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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我死遁后他疯了》 第41章
“只是想你了”(甜甜日常……
回话的人是齐荣。
锦盘抱剑的手微松,转头看向殿下。
姜幼安垂眸望了眼桌边火盆,里头泛着红星的炭火早将宣纸烧透了,只是鼻尖还萦绕着一股火烟气,萧伍若进来,不可能不察觉。
那么,他察觉之后会做什么呢?
她有些好奇,复而抬眸看向锦盘:“让他进来。”
锦盘颔首,收回出鞘的剑,打开书房门。
门外,萧无衍负手而立,瞬间便闻见从书房中散出的木屑火气。
他藏在背后的手倏然攥紧,着急迈入书房,直到看见顾幺幺好端端地坐在书案前,悬了一路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黑眸微松:“无事便好。”
姜幼安却一眼看穿他受了伤,目光微凛,吩咐锦月:“去拿药箱。”锦月颔首应是,提着步子飞快离去。
萧无衍却对顾幺幺道:“只是抓人时不慎受了一点皮外伤,无碍,我回营后找军医便可。”
姜幼安轻瞪他:“军中同僚难道不知你来了医馆?”
萧无衍闻言微垂眼眸,萧陆呈上幺幺的信他尚未入营,来得急,不曾找什么由头,彼时军中将士都看着,待晚些回去说不定还会被打趣。
“他们……倒是知晓。”
“那我为何不能给你看伤?快把衣裳脱了,让我看看伤在哪儿?”
姜幼安说着走到萧伍身边,从上到下的仔细打量他,这人倒怪会欲盖弥彰,知道换件玄色外袍来遮掩伤口,可伤势不止,血流不停,她身为大夫怎会察觉不出?
书房外,齐荣早就跟锦月一起离开,锦盘也在锦月的提醒下退到了廊檐角落里,这会儿并不在两人眼前。
但萧无衍还是转头看了眼敞开的书房门,略拢衣襟道:“幺幺,我……伤得真不重。”
姜幼安秀眉微蹙:“?”
真是古怪,不过就是伤口,既然不重,有何不能给她看?难不成他还真想帮着镇远侯试探她?
可大门开着,书房里的火烟之气不知何时已然随冬夜寒风消散,萧伍若要试探什么,眼下显然已经错过时机。
“罢了,萧公子既然不愿那我现在便不看,但等锦月拿来药箱,我还是要给你治伤的。”
“……”萧无衍闻言腰腹一紧,伤口处突然隐隐作痛:早知医馆无事,他便该让军医治完伤再来。
正懊恼着,耳边就响起清若黄鹂的疑问声:“不过你来这么急作甚?连伤都没让军医看,我信上不是让你得空再来么?”
萧无衍这才敛神,黑眸掠过书案边上燃着银炭的火盆,定定看向顾幺幺:“今日我等奉命抓捕柔然细作,幺幺,不止是我,军中同仁都担心亲人会遇到危险。”
竟是如此么。
原来镇远侯今日这般大阵仗是为了对付柔然人。
姜幼安眸光轻闪,悬在心口的弦微松,但思及潜藏在苍鹤的柔然细作,她又止不住担忧:“人都抓到了吗?”
萧无衍料到她会有此一问,黑眸微垂,余光似乎又掠过书案边安静燃烧的火盆。
“嗯。”他沉应一声。
“那真是太好了。”姜幼安松口气,却也有些好奇柔然那些细作是如何潜入苍鹤,毕竟当初她东宫暗卫想进苍鹤城都经历好大一番周折。
只是她刚想开口询问,便发现某位萧公子低眉垂眼紧紧绷着唇,露出一副很受伤的模样。
“……?”
姜幼安疑惑地眯了眯眼。
他为何这般可怜神色?方才他们两人说话并无不妥之处啊?
但想是
这般想,她终究知晓这时候是要哄人的,默了默便挪着步子靠他更近了些,双手一伸,轻轻抱住他道:“抓捕柔然细作一定很惊险,幸好你平安回来了。”
萧无衍闻言低垂的眉眼一怔,原本紧绷的薄唇却不自觉弯起。
他最后看了眼书案桌角旁无声雀跃的炭火,抬手回抱顾幺幺,主动说清缘由:“不必担心,此事早在侯爷预料之内。”
“刑罗多次派人侵扰苍南山,侯爷便故意露出破绽,让其打探到镇远军在城中存放粮草之地,刑罗果然中计,派了身边最信任的副将潜入苍鹤,召集细作,欲毁粮仓。我等埋伏四周,瓮中捉鳖,其实没那么危险。”
所以高二回城时路过城南才会看到那些临街商铺齐刷刷关门,由此可见,镇远军先前藏粮之地应是在城南。
不过镇远侯既然能跟她一样想到诱敌之策,想来在引诱柔然细作去城南之前便转移了粮草。
如此想着,姜幼安自然而然便将注意力全都放在萧伍身上,双手上移,勾着他的脖颈轻哼一声:“怎么不危险,你还不是受了伤回来?”
“这……”
萧无衍倏然哑口。
伤他之人正是刑罗副将穆克,穆克不肯束手就擒,非要率细作跟镇远军拼个你死我活,他只好应战制服穆克。
毕竟他并非是为取其性命才设下此计,穆克以及那些抓获的柔然细作皆另有他用。
然而此中谋划如今尚不宜透露,萧无衍默了默,只能闷不吭声地接下顾幺幺这顿数落。
幸好这时锦月回来了:“姑娘,药箱拿来了——”
她说着便走进书房,将药箱放在姜幼安身侧的软塌上,紧接着,齐荣也端了盆热水进来,径直放到软塌上的矮几。
两人一前一后,做完事便静静退到书房门外,从始至终,仿佛没瞧见自家殿下跟未来姑爷的亲昵之举。
屋廊外,大雨仍然瓢泼,似帘幕般哗啦啦地飘向人间。
姜幼安轻咳一声,不甚自在地松开萧伍,而后才转身走去门边关门,意有所指道:“时辰不早了,齐荣,阿月,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
锦月闻言恭了恭身:“是,姑娘。”
齐荣则抬头悄悄看殿下一眼,在触及殿下肯定的眼神后他才垂首应是,跟在锦月身后离去。
姜幼安关上书房门,回身看向萧伍,忽地扬唇笑了笑:“萧公子,如今可以脱掉外袍了吧?”
萧无衍:“……”
逃无可逃,只能认命。
就见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镇远侯这会儿竟是羞愤的脸都红了,好一会儿才在未来娘子的灼灼目光下脱掉外袍。
虽然天寒,但他里头衣裳除了布料厚些几乎与夏日没有差别,褪去外袍后便只剩白色里衣跟一件靛青色长衫。
是以姜幼安一眼便看清他的伤口在何处,不得不说,那位置……确实有几分刁钻。
她走过去,伸出手指点了点萧伍腰腹,瞧着那处伤口有些想笑但又生出一丝后怕:“真没伤着?”
萧无衍倏地攥住她“指指点点”的手,似是有些恼羞成怒地将她拥进怀里,呼吸微紧:“没有,顾姑娘可不能借此悔婚。”
姜幼安唇角微扬,故意捉弄他道:“怎么会?我们的亲事不会有变,若成亲后萧公子不能令我满意,那时再和离也不……唔,你做什么?”话未说完,她忽然被打横抱起。
萧无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软塌旁,倾身压下,薄唇抵在她耳鬓厮磨:“幺幺,莫说这种话,我绝不会与你和离。”
姜幼安耳垂发烫,瞬间被他勾起情思,可萧伍毕竟伤着,便是再想,那事也不能做。
她拦住他在她身上作弄的手,轻轻喘息:“先看伤。”
“……”萧无衍满腹郁气顿时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打散,他脸色莫测,黑眸似怒又似愤地盯着顾幺幺眼睛,许久才败下阵来,微微向后撤了撤身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轻启薄唇:“非看不可?”
姜幼安的呼吸渐渐喘匀了,凤眸似火般坚定:“嗯,非看不可。”
伤在侧腰腹下,那般相近,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萧无衍却还想挣扎,起身离开软塌:“对了,信上说有事相谈,是为何事?”
姜幼安原本是想将借萧伍的口将“诱敌之策”告诉镇远侯,谁料镇远侯竟与她不谋而合,如今已然将刑罗忽悠瘸了。
那她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无事,只是想你了,想见你。”
姜幼安信口开河,拢了拢衣裳从榻上坐起,继而拽住萧无衍的手又将他拽回软塌。
这话显然不是真话,可甜言蜜语过人耳,萧无衍哪还有心思追究?不仅不追究,他甚至乖乖坐回软塌,认命般解开长衫,任由顾幺幺打量他的伤口。
那伤口确实不深。
只是划破了皮,流了点血,再加上来回骑马颠簸才让它看起来显得有些蜿蜒可怖。
姜幼安瞧着不禁蹙起眉心,一边给他清理伤口一边心疼道:“这里可不能留疤,你今晚不要骑马回军营了,一会儿敷完药便宿在后院厢房。”
萧无衍闻言不可谓不心动。彼邻而寝,一醒来便能立即见到幺幺,这是决定与她成亲那日起,他便一直期待之事。
可惜今日还不行,穆克和柔然细作皆押在镇远军密牢,他不能放任不管。
思及此,他略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眸:“幺幺,侯爷有令,我等必须回营,今夜能来城中见你已是侯爷格外开恩。”
又是镇远侯!姜幼安听罢给萧伍敷药的动作都重了些,忍不住气愤道:“他手下没人用吗?怎么老找你做事?找你做事又不令你擢升,岂不是要你白白出生入死?”
萧无衍听得眼睫一颤一颤,静了好一会儿才问顾幺幺:“想让我擢升?”
姜幼安闻言轻怔,忽觉方才自己说得太多了,不由敛眉垂眸拿起纱布给他包扎:“也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不想让你平白无故地去做险事。”
她到底是有私心,若镇远侯太过看中萧伍,将来善后恐怕要麻烦许多。
而萧无衍无声描绘着她的眉眼,心中亦有决断:“我明白了。”
第42章
“莫怕,是我。”……
黎明时分,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
苍南山百里外,甘州城墙巍峨森严,经受风雨洗礼的青砖灰石仍然古朴如山,据说甘州城墙上的一瓦一砾皆是当年游历甘州的仁宗亲手所选。
可惜这样一座本该坚硬稳固的城,却在二十年前被废王姜城拱手相让。
尘沙飞扬,镇远军小兵孤身骑马穿行,最后停在城墙百米之外。
而城墙之上,柔然守卫头戴斗笠持枪镇守,远远瞧着人影还以为是数日前潜入苍鹤的穆克将军回来了。
直到利箭划破高空,锋锐箭鸣自耳旁呼啸而过,站在城墙上的柔然守卫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应敌。
然而此时小兵已策马离去,只留给他们一个融进尘沙的背影。
守卫只好转身去看那支稳稳当当地射进城门牌匾的箭,便见箭上果然挂着一封密函,其中一人登梯将其取下,急忙奔向大将军府。
半个时辰后,苍南山。
小兵回营后直奔中军大帐复命:“启禀侯爷,密函已送至甘州城门。”
此时天光乍破,诸将皆在帐中,闻言脸上皆露出喜光,被刑罗恶心这么多天,如今总算是出了口恶气。
“侯爷!末将请兵御敌!望侯爷恩准!”刑罗性情鲁莽,素来经不得激,此番收到密函极有可能抗旨出城,上回交战,齐雷没在刑罗手中讨到便宜,心想这回定要杀杀他的威风!
萧无衍稳坐公案之后,黑眸轻抬:“准。”
齐雷面色一喜,当即拱手领命,离开大帐。
齐阳看眼兴冲冲离开的兄长,又悄悄看了眼瞧不出喜怒的侯爷,欲言又止。
萧无衍察觉到他的视
线,黑眸沉沉扫去:“齐校尉,有话但说无妨。”
被点名的齐阳这才硬着头皮出列,垂首问道:“侯爷,您当真认为刑罗会出兵?”
萧无衍薄唇轻启:“有备无患。”
齐阳轻怔,旋即拱手作揖:“末将明白了。”
刑罗虽性情鲁莽但并不蠢笨,若没有柔然可汗的支持,仅凭他手下兵马,贸然出兵必败无疑,他不会将手下将士的命看得这般儿戏。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能言善辩的军师,哪怕刑罗当真冲动行事,军师亦会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住刑罗。
但有一点不可掉以轻心,刑罗不发兵并不代表他不会整出其他幺蛾子。
所以侯爷才会让兄长领兵御敌……思索间,齐阳耳边又响起侯爷军令:“顾青树,齐阳,你二人负责审讯柔然细作,查清潜藏名单,断不可有漏网之鱼。”
齐阳/顾青树齐声:“是,末将领命。”
萧无衍又点出李拓和顾老将军:“你二人负责看守穆克,在刑罗送来银子前,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顾老将军和李拓闻言不禁畅快笑了声,旋即拱手领命,紧跟在齐阳和顾青树身后走出大帐。
而待诸将散后,萧无衍则写下军报,召来驿兵,令其快马加鞭送往长安。
……
长安,皇宫,御书房。
军报送到姜文弗手中已是七日之后。
刘喜小心观察着陛下神色,生怕镇远侯那军报上写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自打知晓太子殿下不知所踪,陛下这大半年来忧心忡忡,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头上白发都冒了出来,可不能再受刺激。
不想这厢正担忧着,那厢姜文弗便“嘭”地一声将军报拍到案上。
刘喜一惊,连忙上前道:“陛下莫气坏了龙体……”
然而姜文弗却忽然放声大笑:“萧无衍!好小子!朕没看错他!有他在我大燕收复甘州指日可待啊!”
刘喜顿时噤声,眼珠子飞快转了转才跟着笑了:“陛下,萧小侯爷能遇明君,是他的福分……”
姜文弗闻言笑着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传叶编修来,朕要下旨。”
刘喜笑盈盈领命,躬身后退。直到退出御书房,他才挺直身子命手下小太监去翰林院传召。
小太监急忙迈着步子去了,不想竟迎面遇见顾相,又堪堪停下脚步,向其行礼:“见过顾大人——”
此时刘喜也瞧见了顾永年,急忙迎上前遣走小太监,而后才向顾永年躬了躬身提醒:“相爷何时回的长安?陛下刚刚收到镇远侯的捷报,正高兴呢。”
顾永年朝刘喜略略颔首,波澜不惊道:“本官也有好消息告诉陛下。”
刘喜闻言松了口气:“相爷稍候,老奴这便去通传。”
顾永年颔首,神色淡然地瞧着刘喜回了御书房。果然,不过片刻,御书房内便传出姜文弗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御书房的门刷地一下开了,姜文弗面露急色:“快进来。”
顾永年却面不改色,恭谨行礼:“臣见过陛下。”
姜文弗:“……免礼。”——险些忘了,皇后这兄长最是古板守礼。
不过见其态度这般淡然自若,安安应当是安然无虞,这般一想,压在姜文弗心口大半年的巨石总算落了地。就见他双手一背,率先返回殿中。
顾永年紧跟着迈入御书房。
与此同时,姜文弗挥了挥龙袍,命在跟前伺候的刘喜等人都退出了御书房。
顷刻间,御书房内便只剩姜文弗和顾永年两人。
顾永年这才开口道:“陛下,臣幸不辱命,此次庆州之行收获颇丰。”
姜文弗径直走到棋榻落座,边将棋盘上几子废棋收回罐中边道:“莫打哑谜,舅兄不妨直言,可是没查到安安在何处?”
顾永年走到棋盘另一侧坐下,继而同姜文弗一块捡子:“不知,也知。”
这倒令姜文弗有些意外了:“哦?”
