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浮光跃金(二十二)
作品:《霹雳之演员的自我修养》 苦境·火岗村
夜色如墨,原无乡冒雪归来。
他提着乡亲们塞来的腊味山货推开院门,俯身拾起门槛边不知谁搁的竹篮,掀开粗布一看,里头还躺着几枚沾着泥土的新鲜冬笋。原无乡反手插上门闩,震落衣上积雪,将山货收进厨房,运功化去周身寒气,这才缓声步入内室。
烛火轻晃,在窗纸上投下师徒二人的剪影。
莫寻踪伏案疾书,砚中墨汁将涸犹不自知。原无乡无声走近,执墨轻研。
“师父回来了。”
莫寻踪搁下毛笔,桌上那支琉璃山茶笔搁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映得狼毫笔尖愈发乌亮。
“嗯,写完了?”
少年闭目捏了捏鼻梁:“早呢,才完成第一册。”他将书卷递过,“不如师父给把把关?”
原无乡接过。
靛蓝封面上《莫家拳》三字力透纸背。翻开扉页,一首歌诀赫然在目:
「拳行如虎势,脚踢似龙威。身灵步活力,长短劲俱齐。」
拳谱分门别类,记载二十余套拳法,以及腿法五式,每套皆配简图要诀。
原无乡翻阅道:
“你这进度,已远超为师预期了。”
原无乡放下拳谱,双手搭上徒弟肩颈,运起柔劲为他松解筋骨。
莫寻踪舒服得眯起眼睛:
“棍法我都想好了,《钓鱼棒》《齐眉龙虎棍》《鸣州二郎棍》,还有...”
少年突然转身,向他竖起一根食指:
“再写一部《莫家大钯》!”
原无乡眼中满是赞许,温声道:
“大钯刚猛无俦,可攻可守,确合你创的拳路。”他又补充道:“单刀取其快,双刀取其险,与这些招式也相得益彰。”
莫寻踪闻言笑着轻拍师父手背:“要不然怎么说,还是师父懂我。”他的指尖划过拳谱上的招式图解,“好刀难得,但家家户户都有棍棒农具,更易上手。”
原无乡闻言,眼尾笑纹如淡墨点染,在烛光里渐渐晕开:
“给你捎了几把新锻的刀,明日试试可还称手。”
莫寻踪眼睛忽地一亮:
“师父回烟雨斜阳了?”
能入得了原无乡的眼,又送到他的面前,应是难得一见的利器。
虽然这些刀加起来都比不上斩神,但原无乡愿意给他爆金币,他就开心地收下,莫寻踪从来都是一个不会扫兴的徒弟,这都是他应得的。
原无乡屈指轻弹他的额头:
“不知是谁白日里嚷着要吃早茶。”他眼中带着几分揶揄,“食材倒是备齐了,就怕某只小馋猫挑嘴。”
“村里大娘炖的鱼再好,也经不住天天吃啊。”少年撇嘴,忽又笑弯了眼,“但师父做的,我永远都吃不腻。”
原无乡心口蓦地一软。
莫寻踪又问:
“咪咪怎么样?”
原无乡无奈地摇头:
“还是老样子。独自在家时快活得很,见了我反倒不乐意。”他轻触脸颊上几道浅痕,“方才想抱它,挨了好几记猫拳。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不是这样的。”莫寻踪忽然伸手把他拉近,发梢扫过原无乡下颌的刹那,原无乡闻到对方发间清甜的山茶花香。
“师父你知道吗?”
莫寻踪趁机把脸埋进师父肩窝,像只撒娇的猫儿般蹭了蹭。
“猫咪的脸颊、下巴还有爪垫会留下气味标记。”昏黄的烛火中,隐约可见少年翘起的唇角:“他拍你脸的时候,其实是在说——”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却盖不住耳畔带笑的低语:
“——这个人是我的。”
这般亲昵的小动作,也不知是跟哪只猫学的?原无乡嘴角微扬,从袖中取出一颗明珠置于案头,霎时满室生辉,如月华倾泻。
莫寻踪微微一怔:
“师父,我点烛是想给你留一盏灯。”
原无乡目光如水,静静注视他良久:
“寻踪,你的眼睛近来好转些了,对吗?”
少年无奈轻笑:“果真瞒不过师父。”他伸手在眼前比划了下,“近来功体小成,如今约莫能瞧见个轮廓影子。”
原无乡追问:
“若是光线充足呢?”
