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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我死遁后他疯了》 第31章
“这里交给我”
“?”姜幼安凤眼微怔,对他脱口而出的想念感到些许困惑。
昨夜两人刚刚见过,这才过去几个时辰,他哪里会因为想她就跑来朱雀街?这话八成是哄她开心的。
不过既然他不想明说缘由,姜幼安自然不会再追问,默了默便转移话题道:“衙役何时能到?我瞧着天色快下雨了。”
萧无衍闻言抬起眼睫,桃花眼里隐隐溢出不满。
他说想她,她怎可半点回应都无?
“不知。”他闷声,下意识这般回答之后才理智回笼,偏眸冷冷盯着刘府众家丁道:“若师兄行动快些,约莫半刻。”
“……”刘府家丁瞬间被他盯得脑门发凉,莫名感到一股肃杀之气。
可此人穿着最普通的军卒青衫,瞧着也不像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他们无声腹诽,却又在触及这军卒视线时瞬间变成了霜打的鹌鹑,不约而同地缩起脖子垂下脑袋。
姜幼安自然也看见了萧伍的冷脸。
但她以为萧伍只是对刘生逸等人动怒,并未想到这怒气里还藏着一丝隐秘的因为她没回应他“甜言蜜语”的烦闷。
所以姜幼安听罢便转头对齐荣和顾三娘道:“那我们可要抓紧时间好好招待刘公子。”
身为东宫暗卫,齐荣和顾三娘对太子殿下这话的意思再熟悉不过——就是只要不把人折腾死,他们想怎么收拾都行。
齐荣忍耐多时早就想动手,如今得令,当即便粗声粗气道:“我去搬椅子!”
顾三娘原是个冷静的,但谁让这刘畜生方才狗嘴喷粉冒犯小锦月?此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禁冷声附和:“如此,我便替齐兄弟拿绳子。”
二人话落,一前一后地回了府。
刘府家丁听见前一句话松了口气,以为搬出镇远侯终于震慑住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但听见后一句话时心底却又倏地没了底:拿绳子?拿绳子做甚?
齐荣和顾三娘很快便让他们看见了答案——
一张云纹椅,一根麻绳,两人三下五除二便将刘生逸牢牢绑在了椅子上,美名其曰:“刘公子晕了,若不绑牢,摔了刘公子怎么办?”
可刚刚他们搬公子到椅子上时不知故意摔了公子多少次!
当他们都眼瞎吗?
然刘府家丁到底是敢怒不敢言。
只因他们稍一动脚,方才那个挟持他们公子的小姑娘就会拿着匕首毫不留情地往公子腿上划一刀!
疼得他们公子清醒痛嚎,转眼却因挨不住疼而又晕了过去。
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绑完人竟然还要将公子抬回府中。
刘府家丁哪敢让公子离开他们的视线?
谁知道这群人会怎么摧残公子??
家丁中领头之人立马看向顾幺幺:“顾姑娘,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镇远侯驻守边关保护苍鹤百姓这么多年,您就看在镇远侯的母亲是我们公子姑母的小姑子份上莫要太为难我们公子……”
毕竟刘生逸在姜幼安他们手上,刘府家丁这回总算学乖了,好声好气地求起饶来。
但姜幼安闻言却只是微微蹙眉,连正眼看他们一眼都不曾。
她方才松口是因为萧伍带来幸远之和县衙衙役马上要来的消息,可不是因为他们搬出镇远侯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
这般想着,姜幼安转头看向丰神俊朗的萧伍,眉眼间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些:“你要随我进府,还是等顾公子来?”