顾永年:“大燕上百州县,陛下禁军未涉足之地,无非是那么几处。”
南境庆州、北境云州、西境青州、东境渤海城,此四地虽有禁军暗桩,但因地处边境,情势特殊,故而陛下落子二十年来几乎从未动用。
其中驻守渤海之人乃是叶老太傅的长子,叶晋的父亲,信得过,幼安性子顽劣,自不会去如此无趣之地。
青州亦是此理,幼安离开长安时东兴侯正班师回朝,他若想凑东兴侯这个热闹,不如想法子留在长安。
而庆州本就是陛下为幼安安排的去处,但孩子主意大,没去。
那便只剩云州了。
既去了云州,目的自然是镇远侯。
如此,若无意外,此时人便该在苍鹤。
这厢姜文弗收黑子的手一停,顿时了然:“安安倒挺会给自己找麻烦……”
顾永年将手中的白子全都放进罐中,皮笑肉不笑道:“陛下谦虚,您给孩子找的麻烦也不小。”
姜文弗前些日子便收到了庆州来的消息,知道顾永年这是不满他给安安安排的身份:“朕都打听清楚了,常山王从未见过那俩孩子,况且朕这般安排,也是不想看见常山王那些个不争气的儿孙犯浑。”
这话倒算有两分道理。
常山王有十七个儿子,二三十个孙子外孙,可惜没有一个争气的,全都像极了老子,整日里吃喝嫖赌,耽于声色。
幼安这身份虽会给她带来些麻烦,但至少能保证不会被这群不中用的东西缠上。
思及此,顾永年揣起手,禀道:“臣让叶晋往常山王府送了几回喜帖,常山王府的确无人在意。”
此事早就传回长安,姜文弗闻言并不意外:“朕知晓。”
话落便将手中白子放入罐中。
至此,棋盘上的棋子终于空了,又是一盘新棋局。
**
云州苍鹤,朱雀街。
叶晋一路风雪兼程,总算在夜幕降临之际赶回医馆。
彼时锦月正带着医馆学徒收铺子,瞧见门前黑影还以为是来医馆看病的病人,一边收账本一边唤来学徒:“小七,把人请去诊堂。”
背着身扫地的小七“嗳”了声,放下扫帚转身,下一瞬却突然激动跳起:“秦东家!月姑娘!是秦东家回来了!”
锦月浑身一顿,猝然抬眸,便见清冷月光下风尘仆仆一身布衣的表公子似笑非笑地朝她看来——“怎么?才一个月不见,阿月就不认得我了?”
哪里是一个月?走时是初十,今日却已是十六,分明是三十六天!
锦月捏着账本的手紧了紧,好一会儿才愤愤将账本放入抽屉,敛下情绪道:“表公子回来是喜事,我这便去告诉姑娘。”
话落便疾步走去后堂。
可惜夜色昏暗不清,叶晋没瞧出锦月情愫,见她匆匆离去竟大剌剌喊道:“路上赶得急,好几日没沐浴了,代我跟表妹说一声,我沐浴更衣后再去见她!”
“……”
回答叶晋的只有寒夜里帘门垂落的“咚咚”声。
姜幼安远在后堂都听见了叶晋的喊声,她蹲在墙角,看着廊檐下终于被滴出指甲大小浅窝的青石,凤眸忍不住飞扬。
可算回来了。
再不回来,不止锦月担心得要死,她怕是也要憋死在自家医馆里。
两刻后,书房。
叶晋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又换上身充满皂角香的绫罗锦衣,这才束冠穿来到书房向姜幼安复命。
一是“祸水东引”,二是顾宜和秦子锦的生平卷宗。
第一件事好说,但说到第二件事时,叶晋不禁将自己声音压得低之又低,闭上眼睛,跟默书似地从头一气儿背到尾,中间连半个字都不敢停,生怕停了就得从头再背。
“……顾宜,生于平
康三年,母亲是常山王小妾之女,父亲是琅琊顾氏二房旁支,早年间随祖父远迁宁州行医……”
好不容易背完,叶晋差点累瘫在地上,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呼!殿、表妹,您可记住了,若明日再问我,我恐怕一个字儿都想不起来。”
他走一路背一路,如今终于一字不差地将顾宜生平复述给殿下,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
“嗯……”
姜幼安却是一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凤眸:“但是表兄,你方才背太快了,莫说全记住,我后面都没听清,要不你再背一遍?这回背慢点儿,我一定好好记!”
说着就提笔研磨,摆出一副随听随记的架势。
“?”叶晋这回是真要气瘫了。
若是能用纸币记,他这一路何至于如此幸苦的夜夜背诵?但是……罢了,谁让表妹跟他一样,平日里都不爱背书!
好半晌,他沉吸口气,终是生无可恋地将刚刚好不容易吐出去的那口气捡了回来,有气无力道:“舅舅说别留笔墨,我多背几回,您慢慢听。”
姜幼安闻言凤眸倏睁:“等等,表兄在宁州遇见舅舅了?”
叶晋点点头:“不过表妹放心,我没说你在何处,舅舅也没追问。”
姜幼安:“舅舅当然不会追问,舅舅是什么人?恐怕见到你那一刻便猜到我在何处了。”
叶晋一听瞬间清醒,“那怎么办?要不……换地方?”
姜幼安敛眸沉思,片刻后轻轻摇头:“不可,仅剩一年便要回长安,来不及。”
叶晋出主意道:“去渤海如何?我请母亲帮着筹备婚礼,应当会快些。”
姜幼安闻言轻怔,不禁怀疑叶晋连夜赶路累坏了脑子:“表兄,要不你回房歇歇?去渤海找姨母帮忙和留在苍鹤有何区别?哦不对,有,那就是需要被灭口的人更多了。”
叶晋:“……咳,当我没说,我最近这脑子确实背书背得不太灵光了。”
这话姜幼安倒是认同,背不喜欢的东西确实容易把脑子背锈:“理解。”她说罢拍拍叶晋的肩让他坐下歇会儿,自己则绕着书房四角来来回回地踱起步。
被舅舅知道了行踪,父皇那儿必然瞒不过去。
但姜幼安担心的不是此事。
让她“外出游学、成亲生子”是父皇的主意,即便知晓她在苍鹤,父皇为了她的安全,也断不会让第三人知道她的踪迹。
真正令她忧心的是舅舅行踪。
他是大燕宰相,在朝堂上远比她这个羽翼未丰的太子有威望,身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明明暗暗地盯着,即便行事再谨慎,也难保无人追踪,而但凡有人知晓舅舅跟表兄见过面,那她在苍鹤的消息恐怕便瞒不住了。
被发现只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可若想离开苍鹤,那么他们一行人就必须再换一套身份,同时还要将在苍鹤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否则出了云州城,那些躲在暗处之人只会循着蛛丝马迹更快地寻到他们。
这太麻烦了。
况且忙中更容易出错。
所谓急中生乱,事缓则圆,为今之计,按兵不动或是良策。
姜幼安倏地站定,转头看向叶晋道:“表兄方才说……‘顾幺幺’的母亲是常山王小妾之女?”
叶晋一时并未跟上她的思绪,略显茫然地点了点头:“是啊。”
姜幼安走近他:“宁州与庆州毗邻,表兄此次回去既是邀久未谋面的亲朋好友参宴,那可曾去常山王府拜访过?”
叶晋眼珠子轻转,试图跟上表妹所想但到底还是没想透,只能如实说道:“确实拜访过三次,递过两回喜帖,舅舅让的。哦,表妹放心,喜帖上女方姓名是顾宜,男方是秦子锦,在洛州成亲,日子也早,定在这月十三,与我们毫无关系。”
可听到此处的姜幼安却忽地恍然大悟,旋即又气又笑道:“原来如此,舅舅真行,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叶晋却听得有点懵:“表妹,恕表兄愚钝,你不妨细说一二?”
姜幼安深深吸口气,走到书案前姿容不羁地坐下,仰头望着房梁道:“简而言之,就是我们都中了舅舅的圈套。舅舅是故意亲自去茶馆见你,他根本不怕被人发现跟你见面,因为从那一刻起,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包括我方才要做下的决定,已然在舅舅的计划之中。”
叶晋闻言倏地站起:“表妹此言何意?难道舅舅……”
“不是。”姜幼安知道叶晋想岔了,止住他怀疑舅舅的话,进一步解释道:“许久未见,这只能算是舅舅对我的考题,也是在提醒我要居安思危,莫要拖延,尽快成亲生子回长安。”
“哦对了,另外提一句,让你一路背着卷宗回来约莫就是你的考题。其实我刚刚听表兄背那么长一串,好像只有一件事需要记住,便是“我”与常山王之间的关系,在第一句。”
叶晋:“……啊?这么说我跟舅舅一见面就被坑了?”
见表兄一脸濒临崩溃难以置信的模样,姜幼安忍不住轻笑出声:“好像是。”
她的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毕竟跟表兄这番折磨相比,舅舅对她就温和多了。
况且,既然是考题,舅舅定会断后,那她方才的担忧便不复存在。
只是舅舅的提醒确实不容忽视,东兴侯之流迟早会查到云州来,她的确不剩多少时间了。
那厢,叶晋在郁闷中崩溃又在崩溃中坚强自愈。
不管怎么样,至少他现在是真的能将顾宜和秦子锦两人的卷宗从脑子里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事已至此,不想也罢。
思及此,他长长吐口气,看向姜幼安重新振作:“那表妹究竟如何打算?仍留在苍鹤?成亲之事不变?”
姜幼安闻言点了点头,继而又轻摇下巴看向表兄:“婚期可能提前?”
这话萧兄弟也问过。
叶晋淡然地眨了下眼,双手一抄道:“按理说不能,但若是表妹的意思,也并非真的不能,不过我们得找个由头。”
姜幼安:“此事好办,就用表兄方才所言,老家无人来参宴观礼,自然能省下许多时间。”
叶晋闻言眸光一亮,总算明白表妹之前为什么问他那番话。
“好,明日一早我便去找卦师,让他先算一算良辰吉日。”
与此同时,镇远军大营。
中军帐内,萧无衍亦从鹤羽卫口中得到“秦晋拜访常山王”的详细禀报——
“秦公子统共去了三次常山王府,第一回 在前厅枯坐两个时辰,没见着人,只留下了喜帖,但那封喜帖后来被下人直接扔了。”
“第二回 见到了常山王府的管家,又留下封喜帖,不过常山王看了后没当回事儿,直接扔火炉里烧了。”
“第三回 去常山王府时秦公子似乎听到了传言,有些生气,没带喜帖,只在府中等了半个时辰就出来了,还代顾姑娘放话说此生跟常山王府再无关系。”
闻言,萧无衍眉心不禁蹙起,冷声:“常山王虽是顾姑娘外祖,却从不曾见过她,既如此,情分到此为止也并非坏事。”
话落又问:“秦晋路上可有其他异常之举?”
负责追踪秦晋的两名鹤羽卫对视一眼,一起摇头。
其中一人先道:“禀侯爷,没有,除了顾姑娘母族的亲戚,秦公子并未跟其他人见过面。”
后一人则补充道:“至于顾姑娘父族的亲人……属下两人也查过,三代以内的亲人,皆殒在四年前宁州那场大疫中。”
萧无衍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心疼:“本侯知道了,下去吧。”
两名鹤羽卫拱手应是,走出中军大帐后,总算放松地伸了伸胳膊腿。
这一个多月的潜伏追踪,天知道他们过得什么日子……
正想着,萧陆便从帐中追了出来,给了两人丰厚赏银,又说侯爷放了他们三日假好生歇歇,不必急着当值。
两人闻言瞬间容光焕发,疲惫一扫而尽,一边向萧陆道谢一边勾肩搭背地回帐中歇息去了。
而这厢,
萧无衍却在鹤羽卫离开后,深夜策马进城。
月升中空,万籁俱寂。
顾府上下黑漆漆一片,医馆众人显然已陷入梦乡。
不过倒也有人未睡,譬如后院书房里便燃着两盏微弱的灯火。
萧无衍一身黑衣,飞檐走壁,眨眼间便越过府门寻来后院,瞧见书房光亮,他飞身绕到后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进来。
姜幼安这会儿却只瞧见一团黑影,目光倏凛:“谁?”
“莫怕,是我。”
萧无衍低声回应,露出清俊面容,同时以食指抵住薄唇暗示顾幺幺噤声。
第43章
当真是美色误人。
两人一问一答,动静极小,但睡在书房隔壁的锦盘却还是察觉到一丝异常,猛然惊醒,飞身抱剑瞬间冲到书房门外:“姑娘,我听见些声响,您可安好?”
姜幼安闻声轻瞪一眼萧伍,凛光微散,而后才起身走到门后打开一条门缝,露出小半张脸来:“是萧伍来了,阿盘不必担心,回去睡吧。”
萧公子来了?
锦盘眨了眨圆溜溜的杏眼,尚未完全清醒,但总算放下了心,憨憨点头:“阿盘明白,那阿盘回房了。”
姜幼安笑着弯唇:“去吧。”
但关门回身时她却忽地变了脸,凤眸沉沉凉凉地看向萧伍,俏颜难掩薄怒:“萧公子何时做了梁上君子?”
好端端的正门不走,偏要翻窗,方才她险些便要召人擒杀。
萧无衍自知理亏,深更半夜翻窗寻人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为。
可这般做的原因他却不能宣之于口,只能大步迈到顾幺幺身前,不太有底气地低声解释:“三更半夜,若从正门而入,恐怕会引起闲言碎语。”
“?”姜幼安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那深更半夜翻窗探闺难道是什么光彩事?”
萧无衍桃花眼轻眨,大手试探着勾住她的手腕,见她没有甩开,这才似哄似傲的在她耳边低喃:“幺幺信我,我轻功好,此事定无人发现。”
姜幼安:“……”
这话倒不算托大,阿盘警觉机敏,若是寻常小毛贼恐怕刚踏进后院便被她打跑了,断无机会跑到她的书房来。
可翻窗寻人到底不是正途,这回是阿盘睡着了他才侥幸进来,若阿盘醒着,两人免不了要打上一架。刀光剑影,总有错手之时,无论是阿盘还是萧伍,她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受伤。
思及此,姜幼安轻吸口气,低眸拂开他的手:“以后莫要这样,日后若夜里再有急事你便走后门,后门巷子只通医馆,无需担心会被瞧见。”
话落才抬眸看他,目光里显然残留着一丝尚未消散但被理智压下心底的怒气,不过更多的是询问,询问他深夜跑来究竟所为何事?
萧无衍刚刚被拂开的手不由顿在半空,黑眸上长长的眼睫心虚轻颤,派鹤羽卫跟踪秦晋之事定然不能告诉幺幺。
须臾,他只好垂下眼睫,也收回自己空落落的手道:“听说,秦兄回来了。”
姜幼安闻言瞳孔微缩,她知道表兄离开苍鹤时身后跟着镇远侯的人,如今萧伍来找她,莫不是那些人看到了不该看的?
但眼下尚不是挑破这些的时候,姜幼安敛起神故作讶异:“你怎么知道?表兄傍晚时分才回来……”
萧无衍这会儿已经恢复镇定神色自若:“知道你担心秦兄,我便托城防营的兄弟多留意了些。”
姜幼安:“你今夜前来莫非是为了见表兄?可表兄一路奔波,早就回房歇下了。”
话落,她走到书案前,将乱七八糟摊开的医术兵书一一阖上,摞在一旁。
萧无衍忙跟上去与她一起收拾,同时不动声色地圆谎:“秦兄前些日子在庆州所做之事而今已传到苍鹤,幺幺,我担心你,所以才来见你。”
“担心我?你听到了何事?”