莫寻踪道:
“轮廓稍显清晰些。”
原无乡道:
“这便足矣,能多看清一分,这珠子就算派上用场了。”
“师父……”
莫寻踪低低唤道,嗓音里掺着哽咽。
他忽地扑上前,一把环住原无乡的腰,将脸深深埋进对方怀里,肩膀还配合着微微颤抖,好似压抑着无声的抽泣。
莫寻踪的眼泪来得恰到好处,连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中都透着几声刻意泄露的气音。
这般隐忍的哭法,倒比嚎啕大哭更揪人心肠。
原无乡手腕微滞,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掌心温柔地覆上徒儿的发顶,那熟稔的力道和动作,分明是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而莫寻踪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悄然勾起一抹得逞的笑。
他太清楚以怎样的姿态最能戳中原无乡的软肋。
既不能哭得太假,又不能闹得太真。要像只淋了雨的幼猫,湿漉漉地蜷在人掌心,叫人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又舍不得推开……
这般情态他演练过千百回,连抽噎时的停顿都精心计算。
谁说撒娇不是门学问?
他莫寻踪可是深谙此道的个中高手。
所谓虐粉,就是要让看客既心疼又满足。所谓固宠,更是要让当事人心甘情愿地纵容。
莫寻踪心里默数着时间,估摸着这出戏演得差不多了,便适时收了声。
他悄悄把脸在原无乡的衣襟上蹭了蹭,擦去最后一点泪痕,却故意在眼尾留下薄红。
“饿了……”
少年的声音里还带着刻意未消的鼻音,以及未散的哭腔。
原无乡心头一松,不哭就好。
只要不哭,什么都好说。这孩子一掉眼泪,他这心口就跟着发紧。
至于喊饿?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寻踪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本就需要进补,多吃些反倒让他安心。
原无乡指尖轻抚过爱徒微乱的额发,无意识地理了理,这个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动作,更是道尽了为师者未说出口的怜惜:
“有什么想吃的吗?”
见原无乡果然如他所料般松了口气,莫寻踪立即抬起头,被泪水洗过的眸子亮得出奇,眼尾那抹薄红还未褪尽,声音却已雀跃起来:
“小兔包!”
原无乡眉梢微动,唇角不自觉扬起。醒好的面团正在灶上发着,倒像是早预见了这馋猫要闹。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替爱徒轻轻拭了拭眼角:
“好,现做要等些时辰,先来碗热汤面垫垫可好?”
话音刚落,少年肚里先“咕”地应了一声。
莫寻踪耳尖霎时飞红,咕哝道:
“你不许笑。”
原无乡抿唇压下笑意:
“好,不笑。想吃什么馅的小兔包?”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肉!”
莫寻踪的手臂又收紧几分,习武之人的腰线如莫寻踪惯用的长弓般柔韧有力,每一寸肌理都蕴着蓄势待发的劲道,教人爱不释手。
少年低垂眼睫,在眼下投落一片浅淡的阴翳,恰好掩住眸底翻涌的暗潮。
鼻尖萦绕着师父衣襟上熟悉的山茶花香,莫寻踪不由自主地将脸埋得更深了些,几不可察地吞咽了一下。
在无人得见的角度,那双眸子已化作兽类的金色竖瞳,在昏暗处泛着危险的幽光。
“师父……”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沙哑,窗外呼啸的北风将那一闪而逝的兽瞳衬得愈发妖异。
可待原无乡低头时,少年已瞬间换上湿漉漉的眼神,他攥着师父的衣袖,眼尾微红,活像只被雨淋透的奶猫,绒毛还滴着水,却偏要往人掌心里钻。
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暗涌只是错觉。
唯有那几道褶皱还保持着狰狞的弧度,像被利爪挠过的绸缎,无声诉说着某个瞬间的失态。
“那就走吧,为师的好帮手。”
原无乡挽袖走向厨房。莫寻踪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熟练地蹲在灶前生火。
灶火噼啪作响,映得少年双颊绯红。
原无乡将吊了一整日的养生鸡汤缓缓倾入锅中,加入红枣、枸杞、虫草花,烫熟小青菜,下一把面条,金黄的汤面上还浮着点点油星。
“火再旺些。”原无乡温声道,手上不停地将醒好的面团揉开。
案板上雪白的面粉被他的手掌压出浅浅的指痕,面团在他指间翻飞,渐渐变得光滑柔韧。
莫寻踪添了把柴,凑过来看师父捏兔包。
只见原无乡双手灵巧地捏着面皮,一折一褶间,一只只圆滚滚的小白兔便跃然于案上。肉馅裹得饱满,兔耳朵还特意捏得挺翘。
“师父。”莫寻踪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雀跃:“我闻到鸡汤的香味了。"
原无乡唇角微扬,将最后一只兔包捏好形状:
“再等一刻钟就好。”
他转身揭开锅盖,热气顿时蒸腾而起。金黄的鸡汤里,翠绿的小青菜随着翻滚的面条起起伏伏,诱人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厨房。原无乡将热汤面盛出,笼屉轻置灶上。
莫寻踪作势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笼屉:
“师父,小兔包什么时候能好?”