锦月在一旁候着,闻言便知殿下不想再与刘府这帮蠢货周旋,转身看向方才说话之人道:“莫要胡吣,我等对刘公子一直是以礼相待,何曾为
难过他?方才是刘公子自己要入我顾府做客,如今抬他进府,正是合他心意之事。”
那领头家丁听见这番回答却瞬间丢了伪装,凶态复萌:“休要巧言令色!你们若不肯放过公子,我等兄弟大不了跟你们拼个鱼死网破!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说着齐刷刷举刀,当真摆出一副随时会拼命的架势。
恰巧这时,天边电闪雷鸣,雨滴仿若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流向人间。
姜幼安凤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不悦:这群为虎作伥的玩意儿倒是惯会表忠心……
幸而这时萧伍无声握了下她的手腕,在她动怒前轻声安抚道:“幺幺,下雨了,你回屋添件衣裳,这里交给我。”
姜幼安这才定神看他,目光流连过他俊郎的眉眼后微微消气,倨傲道:“也罢,我在书房等你。”
萧无衍颔首,目送她回府。
直到她的背影转过垂花门,他才转回身望向那群意图举刀杀人的家丁,负手而立,声若寒潭:“刘生逸入府尚且有命,你等若动手,便只有死路一条。”
齐荣原本见殿下将此事交给萧伍处置时还有些不快,担心萧伍犯怯,不敢对刘生逸等人动手。
这会儿却露出满意之色,不愧是殿下看中的人,还是有些魄力。
他想着与顾三娘对视一眼,拖起椅子,大摇大摆地往府里走。
顾三娘见状立刻跟上齐荣。真动起手来,刘府这些家丁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如今有外人在,只要这群蠢货不犯蠢,他们自然不会给殿下惹麻烦。
另一厢,锦盘则一手握拳一手紧攥匕首,杏眼怒睁像狼一样死死盯着刘府那群家丁。
但凡他们敢擅动,她便会出手,一刀封喉,了结他们的狗命。
反正早在出门前殿下便说过,齐荣和三娘不能对这群人动手,但必要之时,她可以杀。
而这时,刘府家丁也都看向众人之中领头的刘四——若公子出事,老爷不会放过他们这些人,他们难逃一死;若此时动手,县衙衙役马上就到,他们也难逃一死。
总归逃不过一死,所以不管刘四做什么决定,他们都会听。
然而刘四这会儿却犹豫起来,虽然方才放了狠话,但一声令下就是十几个兄弟的命,他不得不慎重的动动脑子。
对方只有三五人,且其中不乏女流,真刀真枪的拼起来他们定然能赢。
只是公子在他们手中,若护不住公子,就算拼命赢了也是白赢。
这样想来,门前那军卒说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只要公子不死,他们不用动手也能活命,反倒是真动起手,激得他们杀了公子,他等才会小命不保。
况且县令大人马上就来了,这顾家难道敢当着县令的面杀人?
那必是不敢的……
电光火石间,刘四耗尽毕生才学转了这辈子最快的一次脑子,总算是脑门汗涔涔地做出决定:“咱们退后,等县令大人来。”
其他人闻言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刘四会做出这般“急流勇退”的决定。
毕竟这不是他们一贯的风格。
但他们倒也没有犹豫,回过神来立马就齐刷刷收刀,并排站到刘四身后。
刘生逸的随身小厮原本担心众人打起来后被殃及,这会儿正小心翼翼地爬向顾府门前那尊石狮子,闻言身子不禁顿住,眼睛贼溜溜地转了转,看着顾府家仆故意颠簸着把他们公子拖进顾府大门后才扭着头朝刘四喊道:“四、四哥,扶扶我……”
此时顾府门前除了那后来的军卒,其他人皆已不见人影。
刘四看眼不知什么时候从台阶爬到石墩旁的刘文,微诧,面色狐疑地向身后的兄弟使了个眼色:“把人弄回来。”
萧无衍孤身立于台阶之上,眼帘微掀瞧了眼台阶之下,神色略显睥睨。
医馆众人皆已离开,他不必收敛,周身气势自然愈发威严凌冽,常年征战沙场的那股杀气更是让人望而生寒。
是以刘府家丁越靠近刘文便越迈不动脚,亦不敢抬头看,末了竟是弯腰驼背地拽起刘文一只胳膊就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刘四听见动静本想叫兄弟们小心些,只是刚一抬眼浑身便冒起冷汗,忙不迭垂下脑袋。
心下却忍不住忐忑腹诽:真是奇了怪了,都是杀人,他们兄弟身上怎的就没这股气势?
众人浑身僵硬地垂头耷脑,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县令率衙役赶来,众人才觉得台阶之上的那股压迫小了些,微微松了口气。
幸远之来之前得过顾青树嘱咐,故而这会儿瞧见萧无衍不禁眯了眯狐狸眼,眼尾露出两分揶揄。
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镇远侯也得隐瞒身份才能讨人家姑娘欢心。
他扶了扶斗笠翻身下马,甚是熟稔的走到萧无衍身边,“萧兄,便是这些人闹事?”
萧无衍尚不知幸远之如今与自己是何关系,闻言只淡淡睨他一眼:“是,府中还有一位,师兄呢?”
