书签空白处留下一行小字——饭局后小双山上见。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她也以为她可以努力,并且以为命运的齿轮一直在扭转。
可她忘了,走在沙漠里的人,终无可能会遇到一株柳,他们通常只会鼓足勇气朝海市蜃楼跋涉而去。
所有那些美好,不过空花阳焰,梦幻浮沤。
他们只教过她善良,只告诉她世界美好,却没有提醒她人间也有险恶,也没有教会她如何保护自己。
而她现在要用自己的方式。
不必感到遗憾或可惜,人生向来如此,通往天堂的路需要艰难攀登,通往地狱的路却只需坠落,未必没有快意,未必不是归途。
爱是堡垒,能抵御世间一切苦难,如果缺少爱,恨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