“先去把面吃了。”原无乡指尖轻点蒸笼,“小兔子还要再睡会儿。”
少年乖乖接过师父递来的面碗。
他捧着面碗坐在小桌前,热腾腾的汤面下肚,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莫寻踪鼓着腮帮扒拉面条,眼角余光却故意一个劲儿往师父身上飘。
“看我能下饭?”原无乡头也不回道。
半晌没听见应答。
他侧目一瞥,小徒弟竟真的托腮蹙眉,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筷子尖上还悬着半截没咬断的小青菜。
原无乡摇头失笑,这孩子……倒真较起真来了。
“寻踪,专心吃饭。”
原无乡话说出口,自己先怔了怔。
从何时起,连这样的玩笑话都被这孩子郑重以待?
灶膛“噼啪”爆了个火花,映得原无乡眉目温润,他掌心轻按灶台,内力催得火苗倏地窜高。蒸笼缝隙间溢出肉香,白雾在他指尖缠绕。
“让小兔子…”他低声自语,话音融在咕嘟作响的水声里,“…快些醒罢。”
身后传来瓷勺轻碰碗沿的脆响,少年吞咽的动静中都透着乖巧的急切。
——————————
“师父现在可以说了吧?”
莫寻踪三两口咽下最后一个小兔包,撂下筷子,捧起剩下的半碗面汤饮了一口。
原无乡闻言怔忡间,莫寻踪已放下碗:
“从早上起,你就心事重重的,而且似乎与我有关。”
莫寻踪手腕一翻,一颗浑圆明珠自袖中滚落,在木桌上打着旋儿。莹润的光斑随着明珠的转动在桌面上游走,将师徒二人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少年屈指轻叩桌面,明珠应声定住。
刹那间,明珠清辉如潮水般漫溢开来,连灶台缝隙间经年的油垢都被镀上一层柔光。面粉的微粒在光晕中缓缓沉浮,将方才蒸腾的雾气凝成无数细碎的金屑,撒在这方寸厨室之内。
看得原无乡一愣。
莫寻踪歪着头伏在桌上,指尖轻推明珠。那珠子骨碌碌滚到他跟前,被少年用掌心轻轻拢住:
“既是师父所赠,自然要时时带着。”
莹润珠光映得他眼底一片潋滟,发梢在明珠的光晕里泛着暖棕色的光泽,却都不及少年护珠时那抹珍重神色。
原无乡喉头微动:
“若你当初…”话出口才惊觉失言,“留在北宗,或入南宗总坛……”
莫寻踪缓缓抬眸,目光细细描摹着原无乡方正如古砚的下颌角。
相书有言,此面相者最善藏心。
可是再好的藏心者,也抵挡不住真情的滴水穿石。
莫寻踪望着原无乡不自觉柔和下来的眉眼,忽然想起初见那日,自己伏在师父的背上撒娇,也是这样盯着他的方下颌出神。
他在猜忌原无乡的温柔会动摇他的心防,原无乡又何尝不是在提防着莫寻踪的机敏能看穿他深藏的心事……
莫寻踪忽然轻笑,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看啊,任他什么铜墙铁壁,如今不也被自己撬开条缝,种了株山茶花进去。
那繁茂花枝早已穿墙而过,正开着灼灼的花。
“师父,在北宗那些年,除了义父和师伯,戏文唱段,我从未在人前启唇。凤冠霞帔,我也未曾穿戴给旁人看。”
他故意停顿片刻,让话语的分量在留白的间隙中沉淀。
“世人如何界定阴阳乾坤,我不甚明了。”他的指尖掠过鬓角,将垂落的发丝别至耳后,“我这副躯壳里住着的魂灵,从来都不囿于他们划定的方圆。”
少年眼神多情,眼角眉梢俱是风流意态,方才还柔情似水的眼波,陡然生出一股飒爽英气,眉宇间尽是疏朗。
“我既唱得了杜丽娘,也演得活柳梦梅。”
莫寻踪的话语总是恰到好处地停在最动人的瞬间,就像精心编排的戏文,每一个转折都为了加深那个认知——
