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案发十四天前真相
作品:《泉眼无声》 旅馆内。
姜暮警惕地盯着李舰,这时走廊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李舰丝毫不受影响,姜暮却屏息,匕首虽时准备抽出。
脚步声拖拉着朝这边走来,似乎故意放轻放慢,最后停在门口。
姜暮的心提到嗓子眼。
不一会儿,脚步声再起,似乎有离去的意思,可他没走几步,又折回来。
“李厂长在吗?有急事。”门外突然有人喊,是张文斌的声音。
李舰顿时撒开手,姜暮因为没有提前卸力,手肘弹回,猛撞在桌面上,又麻又痛。
剔骨刀也就此收了回去。
“去楼上看看。”门外脚步声消失。
兴致被扰,李舰不悦,他心里明白门外的人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的人又折回,门被敲响,“李厂长,你在吗?有急事。”
李舰退后一步,整理衣襟,咒骂了一声,“扫兴。”
他系好腰带,捡起地上的玳瑁眼镜戴好,整理头发。
随即房门被打开,一道光线射进来,却又被挡住。
张文斌诧异道:“您这是在干嘛,找您半天了。”
李舰被坏了好事,怒火中烧,他气急败坏地推张文斌出去,问:“有急事?”
他的语气里少了平日的斯文,多了些阴郁。
张文斌煞有介事地道:“可不有急事,图书馆开馆仪式,等着你揭碑呢。”
李舰闻言抬眸,他那双犀利的眼睛盯着张文斌看了半晌,愤怒道:“老张,别在这跟我打马虎眼。”
厂里的事,他都已经安排妥当。
张文斌着急,道:“我怎么敢,省里的合作方为图书馆送来了一块“育人苑”的石碑,特邀了市文旅局的几位领导,与您一起揭碑,寓意着知识育人,并做好文化传承,接下来不但要参观图书馆,还有‘书海寻香’等活动,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屋内,姜暮靠在窗前,一只手用力抱住膝盖,牙齿啃咬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瑟缩而呆滞地望向皲裂的水泥地面,天气很热,可她的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快速消散热度,她不断变冷,不断地发抖。
屋里每个物件似乎都要被她的视线戳出一个洞。
门外,张文斌尴尬地保持着僵硬的微笑。
他高出李舰一头,但气势上却好似又矮着一截。
李舰走进房间,准备关门,警告道:“别多管闲事。”
房门吱嘎一声,满地的光变成一道金线。
眼看着门要被关上,姜暮的恐惧越发深入骨髓,她猛地站起身,叫了声,“张叔叔。”
她的双眼无神,衣服凌乱,像一朵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被一壶滚烫的热水摧残过。
但越是残败就越是有着某种力量,像一只伸来的颤颤巍巍的手死死地、不放手地握住了张文斌的心脏。
张文斌鬼使神差地攥紧门把手,制止了李舰的动作。
李舰怔住,目光阴鸷地盯着他。
张文斌被盯得心虚,随后,他赧笑着推开门打圆场,道:“李厂长,你这是干嘛,我没必要跟您撒谎,您还不赶紧跟我下楼?文旅局的领导可不敢随便放鸽子。”
李舰脸上因激情而晕染的神采彻底褪去,他恢复往日的冷静,道:“张文斌,你三番五次阻挠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文斌表情无辜,他笑着,把态度放得更加诚恳,道:“我能干什么,我真不是故意的,在您面前,我哪敢。”
李舰上下打量张文斌,冷笑着走出房间,关上门,道:“你不敢?你每天盯着我的行踪,上蹿下跳,我走到哪你跟到哪,你还说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上次去学校接姜暮你莫名其妙拉我去喝酒,这次又巴巴地跟来,是不是厂里的工作太清闲,是不是二把手的帽子还不够沉,你如果不满意这份工作,可以尽早退位让贤。”
张文斌尴尬地笑道:“李厂长,您这么说可真就冤枉我了,我哪是盯着您的行踪啊,我这是为了有事方便找您,这您可千万别误会。”
“没有误会。”李舰提了提腰带,指着张文斌道:“你心里盘算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张文斌装作无辜又紧张的样子,极力辩解:“李厂长,我在您面前能盘算出什么,快走吧,领导们可都等着呢。”