案上书册三下五除二就被萧伍收完了,姜幼安见状只得停下来,双手轻垂,宽大袖袍便也紧跟着垂落,遮住她几乎嵌进手心的五指。
萧无衍越过书案与她面对面,大手顺着衣袍滑落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声音却很轻很轻:“世态炎凉,血缘至亲也难逃,幺幺,你若伤心便向我发泄,莫要忍着。”
原来他是在说表兄三赴常山王府之事……
姜幼安嵌在手心的五指慢慢松开,眉心却轻轻拧起假意失落:“原来你都知道了。”
萧无衍低低嗯了声,大手谨慎地抚到她身后,好一会儿才轻轻用力拥她入怀。
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镇远侯其实并不太会安慰人,此时行事竟格外小心翼翼。
好在姜幼安没有躲开他生疏的安慰,反而顺势抬起双手搂住萧伍劲瘦的腰。不知为何,她心底生出股奇怪感受,总觉得萧伍此刻的心情似乎比她这个被“亲人”抛弃之人还要沉重……
“不过他们不来便可省下诸多事宜,时间也能充裕些,若将你我的婚期提前,你意下如何?”
此事本该由表兄择日去找顾老相谈,但姜幼安实在不忍看萧伍如此伤怀,索性提出来转移话题。
“此言当真?”
果然,萧无衍原本黯淡的黑眸瞬间亮起,迫不及待地与她对视,视线灼灼,寻求肯定。
姜幼安凤眸止不住扬起,倨傲点头。
下一瞬,萧无衍忽地将她拦腰抱起,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却又碍于夜深人静而极力克制,不敢放声宣扬,只敢抵在顾幺幺耳边低声诱哄,“来时见月色极美,幺幺可愿随我去松林赏月?”
姜幼安闻言抬眸望了眼窗外。
哪里有什么月?今日天阴,乌云蔽月,寒风潇潇,着实算不上是好天气。
可她看着他俊朗如玉的脸竟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好”。
当真是美色误人。
*
婚期最终定在正月初七。日子提前了将近一个月,年节期间又有不少琐碎事宜需要处理,这日夜游祁山松林之后,姜幼安和萧无衍两人竟无暇再见面。
腊月初,医馆里新请了两位大夫坐诊,其中一位便是在军营伤兵帐中和姜幼安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大娘。
林大娘性情豪爽泼辣,又有真本事,偶尔有些来医馆寻衅滋事或者瞧不起女大夫的人,她三言两语便能将人镇住。
有她在,叶晋和锦月几乎不用再操心医馆,遂全心全意马不停蹄地筹备起婚事。
姜幼安也终于得以从药堂脱身,由锦月和齐荣跟着,从苍鹤城一路游玩到商县、青禾镇,又在青禾镇小住了几日,直到小年夜这日,才带着半马车的桂花酿和半马车从各县镇搜罗来的稀罕年货返回苍鹤。
而这期间十一卫一直在暗中保护,几乎每日都会飞鸽传书向萧无衍汇报顾幺幺一行人的行踪。
萧无衍军务繁重,每日也只有瞧见十一卫传来的密报时能放松片刻。
腊月二十七,医馆歇业,两位大夫和医馆里的学徒昨日傍晚便拿着年货和赏银回家中过年去了。
清闲大半月的姜幼安却忽然忙碌起来,整日都被锦月拘在府中,一套又一套地试嫁衣。
出门在外不比在宫里,锦月找遍云州城绣娘也只赶出九套嫁衣来供殿下挑选。
可哪怕只有九套,姜幼安也生生被拘了三日,从各式纹样的嫁衣鞋履试到金银玉石的头面冠簪。
起初她觉得新奇,挑选纹样首饰时还说上几句话,譬如银饰素了些不如金饰华贵,再譬如某件嫁衣上的纹样绣得太多太密,略显繁杂了些。但试到后来,姜幼安已然累到不愿说话,不管是衣裳还是首饰全都交给了锦月定夺。
锦月觉得好的就留下,锦月觉得不好的便舍弃不用。
如此,直到除夕这日晌午,姜幼安才终于选定嫁衣。
而与她相比,萧伍那厢就轻松简单多了。
当天下午,叶晋让高二将一套跟表妹嫁衣相衬的婚服送去了萧宅,只要萧伍穿在身上合身便可。
不过彼时萧无衍仍在军营,除夕乃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军中将士在外征战多年,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过亲人,他于情于理都该留在军中与将士们
一起过年。
况且没几日他就要和幺幺成亲了,这几日多处理些公务,待成亲之后他便能留在城中多陪幺幺几日。
但萧陆早在姜幼安第一日试嫁衣时便被萧无衍派来家宅中守着,这会儿瞧见高二来送婚服不禁为自家侯爷高兴起来,在高二走时非要塞给他两盒装满瓜子和喜糖的年货。
这厢高二也为殿下终于要成婚而开心,乐呵呵地提着两盒瓜子喜糖回了医馆。
萧陆则在他走后背着装婚服的包袱火速赶回军营。
夜幕时分,萧陆到军营后直奔中军大帐。
不过他知晓此时侯爷并不在帐中,每年除夕夜,侯爷都会在火头营设宴款待军中将士。
这日侯爷会特许军中将士饮酒,只是不许喝多,每人最多半坛,毕竟还得防着龟缩在甘州的那群柔然小人。
是以萧陆进帐后将包袱放到后头寝帐便去了火头营寻人。
他入帐时,火头营的宴席才刚刚开始,侯爷正举杯向诸将敬酒。
萧陆默默站在营帐边上没有打扰,侯爷并不会在此久待,他若在此军中将士吃喝皆不能尽兴,所以往年侯爷只会在宴席刚开始之际待上片刻,而后便会回帐中继续处理军务。
有时候顾将军和顾老将军会去中军帐找侯爷,那时侯爷便会放下公务与他们小酌几杯,笑谈着度过那年除夕。
但若是顾将军和顾老将军哪年不小心喝尽兴了,侯爷便会通宵处理公务,直到天色将明才会离开军营回侯府别院,在那里小住几日躲清静。
如今可算是好了,待侯爷与顾姑娘成亲,就再不是孤身一人了。
那厢,萧无衍仰头饮酒时远远瞧见站在营帐边的萧陆似乎心有所感,当即便放下酒盏,起身离席。
众将士早就习惯了此事,见状亦放下酒盏碗筷,齐齐拱手恭送他。
萧无衍大步离帐,甫一离开人群便问萧陆:“可是幺幺派人送来了婚服?”
萧陆嘿嘿笑着拍马屁:“侯爷真是神机妙算。”
萧无衍黑眸微亮,左右巡视他一眼:“放在何处?”
萧陆忙道:“在侯爷帐中放着呢,小人可不敢带这儿来。”
眼下火头营四周围坐着好几千将士,若带这儿不小心弄脏了破了,侯爷怕是能罚他跑一晚上山。
第44章
“公子可敢洞房花烛?”……
萧无衍迫不及待跑回中军帐。
镇远军占据整个苍南山,从火头营到中军大帐颇有一段距离。
萧陆在后面紧追,但他能追上就有鬼了,侯爷轻功了得速度几乎与跑马无异,不过一眨眼他就瞧不见人影了。
中军帐前,守帐小卒原本正围坐在帐外吃晚饭,四方的小桌子上摆满食物,热腾腾的饺子,香喷喷的肘子烧鸡,还有两道凉菜并着两坛好酒。
四人吃吃喝喝正在兴头上,却见不远处有道黑影忽朝中军大帐跑来,四人大惊,匆忙撂下碗筷去拿刀枪,只是手刚刚碰到刀柄枪杆,耳边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不必紧张,都坐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人便见那黑影掀开帐帘闪进帐中。
“……是侯爷?”
四人面面相觑,静默须臾,好一会儿才异口同声地询问他人。而听见旁边同僚都这么问,四人又同时松了口气,既然大家都听到了,那就不是幻听。
四人放下兵器,继续围着小桌子吃起饺子。
只不过酒他们这会儿确实不敢喝了。
萧陆约莫半刻后才气喘吁吁地追到中军帐外。
四个守帐小卒远远瞧见他,便热情地向他挥手,招呼他过来一块吃饺子。
萧陆捂着胸口重重喘气儿,脚步踉跄地走到四人跟前,才断断续续地哑着嗓子道:“饺子……我就不吃了,快,给、给我来口水……”他实在是不行了,冷风往他嗓子里灌了一路,再不喝口水,恐怕嗓子都要被风剌断了。
两个离他近的小卒见状急忙起身,一个扶他坐下,一个给他倒水。
萧陆一口气连喝三杯水,嗓子才终于好受些,说话声音也不那么哑了:“好了好了,喝够了,我一会儿还得进帐。”
小卒们闻言顿时默契对视,压低声音问:“萧陆大人,侯爷方才跑得那般急,究竟出了何事?”
萧陆忽然神秘兮兮地笑了:“喜事。”
撂下这两个字,他便揣着手跑到帐门前高声禀道:“侯爷,小人来了。”
账内很快传出萧无衍清冷的声音:“进来。”
听见传唤,萧陆屁颠屁颠地撩开帐帘,进帐后穿过屏风直奔后帐,便见侯爷身形笔直地站在床榻前低眸看着檀木箱里的大红色婚服一动不动,身上的军服也未脱,看模样似乎是怕弄脏了喜服。
萧陆默了默,走上前道:“侯爷,要不……小人去伙房抬两桶热水来?”
萧无衍轻轻摇头:“不必。”
话落,他忽地上前一步,俯身将檀木箱严严实实地阖上,又将原本裹在檀木箱外的锦步重新系起。
萧陆有些看不明白了:“您今晚不试婚服?”
萧无衍清声:“要试,但不是在军中。你留守帐中,若师父和师兄来寻我,便说我进城了。”话落背上包袱转身,就见他那双桃花眼眼底的神采格外飞扬。
继而匆匆离去。
萧陆愣在原地怔了怔。
他自小跟侯爷一起长大,还从未见过侯爷有哪一刻像今日这般意气风发。
*
爆竹声声,星河璀璨,今夜的苍鹤城好不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萧无衍入城后直奔朱雀街,因着要守岁,街上行人倒并不算多,只有玩心略重的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在街巷上肆意穿梭,手里或提花灯,或点烟火。
他不禁放慢了马。
路上行人都沉浸在新春的喜悦里,并无人在意他。
只有十一卫恰逢今夜值守的叶硶和副使沈格远远瞧见自家侯爷绕进街巷,不知背着什么东西偷偷跑去了顾氏医馆的后门,两人默契对视一眼,全当没瞧见。
姜幼安一行人皆在前堂守岁。
今夜负责看守后门的便是于叔。老人家患有耳疾,萧无衍瞧了两次门后没听见有人应声,眉心微凝,到底还是退后两步飞身翻墙进了顾府,进去后才远远围坐几个花甲老人正围坐在后罩房旁的小厨房里一块守岁。
萧无衍眼底闪过笑,没有打扰他们,只披着黑色氅衣静悄悄地绕过后花园,翻进书房等人。
今夜是除夕,幺幺或许不会来看书。但好在她的厢房与书房只隔着一条侧廊,只要她回房,他定能听见。
眼下已近子时。前堂中,众人酒足饭饱后熬到现在皆有些困乏,只等子正时分点燃早就挂在门廊两侧的炮竹,热热闹闹地闹完这最后一通便回房就寝。
姜幼安宴上高兴饮了几盏酒,这会儿人也不甚规矩,细长双腿松松搭在椅背上,姿容不羁,懒洋洋地眨着凤眸望向明白,像极了长安城中那些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可今日毕竟是除夕呢,殿下已许久不曾这般自在过,锦月便只是在一旁无奈的看着,没说什么扫兴话。
不想没过一会儿,锦盘却不知从哪间房顶跳了下来,走到殿下身边俯身低语。也不知道阿盘说了什么,锦月就见殿下倏地收腿站起,看向表公子说道:“表哥,我回后院一趟,子正前回来。”
叶晋不疑有他,只叮嘱道:“让阿盘跟着你。”
姜幼安:“这是自然。”话音未落就拉着锦盘走了。
锦月见二人神神秘秘地不免担忧,竖眉看向叶晋:“表公子怎么也不问问殿下是为何事离开?”
叶晋闻言扭头看了眼表妹和锦盘,见二人已经穿过垂花门,便回头看向锦月:“在自家府中,又有锦盘在,不必担忧。”
锦月自是明白这道理,只是即便明白她也放心不下,但见表公子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她亦不想再与他说话,索性起身到院中找三娘去了。
后院书房。
姜幼安转过回廊后便往锦盘去了对面屋顶守着,而后才提着羊角灯抬步,走向黑漆漆的书房。
这人除夕夜不跟自己弟弟一块守岁,跑来找她做甚?
难道出了什么急事?
她脚步更快,及至书房门边才略顿了顿脚,裹着夜里森森寒气推开半侧房门。
羊角灯散发着微弱光亮。
姜幼安迈进书房,凝眉举灯打量了眼临窗软塌和书案,却没瞧见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却在这时突然从她身后拢来,紧握着她的腰,火热结实的身体瞬间将她笼罩。
“未过子时,怎么来了书房?”身后人声色低哑,轻浅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长颈,温温热热,勾起皮肤一阵痒意。
姜幼安呼吸微急,不甚自在地仰头动了动脖子,低低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萧无衍的回答却驴头不对马嘴:“萧某这回可是遵姑娘吩咐走得后门,只是无人应门,萧某才不得不翻墙来寻姑娘。”
姜幼安轻哼一声:“怎么?还委屈你了不成?”
萧无衍闷笑:“不敢。”说话间接过她手上的羊角灯,又勾着她的腰肢迫使她与他面对面。
昏黄光线衬出她柔和娇媚的眉眼,朱唇微张,欲语还休。他喉间莫名干涩,黑眸低垂,幽深目光缠绕着她的眼睛,没说话,薄唇却已寻到她的眼睑鼻尖轻轻啄弄。
姜幼安今夜饮了酒,醉眼迷蒙,哪经得住他这般勾缠?没一会儿便攀上他的肩,踮起脚,香唇流连在他的唇齿下巴不太有分寸地啃咬起来。
萧无衍的呼吸瞬间乱了,猛然低头,薄唇狠狠碾过她的唇口,长舌撬开贝齿,长驱直入,喉间干涩好似才终于得以缓解。
好半晌,直到两人都解了渴,这个吻才气喘吁吁的结束。
羊角灯不知何时被扔到了地面,里头烛火早已熄了。
姜幼安脸颊埋在萧伍的胸口,双手环着他劲瘦的腰,好似又恢复了在前堂时的模样,瞧着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但其实是不一样的,她这会儿不动是浑身都软着,必须靠着什么东西支撑自己。
萧无衍此刻却浑身有力,打横抱起顾幺幺,长腿一迈径直走去软塌。
书房里黑漆漆的,他却走得与白日无异,显然夜视能力极好。姜幼安揽着他的脖颈,右手指肚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耳后皮肤,越瞧越满意。
“还有七日我们便可成亲了,你这回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不必担心。”萧无衍浑身紧绷着俯身把人放在软塌,耳后攥住顾幺幺在他耳后作弄的手,才轻喘口气道:“只是萧陆将婚服带去了营中,我想,合不合身该由萧某将来的夫人掌眼。”
“花言巧语。”姜幼安轻哼一声,她好歹送过两位皇姐出嫁,可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不过人都来了,大好的日子她倒也不会把人赶出去,便抬了抬眸道:“点灯吧,让我瞧瞧。”
萧无衍闻言又精准无误地亲了亲她的软糯嘴角,而后才起身走到书案旁,点亮两盏油灯。
书房里霎时亮堂起来。
姜幼安微眯了眯眼,瞧着身披大黑氅衣的某人道:“转过来。”
萧无衍轻勾了下唇:“没换呢。”话落,倒是从善如流地放下火折子转身。
姜幼安就看见他氅衣里头果然穿得仍是黑衣,并未换上喜服,不由轻瞪他:“那你让我瞧什么?”