唯有在原无乡面前,他才会展露最真实的自己。也唯有在他这里,原无乡才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原无乡望着徒弟瞬息万变的神态,忽然惊觉这孩子的风华,早超越了戏台上的粉墨春秋,成了刻进骨子里的风流天成。
莫寻踪倏然垂首,低眉敛目:
“世人常道和光同尘。”他的声线忽而低柔下来,显出几分伶人姿态,像是一缕游丝在风雪中飘摇,又似戏台上将断未断的水袖。
“所以这些年,我选择了隐瞒自己的来历,就像把戏文唱腔,藏在寻常说话的语调中。师长同修皆知我生于姑苏,却无人知晓我原是……”
原无乡心头蓦地一紧,恍惚间似见一只翠羽百灵被困金笼,连羽翼都失了颜色。
“那位中道真副道主的事迹,我虽年幼,却也有所耳闻。若记忆无差,当年力主将梦丹青前辈逐出中道真的,正是前任北芳秀葛仙川前辈与其派内保守人士。”
“您看,连德高望重的前辈,都容不得半点异端。”
看似闲谈,却字字如针。莫寻踪就是在用梦丹青的前车之鉴,为原无乡再度揭开那些温情表象下的无形枷锁。
原无乡忽然看清了少年乖巧皮囊下的机锋,那低垂的眉眼间,藏着的哪里是什么温顺驯服,分明是看清世情后刻意敛起的锋芒。
少年却已继续道:
“师父垂爱,寻踪铭感五内……”
莫寻踪的神色淡得似初冬新雪,眼尾一抹似蹙非蹙的弧度,恰似水墨画里含黛的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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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衬得他眉眼愈发清绝。
不施粉墨时,倒比上了妆更像戏文里的人。
“您心如澄潭,能纳百川 。便是离经叛道如我,也愿悉心教导和栽培。您曾说武道无分南北,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如师父这般通透,摒弃门户之见。”
字字句句,皆如春夜细雨,绵绵密密地渗入原无乡心扉最柔软的褶皱,在不知不觉间,已将那方寸之地浸润得透亮。
原无乡喉间微涩,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辗转,终化作一声轻叹:
“你又怎知...我当得起这份信任托付……”
却见少年对他眨眼,方才那清冷疏离的气质瞬间消融,眉间朱砂痣随着笑意灼灼生辉。
原无乡蓦然想起那些踏遍千山万水的寻徒岁月,那些空手而归的落寞月夜,他忽然明了,这哪是什么师徒缘分,分明是早有预谋的请君入瓮。
“善戏文的人......”原无乡低笑出声,心思怎么可能会简单?
谁能想到,方才还窝在他怀里抽噎的小徒弟,早在初遇前,就已在经纬之间织就了天罗地网。更可笑的是,他这个做师父的,不仅心甘情愿在这网中央坐了这许多年,竟还将织网的银梭亲手递到了爱徒掌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一句唱得百转千回,“似这般都付与——”
唱腔陡然中断,化作少年一声轻笑:
“——良辰美景奈何天。”
原无乡忽然惊觉,连《寻徒》这出戏,都早被这小青衣编排成了折子戏里最精彩的一折。
莫寻踪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眼中盛满细碎的光:
“嘘,师父,看破不说破。”
原无乡摇头笑叹:
“哈!”