幸远之:“他脸皮薄,不敢来。”
自赵文勋走后,幸远之三五不时便会找顾青树喝酒,所以哪怕顾青树当日在军营被人家姑娘拒绝之时他不在场,后来也旁敲侧击地从顾老爷子口中套出了原委。
萧无衍闻言不再追问。男女之事强求不得,此事还得师兄自己想开才是。
思及此,他对幸远之道:“我进去叫人,请幸大人在此处稍后。”
幸远之听出侯爷这是在点他,狐狸眼微弯了弯:“萧兄尽管去,你我生死之交,此事本官定会公正处置。”
萧无衍闻言默了默,静静觑他一眼,最终还是没辩驳,转身走了。
要彻查刘生逸和刘家,他和幸远之关系熟络些,日后也好向幺幺解释。
幸远之见状笑了笑,回头望天,狐狸眼中霎时闪过狡黠精光。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东兴侯自从去年凯旋回长安便时常兴风作浪,连兄长和公主嫂嫂这般好的人都被他的人参过两本。
如今刘家这根小辫子递到他手里,虽不能让东兴侯伤筋动骨,但至少他能为兄长和公主嫂嫂出口恶气,让东兴侯那老东西早早地秃个头。
片刻后,齐荣将折磨的面目全非但确实还喘着气儿的刘生逸丢了出来。
幸远之瞧着这人被小刀刮花的脸,啧了声,扬声唤人:“来人,把刘公子带回县衙。”
第32章
“有何不可?”……
雨打芭蕉,美人倚窗,素手捧书卷,垂帘闲读。
萧无衍信步穿过回廊,一抬眼便看见顾幺幺这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不为外物所扰,这本事好事,可不知为何他心头却蓦地升起直觉——顾姑娘似乎并不着急见他。
而这念头一生,萧无衍原本阔步疾行的步伐顿时僵住,方才那股好不容易遮掩下去的烦闷竟瞬间卷土重来,以滔天巨浪之势裹挟得他呼吸微滞。
锦月拿着披帛送来书房,不料刚迈入回廊便瞧见前方不知为何而止步的未来姑爷。
她略顿了顿脚,继而快步上前,高声唤人:“萧公子——”
听见喊声,萧无衍瞬间收敛神思,淡然侧身:“锦月姑娘。”
锦月笑了笑,及至他跟前两步远时停了脚,递上披帛道:“姑娘在书房等您,锦月便不过去叨扰了。”
姜幼安自然听见了方才锦月高喊的声音,抬眸掀帘,正巧看见萧伍从锦月手中接过披帛。
她不禁扬眸,弯唇轻笑:“劳烦萧公子了。”
萧无衍闻声立时回了身,黑眸定定望她,待看清她脸上毫不掩饰因他而扬起的笑意,压在他心头的那股烦闷才总算消散了些。
他抬脚走过去。
姜幼安也在看见他动身之时放下雨帘,手握书卷走到书
房门前,打开房门。
萧无衍恰好行至门外,雨丝斜斜吹入廊檐顷刻间打湿两人衣摆,他忧心顾幺幺受寒,顿时展开披帛,在为她披肩的同时便迈入书房牢牢揽住她的肩,迫使她向后退了两步。
“小心着凉。”
低沉悦耳的声音如风般掠过姜幼安耳侧,她轻抬眼睫,几乎本能地伸手攥住他腰侧衣衫。
这本是为了不让自己摔倒才做的事。可在站定后,姜幼安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心头却莫名生出一丝缠眷之心,让她下意识间将他的衣衫攥得更紧,不想丢开手。
萧无衍的呼吸毫无意外地紧了紧。
他低头看见近在咫尺的脸颊和她欲语还休的眼眸,这瞬间,那股憋在心头的烦闷悉数化成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分明还隔着衣衫,但被顾姑娘手指触摸过的地方却好似被点燃般滚烫。
他的腰腹倏然发紧。
萧无衍顿时偏眸,不敢再去看顾幺幺。
一室静谧,唯余珠落玉盘似地雨声在他们耳边回荡。
两人克制而躁动,既让理智控制着不要太靠近,又让情欲驱使着不想后退。
须臾,姜幼安终于松开他腰侧的衣衫,垂眸轻声:“雨急,劳萧公子关门。”
萧无衍闻言呼吸却更紧了,猝然回眸看向顾幺幺,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他不禁轻咳一声:“幺幺,我晚上还要当值,便不久留了,明日再来看你。”话落便坚定转身,头也不回地迈出书房。
姜幼安闻言轻怔,一抬头就看见萧伍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百思不得其解,抬脚追出书房:“你走这般急做什么?我还有话要说。”
廊檐下,萧无衍的背影一顿,似乎是挣扎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看向顾幺幺,人却不肯再靠近:“何事?”