萧无衍一手解氅衣一手朝她走来:“带来了,就在你旁边。”
姜幼安闻言低头巡望,这才发现下午时分让高二送出去的包袱又回来了,就在软塌另一侧。
她眸光不禁闪了闪,转头看向渐渐逼近的萧伍,只觉得方才好不容易缓解一些的渴意又涌了上来,盯着他语气幽幽:“难道萧公子还想让我帮你宽衣不成?”
黑色大氅忽地被扔到软塌,衣袂扬风撩起她绯红的裙摆,最后又归于安静,静静垂落在她脚边。
萧无衍本无此意,可这会儿听见她的意有所指,喉咙不禁滚动,俯身逼近,大手撑在她腰肢两侧,眸光晦暗如渊,嘴上却道:“若姑娘不愿,萧某倒不强求。”
近在咫尺。
姜幼安终于瞧清他俊朗非凡的眉眼,凤眸微扬,不答反问:“公子可敢洞房花烛?”
第45章
“避火图”
她向来不忌俗礼。
既已认定了人,今日行房还是成亲后行房,于她而言并无差别。
若非他矜持固执,早在过聘书那日,早在祁山松林后的清泉,他就是她的了。
萧无衍见识过,自然知道她此刻没说大话,知道她敢。
他又何尝不想?只是今日不行。
婚宴在即,便是再难,也要忍耐。
下一瞬,萧无衍倏地敛眸起身,黑色衣摆如风一般扫过她的细腕,似有眷恋,却又不敢停留。
“不劳烦姑娘,萧某自去换衣。”话落,他大手捞起放在软塌另一侧的包袱,自顾往书房东间的屏风后走去,健步如飞,仿佛生怕她会跟上来。
姜幼安却并未注意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在他说话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紧紧绷起的唇,又在他仓皇转身后回味起方才摸过的结实腰身。
她醉眼愈发朦胧,半靠着软塌中央的小几,好整以暇地撑起下巴望向屏风。
烛火微弱昏暗,男人的身形影影绰绰地倒映入眼帘,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劲瘦而有力。
姜幼安曾体验过一回,那日在祁山清泉,他曾抱着她,许久都不曾让她的双脚落地。
只是可惜,那日她也是初碰情欲,难以自持,没能好生看看他。
今日亦是,屏风后的人只堪堪褪到中衣中裤便不脱了,反而开始往身上加衣裳,好不容易显出些许面貌的宽肩窄腰迅速被掩去,只有挺拔身形一如既往,毫不吝惜地占据她的视线。
人眼瞧着要出来了。
姜幼安这才收回目光,轻垂眼睑,闭眼假寐。
就好像她方才并未看他。
萧无衍自屏风后走出,抬眸看向软塌上好似睡着的人,唇角不禁勾起。
他走过去,脚步故意迈重了几分。
姜幼安知道他在靠近,却装作没听见,故意等着他出声叫她。可片刻后他的脚步声停了,那道本该在她耳边响起的清润嗓音竟没响起,她秀眉微蹙,掀开半边眼睫觑一眼身前。
就见萧伍长身玉立地站在那儿,大红喜袍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黑眸闪着似有若无地笑,神色狡黠:“顾姑娘醒了?”
分明是看破了顾幺幺的心思,知道方才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换衣。
然而姜幼安此刻却无暇计较他的捉弄,凤眸怔怔,只觉这人俊美无俦,容颜绝绝,莫说区区苍鹤,便是放在世家才俊多如牛毛的长安城,他也是最惹人瞩目的那个。
“……过来。”她勾了勾手,微微坐直身子道:“我得仔细瞧瞧,怎么领口那儿好像有勾线?”
“何处?若不打眼便算了,莫耽搁我们成亲……”
萧无衍笑意微敛,边说边俯身仰颈凑近顾幺幺。可姜幼安这会儿却全神贯注盯着他一滚一滚的喉结,在他话音将落之际忽地倾身,唇口微张,抿住了他的喉。
他的话音瞬间停了,喉咙微震,溢出声闷哼。
“幺幺,不可再亲了。”
话落,萧无衍不得不倾身反压下去,单膝半跪软榻,一手箍着她的细腰一手撑着榻枕才拦住她作弄,与她隔开半臂距离。
他两只耳朵全都红透了,如玉般的脸也因情动泛起薄红。
姜幼安见他这模样自然愈发丢不开,双手搭在他肩上,凤眸隐有不悦:“可是我想亲,你跑来我跟前试婚袍,难道没想到这个?”哪有人这样的?勾她,却又不给。
萧无衍闻言薄唇微动,黑眸深处闪过涌动情/欲。
到医馆之前他当然想过会跟她亲昵,可他没想到今晚幺幺竟喝了这么多酒,显然经不起撩拨,咬住他给的鱼钩便什么都不顾了,哪怕是被人钓上岸吃入腹也毫无所惧。
反倒是他这个抛饵的人惧了,哄着骗着要将她放回水里。
“想到了。”萧无衍嗓音低哑,箍在顾幺幺腰上的大手轻动,绕进裙摆,忍耐俯首:“可是幺幺,今夜还不行,喜袍也不可弄坏,像那日在泉边那样可好?”
“唔……”姜幼安这会儿竟是被他略带凉意的手唤起几分清醒,轻摇了摇头:“不可那么久,子正前,我还要回前堂守岁……”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鞭炮声。
不知是谁家提前点燃了爆竹,吓得姜幼安身子一抖。
萧无衍安抚似地亲了亲她的耳垂,喘息声微急,继而似哄似笑道:“好,那我便快些。”
霎时间,窗外的炮竹声又激烈响动起来。似乎是听见有一户人家燃放,旁人也紧跟着放了起来,一家跟着一家,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
直到姜幼安气喘吁吁地伏在萧伍肩头,外头的鞭炮声都未停止。
不过时辰也快到子正了。姜幼安深深吸气缓了两息,而后才从男人身上起来,略整衣衫道:“萧公子得走了,守完岁回来我便要沐浴就寝,怕是无暇再见你。”
还真是翻脸不认人。
萧无衍低笑一声,忍俊下榻:“遵命,只是顾姑娘离开前可否告诉在萧某,对萧某这身婚服可还满意?”
姜幼安抬眸觑他一眼,倨傲轻咳:“尚可,不过是恰好与我相衬罢了。”
话落便打开书房门蹁跹离去,只留给身后的人一抹绯红倩影。
萧无衍朗身如竹,直望着月色下的人影转过回廊才收回视线,垂头看了眼身上衣袍,与她相衬,已然足矣。
片刻后,他关上门返回屏风后,褪下婚服换回黑衣,这才熄了油灯从医馆后门离去。
而就在萧无衍翻墙入巷之际,顾府前堂恰好点燃悬挂在府门两侧的鞭炮,爆竹声噼里啪啦地热闹响起,照亮他身后原本黑暗如墨的夜空。
他不禁驻足回望。
与此同时,姜幼安似有所感,在一片欢腾中忽然回头,看了眼身后高耸的屋檐。
*
拜年访亲,迎财神送穷鬼,年节时的日子过得很是欢快,眨眼便至正月初六。
入夜,姜幼安早早便沐浴绞发上床就寝了,明日不到丑时便要起身,今晚自然要早些睡。
可刚刚躺下,房外却传来敲门声:“姑娘,奴有、有东西要呈给您——”
是锦月。声音却磕磕巴巴的,好似有难言之隐一般。自小一块长大,姜幼安极少见她这般,不禁疑惑下榻:“进来。”
锦月这才推门进屋,头低低垂着,双手捧着锦盒亦步亦趋地走到殿下跟前。
姜幼安凤眸微挑,垂眸扫了眼锦盒:“里头何物?”
锦月脸颊倏地红了,脑袋垂得更低,咬唇低声:“是、是避火图。从前大公主和二公主成婚时,宫里嬷嬷都会在成亲前夜将此物送到大公主和二公主房中。”
姜幼安瞬间明白了,不禁狡黠地眨了眨凤眸:“我当怎么,阿月这模样原来是害羞了。”
锦月微噎,脸颊不禁飞出两坨红晕:“姑娘,您莫打趣奴……”
知她不经逗,姜幼安低笑了声,没难为她:“好好,那你放下罢,我一会儿便看。”
锦月闻言脸颊又是一热,却不敢多说什么了,匆匆将装着避火图的锦盒放在床榻旁的小几上,便福身告退。
姜幼安只觉得好奇,阿月跟她一样自小随着母后学医,应当早就见惯了人体穴位才是,怎么还会因小小的避火图而这般不自在?
她想着摇了摇头,走回床边坐下,而后打开锦盒,从中拿出卷成一册的避火图。
然而甫一打开,姜幼安面色便顿了顿,只觉四面八方的热气都涌到她身上,灼得她手脚发烫,“哗”地一下就阖上卷册。
太不一样了,这东西白花花一片,男男女女都有,远没有人体穴位图上的人清晰有序!
与此同时,朱雀街西北角,萧宅。
这间二进的小院今夜格外热闹,除了萧无衍和萧陆,顾老将军和顾青树也都在。
师父和师兄都高兴,萧无衍便让他们饮了两坛年前幺幺送来的桂花酿,不过他并未沾酒。酒喝多了易误事,明日便要成亲,今夜谁都可以醉,但他绝不能醉。
好在顾老将军和顾青树皆明白他,不曾劝酒。当然他们两人也不敢多喝,饮罢两坛尽兴后便让萧陆收拾了碗筷杯盏。
“今晚好生歇着,明天你可有的忙活。”顾老将军一边叮嘱一边起身,望着萧无衍的目光中隐隐似有泪花,叹道:“唉!长大了,当初在军营中第一回 见你,你小子才长到我胸膛,如今竟比我高半个头了。”
萧无衍却道:“是师父养的好。”
他难得嘴甜,顾老将军当然很受用,不由挺直腰捋了捋胡子,只是嘴上还谦让着:“哪里的话,为师也没做什么。”
顾青树在一旁看着两人师慈徒孝,忍不住插嘴:“爹你那时候也只能给师弟送两口饭了,说起来还是得多谢太子殿下,若非东宫及时来人,真不知道师弟能不能撑过那个寒冬。”
“……”
宅院里忽然安静下来。
顾老将军扭头看一眼脑子缺筋的傻儿子,顿时气得皱脸:“这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它做甚?”
萧无衍面色如常,闻言反倒宽慰起顾老将军:“师父莫气坏了身子,况且师兄言之有理,太子殿下的确于我有恩。”
顾老将军略感诧异,沉吟片刻后才问徒弟:“当真放下了?”
萧无衍淡淡颔首,道:“长安远在千里之外,当年即便东宫派人来定州也未必来得及。师父,如今……我们都还活着,这便足够了。”
“你能这般想就好……”
顾老将军叹息着点了点头,又忽地双目一瞪,道:对了,为师给你准备了好东西,方才便让萧陆送你房里去了,你快去看看,我跟大勺也回房歇息了。”
萧无衍闻言敛神,朝二人拱手:“师父师兄慢走。”
目送两人进了屋,他才收回视线,转身往自己房中走去。
另一厢,萧陆倚着厨房门框,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两道看戏的光。
嘿嘿,顾老将军确实送了好东西,也不知道侯爷瞧见会是什么反应……没想到下一瞬,他却看见侯爷熄了房里的灯。
而几乎是同时,顾老将军和顾青树却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探出脑袋向萧陆招了招手。
萧陆忙小跑过去。
顾老将军捋着胡子疑惑,压低声音问:“这么快就熄灯,到底看没看?”
萧陆摇摇头:“不知道啊,侯爷不至于不敢看吧?”
这回换顾老将军摇了摇头:“那不能,我的徒弟我清楚,阿衍不会这般没有胆色。”
顾青树却听得云里雾里:“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看不看的?爹,你到底送了师弟什么好东西?要不我过去找师弟问问?”
说着就要往房外走,却被顾老将军一把拉住,恨铁不成钢道:“别捣乱,送的什么等你成亲就知道了,你要没事儿干就赶紧给自己讨个媳妇儿!”
“……”顾青树被戳到痛处,瞬间老实退回了屋里:“不问,我不问了,我回去睡觉。”
萧无衍这会儿却并未就寝,并且将屋外三人的“闲言碎语”听得清清楚楚,毕竟他们藏不住事儿,声音喊着喊着就大了。
至于师父让萧陆送进房的避火图……
他瞥一眼安静躺在桌几上的书册,继而果断闭上黑眸。
那东西,他不看也能让幺幺满意。
第46章
“夫君,为我掀盖头”……
正月初七,月明星朗。
刚过子时医馆内外的灯便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不肖片刻,整座宅院灯火通明。
大红
绸布挂满廊檐,阖府上下喜气洋洋。
叶晋、锦月、高二、齐荣、顾三娘皆早早起身在前堂后院里来回穿梭,忙来忙去,就连平日里爱睡懒觉的锦盘今日都醒得格外早,爽快利落地换上崭新青衣,与锦月一左一右守在殿下门外。
只有姜幼安还睡得深沉。
昨夜那避火图不过是匆匆一瞥,竟让她好半天阖不上眼,只要一阖眼,脑中便闪过白花花一片,她只好睁着一双凤眸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直到两只眼睛困倦得再看不见其他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满打满算这会儿其实也才睡了一个时辰。
锦月昨晚和三娘轮流守夜,知道殿下没歇好,便嘱托路过后院来的人动静都小点,莫扰了姑娘安寝。
总归萧公子辰时才来接亲,让姑娘多睡上个把时辰也无妨。
然而在朱雀街另一个方位,此时的萧无衍却已沐浴更衣,换上喜袍,白玉冠束发,最后又将顾幺幺送给他的金簪插入发间。
萧陆本是打着哈欠跑过来叫人,没想到刚到门口就见侯爷已经醒了,不仅醒了,竟连婚服都穿戴齐整了。
啧,他站在门外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这会儿才刚到丑时,天色乌漆嘛黑,顾姑娘兴许都未起身呢,侯爷却已迫不及待掩不住半点心思,看来侯爷今后要被夫人吃得死死的喽。
冬日天亮得晚,临近寅正,远处的苍南山才终于泛起雾蒙蒙的薄青色。
还有一个时辰萧公子他们就要来接亲了。
锦月望眼天色,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趋步穿过屏风来到床前唤人:“姑娘,姑娘该起身了,今日是您大喜……”
姜幼安睡得正香,听见耳边有声音响起,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直到听到“大喜”两字才霍然睁眸,恍然问道:“现下什么时辰?”
锦月笑着回:“刚到寅正,姑娘莫担心,不会耽误吉时。”
姜幼安闻言微松口气,撑着床榻坐起,抬手揉了揉额角。
她多睡了一个时辰,原本丑正便该起身。不过有锦月在,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阿月总能准备好一切。
正想着,那厢锦月已经出门传人,喜婆、梳妆女侍等早早便来了廊外等着,锦盘和三娘则在锦月的指挥下率先迈入房内,伺候殿下沐浴更衣。
于是姜幼安的脑子只短暂清醒了一瞬,而后便又迷迷糊糊地闭眼小憩起来。
反正这会儿她只需要跟着锦月的安排行事便可,不必平白耗费心神。
一切都有条不紊,远处天边的薄青越来越淡,很快便被白云蓝天取代。
日头不知何时升了起来,一个半时辰后,姜幼安终于在梳妆女侍的巧手下成为待“娶”新娘,在接二连三“姑娘好美啊!”的惊声赞叹中诧异地掀开一只凤眸。
她自小便好看,她们不应该早就看习惯了么,怎的今日忽然夸起她美来?
