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人的记忆有限。


    后来的很多年里，季杭每每回忆起，只能想起每一个记忆节点——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他中暑时见到了司云起、


    心脏疯狂跳动，意识到自己喜欢司云起的那一刻、


    司云起搬进他家后，他们一起买了很多东西，其中有棵山楂树，总是被司云起搬来搬去、


    去了司云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见到了司云起的朋友们，同时也知道了司云起要走的路、


    ……


    每次回忆到这里，季杭总会干预自己的回忆。


    因为从这往后，他好像就没能真正的开心过了。


    细想应当也是有的。


    司云起拿下报考的每所学校专业第一时，他是真的开心。


    可还没等他捕捉到这种情绪，顷刻间，汹涌的难过又会蔓延上心头。


    他……


    还能陪司云起多远呢。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季杭常常被困在这样的情绪里。


    他有陪着司云起试镜，全心意地期盼着他能试镜成功，失败的时候，他比谁都觉得可惜。


    后来真的拿下角色的那一天，他看着成芜和曹书望围着司云起欢呼，依旧是全心意地为他高兴。


    可下一秒，熟悉的难过又涌了过来，他的心闷疼。


    成芜和曹书望一人一语，夸完司云起，又疑惑为什么这部大男主电视剧的主角会给丁熙年。


    他们絮絮叨叨，司云起耐心地听着。


    季杭静静地凝视着司云起的侧脸，忽地意识到，在他和司云起相处的时间里，每一次每一次，司云起都是看向他的。


    这样能看司云起侧脸的时刻，当真是少之又少。


    ……


    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赶着下雨之前，成芜被成馥接走了。


    季杭去送了她们，把外套给了成馥，却始终不知道该说句什么。


    再后来，他和司云起一起跑在雨中，突然一时兴起，拐开回家的路，跑到一座桥上。


    雨水打湿万物。


    季杭被司云起抱紧时，用毫无异样的话说着他们的未来。


    他说当司云起真的站在彩带雨下时，第一个拥抱的人，会是别人了。


    打在桥面的雨顺流而下，季杭眼尾掉下的眼泪不知去向。


    或是流在了司云起衣服上，也可能是淌成水流中的一粟。


    哪里都好，只要没被司云起看到就好。


    当时季杭只以为还有段时间，他还能再陪司云起走一段路。只以为他提前在心里做过很多次演练，那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就能坦然应对。


    可生活并非如想象中的轨迹般行走，它会突然在转折在某一刻，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司云起拿下角色的剧组开机，季杭刚送他到车站，回家后看到季满谦晕倒在房间。


    季杭把他送到医院后，才从医生口中得知，季满谦脑袋里长了一个瘤。


    医生判断是恶性，位置很不好。在年初季满谦因为头疼去做ct就查出来了。


    季满谦只想着迟些再告诉季杭，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一拖，就拖得愈发严重。


    医生看着最新的头部ct，告诉季杭，情况很不乐观。


    ……


    在那之后，季杭也不记得他每天都是怎么度过的了。


    穿刺后确定是恶性，多方打听后，又结合医生的建议，他们转到了二院。


    好在季满谦心态很好，转院后也得到了很好的化疗方案。季杭晚上在病房外守着季满谦，白天出去做零工，凑来凑去，每天能凑个一二百。


    只是填补进医药费里时，不过杯水车薪。


    在这座城市，季杭除了季满谦，再没有别的亲人。


    他承担起所有的责任，面对季满谦时，从没有一刻是丧着脸的。


    甚至司云起给他发来的消息，他都能以正常的语气和口吻去回答，以至于九天后，司云起才知道这件事。


    还是曹书望告诉他的。


    司云起回来是一个深夜。


    季杭坐在病房外面，靠着墙睡着了。累了一天的他疲态尽显，眼底一片乌青。


    静静地看了季杭半刻，司云起放轻动作，坐在这人身旁，小心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


    季杭睡得并不踏实，没多久就突然惊醒。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多了个人，抬手拧向眉心时，忽地听到司云起的声音——


    “季杭。”


    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季杭眨了下眼，垂下手后尽力扯出一个笑，说：“我没事。”


    司云起看了他几秒，那句“为什么不告诉我”再也问不出口了。


    相比于他忧心了一路的季满谦的病情、季杭的状态，那句相似于质问的话确实不值一提。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季杭问。


    司云起动了下嘴唇，季杭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自顾自说道：“没事，我爸心态很好，很配合治疗，就是时间问题，会好的。”


    他只字未提钱上的窘迫，因为司云起和他年纪一样，怎么会有存款，就算接了部电视剧的配角，钱也不是那么快就能打过来的。


    他唯独没有提的事情，却轻易被司云起看穿了。


    天还未亮，司云起在楼道里打了很多个电话。后来他站在病房门口，远远看了季满谦一眼，对季杭说：“剧组着急，我得走了。”


    季杭点头。


    司云起离开的时候遇到曹书望过来，得知司云起着急回剧组后，曹书望忿忿道：“我真是看错司云起了，亏我专门告诉他，没想到他回来一趟立马走，怎么着，剧组能有多急，能有多重要啊，演了那个破侍卫后他能飞升是吧。”