而这一刻,姜幼安却福灵心至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要逃,原来方才他误会了她说的话。
她忍笑,不禁调侃::“萧公子,我劳你关门就只是关门,可没有别的意思。”
“……”
萧无衍微哂,眼神不自在地看向别处,低声嘴硬:“萧某不曾误会。”
“哦,那还有一事——”
姜幼安慢慢走向他,及至身前,微微踮起脚尖寻到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迫使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才弯眸含笑道:“我让表兄去军营了,萧公子,你说我们的亲事会顺利吗?”
萧无衍却黑眸微震,方才还躁动不堪的心瞬间冷静如雨:“秦兄去了军营?今日?”
姜幼安见他这般反应不禁心生疑惑:“莫非你还不曾与顾老先生说定亲之事?”
萧无衍敛神,薄唇微抿:“尚未。”——他未曾嘱托,只望师父与秦晋商议婚事时能瞒住他的身份。
这厢姜幼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见其神色担忧,似乎是不想让表兄这么快去找他师父商定婚事,脸上笑意不禁敛去:“那倒是我操之过急了。”
见她这般生气模样,萧无衍迅速掩下心中担忧,镇定哄道:“幺幺,昨日是我要秦兄早日去找师父商定亲事,未曾早些将你我的亲事告诉师父,是我考虑不周。”
姜幼安轻哼一声,转过身不看他了:“我说过,我并非一定要与你成亲。萧公子,今日我便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心生犹豫,这门亲事如今还可以不作数。”
萧无衍眉心竖起,疾步绕道她身前:“顾姑娘,萧某绝无此意。”
姜幼淡淡掀起眼睑:“当真?若错过今日,日后你可没机会再反悔。”
萧无衍黑眸轻动,从下定决心那一刻,他便再不曾动摇。
但她呢?若她知晓他的身份,是否仍然愿意与他成亲?
可事到如今,即便她不愿,他也不会再放她走。
萧无衍眸深如海,忽地上前一步揽住顾幺幺的腰肢,薄唇轻轻贴上她的眉心,继而喉结微滚,低头凝视着她略显惊慌地眼睛道:“萧某此生无悔。”
他嗓音喑哑,却将每个字都说的坚定。
继而又问:“那你呢?顾姑娘?倘若将来,你发现萧某并非是你以为的模样,可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姜幼安此刻的心绪却有些怔松。
她万万没想到萧伍会亲她,会这般直白而又大胆的表露心意,毕竟方才在书房,两人靠得那样近他都没敢动她分毫。
如此意料之外的事让她神色间难得的露出两分惊慌,但好在她自小便经历过许多大场面,转瞬间就将这抹惊慌掩了去。
她强自镇定,立时倨傲地抬起下巴,分毫不肯退却地回应他的质疑:“自然也无悔。”
雨声骤然间更急。
四下并无他人,但天与地,青石与风,头顶的廊檐与院中的芭蕉都听见了两人的誓言。
**
萧无衍匆匆赶回军营时天边的雨已经停了。
日暮降临,满路泥泞,他问过守备军,知道秦晋早在半个时辰前便离开了军营。
诚然,秦晋也与师父见过面。
早在与顾幺幺相识之初,萧无衍便将自己和师兄的身份交待过守备营,后来他们搬来苍鹤,他亦曾交待守备营将士,将来若有顾氏医馆之人来寻“萧伍”和“顾勺”,切不可怠慢,只需提前派人去他和师兄帐中通传即可。
思及此,萧无衍问过顾老将军在何处,便策马直往中军大帐而去。
顾老将军亦料到了他的心思,送走秦晋之后便立刻来了中军大帐等自家徒弟。
萧陆也与秦晋打了照面,身为侯爷家收养来的“弟弟”,秦晋来商讨亲事,他原本是可以坐下与秦晋说几句话的。
但顾老将军许是怕他嘴不严,只堪堪让他与秦晋问了好,便将他支出了营帐。
是以对于自家侯爷和顾姑娘的亲事,秦晋与顾老将军究竟谈了什么、又谈得怎么样他如今可谓是分毫不知。
而待秦晋一走,萧陆便屁颠屁颠地端着好酒好肉来找顾老将军了,望他老人家发发善心,能向他透露只言片语。
可惜他的愿望没能成真,顾老将军的花花肠子比顾青树多多了,只要是他诚心想保守的秘密,哪怕是侯爷来,都未必能从他口中探出真话。
于是没一会儿,萧陆就又被撵出来守帐了。
他再没办法,只能望着乌云尚未散尽的天深沉叹气,抱臂摇头:“顾老爷子真是的,这等好事有何好瞒?待侯爷回来……欸?侯爷?侯爷!”