李舰怒视张文斌,“上次开家长会借着图书馆闭馆的缘由,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张文斌见李舰没有了耐心,一副不打算跟他周旋的样子,他只得讪笑,又耐心劝告道:“李厂长,她只是一个孩子,您还是手下留情。”
李舰鄙夷地盯着张文斌,眼镜下的一双眼睛眯起,嘲讽道:“老张,你这是良心发现了?”他指着他那道脊梁高挺的鼻子,“我告诉你,晚了。”
张文斌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正色道:“李厂长,做事别太绝,给人留条活路,这孩子现在心理上已经出现了问题,你没发现吗?你看她大热天穿成这样……”
李舰道:“多担心你自己吧,厂里现在对姜源的呼声很高,我看你是不想做这个副厂长了。”
张文斌闻言沉下气来。
李舰鄙视地看着张文斌,道:“你想当好人?我告诉你,你不够格。你看看你干的这都是什么事,幼稚,荒唐。”
因为无法理解,因为气愤,因为不敢置信,他有些语无伦次,他停顿片刻,又恨铁不成钢似的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呵斥:“张文斌,你简直愚蠢。”
俨然还是一副领导批评下属的姿态。
张文斌也变了脸色,横下心道:“我现在铁了心要拉一把这个孩子,像我这种蠢人,什么都干的出来,想当副厂长也不是只有靠你这一条路,你还是别把我逼急了才好。”
李舰怔了怔,愤怒道:“你在威胁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求证似的追问,“你想搞我?”
李舰停下踱步,继而开始威胁张文斌:“如果你搞我,十年前你想什么了?你现在搞我,这十年你构成包庇罪,甚至可以定性为帮助犯。”
张文斌义愤填膺,“你他妈当时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再也不碰这个孩子,你他妈的良心喂狗吃了?”
李舰道,“从五岁到十二岁,我确实没碰过她,都他妈是她勾引我的,你看她发育的那小模样,你看她那张小脸,我找到她,她没有反抗,你看她哪里有一点不愿意,我绑着她来的?”
张文斌气血翻涌,“李舰,你他妈的就是个畜生。”
“你他妈的好到哪里去,”李舰道:“你干过什么你不知道吗?我明确告诉你,你早就犯法了。”
“少吓唬我。”张文斌瞬间被激怒,他激动地一把攥住李舰衣领,将他推撞在门框上,挥起拳头,鄙夷地说,“别他妈拿你跟我相提并论,我跟你不一样。”
李舰却道:“在小双山这种地方,哪怕你没犯法你也别想好过,一人一口吐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但你这个包庇者,你还想当副厂长,甚至是厂长?我告诉你张文斌,你认清事实,咱们俩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完蛋,你也完蛋。”
张文斌已然怒火中烧,但拳头却始终没有落下。
李舰瞪着张文斌,道,“姓张的,事不过三,再有下次,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张文斌恨道:“李舰,你他妈的早晚遭报应。”
他甩开李舰。
李舰竟莫名其妙笑了起来,那笑声展现了过去从未暴露出来的无耻和贪婪,狡黠和泯灭人性。
他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脸,目露鄙夷,“这就对了,上次我提到图书馆闭馆,你反应很大,尽管你再痛恨开馆这件事,不也是这样识时务吗?一个浑身滚了恶臭的人,高尚跟你没关系。”
他潇洒地提了提衣领,转身阔步离开。
姜暮站在窗前,看着李舰离开旅馆,穿过马路,去胡同里把桑塔纳开走了。
而街道另一侧,穿着西装拎着黑色皮质文件包的男人正急急朝这边走来。
张文斌始终站在门口,攥紧着手心,李舰拍在脸上的力道并不大,但那痛感的形状、边界却很清晰,呈放射状啃噬着、羞辱着他的自尊。
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歉疚而紧张地问,“张叔叔是不是来晚了,你还好吗?”