然而当姜幼安看清铜镜中的自己,竟也怔了怔。
镜中的人……好似不太像她。
离开长安后虽换上了女装,但姜幼安的行为举止几乎与在长安时无异,可以说除了说话时不必再从前那般压着声线,让她随意自然了些之外,其他时候她时常会忘记自己是女儿身,自然也不曾化过这般精细的女儿家妆面。
直到今日,看见镜中描眉画唇的俏丽女子,姜幼安才生出一丝“她原来竟是公主”的实感。
但这念头转瞬即逝。
她是太子,从出生那日就是了,此事有生之年绝不会变。
“阿月?阿月,表妹梳妆好了没有?萧伍来接亲了……”
叶晋恰在这时闯进房中,瞬间将姜幼安险些发散到天边的思绪拽了回来。
姜幼安敛敛神,神色辩不出喜怒:“他这么快就来了?”
“何止啊!听萧陆说他都带着接亲队绕着苍鹤城转一圈了!”叶晋说着大步迈到梳妆桌前,看见铜镜中的姜幼安不禁一怔,嘶了声:“表妹,从前我以为你长得像姑丈,今日这般一瞧才发现你其实更像姑母啊。”
“像母亲?”
姜幼安的凤眸不禁扬起,这才缓缓地左右摇首仔细看起铜镜中的自己:“真的像母亲么?”
叶晋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
姜幼安闻言神色果然更加飞扬,语气雀跃道:“我方才便准备好了!表兄快为我盖上盖头。”
叶晋从善如流,朗笑道:“好好好,莫急——”
话落便从锦月捧来的托盘中取出红绸,展开垂落,继而将红绸盖在表妹琳琅满目的发饰上。
红色喜布瞬间掩住姜幼安如珠如宝般夺目的脸颊。
叶晋握着红绸的手却莫名顿了顿。
真是奇怪,分明是萧伍入赘,他怎么还真有一种要将表妹嫁出去的不舍之感?
不过眼下并无时间让叶晋惆怅感怀,那盖头甫一盖上,喜婆和三娘便来到姜幼安身边要扶她起身。
叶晋不得不松开红绸,向后退了两步。
姜幼安由众人护着走出房门,锦月却意外落了后,走到叶晋身侧轻轻福礼:“多谢表公子。”
殿下方才一睁开眼看见自己的模样,锦月便觉出殿下似乎心情就不太好,可一时却不知症结出在哪里,若非表公子来得及时,这大喜的日子,还不知殿下会不开心到何时。
叶晋闻言回神,忙咧嘴笑了笑:“举手之劳,阿月不必言谢。”
除夕那日他不知怎么得罪了阿月,她已经好几日不理他了,今日阿月主动与他说话,他可要把握好机会。
可叶晋正这么想着,一抬眼,却见锦月已经抬脚出门追锦盘她们去了。
“……”他轻怔,眼睛无措地眨了眨,末了却什么都没想通,只好长叹一声也抬脚追了出去。
*
从后院走到前院,穿过垂花门再上府门,姜幼安耳边的喧闹声便越来越大,直觉大门外仿佛来了半城人。
她握着锦盘的手不禁紧了紧,低声道:“都是什么人?一个医女与军卒的亲事应当不至于让苍鹤百姓都来凑热闹。”
此刻她们已经踏上府门石阶,府外景象几乎尽收眼底,锦盘闻言认认真真观察一眼围在府门口的人,回道:“瞧他们的站姿,应当大部分都是萧公子在守备营的同袍。”
姜幼安微松口气:“那就好。”
若非如此,那恐怕便是她的身份漏了风声,否则即便男子入赘一事再稀罕,也引不来这么多人看热闹。
不过萧伍倒是没骗她,带营中这么多兄弟来观礼,待回头恐怕整个镇远军都知他是赘婿了。
“姑娘莫走了,马上要跨门槛了。”这时,喜婆及时出声在她耳边提醒。
姜幼安刚抬起一半的脚又落回地面。
叶晋则从喜婆身后绕出大门,看向萧伍扬声:“还不过来?”
萧无衍早已下马等人,可是当真看见幺幺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近他,他却不知不觉犯起了怔。直到听见秦晋招呼,他才猝然回神,轻吸口气,撩袍踏上顾府石阶,大步迈到新娘跟前。
红绸严厚,哪怕萧伍就在跟前,姜幼安也瞧不见他的模样,只能堪堪瞧见他随风而动的红色衣摆和他脚上那双崭新黑靴。
但她知晓,他走来的每一步都很坚毅。
叶晋执起姜幼安一只手,看着萧伍,只觉得从前极为欣赏的兄弟今日突然变得不太顺眼,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接下来的路,便由你和表妹一起走了,你要好好待她,日后你若敢欺负表妹,我们医馆上下可饶不了你。”
萧无衍正色,黑眸深深看着盖着红绸的顾幺幺,沉声起誓:“天地为鉴,从今往后我与幺幺同生,绝不负她。”
叶晋闻言觉得这话似乎少了些什么,但若真说“同生共死”那还真不如不说。
罢了,总归有“绝不负她”这四个字,倒也算过关。这般想着,他终于将表妹的手放到萧伍手上,最后叮嘱道:“去吧,切记莫误了吉时,早些回来拜堂。”
萧无衍顿
时牢牢地扣住顾幺幺五指。
惯来沉稳的镇远侯,此刻却仿佛抛下了所有重担,只单纯是那刚及弱冠意气风发的青年。
姜幼安却在这时捏了捏他的手心,小声提醒:“你该背我进轿了。”
萧无衍答得很快:“好。”
下一瞬,姜幼安便觉两只手腕叫人用轻力扯了一下,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便从萧伍身后搂住了他的脖颈,而在她刚刚意识到这点时,萧伍已然俯身弯腰,轻轻松松将她背了起来。
他冲向喜轿的脚步很快,眨眼间便迈过府门前的石阶。
姜幼安似也被他感染,忽然垂首轻咬了一口他的后颈,又飞快离开在他耳边低声:“轿子不比马车舒服,会颠,我们不要在外面走太久,早些回来。”
萧无衍却叫她亲得浑身一麻,连脚步都突然慢了下来:“嗯。”
他闷闷应声,用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冷静,撩开喜帘走进轿辇,轻手轻脚地放下顾幺幺。
喜娘和锦盘还有锦月三人紧跟着他们来到喜轿,分立左右护着。
萧无衍无暇再与顾幺幺说什么,刚将人放下便在喜娘的催促下退出了喜轿。
他的两只耳朵泛着不可描述的红,幸好军中将士都离得远,瞧不见他被幺幺捉弄的窘迫模样。
思及此,萧无衍轻吐口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马前翻身上马,继而振臂一挥指挥接亲将士抬轿上路。
前头开路的乐师又一次吹起喜庆的接亲曲,锣鼓喧天,唢呐齐鸣,好不热闹。
叶晋留在府门前目送接亲队伍远去,不免对同样守在门口的高二喟叹:“先前萧伍说接亲之事不用我们帮手,我还担心他家中人手不够,如今看来是我小瞧他了,今日这排场不小啊。”
高二忙不迭点点头:“那可不,大半守备营的人都来了,从前看姑爷沉默寡言的,不曾想他在军中竟这般得人心!”
是啊,很得人心,但好像……又太得人心了。
说是只来了大半营的人,可军中四处都要守备,今日这架势怕是将未值守之人都叫来接亲了。
叶晋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区区守备营小卒,连个百户都不是,当真能喊来这么多人么?
就在这时,府门前却突然停下一匹快马。
叶晋瞬间敛神,凛然看向身穿盔甲下马之人,绿衣冠服,来者应是六品校尉。
他轻垂眼眸,在来人买上台阶之际朗步迎上前,笑道:“敢问大人可是来贺喜?不巧,接亲队伍刚走。”
齐阳闻言笑了笑,拱手问道:“你可是秦晋秦兄?”
叶晋颔首:“正是。”
齐阳:“那便不妨事,我只是奉侯爷之命来送份贺礼,还请秦兄收下。”
话落就将手中锦盒递到秦晋手上。
叶晋却又疑了疑:“这竟是镇远侯送来的贺礼?”
齐阳想起侯爷先前的吩咐,略略颔首:“是,不知秦兄可知道去年五月镇远军埋伏柔然那一战?萧伍在那场埋伏战中立了大功,年前侯爷按功行赏,本要升他做百户,但他竟不愿擢升,反倒向侯爷求了让守备营兄弟来参加他婚宴的恩典。”
怪不得今日有这么多人来帮萧伍接亲。
叶晋骤然解开心头之惑,再看眼前的六品校尉便觉其顺眼不少,不由好客道:“原来如此,那还请大人回去后代我等向侯爷道谢,不知大人可否赏光在府中吃过喜宴再走?”
齐阳拱拱手,果断拒绝:“不了,我还要回军中向侯爷复命。”
叶晋闻言做恍悟状:“是是,是我糊涂了,竟忘了此事。”言罢急忙转身掂了几盒喜糖糕点做回礼交给来人:“一点心意,望大人莫嫌弃。”
这可是侯爷大喜的回礼,齐阳哪敢嫌弃?但碍于侯爷嘱托,他此刻只能强装镇定地接过秦晋手中的礼盒,尽量淡然道:“我会将此物带回营中交给侯爷。”
……
古礼有云,晨起接亲,黄昏拜堂,是为昏礼。
是以按礼来说,接亲的喜轿至少要在苍鹤城中转到酉时才能回到朱雀街上。
可萧无衍不舍得顾幺幺受累,刚过晌午便吩咐接亲队伍返回顾府。
姜幼安自睁眼那刻便滴米未进,正跟锦月在喜轿里准备的“点心果子”做斗争时忽觉眼前红绸亮了一瞬,锦盘掀开轿帘,及时送来一句话:“姑娘,姑爷吩咐返程了。”
唔。姜幼安对他听话的表现很满意,果断放下在手里握了好半刻的苹果。
未时一刻,喜轿早早转回了顾府门外。
好在叶晋对此并不意外,早已做好完全准备,此时拜堂的堂屋里已经摆上“姑姑姑父”的牌位,自然,顾兄也在两刻前送来了萧伍父母的牌位。
喜轿落地。
萧无衍快步走来,率先从喜婆手中接过同心结,继而俯身掀帘,将同心结的另一端递向顾幺幺,同时低声问:“可有累着?”
姜幼安听见他的声音,唇角轻勾,牵住落在他掌心的一端红绸:“不累。”
萧无衍这才放心退出喜辇,让锦月和锦盘进入轿中扶人出来。
总算不用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坐着,姜幼安得以松口气,出轿后便垂眸盯着锦月的步伐,专心致志地与她同行。
直到萧伍在起哄声中跨火盆,她才转头望向左边视线里他那截劲瘦有力利落迈进的小腿。
“跨跨跨!嗷!跨了跨了!!”萧无衍刚跨过火盆,便听四周又是一阵起哄声。
这些兵卒平日里见到他连气都不敢大声喘,可碰到这大喜的日子,他们胆子都大了,竟齐刷刷地闹了起来。
萧无衍黑眸下却闪过笑意,他并非无情之人,自然知道他们没有恶意,相反,这些起哄反倒是在祝福。
不过闹闹他就罢了,闹洞房的陋习可万万不能做。
思及此,萧无衍不动声色地向萧陆使了个眼色。
萧陆意会,忙跑到起哄的人群里挨个叮嘱去了。
顾老将军身为两家唯一的长辈此时正坐在堂屋侧首,而在顾幺幺和萧伍身前则是两把空荡荡的椅子和四块牌位。
姜幼安这会儿虽瞧不见,但心底是知道此事的,在拜堂前不由闭眼默默悔过:父皇,儿臣不肖,您可千万不要怪罪儿臣……
下一瞬,傧相唱和的声音骤然响起:“新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姜幼安闻声敛神,攥着同心结的一端朝天地、朝高堂一一跪拜,最后透过盖头隙缝,看见萧伍骨节分明的手虔诚交握,向她行对拜礼。
“礼成,送入洞房——”
二人对拜后,傧相又是一声高唱。
顾幺幺和萧伍一起离开前堂,两人各执同心结一端穿过弯曲回廊,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挂满红绸的喜房。
梳妆桌前各式各样的头面首饰早被收起,喜婆和锦月扶着殿下来到床榻前便退了出去。
按礼,萧无衍本该马上回前堂陪宾客,待夜里再回后院掀盖头、喝合卺酒。
可姜幼安等不及了,在喜婆和锦月出门后便扯了扯同心结道:“我有些饿了,夫君,你不妨掀了盖头再走?”
萧无衍闻言眸色一暗,瞬间冲到顾幺幺身前半跪在地,一只手却箍紧她的腰肢:“娘子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掀了盖头再走?”
“除了这句,还有呢?”
“我有些饿了?”
“娘子……”
萧无衍已经听出顾幺幺是故意不再说那两个字,声音里不禁带了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乞怜。
姜幼安心头莫名一软,终于如他所愿:“夫君。”
这不过是夫妻间的寻常称呼,往后她日日夜夜不知还要叫多少次,哪值得他这样折骨。
“夫君。”她不禁又唤他一声,抬手握住他落在她膝上的手臂,轻声低喃,似诱哄一般:“为我掀盖头。”
第47章
“合卺而醑,永结同心”……
日影西斜,和煦浮光穿过窗棂洒向床榻,掠过萧伍半侧喜袍,也让顾幺幺握在他肩臂本就白皙的手愈发莹透。
接连听见两声轻唤,萧无衍总算心满意足 ,箍着顾幺幺腰肢的大手微松,直起身低笑:“好,娘子莫急。”
红绸布下,姜幼安膝上一空,忽觉哪里不对,他这笑怎么听着有些坏,好似方才是故意低头叫她心软一样……
只是不及她细想,一阵暖光便从眼前闪过,她的盖头终于被掀开了。
萧无衍不禁轻怔,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笼香雪。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幺幺,仿若天上人,不染世间尘。
这厢姜幼安却没注意到他的怔神,径自起身拿过萧伍手中的秤杆随手扔到床榻,而后便拽着他的手臂催促:“夫君,该喝合卺酒了。”
直到她动起来,凤眸中闪过令人熟悉的狡黠灵动,萧无衍才堪堪回神,果断攥住她轻轻摇晃的手,牵着她移步到摆放合卺酒的桌案前。
“合卺而醑,永结同心,幺幺,今后我们便是……夫妻了。”
说到夫妻二字,他周身气势瞬间柔和,方才莫名的患得患失亦烟消云散。
他松开她的手,将酒盏递过去。
这话在姜幼安耳里却听出另一种意味,她忍不住扬眸,接过酒盏后主动向前勾住萧伍半展的手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复念:“嗯,今后我们便是夫妻了。”
夫妻夫妻,既是夫妻,行房就是再天经地义不过之事。
她今晚可不会再放过他了。
二人各怀隐秘心思,但却默契地同时靠近彼此,仰头垂眸饮尽杯中酒。
刚刚饮完合卺酒,叶晋果然派高二来催萧伍了,让他尽快去前堂照看宾客。
好几百人的兵卒不好好吃宴,光逮着主家起哄喝酒,仅靠他们是真顶不住,这拜完堂才刚过一刻,几人已经被灌了快半坛酒了。
萧无衍听着门外高二的诉苦,眉心微蹙,都让萧陆叮嘱过,他们怎么还是胡来?
不过虽心有不悦,但当他看向顾幺幺,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轻:“我去去就回。”
姜幼安听罢却笑,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扬了扬凤眸:“莫说大话,恐怕你一时半刻回不来。”
“哦?此言何解?”