萧陆眼睛一亮,顿时冲着远处的人跳了起来。
能在军中这般策马畅通无阻之人,除了侯爷再寻不出第二个。
萧无衍听见喊声黑眸微眯,顿时夹紧马腹,低喝一声“驾”疾驰奔来。
不消片刻,他抵达中军帐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绳撂给萧陆便问:“师父在等我?”
萧陆忙不迭颔首,笑着攥紧马绳:“在的侯爷,今日顾姑娘的兄长来军营了。”
萧无衍淡淡颔首:“我知道,你将马牵去马厩。”话落便再不给萧陆眼神,三步并作两步撩帘入账。
萧陆脚步一顿,脸上不由露出“没人疼没人爱他是可怜小白菜”的幽怨之色,仰头叹气:“唉,怎的又支我走……”
而此时中军帐中,听见外头动静的顾老将军已然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瞧见萧无衍,拱手正色朝他揖礼:“末将参见侯爷。”
萧无衍眉心微拧,快步上前扶住顾老将军将要弯下的背:“师父,您这是做什么?”
顾老将军作揖的双手却一动不动,只虚虚抬起眼,看着萧无衍似叹非叹道:“侯爷当真还认我这个师父?”
萧无衍似乎已经料到顾老将军会说什么,却仍然道:“您授我武艺,养我长大,您这辈子都是我的师父。”
顾老将军闻言终于直起了腰:“那末将斗胆,今日便以侯爷师父的身份与你说说话。”
萧无衍:“您但说无妨,可您也知道,我向来阳奉阴违,不怎么听您的话。”
“啧,阿衍,你待那顾家
姑娘倒是真心,为师什么都没说呢,你就把为师劝你的路全都堵死了……”
顾老将军边说边捋了捋胡子,摇头轻叹道:“你先莫与我犟,你和顾姑娘的亲事,为师并不反对。”
萧无衍闻言眼睫轻抬,神色缓和了些。
顾老将军这才接着道:“为师只是不解,你既心悦顾家姑娘,为何要隐瞒身份入赘顾家,而不是与她坦诚相待,娶她入门做侯夫人?”
似是被戳中了隐秘心思,萧无衍掩眸,双手负于身后:“时机未到。师父,今日秦兄前来,你是否将我的身份告诉了他?”
顾老将军看眼徒弟,不答反问:“顾家姑娘若知晓你的身份,可仍会嫁你?”
这世上有人贪图容颜、富贵、权势,但也有人只想过平淡安稳的日子,依他所瞧,那顾家姑娘便是后者。
是以顾老将军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徒弟娶亲还是入赘,而是徒弟有没有跟人家姑娘坦诚相待,人家姑娘日后又是否愿意随他回长安,去过那荣华锦绣但并不舒心的日子?
萧无衍此时终于听明白了顾老将军的言下之意,同时隐隐猜测,师父或许已经向秦晋透露了他的身份。
而秦晋回府后便会将此事告诉幺幺……
他心神倏然紧绷,想起早些时候从顾幺幺口中骗来的承诺,薄唇微动,不知是在骗师父还是在骗自己似地沉声:“她答应过我,她会。”
“?”这倒是让顾老将军惊讶了。
老人家怔了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问:“你与顾家姑娘坦诚相告了?哎哟,早知如此,我就不瞒着秦小兄弟了,这秦小兄弟要是回家从妹妹那儿得知真相,将来再坐在一块商讨亲事,我这张老脸该往哪儿放啊?”
萧无衍闻言紧拧的眉心却忽然散开,心头可耻地松了口气:“师父,不会有此事。”
顾老将军闻言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自己竟被诈了,徒弟其实还未向人家姑娘坦诚,那他方才为何信誓旦旦的说人家姑娘即便知晓他的身份也会嫁他?
莫不是……顾老将军不敢深想下去。
阿衍从小心思便深,他既已认定顾家姑娘,恐怕无论他说什么,都已经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须臾,老人家轻叹口气,到底是认输般地摆了摆手:“罢了,为师不管了,只问你一句,你当真要入赘顾家?”