姜暮整理好衣襟,厌恶地扫一眼张文斌,张文斌想解释什么,姜暮吼道,“你……你让开——”
她用力推开堵在门口的张文斌,张文斌后背磕在门框上,吃痛哼了一声。
姜暮快速下楼。
姜暮走到楼下,却正好碰到那个穿西装拎着黑色皮质文件包的男人,李成和。
李成和正背对着她,把皮包放在窗口前,把头伸向窗口,问了一句什么,里面的老女人并不愿意透露信息,大声说,“没留意。”
姜暮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成和的侧脸看,痛恨他的阴魂不散。
李成和身体微微后移,说,“一个十五岁的女孩,长得漂亮,穿着校服,刚刚有来过吗?”
窗口里说,“不常来,没印象。”
李成和把照片塞进窗口,女人爱答不理地看了一眼,说,“刚刚倒是似乎有一个穿这种校服的……一起来的,好像是个男的,是个叫姜源的男人,说是女孩的爸爸。”
女人说着,突然瞥到他身后的姜暮,给李成和使了一个眼色,李成和回头,与姜暮正碰个面。
她身后楼梯的红毯子上,一双黑色皮鞋缓缓走下。
张文斌走至楼梯口,同姜暮一起目不转睛地看向李成和。
旅馆女人说,“咦,这不就是了……”
李成和神色诧异,目光不断在张文斌和姜暮身上来回徘徊,姜暮觉得皮要被扒下来了,她跑出旅馆。
……
家属楼一片祥和,晚饭过后,在楼下乘凉的居民们纷纷回家看晚间新闻了,所以没有人留意到张朝是如何狼狈地冲出姜暮家房门的。
夜就这样一股脑儿倾泻下来,将白昼一点点吸干净。
张朝失魂落魄地走在胡同里,蓦然想起姜暮平静的、漆黑的眼睛,还有她拒绝他、厌恶他的状态。
他立时攥紧拳头,额角鼓出青筋,同情和愤怒互相撕扯着涌上心头,除此之外,还有羞愧与自责。
就在他冲出来前,他看了姜暮的另一篇日记:
我从李舰的房间走出来时,裙子里渗着血,我很痛,很害怕,我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做了坏事,我急迫地想要找妈妈,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张叔叔。
张叔叔按着我的肩膀,义正严辞地讲:“你不能跟父母讲,知道吗?”
我懵懵懂懂地问,“可是我很痛痛,为什么不能告诉妈妈?每次痛痛了,妈妈给吹吹就好了。”
张叔叔抚摸着我的头发,颤抖着声音说:“因为……因为这是不好的事情,你的父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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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他们一定会打你,他们就再也不会爱你了,你懂吗?”
我开始害怕,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暮暮不要被打,暮暮害怕被打,暮暮要很多很多的爱。”
张叔叔拥抱我,道:“乖。”
胡同里,昏暗极了,高高的青砖墙遮挡住万家灯火。
头顶谁家大门上挂的两盏桐油灯在风中忽悠忽悠地闪烁。
他想起那天姜暮收到“放学后在小双山见”的书签,当天下午他就在学校附近遇到张文斌,那天他是去干什么的?
他想到姜暮跳楼那个雨夜,张文斌称在校门口堵到李舰,拉着李舰一起喝酒,他又在做什么?
李舰每次出现,张文斌似乎都参与了。
他为什么要给姜暮借书,为什么姜暮借的每一本书他都要提前翻阅?他为什么摘抄那些名人名言给姜暮?