见她香腮胜雪,朱唇微张,萧无衍忍不住想起除夕那日她醉酒的模样,不由拿过她手中空了的酒盏一起放回桌案。
他不在,她最好还是不要饮酒。
姜幼安倒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还当他真没听懂:“你平日里总是拘着,想来他们极少有机会与你调侃打趣,如今好不容易能闹你一回,哪里肯轻易放过你呀。”
若当真如此,那他们怕是想连夜操练了。
萧无衍如是想,面上却做恍悟状:“原来如此,多谢娘子指点,为夫受教了。”
姜幼安受用地点了点头:“嗯,那快去吧,不用着急回来。不过有一点要记住,切不可喝得太醉。”
话落,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床榻。
萧无衍眸光一暗,喉结无声滚了滚。
……
前堂热火朝天,顾幺幺宴请的人并不多,仅有三家医馆里的几位大夫和学徒,统共也才坐下两桌。
萧伍这厢就不一样了,家人虽少,只有顾老将军、顾青树和萧陆三人,但几百号守备营同袍却不容小觑,几乎挤满了顾府院子,甚至连府门前后都摆上了宴客案几。
八九个人围一桌,一边吃酒一边起哄,忙得不亦乐乎。
顾老将军和顾青树两人在的这桌还好些,毕竟军中将领,即便如今伪装成普通兵卒,其他人也不敢太放肆。
但萧陆就没那么好运了,此刻已然急得团团转,一会儿往东边桌跑一会儿又被西边桌上的人叫过去,不过片刻便累得满头大汗,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操心过。
萧无衍甫一穿过垂花门便瞧见这副场景,周身气势一凛,黑眸霎沉,再不复方才在自家娘子跟前的柔和。
而感受到熟悉的冷冽气场,萧陆顿时如获大赦,转头瞧见人就是一声哭嚎:“侯……兄长!你终于来了!”
闹哄哄的前院瞬间安静如水。
……
婚房中自然也备了吃食。
只不过桌案上都是些点心瓜果,并无热菜。
好在屋中四处皆放了暖炉,前后窗户也紧紧关着不透寒风,姜幼安捏了块桂花糕放入口中,再配上一口方才让锦月去药房取来的姜枣茶,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好不舒爽。
不想这时,廊外却忽然传来锦月和锦盘略显诧异地喊声:“姑爷?”
姜幼安闻声一噎,不由放下姜枣茶和桂花糕,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向外瞧去,就见身着喜袍的某人长腿阔步,眨眼间便来到门外。
萧无衍推门而入。
姜幼安关上窗走向门边,看着他不解地眨了眨眼:“你怎么回来这么快?”
萧无衍不动声色,淡然地垂眸扯谎:“侯爷有令,让他们用过宴后尽早回营,前堂便用不着我了。”
姜幼安:“?”这合理吗?
好吧,似乎是有些合理,镇远军镇守苍鹤保家卫国,容不得半点松懈,今日能有这么多人来参加婚宴已是惊喜。如今被召回军中也是常理。
可眼下天还亮着呢……
她悄悄觑一眼天光,心头微动,默了默了才盯着男人轻轻滚动的喉结道:“那你饿不饿?若是饿了,我……唔。”
话音戛然而止。
萧无衍骤然俯身堵住她娇艳欲滴的唇,一手捧着她脸颊一手箍着她纤细的腰,不由分说便在她唇舌间大刀阔斧,横扫长驱,没一会儿便将人吻得气喘如丝。
姜幼安攥着他身前衣袍,浑身发软,面色潮红。
他今日吻得好凶。
仿佛被困了许久的恶兽出闸,终于瞧见食物,起初还有耐心小心谨慎地舔舐一两口,但一旦确认食物美味可口,恶兽便再也忍耐不住,啃咬吸吮,大口吞腹,只恨不能立即吃干抹净。
姜幼安竟有些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寻得空隙,在萧伍再想吻下来之际,她不由偏头,缓缓攀上他的肩道:“等等,落帘。”
萧无衍今日虽只饮了一杯合卺酒,但此时眸中竟似有醉色,闻言微眯了眯眼才明白她此言何意。
天光未暗,幺幺竟是害羞了。
可他不舍得松开人,黑眸幽深地凝望顾幺幺好一会儿才不甚情愿地道:“遵命。”
禁锢在腰间的手终于松了,姜幼安松口气,在萧无衍走去窗前落帘时来到梳妆桌前,拆卸发间珠钗。
是套丹桂式样的头面,通体为金,花蕊间镶嵌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华贵灵动,极衬她。
不过姜幼安往常挽髻后几乎只在发间用一根簪或钗,今日还是第一回 在头上戴这般齐整的头面,偏生女侍梳妆时她又只顾着闭目养神,没怎么瞧女侍给她戴的发饰,故而这会儿刚拆下耳环和两三个小珠花她就不知道该动哪里了。
落完窗前和门前的竹帘,房中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萧无衍回身,就见顾幺幺似乎怔在了铜镜前,手指摸摸发饰又放下,如此反复,折腾了两三回才拔出一根金簪。
瞧那力气好像是生拨的,那根簪子拔出来后她的头发都乱了。
萧无衍眸色一紧,顿时大步走到铜镜前拦住顾幺幺仍然跃跃欲试的手:“莫动,别弄伤了自己。”说着便仔细观察起自家娘子乌发间的首饰,继而井然有序地为她拆下丹桂金冠。
姜幼安见状眸光不禁亮了亮,双手悠悠垂落,怡然自得地享受起萧伍的伺候。
他拆的很快,大约也就饮两口茶的功夫便将她的长发清清爽爽地散落下来。
于是姜幼安凤眸中的赞赏之色更明显了,不由转头握住他的手:“夫君好厉害,若我日后还有机会戴这样复杂的发饰,你再帮我拆可好?”
萧无衍闻言却没有立刻回答。
直到发现顾幺幺仰眸看他,眼神期许又疑惑,他才轻扯唇角开口:“只要娘子喜欢,我可以为你拆一辈子发饰。”
姜幼安这才满意了,松开他泛着些微凉意的手,起身走向床榻。
而在她身后,萧无衍黑眸之下却闪过一道不安的光。
他的身份总要找机会向幺幺坦白。
可今日刚刚成亲,绝非坦诚相告的好时机,但或许可以慢慢向幺幺透露一些,这样日后将真相告诉她时她或能更容易接受……思及此,他思索道:“幺幺,将来一定
有机会。”
“嗯?”
及至床边,姜幼安脚步停了下来,扭头看他,这才察觉刚刚戏言似有歧义,不禁紧声解释:“方才我只是随口说说,有没有机会戴头面根本不重要,你莫要当真,也千万不要想差了去挣军功,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知道吗?”
萧无衍霎时失笑。
他今日确定一件事,幺幺分明极在意他的安危,想来当日那封只有“保重”两字的信只是她不善言辞罢了。
姜幼安不知他在笑什么,却莫名觉得他笑起来的模样太过好看,好看到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最好是欺负到他青筋暴起,劲瘦肌肉贲张,再也无法忍耐。
第48章
“不怪夫君,我歇两日就好……
萧无衍似有所感,望着她欲语还休的眼睛,不由向前一步拥她入怀,垂眸轻抵她的眉心。
下一瞬,姜幼安垫起脚尖攀上他的肩,朱唇贴近他的下颌,轻轻亲了一口又一口,不消片刻双脚却忽然落地,她不知不觉便亲向男人格外诱人的喉结。
萧无衍顿时发出一声闷哼,短促,忍耐,但心底涌动的情/欲还是暴露无疑。
他猛地抱起顾幺幺将她压到床上,声色微喘:“娘子今日也醉了不成?”
姜幼安从前并不爱欺负他这儿,只是除夕那日喝多了酒,一时兴起才逮住他的喉结不松口,但他那夜的反应却让她有些欲罢不能。
“没醉,我就是喜欢……”
喜欢看他情难自抑时的样子。
萧无衍双眸瞬间幽深,俯身低咬她的香颈。
喜欢?
他也喜欢,喜欢看她在他身下婉转低吟,溃不成军,喜欢她紧紧伏在他的身上,扣着他的手不准他走。
他更喜欢,与她共赴极乐。
姜幼安果然也受不住了,凤眸渐渐溢出一层水雾,仰颈上挺,只觉萧伍发冠上那支金簪起起伏伏,太过晃眼,让她快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下次定要送他一支没那么打眼的冠簪。
萧无衍却在这时突然停下进攻,薄唇贴在她耳边幽幽低声:“娘子在想什么?不满意么。”
他带着些微凉意的指尖刚刚撩起她的衣摆,姜幼安忍不住颤栗,不禁攥紧他身后衣襟,眼中水雾更浓,却半点都没听他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去勾他的腰封,不满呢喃:“怎么这样难解?”
她从前用的腰封明明三两下便能解开。
萧无衍神色微凝:“……”难道娘子方才走神是在想这个?
但即便不是他也无暇细想了,顾幺幺不断在他腰间翻来覆去的手仿佛带了火,让他浑身灼热,理智消散,愈发沉沦不醒。
他不敢再让她摸索,急忙攥住她因耐心告罄而愈发急切的手,艰涩哑声:“幺幺,我自己来。”
听见这话,姜幼安凤眸中的不满减轻些许:“本来就该你自己解……”
她蛮不讲理,但手总算离开从他腰间离开,萧无衍紧绷的呼吸微松,单手扯动腰封,三两下便将其扔到床下。
原本被腰封束缚的婚服瞬间松散开来。
虽还有长袍挡着,可隐约已能窥见他劲瘦腰腹随呼吸轻轻贲张,姜幼安心头不禁泛起痒,昨晚那匆匆一瞥的避火图仿佛突然动了起来,不断跳入她的大脑,挑动她的心跳,没一会儿便让她本就蕴满水雾的凤眸变得湿漉漉。
但打猎时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捕获猎物。
她没忘了自己今晚的目标。
她要看他难以自持,比她更沉沦。
姜幼安忽然抱住他翻身。
萧无衍猝不及防,刚松下去的呼吸瞬间提起,大手及时箍住她的腰身,生怕她有一点磕碰:“幺……嗯!”
不想他话音刚起,唇上便裹来一阵温热,娘子似是嫌他动作太慢了。
萧无衍眸色倏暗,再不想控制,竟就这么吻着,一手抚着她柔软黑发一手握着她的腰又将人反压回来。
姜幼安似乎还想反抗,两只手不甚规矩地游动,却忽然被他单手擒住两只手腕,牢牢禁锢在她的头顶。
他的呼吸声瞬间急了很多,埋首伏在她颈间,似雷霆般挞伐,但又小心翼翼地克制着,不舍得真伤她。
终于如愿以偿,姜幼安湿漉漉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狡黠,只是这狡黠转瞬便被揉碎。
她轻呓出声,终是跟他一起坠入极乐。
*
婚房里的动静从晡时闹到黄昏都没消停。
前堂守备营中的将士都走了,萧陆这会儿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再动,瘫在没人的宴桌前喝水充饥。
叶晋去了府外送人。几百号将士都喝了酒,顾老爷子不放心,怕他们闹出事端,索性派顾青树跟他们一块回营。
有怀化将军压阵,就算原本真有不安分的想惹事,这会儿也安分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列阵出城。
他们走后,医馆的大夫伙计用完宴也紧跟着走了。
叶晋又出来一趟送人。
送完人要回去时,就见顾老跟萧陆两人也从府里走了出来,高二在他们身后送着。
叶晋迎上去,向顾老拱手见礼:“您老不用过晚宴再走?”
顾老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天要黑了,今日是俩孩子大喜的日子,良辰美景,老夫就不在这儿耽搁功夫了。”
叶晋倒也不强留,只笑着道:“那您老和萧陆是回军营还是回萧宅?府中备了马车,让车夫送您和萧陆兄弟吧。”
作戏要做全套,顾老将军知晓自家徒弟还不曾向人家姑娘坦白,闻言便没有推迟,捋着胡子笑道:“也好,老夫好像还真有些醉了。”
说着身形便踉跄晃了晃,萧陆急急伸手扶住顾老,继而看向秦晋道:“那就麻烦秦兄了。”
叶晋朗笑:“客气了,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
话落就扬声唤来齐荣,让他去备马车来。
直到将府中客人都送走了,叶晋才收拾收拾准备回房沐浴更衣小歇片刻,不料刚走到垂花门就被锦盘拿剑挡住了去路。
他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锦盘:“这是做什么?”
锦盘小脸却板得很严肃:“锦月姐姐说了,今晚任何人都不能踏进内院。”
叶晋顿时瞪大了眼:“为什么?”
不过话刚问出口他便转过弯来想到了原因,紧着便道:“何至于此?”
“我的东厢房跟正房离得远着呢,阿月不让我回房,那我今晚睡哪儿?总不能在前堂窝一宿吧?”
他说罢就想进去找锦月,然而再次被锦盘无情抬剑拦下,甚至这回锦盘手里的剑还出了半鞘——“去角院住,姐姐已经叫人给表公子换好床褥。”
叶晋:“……”
他思量了一瞬自己跟锦盘打起来的胜算,片刻后无奈后退,撇了撇嘴道:“行,不就是住角院么?既然阿月让我去,那我就听阿月的话,委屈自己一晚。”
此时锦月正守在内院正中,她怕靠正房太近听到些不该听的,但又担心离正方太远殿下唤她时她听不见,没想到这会儿竟先听见表公子喊出这不着调的话,莹白面颊不由烫红。
怎会是听她的话?分明是为殿下大计,本该如此。
而正房内,姜幼安此时大汗淋淋,只觉浑身上下没一块骨头不酸不软。
可身后的人却仍不肯放她,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箍着她的肩,让她动弹不得。
她不喜欢这样。
这样让她很难看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在她耳边粗喘。
……
后来不知又过了多久,萧无衍终于满足松开被他锁在怀里的顾幺幺时,外头天色已然黑了。
姜幼安疲累不堪,伏在他身上重重喘息,好一会儿才将气喘匀恢复些许气力,继而就咬了口他坚硬如石的手臂,轻恼低语:“你出去让人备水,我要沐浴,再让厨房备些吃食送来,我饿了。”
萧无衍闻言黑眸却闪了闪,他其实并
未打算到此为止。
但娘子饿了,他自然该让她歇一歇。
“好。”这般想着,萧无衍从善如流地起身下榻,捡起早前扔到床下的腰封穿戴整齐,又走到博古架前用盆中的冷水净手擦脸,几乎将自己收拾得与娘子行房前无二,这才出门去寻人办事。
姜幼安这会儿则裹着被子不想动弹,眼睛虽还跟着萧伍的身影转动,但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她摸向了自己小腹,心想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今日她就能怀上身孕。
若当真如此,那萧伍或许有机会跟他的孩子相处一段时日。
不过这样的好事未必能发生,像二皇姐跟裴恕,两人都成婚两三载了,就一直不曾有小孩。
当然这有可能是二皇姐不喜裴恕,所以不想生孩子。
但生小孩本来就不是二皇姐的使命,她不想便可以选择不。
可她不行,临行前父皇千叮万嘱让她一定要生下小皇孙,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带个孩子回长安。
好在如今还是正月,只要没其他意外,她最迟可以在苍鹤待到明年四月。
这般算算,她只要在半年内怀上身孕便可……
萧无衍回房便瞧见顾幺幺仰头望着帐幔,潋滟凤眸一闪一闪,不知在想什么。
他走过去,轻声唤她:“热水和吃食厨房里都备着,娘子要先沐浴还是先用膳?”
姜幼安闻声回神,看向男人眸色微嗔,话音却有些气:“夫君说呢?自然是先沐浴。”
身上叫他折腾的湿漉漉,若不沐浴,她浑身都不舒服,哪还有什么胃口吃东西?