此事萧无衍没有丝毫犹豫,当即颔首:“是。有何不可?”
顾老将军知道拗不过他,无奈道:“你愿入赘那便入赘,但终有一日,有些事终会瞒无可瞒。”
一旦成亲,不管是娶进门还是入赘,徒弟和顾家姑娘便是这世上关系最为亲近之人。许多秘密,瞒过旁人或许很简单,但休想瞒过枕侧之人。
萧无衍对此早有所料,垂眸道:“成亲之后,我会找时机告诉她。”
顾老将军点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好。”至此,他该与徒弟说的话便已说尽。
深知劝不动萧无衍,顾老将军便不愿再留在中军帐,微默片刻后道:“侯爷,末将告退。”
萧无衍眸光晦暗,自知无论如何都不会如师父的意,便也没有留人:“师父慢走。”
顾老将军无声暗叹,退后两步,转身往账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掀帘离开之际,十一卫卫使叶硶却恰好翻窗入帐,声音低低响起:“侯爷,属下有要事相禀——”
临走前,顾老将军只听见徒弟沉声问他:“何事?”
第33章
“送他作甚?”
顾老将军并未停留,很快便走远了。
叶硶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顿时肃色:“齐荣和顾三娘两人皆有功夫底子,恐怕身份不简单,侯爷,属下认为我们应当查清楚这两人的底细。”
这不是叶硶第一次提出此事。
只是此前皆被压了回去,但萧无衍心中清楚,叶硶所疑并非无端猜测。他从前不让十一卫去查,本是自信能将人放下,然而如今才知,面对顾姑娘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控力竟会溃不成军,不值一提。
既是如此,那么和顾姑娘有关之事,他当然要悉数掌握,了然于心。
萧无衍眸色愈深,骤然冷声:“派人去宁州,彻查顾氏医馆等人。”
叶硶抬头神色凝重地看向侯爷:“包括顾姑娘?”
萧无衍面容冷峻地颔首。
叶硶微惊。其实他早有此意,可侯爷对顾姑娘实在太过看重,他看在眼里便不好直言查她,这才旁敲侧击多次提醒侯爷去查新入顾氏医馆做工的仆从。
没想到竟是他想左了。
原来侯爷心有丘壑,从不曾被美色所惑。
“是,属下领命。”
**
七月底,刘生逸等人被判流放岭南。
刘员外和刘夫人想救儿子,多次求见幸远之,不想幸远之竟比上任苍鹤县令还要油盐不进,两人威逼利诱都用尽了,竟未从他口中讨到半分便宜。
果然,八月初三这日手下给幸远之送来确切消息——刘员外派心腹去了长安送信。
若无意外,这封信半月之内定会送到东兴侯府的刘姨娘手里。
公堂之上,闻此消息的幸远之不禁眯起狐狸眼,他远在苍鹤鞭长莫及,接下来便看全靠兄长和公主嫂嫂的了。
而除此之外,这段时日刘员外和刘夫人当然也少找顾家和顾氏医馆的麻烦。
只是他们从未成功过,每回派出去找麻烦的人不是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回来,就是半途失踪再无音讯。
在苍鹤,能这般秘而不宣悄无声息便将他们请的那些打手杀手解决之人屈指可数。几次不信邪的折腾下来,刘员外和刘夫人终于偃旗息鼓,明白刘家这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物,那顾家姑娘在苍鹤有大靠山。
但就算有靠山又如何?定云两州最大的靠山莫过于手握二十万大军的镇远侯,可哪怕是镇远侯,那也是要喊东兴侯一声“舅舅”,敬东兴侯三分的。故而刘员外和刘夫人坚信,只要信能送到长安,他们的小儿子定能得救。
与此同时,朱雀街,萧宅。
萧无衍半月前在朱雀街西北角最偏僻处买了栋二进的小院子。
买这间小院的原因有三:一则是为了方便秦晋和师父商谈他跟顾姑娘的亲事;二则是……他如今身份所挣得银子,也只能买得起朱雀街上这间最便宜的宅院;最后,最重要的当然是今后他便能时时与顾姑娘见面。
而今日,萧无衍难得换上一袭绣着青竹暗纹的锦袍,墨发束起,头戴冠玉,其身姿如松,挺拔俊秀,叫人乍一瞧便觉他从未受过苦,亦不曾上战场生死拼杀,而当真是那被人金尊玉贵养大的小侯爷。
萧陆洒扫完院子,瞧见走出房门的侯爷不禁呆了呆。
倘若当年老侯爷没有那般狠心的将侯爷送来北境战场,而是让侯爷好好的在长安长大,侯爷平日里便该是这副模样。
啧,若是如此,不知侯爷要迷倒多少长安小娘子……
萧陆难免为侯爷惋惜,颇有些不死心的凑上前问:“侯爷,小人打听到了,人家顾姑娘并非一定要你入赘,只需有个孩子继承顾家衣钵便可。也就是说,如今入赘之事尚有转圜余地,您不妨让顾老将军与秦公子商谈商谈,将顾姑娘娶回咱们府中做侯夫人岂不是更好?”