他努力从过去的记忆里寻找着可疑的蛛丝马迹,可越是回想,越是恐怖,他害怕、混乱,逐渐崩溃。
尽管坚韧,也不足以吸纳这样的事实。
她一直在绝境中挣扎,李舰无处不在。而这一切,张文斌可能都知道。
他是无耻、无情的包庇者,张朝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样做,更不敢想象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不可告人的肮脏交易。
羞愧和耻辱令他无地自容,这一瞬间,仿佛千军万马朝他踏来,他被淹没在尘烟和铁蹄下。
怪不得她说,永远也不要和他做朋友。
他绕着胡同来回走了无数圈,然后拔腿就跑,他跑得筋疲力尽,跑得气管发出哮喘声,他跑得双腿疲软,背心湿透,他呼哧呼哧地喘,风灌进他的喉咙,带来干涸刺痒,他肺里像点了把火,传来剧烈的灼烧感,他眼里雾蒙蒙一片,睫毛被汗濡湿……
但只有奔跑能让他得救。
……
姜暮刚跑回柳南街,便遇到从胡同里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的张朝。
张朝的目光终于从地面转移到姜暮身上,如看一盏烛火一样怜惜地凝视着她。
他轻轻把手中的日记本藏到身后。
她怔在原地,下意识追随着张朝的动作,视线落在他的身后,眼里充满恐慌。
聪明如她,怎么会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状况,姜暮紧张,心跳加速。
她想,那未必是她的日记本。
可是,直觉又告诉她,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因为张朝从来没有压抑过对她的好奇心,姜暮知道的。
少女的拳头攥起,又松开,再次攥起,再次松开,心口潮热。
张朝的拳头攥的更紧,所有情绪被封存在体内堆积,膨胀,爆发,再压抑,他努力抑制着,想让一切埋藏在湖面以下,但他毕竟只有十五岁。
恐惧让她颤抖。
“你……你都……都知道了。”她轻轻地问,怀疑但充满侥幸。
时间在他们胶着的眼神里凝固了。
张朝眼底渐渐涌现出难以掩饰的慌张,泄露了一切。
瞬间,张朝便从姜暮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雪山崩塌一样的痛苦。
张朝急忙想要上前解释,可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姜暮扭头便跑。
张朝反应过来,想要跟上去,但姜暮已经跑远了。
她梗着脖子,径直冲向马路中央。
一辆大卡车朝她疾驰而来,顿时发出刹车巨响,金黄色的车灯散发刺眼的白芒。
张朝静止了,脸色惨白,被吓得魂飞魄散。
卡车及时调整方向,左右猛晃,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
张朝屏息,忘了反应。
卡车跌撞着冲上马路牙子,撞在围墙上,围墙扑通一声瘫倒,车窗里传来司机惊魂未定的谩骂和诅咒声。
一阵滚滚浓烟过后,张朝才看清路面,少女贴着卡车车头冲了过去,正笔直地冲进胡同。
“现在的孩子,不要命了。”路边的老头们面面相觑,纷纷散开。
夜色凄迷,浓密阴翳的爬山虎遮蔽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大柳树笼罩,大柳树的阴影又笼罩住狗笼子,狗笼子的阴影笼罩住姜暮,黑暗叠着黑暗,寂静压着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自行车清脆的铃声还能证明,这个世界是鲜活的。
姜暮依偎在两条大黑狗中间,但它们滚烫的体温已经无法熨帖她,她蜷缩着,全身僵硬冰冷,她的目光落在狗笼最灰暗、最腌臜处,形状不如一条狗。
她觉得在她五岁时,她便已经做尽了这世上最可耻的事。
她忍不住又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她感觉不到疼痛,她只觉得畅快。
多年来,尽管她努力克制,可她的脸上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羞耻的讪笑,那是对过去的歉意。
她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开,她的眼睛里满含泪水,却冒出痛恨的火光。
连张朝都知道了,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愿意走近她的人。
她必须结束这一切,以一种幼稚且可悲的方式。
她从狗笼里钻出来,看向楼下的桑塔纳,又看向李奶奶家的灯。
她的血液冲到头顶,心跳声攻占了大脑神经,她放弃理智,毫不思考地往木板门冲去,拔出剔骨刀。
可就在这时,胡同里的自行车铃声却近了,近了。
邮递员跳下自行车,从包里拿出来一封信,看向姜暮瘦弱的背影问,“同学,姜暮是住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