萧无衍自觉理亏,闻声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又应一声“好”便出门吩咐去了。
片刻后,他率先回房,将卧榻外原本收拢的屏风展开,而后又自觉走到床边帮自家夫人穿衣。
因着一会儿沐浴时还要脱,姜幼安衣裳穿得并不规矩,只堪堪穿上齐胸襦裙外头披上长袍便撑着身子下了榻。
萧无衍紧握着顾幺幺腰肢,早已叫她这模样勾得喉咙干涩,若非廊外已经传来脚步声,他只怕已经压着她亲了。
姜幼安下榻前只觉浑身酸软,可下榻后刚迈半步脚她身上竟忽然泛起疼,那疼意不重,只是极磨人。
若叫阿月和阿盘瞧出异样,定会误会萧伍不知轻重欺负她,限制他跟她同寝,让她需要时再召萧伍进房伺候。
可这种事也不好跟她们解释。
她虽不忌俗礼,但也没有向人诉说房事是否欢愉的癖好……
“夫君,抱我去耳房——”反正是萧伍将她折腾成这样的,她略略沉吟,果断朝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伸出双臂。
若他敢不抱,那日后她就只在用他的时候要他进房,其他时候他就自个儿睡吧。
不过抱她一事萧无衍显然求之不得,并未给她生气的机会,微一俯身,便轻轻松松地将她打横抱起。
锦月带人送热水进房时恰好瞧见两人恩爱的一幕,不禁忍俊,一边指挥府中仆从将热水送进耳房一边笑着向二人福礼:“姑娘,姑爷。”
姜幼安闻声看向锦月,神色尽量自然地勾了勾唇角:“嗯,阿月,一会儿让萧伍伺候我沐浴就是。”
锦月听懂了殿下的言外之意,又笑着垂首:“是,姑娘。”
正巧这时,进耳房送水的仆从也出来了,锦月便带着仆从又向二人福了福礼,而后退出房。
姜幼安轻轻松了口气。
萧无衍见状,一边抱人走进耳房一边轻笑声问:“幺幺方才难道是害羞了不成?”
她在他面前仿佛神佛不忌,大胆得紧,常常让他招架不住,可在旁人面前,她虽也肆意但似乎又多了些规矩。
这不禁让萧无衍心生欢喜,至少幺幺待他是与众不同的。
姜幼安双手勾抱着他,闻言有些困倦地在他肩头蹭了蹭,懒得解释:“你说是便是吧。”
萧无衍闻言,黑眸中的笑意霎时更明亮了些。
及至浴桶旁,他俯身轻轻把自家娘子的脚放到铺满软毯的地上,抱着她上半身的手却没肯松,仍牢牢揽着她的肩。
姜幼安也不想动,慵慵懒懒地环住他身上喜袍,趴在他肩头,看他伸手试水温。
“刚好。”他试完后神色认真地开口,仿佛是在做什么严谨大事。
姜幼安越看越喜欢得紧,心下暗暗喟叹自己真是没选错人做夫婿,旋即轻嗯一声,松开环在他腰后的手褪去外袍,就道:“好了,把我抱进去你就可以出去了。”
萧无衍的大手这会儿已勾到她襦裙背后的绳结,闻言微顿,低眸凝视她的眼,眼底恶兽蠢蠢欲动,声音却低:“不是要我伺候么?”
“……”姜幼安闻言凤眸轻轻闪了闪:“你真要伺候?”
“有何不可?”他说着弯腰将她抱进充满热流的水中,以退为进,垂睑掩眸,话音听着极为真诚:“娘子放心,我只伺候你沐浴,不做其他。”
此事姜幼安倒不担心。
方才来来回回已经三四次了,又足有两个时辰。
人的体力精力有限,他应当也没有力气再做其他。
只是……从前在宫里只有锦月和锦盘近身伺候过她,东宫那些内侍每次都只能在浴房外守着。便是偶尔得令进入浴房送东西,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抬头瞧,况且即便大不敬地抬了眼,她四周都围着屏风,他们也看不见什么。
但如今萧伍若要伺候那可是真真切切的贴身伺候,她心头的感受莫名有些奇怪。
而在她犹疑间,萧无衍已然自发自觉的为她褪下襦裙。
身前一凉,姜幼安下意识抱胸沉进水中,继而抬眸轻瞪萧伍,似有薄怒:“这般伺候可不行,你想做什么都要先问过我才好。”
萧无衍闻言俯身,黑眸莫名虔诚又狡黠:“娘子莫怪,为夫第一次伺候沐浴,尚不熟练。不过娘子说的话我记住了,之后不管做什么,我都会先问过娘子。”
姜幼安这会儿尚不知这话里藏着什么坑,闻言竟好心放过他,又给他一次机会:“那你取皂角和棉帕来,先为我擦洗。”
萧无衍从善如流:“好。”话落便起身取东西去了。
他走后,姜幼安忍不住把身子又往水中浸了浸,温热水流很快便拂去她身上酸痛,她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便觉困乏。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脚步声——
“夫君?”
“嗯。”
听到熟悉的回应声,姜幼安放心地继续阖眼养神。
谁知下一瞬,浴桶中却突然溅起水花,原本刚好包裹在她肩颈上方的水流瞬间上涨,哗啦啦激进鼻腔,害她不得不睁开双眼。
就见刚刚还身着喜袍衣冠楚楚的萧伍不知何时褪了衣衫,这会儿竟只着中衣与她一起挤在水流中。
“你,无耻……”
姜幼安便是再后知后觉,这会儿也很难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不禁气呼呼地咬了咬后牙,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质疑:“你难不成是铁做的,不累么?”
浴桶其实很宽,即便两人在里面也不显拥挤,萧无衍闻言向前移了半步才贴到她身边,一手在水下揽住她纤细腰肢一手竟当着拿着棉帕绕到她背后一下一下擦洗。
“娘子若想知道,可以试试。”
他明显是在蛊惑她,说话时故意靠近,喉结一动一动,几乎就在她唇边。
只要她稍稍向前就能让他溢出闷哼。
这着实是很大的诱惑。
可姜幼安这会儿实在承受不住了,檀口微微张了张,又果断偏过头去:“不知道,不想试,我累了。”
然而这是萧无衍意料之中的反应,他知道幺幺累了,所以才要诱哄。
既是诱哄,便没想过会一举成功。
只是他刚想再进攻,娘子却忽然主动倾身抱住他,轻咬了下唇,在他耳边声色羞赧:“还有,疼。”
萧无衍浑身一震,旖旎心思瞬间消散,不禁红着双耳面露惭色:“对不起娘子,是我太失分寸。”
姜幼安闻言悄悄松口气,嘴上却娇娇柔柔道:“不怪你,我歇两日就好。”
第49章
“马蹄酥”(修)……
到底是初次,萧伍很容易就被唬住,竟真一丝不苟地伺候起顾幺幺,拿起挂满水流
的棉帕一寸一寸的为她擦拭身体。
只是毕竟血气方刚的年纪,即便“心”无旁骛,身体却难以自抑,偶尔还是会惹得顾幺幺浑身颤栗,但每到这时他便会极尽克制,极尽忍耐,紧紧咬着后牙槽,将喷薄欲念生生压下。
方才欢爱时姜幼安最喜欢瞧他这般模样,但这会儿竟是有些不敢瞧他,人也无端规矩拘谨起来,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招出那头凶猛恶兽。
这厮好似早就看过避火图,磨人的法子极多,可她今日真累了,只想好好歇一歇。
一场沐浴胆战心惊。
待终于洗好,姜幼安刚裹上浴袍便火急火燎地迈出浴桶,“余下之事不劳夫君,我自己来便可。”
萧无衍也难捱,软玉温香在怀却什么都不能做的滋味本就磨人心神,更何况他才刚刚尝过荤欲。
可她这般避之不及明显是不信任他,萧无衍胸膛不禁堵上一口浊气,大手顿时攥住她手腕,声色低哑的不像话:“冬日天寒,这般出去会着凉,我帮娘子将湿发绞干。”
说着便站起身,又沉声安抚:“幺幺,我又不是禽兽,怎会在这时候欺负你?”
这话音听着竟莫名有些委屈,然而姜幼安看着他此刻模样,却觉得着实没什么信服力。
萧伍身上衣衫早已湿透,本是因忍着情欲才一直没脱,不想这会儿瞧着竟比脱了还要勾人。
她匆匆一瞥便转移视线,双眼只敢盯着他雾气蒙蒙的脸和与她一样湿润的黑眸,犹疑道:“你确信……能忍住?”
她沐过浴后缓过来一些,身子走动也不似方才下榻时那般磨人,自己换衣绞发并不是难事,只不过方才时辰实在太久,短短一次沐浴不可能完全恢复,她身子还是会不太好受。
若他当真忍得住,她自然不想劳身伤神。
萧无衍听见这话霎时气笑:“娘子还真当我是禽兽不成?”
况且他何时忍不住过?从前分明是她想看他忍不住,如今竟是倒打一耙了。
姜幼安没这意思,瞧他气得眼尾泛红,连连摇头哄人:“自是没有,我信你,我信你不会欺负我。”
萧无衍却冷哼一声松开她手腕:“我去换湿衣,娘子切记站好别动,千万莫回头看我,否则我可就真忍不住了。”
他自幼见惯人心,一听便知她方才那话里没几分诚意,但他到底不忍心让顾幺幺受寒,看不得她就这般湿哒哒地站着。
“……”
这是真生气了。
姜幼安默了默,决定看在他今日幸苦伺候她一遭的份上,给他两分薄面。
毕竟他从未有过罔顾她心意的行为,方才她那般戒备质疑似乎是有些不妥,况且……也确实是她私心作祟,怕自己忍不住,才故意让他百般保证。
谁曾想竟真将人惹恼了呢。
既是自己惹的,那自然要自己善后。
姜幼安很有觉悟,果断思索起该怎么哄人。
然而萧伍衣袍似乎换得极快,她才刚刚垂眸敛神,便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与此同时,萧无衍见顾幺幺当真一动不动在等他,不禁沉吐口气,暗道一声罢了。
娘子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他。
方才那般躲他,想来还是怪他方才在床上太不节制。
思及此,萧无衍在顾幺幺身后站定,默不吭声地举起干燥棉帕认认真真为她擦起湿发。
带着凉意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勾过姜幼安后颈,被他抚过的皮肤止不住发麻,她身子不由颤了颤。
萧无衍这才蹙眉开口:“冷?我去拿外袍。”
话落抬脚转身,不想衣袖却忽然被拽住,他脚步微顿,低眸,目光自顾幺幺如葱白般水嫩的柔夷抬向她如秋水般潋滟的凤眸。
“不是冷,我昨晚看过一眼避火图……”姜幼安忽然向前一步,莹润秀指一点点攥紧他刚刚换上的中衣衣摆,轻吸口气道:“虽说我不想,但你也不是一定要忍着。”
萧无衍原本沉静的黑眸瞬间汹涌,连呼吸似乎都停了一瞬:“娘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
姜幼安轻轻点头。
她当然知道,可谁让她方才口不择言呢,如今自然要负起责任。
萧无衍的呼吸顿时更加浊乱了,青筋暴涨的大手却及时拽住顾幺幺手腕,似无奈又似心疼地哑声:“但我不舍得。”
娘子心中有他便足够了。
翱翔九霄的鹤,不该因他沾染污泥。
姜幼安却没想这么多。
在她眼里,夫妻之间男欢女爱,享欢愉之事再正常不过。
所以她不明白,她都表明要帮他,萧伍也明明想却为何要拒绝?
不过她本来就是要哄人,如今看他这模样似乎已经不气,那她目的便达到了,管他拒不拒绝作甚。
只是出于道义,她最后还是问了他一句:“当真不要?过时不候哦。”
萧无衍:“……”
*
一刻钟后,姜幼安清清爽爽全须全尾地被抱回床榻。
不过萧无衍把人放下后却又疾步折返耳房,哗啦啦的水声旋即响起,直到将房中冷水全都耗尽,他才恢复如常,换上衣袍走了出来。
此时晚膳已送到房中,姜幼安正坐在桌案前等他,瞧见屏风后那道挺拔而修长的身影便朝他招了招手:“快来。”
萧无衍顿时加快脚步来到她身边,待看见桌上菜肴不禁诧异:“娘子喜欢马蹄酥?”
“嗯。”姜幼安点点头。
她小时候确实爱吃,但那时候太小不懂节制,贪嘴吃多之后便恹了,因此这道糕点已有许多年没在她眼前出现过。
“不过今日是给夫君准备的,我让表兄问过萧陆,表兄说他想了半晌就只想出这一道糕点来。”
她说着扯过萧伍衣袖让他坐下,眼底闪过一丝不解,同时颇为自傲地伸出三根手指道:“我都能说出表兄三道爱吃的菜呢。”
瞧她这般灵动模样,萧无衍心头滚烫。
喜欢吃什么……
这种小事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在意。
就连他自己,这些年也只将食物当作果腹的东西,只要饿不死,山珍海味与路边野菜并无差别。
至于马蹄酥,自十一岁那年被萧山送来边境后,他也只吃过一回。
便是萧山死那年,他奉命回长安吊唁承爵,路过东市的糕点铺子时心血来潮买了一份来尝。
可当初那份马蹄酥的味道与记忆里截然不同。
自那之后,他再没吃过。
“难为他还记得。”萧无衍笑了声,抬眸定定看向顾幺幺:“云州极少有铺子做马蹄酥,娘子尝尝味道,若不合心意,回头我让人去宁州讨张方子来。”
哪有方子能比御膳房的更合她心意?
姜幼安想着抬手捏了块马蹄酥:“心意我领了,不过此事不劳烦夫君,我幼时贪嘴,母亲那时便为我买了方子,后来家里厨娘还照我的口味改过几次。”
话落,她将手中的马蹄酥递到萧伍嘴边,模样认真道:“该是我让夫君尝尝合不合口才对,若不喜欢,明日我便将改前方子默出来,让厨娘再做一份。”
佳人在怀,袖手添香。
萧无衍如今虽已不再爱吃此物,却还是顺从张口,就着软玉温香轻咬了一口马蹄酥。
然而食物刚一入喉,他眉心便轻轻蹙起,这味道似乎似曾相识,竟让他想起当年太子扔到他脚下的那块点心……
姜幼安见状还以为他不喜,顿时将手里剩下的马蹄酥扔回盘中,凝眉问:“你是不喜甜么?那你吃马蹄酥是喜欢它口感
香脆一点还是酥软一点?”
萧无衍闻声回神,旋即掩眸失笑:“娘子误会了,这份便很好,我很喜欢。”
姜幼安不太信,拿手帕轻轻擦去指尖酥油:“此事无需迁就我,府中有厨娘,你喜欢什么口味届时让厨娘做就是。”
萧无衍轻轻摇头:“何谈迁就?我当真喜欢。”
姜幼安觑他,凤眸中满是狐疑:“可你方才分明蹙了眉,那不是不喜是什么?”
这话倒是让萧无衍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望着顾幺幺的眼睛坦诚道:“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娘子喜欢的马蹄酥味道恰与他相似,六岁那年……便是他赠我马蹄酥救了我一命,我才开始喜欢这道点心。”
姜幼安:“……马蹄酥如何能救人性命?夫君幼时又出了何事?”
萧无衍闻言黑眸微颤,似是不愿回忆过往,只沉声道:“彼时我快要饿死,他赐我食物,自是救命之恩。”
所以当年小太子故意将吃食扔到他脚边时他并未察觉那是折辱,还以为小太子是真心救他,是当真看重他。
他曾满怀妄想,后来才明白何为君在上,太子愿意赐他一条活路便已是无上恩典。
他不该奢望站起,该匍匐于地,该粉身碎骨淬成利刃,做其手中刀。
姜幼安眼睁睁看着萧伍神色愈来愈不好看。
他在她面前从不会将情绪这般外露,如今神色掩都掩不住,显然那段过往于他而言并不美好。
她不想看他回忆痛苦,眉心不由打结,故意摸着萧伍的脸颊说道:“如此说来是得好好谢他,不知这位故人是男是女?今日婚宴夫君似乎没宴请她,不如改日我们携礼登门拜访?”