萧无衍冷冷瞧他一眼:“本侯乐意,日后不准再提此事。”
萧陆噎了噎:“……是,小人以后不提了,那您这会儿是要去见顾姑娘?”
自打月前开始与顾姑娘议亲,侯爷机会每日都要往顾氏医馆跑,他早已见怪不怪,更何况侯爷今日将自己收拾得这般好看,想去做什么更是不言而喻。
不想下一瞬萧陆
却听侯爷淡声道:“非也,今日另有要事。”
萧陆有些诧异,疑惑问:“何事让您如此看重?”——从前侯爷去见顾姑娘,他都没见侯爷穿得这般隆重过。
萧无衍却故意轻咳一声,颇有些炫耀似地负手往院外走去:“去县衙,今日是我与顾姑娘过聘书的日子。”
萧陆:“……”
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不还是为了顾姑娘?
另一厢,叶晋也自医馆出发,携着姜幼安亲手所写的聘书策马赶往县衙盖印。
男女婚嫁之事,三书六礼必不可少,通常而言,聘书应当由男方书写,继而送到府衙过印,最后再送到女方府上。
可谁让萧无衍是入赘顾家,故而这聘书就变成了由顾幺幺来写,秦晋送去县衙盖印,待过完印后再送到萧无衍手中。
然而萧无衍等不及,索性直接来了县衙。
约莫三刻后,他跟秦晋在县衙大门外不期而遇。
秦晋骑马而来,萧无衍无需细瞧,便知幺幺并未跟来。
烈烈日光下他桃花眼轻闪,有些许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幺幺早就便过,她不是非他不可。
不过无妨,她终究选择了他,今日交过聘书,他和幺幺的亲事便算是定下了。
方才叶晋远远瞧着对面马上少年的身形便觉得那人像萧伍,只是他今日穿得太过惹眼,活脱脱像是长安城中那些惯爱招蜂引蝶的世家子弟,他一时便没敢认。
直到二人几乎同时行至县衙大门,叶晋看清少年面容,才难掩惊诧地打趣道:“萧兄弟,你今日这副模样我竟险些不敢认了,可惜呀,今日日头太烈,幺幺便没随我来县衙。”
萧无衍笑了笑,翻身下马:“秦兄莫笑我,今日我是为聘书而来,待拿到聘书,萧某再去贵府拜访幺幺也不迟。”
叶晋欣赏他的爽直,顿时大笑着将自己的马跟萧伍的马栓到了一处:“好!那等会儿你便与我一块回医馆!”
彼时,正在县衙办公的幸远之亦从衙役口中得知他的“生死之交”此刻就在县衙内等聘书。
幸远之有些惊讶,狐狸眼微眯,不禁好奇起来——那顾家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天仙美人,竟让堂堂镇远侯如此死心塌地的要入赘?
被这股好奇驱使,幸远之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好事之心眼巴巴地跑来给两人的聘书盖印。
可惜顾家姑娘没来,他的好奇心到底还是无处可放,末了只多看了两遍聘书便在镇远侯的眼刀下“乖乖”盖了印。
不过,盖印前幸远之还是发现了一件有趣之事,聘书上男方姓名写的是萧伍,籍贯写的是定州橘田县人,将来若镇远侯反悔不想做顾家赘婿了,那这顾家姑娘怕是要吃个哑巴亏喽。
……
再有两天便是白露,近来夜晚凉气渐生,于姜幼安而言,日子其实已经舒适许多。
午后日头渐落,瞧着外头不像晌午时那般炎热,她便叫人撤了书房中的冰鉴,片刻后,又叫来齐荣命他准备马车出门。
殿下性子跳脱,锦月并不奇怪她要出门,只是问道:“姑娘去的地方远么?可要备着茶点路上用?”