    “书望，”季杭嗓音很疲惫。


    曹书望知道这样说无异于给季杭添堵，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没再说话。


    约莫五六个小时后，季杭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正在主治医师的办公室里，没有打开看，再想起来时，是出医院做兼职的路上。


    消息还停留在锁屏页面上，看清楚后，季杭愣在原地——


    是司云起在微信给他转的账，四万六千块钱。


    只有一条转账消息，没有别的话。


    季杭打了语音过去，没有被接听。


    到了半夜，司云起才回了消息，说这笔钱是片酬，等剧拍完还会有，让季杭好好照顾季满谦，不用担心钱的事情。


    在那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司云起好像很忙，语音和视频始终接不了，回的消息也常常是半夜三更。


    曹书望得知后还说，司云起的角色不是男主的侍卫吗，哪会有那么多镜头，怎么忙的跟主角一样。


    只有开始填报志愿的那天，他们才连了个语音通话。


    季杭报考了医学院，司云起的文化课成绩依旧很稳，考了北京的戏剧学院。


    那之后的司云起还是很忙，像是有拍不完的戏。直到季杭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打来的是剧组的某个助理，按照司云起试镜时填写资料里的紧急联系人打的电话。


    季杭终于知道那笔钱是哪里来的了，也终于知道这一个月为什么总是联系不到司云起了。


    原来，司云起回来的那晚，打的所有电话里，有一通是打给丁熙年的。


    司云起说剧组着急他回去，是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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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于用钱，让出了原本的角色，签了一份新的合同，成为丁熙年的替身。


    ……


    这一个月里，原本属于丁熙年的所有打戏和高危险高难度的动作，全都是司云起完成的。


    在最近的一场悬崖戏中，丁熙年和导演团队为了画面呈现更真实，将一个场景拍了数十条，最后一次因为工作人员的失误，司云起吊着威亚撞在悬崖边，伤到了头部，严重脑外伤造成视神经受损。


    剧组承担了医药费，还有十万块钱。


    司云起眼睛看不见，身边也没有能信任的人，唯独有个剧组的助理还算可靠，他请助理帮忙，把钱从微信上转给季杭。


    助理不明白他的用意，因为他的眼睛也不能拖，只能照着他的紧急联系人联系到了季杭。


    ……


    季杭让曹书望照看季满谦一天，通过剧组助理给的地址，找到了司云起。


    司云起的眼睛还被白纱布包着，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前时，甚至不敢想会是季杭。


    而季杭静立良久，亦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完整。


    他眼中的司云起，薄唇紧闭着，额头、颈间、手腕、小臂……


    没被衣服盖住的皮肤上尽是伤痕和淤青，从医院离开时还是好好的司云起，仅仅过了一个月，新新旧旧的伤疤遍布，竟无一处完好。


    季杭压抑着呼吸，缓慢地抬手，很轻地碰了下司云起眼睛上的纱布。


    许是有一刻的呼吸没被克制住，司云起忽地动了一下，然后试探地开口：


    “季杭？”


    一瞬间，泪水决堤。


    季杭颤声“嗯”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抖。


    司云起抬手碰了碰他，找对方向后，站起身，很轻地抱住了他。


    “我没事，”司云起在季杭耳边说，“很小的伤。”


    他能感受到季杭在颤抖，也知道季杭在压抑着情绪。


    “真的没事，”司云起抱紧了几分，“短暂性的看不到而已，叔叔怎么样了？”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司云起后背，隐匿在衣服深处。


    季杭尽力平稳声音，说：“他很好，不用担心。”


    司云起又问：“那你呢。”


    “我也没事，”季杭垂眸，忽地看到司云起后背大片的擦伤。


    心又猛地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进去，足足过了两分钟，季杭才能把那股难吁之气压下去，他声音哑得厉害，“司云起，你骗人……你、你疼不疼啊。”


    他的语速明明很慢，让人听起来却很急，“你说没事是骗我的…你全身都是伤，眼睛看不到了，还要把钱转给我，司云起，怎么可能没事，你骗人，你疼不疼啊……”


    他重复着“你疼不疼”四个字，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像是从得知季满谦生病时到现在所有的眼泪都流在这一刻般，在司云起的怀抱里，抒发了压抑一个多月的情绪。


    等到他安静的瞬间，司云起说：“我如果承认我疼，季杭，你也能承认你不是真的没事么。”


    季杭愣了愣，内心怔忪一片。


    没事兴许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它无数次被人们提起用来骗人，可实际上，它常常是谁都骗不过。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对方所说的每一次“没事”，都不是真的，这两个字也不是为了逞强。


    在他们十七岁的年纪里，羽翼未丰，始终没能抓得住什么。


    唯独能做到，因为爱做出的选择和做的事情，不论多么疼，都能坦然的告诉对方，我没事。


    潜台词里是，我没事，所以你不要感到压力和心生愧疚。


    他们说的每一次“没事”，都是在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