萧无衍早在顾幺幺摸上他的脸时便敛起心神,这会儿听见她明显吃味的话语,顿时哭笑不得:“幺幺,他是男子,且自从我少时离家参军便不曾再见过他,如今更是失了联系,大燕幅员辽阔,天南地北,谁知他去了何处?”
“哦,这样啊……”
姜幼安将自己快要拧成结的眉头慢慢放平,适时扬了扬语调:“那真是太可惜了,这样就只能等将来战事结束,夫君得空回老家时再想办法与他联络……”
她在“联络”两个字前加了一堆条件,是何心思昭然若揭。
萧无衍闻言忍俊不禁,黑眸瞬也不瞬地盯着顾幺幺微微张合的唇,终是俯身堵住她脆生生的音调,舌尖轻抵她的贝齿,撬开牙关,轻卷舔舐,继而极尽温柔地与她缠绵。
这是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吻。
姜幼安很清晰的感受到,萧伍亲他时欲念很浅,似乎只是单纯地亲,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
可是很奇怪,她的心跳竟比先前行房时还要慌几分。
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慌。
新奇,悸动,又无端发软。
好在这种“慌”并不让人难受,甚至让人有些愉悦,思及此,姜幼安凤眸微阖缓缓回应起萧伍的亲吻。
*
军卒成亲本有九日婚假,可萧无衍是一军主帅,如今又逢年节,即便年前已经没日没夜的赶,如今中军大帐的公案上也还是堆着诸多等候处理的公务。
是以他这假定然是休不成了。
清晨,他陪顾幺幺用过早膳后便要回军营。
姜幼安此前并不知此事,乍然一听,当即便表达出对镇远侯的不满:“我朝律法可是言明,春正至少七日假,婚娶当休九日。”
“若逢无战,军卒每隔三五年亦可回乡探亲,除去路上脚程,短则能留家十五日,长则足有三十五日呢。可我自认识你以来,除了旬休几乎不曾见你有过清闲,甚至有时旬休都会被留在军中办事,他堂堂侯爷何时成了周扒皮?”
“……”
萧无衍哑口无言。
幺幺成亲前怕不是特意找了《大燕律》来看,竟将他大燕将士休假之事摸得如此清楚……
可惜他正是她口中的周扒皮,如今这关头,军中兵卒或能休假,但他着实不能。
末了,萧无衍只能轻咳一声,心虚找补:“幺幺,恰逢年关军中繁忙,待过了正月,春种之际我便向侯爷告假半月。”
姜幼安凤眸眯起,显然很质疑镇远侯的人品:“他会允假?”
萧无衍立即颔首保证:“当然。”
姜幼安这才垂了垂眼眸轻哼一声:“罢了,表兄说镇远侯昨日派人送来份贺礼,看在这贺礼的份上,我且不与他计较。”
萧无衍莫名如释重负,思及贺礼,又清声提醒:“娘子今日若得空,不妨瞧瞧侯爷送了什么。”
姜幼安闻言轻眨眼眸,其实她并不在意镇远侯送了什么,她只是在意他派人送来的举动,这代表他看中萧伍,愿意给他撑腰。
如此即便军中有人瞧不起萧伍入赘,那人也不敢当着萧伍的面说什么。
背后吠言鞭长莫及,能杜绝当面扫兴就足够了。
不过既然萧伍特意提了此事,那看看倒也无妨。
“好。”须臾,姜幼安轻笑点头,应承下来。
敲定此事,萧无衍心下满足,这才向众人拱手道别,转身出府,策马奔去萧宅寻师父和萧陆。
而在萧伍走后,默默围观一场新婚夫妇“吵架”戏份的叶晋突然有些食不下咽,仰头打了打哈欠,才双眼无神气若游丝道:“表妹,如今不过卯时,我非要与你们夫妻一起用早膳么?”
这厢姜幼安偏头看向叶晋,却倏然敛去笑意眸色沉沉:“我有正事。”
叶晋倏地一激灵,坐直:“何事?”
姜幼安:“若我没记错,聘书上写着,萧伍是定州橘田县人士?”
叶晋略略颔首:“没错。”
姜幼安凤眸微压,又问:“那表兄可还记得镇远军何时收复的定州?”
叶晋思索片刻,沉吟道:“记得,是平康十二年。”
“但萧伍是平康十三年入的镇远军,此事并无异常,当初与顾老商讨你二人婚事,我亦旁敲侧击的询问过,都对得上,表妹难道是察觉出有何不妥?”
姜幼安眼底微红,话音越发地沉:“马蹄酥是平康五年才在长安兴起的吃食,那时定州仍被柔然侵占,可他昨晚却说,六岁那年便有人赠过他马蹄酥。表兄,短短一年,马蹄酥会从长安传到定州么?”
叶晋闻言沉默,神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若彼时定州已然收复,一年时间传到定州并非难事。
可那时没有,老镇远侯萧山又率镇远军多次强攻定州城门,柔然人严防死守,在定州被收复之前,两地之间已多年不通消息。
“或许……赠萧兄弟马蹄酥之人乃是我大燕潜入定州的将士。”
这是最好的一种可能,即便萧伍没有跟表妹成亲,叶晋也视他为友,他不希望是其他原因。
“希望如此。”姜幼安亦不希望,可仅凭猜测并不能得到真相,她不禁压低声音,一如从前在东宫:“查,从橘田县查起。”
“是。”叶晋毫不犹豫地领命,但顿了顿,他还是小心问道:“不过……如果萧兄弟真说了些谎,表妹想怎么处置?若要另择他婿,时间恐怕来不及。”
姜幼安听见这话原本冷然的脸色竟缓和了些,理所当然道:“那倒不用,一切如旧,除非他是柔然人。”
但镇远侯如此重用他,显然不可能是。再说他长得也不像,柔然人五大三粗,可没有像他这般俊秀的样貌。
叶晋一听便懂了。
事到如今,表妹其实并不在意萧兄弟究竟是何身份,只是气他欺瞒。
那他就放心了。
“小皇孙”之事好不容易步入正轨,这两人可不能半途而废。
第50章
他怕幺幺不要他。
自进入苍鹤,东宫暗卫便奉太子之令潜藏于民。
除非生死关头,几乎不调用。
如今自然也不会因查萧伍而冒险暴露。
故而此事走的明路,叶晋以医馆要开分铺为由让高二和齐荣去往橘田县。
二人简单收拾包裹,辰初时分便驾马车离开医馆。
不到午时,这
消息便递到萧无衍耳里,且是十一卫和城防营先后派人赶来军营向他禀报。
若只是十一卫来递消息,萧无衍自会让人跟踪追查,可城防营来人却让此事变得蹊跷。
城防营的消息通常都是递到鹤羽卫,统领极少来军营见他。
中军帐中,刚刚成亲的年轻侯爷原本心情极好,案上堆叠如山的公务都难以掩盖他眼角眉梢的春风。
眼下却因城防营统领上禀“高二和齐荣出城去橘田县筹备医馆分铺”之事而骤然沉下脸色。
城防营统领不明缘由,顿时冷汗岑岑。
“他二人可曾在城门前驻足?”
良久,久到城防营统领的冷汗几乎打湿盔甲,才听到一声辩不出喜怒的问询。
统领急忙回禀:“似有停留,巳时一刻二人驾马车至城门,待到三刻才出。”
那便是有意透过城防营向他递消息了。
上元节前城门口进出之人并不多,即便有守将例行询问,半刻也足矣。
思及此,萧无衍抬手挥退城防营统领。
而城防营统领瞧见这一抬手竟如蒙大赦,紧绷的背脊一松,连忙抚汗跑了出去。
萧无衍又召来在账外候命的萧陆,令其传信叶硶,撤回追踪高二和齐荣的十一卫。
萧陆领命,急急去办。
晌午时分,顾青树提着食盒来中军帐找萧无衍用饭,就见早上还满面春风的师弟这会儿竟又寒起脸来,不由惊讶道:“这才刚成婚一日,弟妹难道便要将你逐出家门不成?”
“……”
萧无衍抬眸冷冷觑他一眼。
顾青树自然知道不是,若真如此,只怕师弟早坐不住跑回城找弟妹讨饶去了。
但眼下军中无战,除了弟妹,也没人能让师弟脸色这般沉。
不过想到此处已经是顾青树的极限,再往深处想他就想不出所以然了,顿了顿,索性直言:“老头让我给你带句话,如今你跟弟妹成了亲,有些事便不好再瞒了,最好找个弟妹心情好的日子,早点负荆请罪。”
萧无衍闻言却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一沉,当即冲出中军帐。
顾青树没看明白,看着眼前跟风一样掠过的身影诧异高喊:“这就走了?不吃了?”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中军帐内骤然平和的空气。
顾青树手中还握着刚从食盒上取下的木头盖儿,里头食物香气诱人,犹豫片刻,他咽咽口水果断将老头特意做的红烧肉取了出来,这东西放凉了就不好吃了,就得现在趁热吃。
没承想刚拿起筷子,那厢帐帘一撂,萧无衍又沉着脸回了中军帐。
顾青树连忙夹了块肉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问:“怎么又回来了?”
萧无衍却连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向公案,眉头快皱成山:“军中小卒不会那么快得到城防营的消息。”
幺幺之前从未提过医馆要开分铺,今日高二和齐荣二人前去橘田县显然是临时起意,但二人选择“故意逗留”这样迂回的方式将消息传到他耳里而不是直接相告,想来是算准了时间。
他们想将幺幺交待的事办好,又给他留出转圜余地。
不过这般举动,若没猜错,应是秦兄在帮他。
*
生生挨到黄昏,萧无衍才褪下盔甲,换上晨起时娘子特意为他选的绛青色竹纹广袍策马出营,急奔回城。
寒风烈烈,马上之人锦衣华服风姿非凡,守备营将士不由侧目眺望,颇为羡慕的跟同伴道:“你说改日我也去城中的成衣铺子买身这样的衣裳如何?”
同伴闻言斜睨他一眼,满脸疑惑:“你脑子被驴踢啦?咱且不说侯爷长那俊脸,就你这腰粗的跟大锅一样,你要想穿出侯爷这般风姿,首先得把每顿三碗饭改成一碗。”
“……那算了,不吃饱哪有力气打仗?”
就他这体格,战场上一抡刀都能把那些瘦弱小兵砍半死。
他可不能瘦。
不过说起来侯爷虽不如他“壮硕”,但确实比他厉害些许。
想当年形狮可是柔然第一名将,老镇远侯跟其对阵都鲜少有胜绩,后来竟被侯爷单枪匹马取其首级,当真是大振镇远军军威。
夜幕四合,顾氏医馆年节歇业,本该大门紧闭。
萧无衍打马穿过时却瞥见医馆开了半扇门,秦晋独守在药堂,似是在抓药。
没一会儿,叶晋便见方才自医馆门外掠过的残影折返回来,如青竹般挺拔的儿郎迈进医馆,身影由远及近,步伐从快到慢。
及至他跟前,人已恢复镇定。
“秦兄,我听闻……医馆要开分铺?”
“是,在橘田县,表妹今早刚有的想法。”
叶晋回得自然而然,面上没有半点对萧伍这么快就知道消息的诧异。
萧无衍见状便知自己猜得没错,薄唇紧绷沉思,余光瞥见秦晋似是在抓一副治风寒的药才骤然担忧蹙眉:“幺幺病了?”
叶晋:“……”
怎么个个都以为是表妹病了?
阿月是,这小子也是。
分明是他在角院冷飕飕地住了一晚,清晨又顶着寒风被这对夫妻叫去用早膳,这才略感不适,有备无患的找阿月为他开了副方子。
想到这儿,叶晋包药的手不禁加重几分气力:“幺幺没病,你既这般关心她,往后就别惹她生气。”
话说至此,已算是很直白。叶晋不想再跟萧伍啰嗦,径直拿着包好的药穿向医馆后堂,不仅将萧伍撂在医馆,临撩帘前还没好气儿的叫他关好医馆门窗。
萧无衍:“……”
做了亏心事的人当然知晓自己亏心在何处。
他无暇在意秦晋阴晴不定的态度,颇为好脾气地退出医馆关上大门,然而他眉心依旧紧蹙,只是担忧之事从自家娘子的身体变成了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
萧无衍牵着马走去顾府后门。
马厩离后门不远,这回守门的于叔总算瞧见自家府上的新姑爷,一边从牵过马绳一边笑呵呵地向年轻又俊朗的姑爷问好。
萧无衍垂眸,低低叹了声:“于叔,我不好……”
尸山血海都能面不改色趟过的镇远侯如今心底竟无端生出一丝恐惧。
他怕幺幺不要他。
虽然过往总说要寻合适时机再告诉幺幺,但萧无衍心底其实明白,这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选择隐瞒的真正原因。
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幺幺的第一选择。
“您说我该不该告诉幺幺我是谁……”
马厩四周并无他人,萧无衍低声喃语,本就俊白的面皮这会儿竟仿佛褪去血色,苍白不堪。
于叔身患耳疾,方才又背对着他栓马,自然完全不知他说了什么。
但此刻见其面色惨白却是着急道:“姑爷这是病了?病了就快去找姑娘,姑娘医术好,妙手回春,定能治好姑爷的病!”
萧无衍本就不曾期望能从于叔口中得到答案,闻言扯唇笑了笑:“是,您老说的对,我这便去找幺幺。”
于叔因年迈而日渐浑浊的眼全神贯注地盯着新姑爷嘴唇张合,但即便如此,他也只读出“幺幺”两个字。
知晓这是家中姑娘的闺名,他又乐呵呵地点点头:“对!就是去找姑娘,姑爷快去!”
萧无衍略略颔首,转身离开马厩,穿过后花园来到正房。
幺幺果然不在房中。
他驻足片刻,又穿过回廊来到一墙之隔的书房寻人。
锦盘似乎完全不怕冷,一如既往守在书房对面的屋顶上,瞧见姑爷,她立马跳下来见礼,但还未张口便被萧无衍沉声制止:“不必,我自去找娘子。”
锦盘闻言转了转圆溜溜的杏眼,转身便飞上屋檐。
姐姐嘱咐了,姑爷和姑娘两人
闹别扭呢,此事她可管不了。
与此同时,萧无衍敲响书房门,带着置之死地而求后生般的沉重低低唤了声:“娘子——”
姜幼安早在萧伍跟锦盘说话时便阖上书册来到门前,闻声打开房门,看见人不禁扬眸笑了笑,又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夫君回来了,刚好,方才已经吩咐厨娘开灶了,一会儿便能用晚膳。”
她言笑晏晏,待他亲昵,神色模样与清晨他走时无异,似乎并未生他的气。
萧无衍几乎快要被她的笑颜迷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竟有些动摇。
直到顾幺幺又接着道:“镇远侯送来的贺礼是《千金要方》的孤本,我很喜欢,夫君若有机会,可向镇远侯当面道谢。”
两声清脆的“镇远侯”让萧无衍骤然清醒——谎言终会被拆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长痛不如短痛,他不能再欺瞒娘子。
这些念头齐刷刷自脑海闪过,他面色愈发苍白,心跳却如鼓,长吸口气霍然箍住顾幺幺单薄的肩:“娘子,我有事想对你说。”
姜幼安唇边扬起的笑意微凝,沉默片息后才假意不知地问:“夫君想说何事?”
萧无衍薄唇紧绷:“是关于我……”
“师弟?师弟!军中有急事,侯爷有令命你速速回营——”
只是他话音刚起,廊外却忽然传来顾青树心急如焚的喊声。
姜幼安闻声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这镇远侯当真是跟她不对付,前头才刚送医书做了件令她开心的事,眼下竟又不识趣地把萧伍喊走,仿佛跟离开萧伍不能活似地,真是烦人。
但事关军情,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大度地点了点萧伍的胸膛道:“夫君且安心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总归萧伍如今是她的人,若他当真有所欺瞒,她有的是手段罚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