这一声里裹着多少无奈与纵容,怕是原无乡自己都说不清。
少年得逞的笑容里晃着几分稚气未脱的顽劣,恰似这些年的巧合与意外,终是在岁月里酿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也罢,这世间情分,本就难分孰轻孰重。
究竟是寻踪为他费的心思多,还是他为寻踪操的心多,早已算不清了。
莫寻踪拉过原无乡的手,把明珠放在了原无乡的掌心,捧着他的双手,借着明珠的光辉,低头细看银骠玄解。
他的语气随意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确实是件稀罕物。不过比起这个玩意儿……”
少年指尖抚过冰冷银白的金属,忽然抬眼一笑:
“徒儿更惦记师父明早的虾饺。”
这近乎亵渎的轻慢态度,这全然不分尊卑的言论,恰似少年骨子里始终未曾褪去的棱角,南宗奉为圭臬的镇派至宝,在他眼中竟与灶台上的铁锅蒸笼无异。
可偏偏是这般大逆不道,却让原无乡心口那根绷了多年的弦,“铮”地一声松了下来。恍若春风化开冻土,又似利剑劈开枷锁。
多年桎梏竟在这轻描淡写间土崩瓦解。
莫寻踪总是如此。
他用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在原无乡心里一砖一瓦地,筑起一座无人能及的城池。
“你才刚好转些,仔细累着眼睛。”
见莫寻踪眯着眼睛看得吃力,原无乡抽出一只手,轻柔挡在了莫寻踪的眼前。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被珠光镀亮的轮廓上,残肢处的经脉突然隐隐作痛,原无乡竟有些怀念未受封当家之前,指尖尚能感触冷热的日子。
如今只能看着光影在莫寻踪唇边游走,像隔着一道永远跨不过的琉璃屏。
有幸得到银骠玄解,续上断手,原无乡心知已是莫大福份,但银骠玄解终究不是血肉之躯,机关巧器纵能开山裂石,却连少年呼吸时呵出的暖意都捕捉不得。
莫寻踪眨了眨眼,睫毛轻轻扫过原无乡掌心太极印记的那一刻,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眸间闪过一抹深思:
“南北道真的恩怨,弟子不曾亲历,不敢妄言。”
“师父盼我有个好归宿,师父爱重我,看我样样都好,可旁人却不见得。”
“我这套拳法的筋骨里刻着北宗的印记。若在南宗,怕是连演武场的青砖,都不愿承载这般“里通外敌”的招式。”
他就是在不停的给原无乡洗脑,他要让原无乡坚信自己就是他最珍视的孩子,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唯一。
他要让原无乡相信他在北宗的岁月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快乐,唯有留在师父身边才是最好的归宿。
更要让原无乡清楚地意识到莫寻踪的困境——
即便他愿意转投南宗,也没有任何分校愿意接纳他的学籍。
这一切都是因为南北道真彻底决裂的缘故啊。
莫寻踪把自己塑造成被殃及的池鱼,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葛仙川。在他精心设计的剧本里,他已经退无可退。
原无乡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他全部的希望与寄托。
“不敢妄言?”原无乡幽幽地重复道,已不自觉轻笑出声:“为师看你这张巧嘴,倒是比剑锋还利三分。”
莫寻踪忽然抬手,轻轻拨开原无乡挡在眼前的手。原无乡看见这双眼睛里映着的,分明是自己的倒影。
“有什么关系?横竖师父又不会说出去,这里没人认识我们。说到底,都要多亏了师父为我寻的风水宝地,徒儿这新换的牙口才能截金断玉。”
这话似春风掠过冻湖,在原无乡心底最隐秘处荡开一圈涟漪。
是啊……在这方寸天地间,没有宗门桎梏,没有道统之争,有的只是灶上蒸腾的热气,和少年眼中毫不设防的澄澈。
原无乡作势要抽回手:
“现在发现上当受骗还来得及吗?
莫寻踪一把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笑得甚是得意:
“来不及了,兔包已经落肚为安,新衣我也贴身穿着。您摸摸,这料子还是您亲自挑的云锦呢。哎呀,这样看来,师父攒的养老钱可都花在养我身上了,现在想反悔,岂不是血本无归?”
原无乡佯装痛心疾首:
“这可如何是好,误上贼船,莫非真要一条道走到黑?”
“自然!”莫寻踪斩钉截铁地点头,“师父可是我的贤内助,寻踪不能没有你……哎呦!”
话未说完,就被敲了个爆栗。
原无乡笑骂道:
“混不吝的小无赖,连师父你都敢打趣。”
却见少年捂着额头,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哪有半分悔改之意。
看穿又怎样?他就是要原无乡看穿。
莫寻踪将那些精心设计的“偶遇”、刻意安排的“错过”,一件件摆在原无乡面前,他的好师父自然就会明白。
从始至终——
莫寻踪想要的,就只有一个原无乡。
有些话,本就不必宣之于口。
就像戏台上最精彩的那折《惊梦》,尽在一个眼波流转间;如同灶台上煨着的高汤,滋味全在文火慢炖里。
他们之间,早就在每一个擦肩而过的瞬间,在每一次心知肚明的纵容里,把这话说了千遍万遍。
“师父。”
莫寻踪握着他的手腕,温热掌心紧紧贴着冰冷银骠,少年狡黠地眨眨眼,倾身朝金属指节呵了口气,雾气在玄解表面凝结成细密水珠。
“你看,这样不就感觉到了?”
原无乡蓦地眼眶发热,银骠玄解终其一生都感知不到的暖意,此刻却借着少年呵出的呼吸,在金属纹路间流淌。
纵使是最精妙的机关,也敌不过眼前人一颗赤诚温热的心。而今这温热正穿透冰冷玄解,一丝一缕地渗进来,恍若春风化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