姜幼安:“不远,只是去躺萧宅。”
昨日萧伍特意提过他和萧陆已经将买来的院子收拾好了,当时姜幼安正在药房中忙配药之事,便未细想此事,只想着待有空了吩咐锦月送份贺礼过去便是。
但方才底下人撤冰鉴时,她瞧见院中苍翠欲滴的芭蕉莫名便想起那日雨中落在她眉心的、冰冰凉凉的唇,于是他昨日说过的话也突然从耳边扫过,旋即恍然,那厮昨日原来是想邀她过府做客。
只是见她兴趣寥寥,他才没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锦月闻言很快便跟上了自家殿下的思绪,忙道:“既然是去萧公子府上,姑娘可要去库房挑件贺礼?”
姜幼安闻言颔首:“是要挑挑。”
可她挑礼物的眼光自小便被母后批为“华而不实,俗不可耐”,譬如当初她送给义兄的金枝冠簪。这么多年,她从未见义兄带过。
是以为防出错,姜幼安便将锦月和锦盘都叫来了库房,让两人各自选了件她们会喜欢的东西。
锦月选中的是套汝窑烧制的天青釉瓷酒盏,色泽青翠,釉汁莹亮,似玉非玉而胜于玉,大燕的文人雅士大多喜爱此物。
锦盘选中的则是柄玄铁炼制的寒剑,那剑削铁如泥,又是铸剑名师鸦九生平最有名之作,名曰“决云”,天下习武之人莫不趋之若鹜。
姜幼安思量片刻,便让锦月将那套汝瓷拿出库房。
锦盘不懂,杏眼中充满疑惑:“姑娘,萧公子乃是习武之人,您赠他决云,他应当会开心。”
姜幼安点点头,抬脚在库房中转了起来:“不错,若“决云”和“汝瓷”只能择其一,他定是更喜决云。”
锦盘:“那您……为何要送汝瓷?”
库房中琳琅满目,有用的没用的几乎什么物件都有,但无论何时姜幼安总能一眼看中这些物件里最金灿灿的东西,依旧是支冠簪,与当初她送义兄的那支颇为相像。
簪尾状似枝芽,缠绕,飞腾,生机勃勃,只是此簪通体由黄金打造,寻常人压不住,便会显得有些“俗”。
而且萧伍大多身穿布衣,墨发束起,发间时常连支木头都无。
这金灿灿的冠簪若戴在他头上,定会显得太过扎眼。
可想起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姜幼安又觉得这金枝冠簪与他极为相称,只会锦上添花,绝不会抢夺他分毫容颜。
她最终还是决定送他,若他不喜,大不了便将这冠簪压在箱底,总归她送出去了,用不用随他。
思及此,她阖起簪盒将其拿在手中,而后才看向锦盘道:“一套汝瓷,虽精美文雅,但并不算难得,这苍鹤城中的富户谁家没有?”
“可“决云”天下仅此一把,他只是镇远军中的一个小军卒,若将决云送给他,他保不住不说,恐怕还会招惹祸事。”
“况且——”
姜幼安凤眸倏地弯了弯,神色略显倨傲:“决云这般罕有,我自是要给阿盘你用,送他作甚?”
他有她送的金枝冠簪便够了。
毕竟此物,才能代表他是她的人。
将来暗卫断后之时,他若识趣,或许能保他一命。
第34章
“莫要撩拨我”
锦盘闻言扭头看向锋芒毕露的决云剑,杏眼眼底倏地跃起亮光。
刚刚得知殿下不会将“决云”送给萧公子时她的确为未来姑爷感到一丝丝惋惜,但现在那丝惋惜已经烟消云散了,她满心满眼都是“决云”,胸腔里不住回荡着振奋。
她当即单膝跪地,仰首揖礼:“锦盘谢姑娘赏赐。”
姜幼安笑了笑,挥手道:“好了,将决云剑带回你房中吧,不过你如今也不宜张扬,最好回长安之后再拿出来用。”
锦盘喜不自胜:“是!您放心,锦盘懂的。”——约莫就是跟殿下方才说不能把“决云剑”送给萧公子用的原因差不多,不过如今离他们回长安时间已不剩多少时日,她忍得住。
这时,齐荣来到库房外禀他备好了马车,姜幼安闻声拿着冠簪走出库房。
这厢锦盘也喜笑颜开地站了起来,跑到“决云”跟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剑匣,而后快步跟上殿下。
而锦盘甫一出门,齐荣的视线顿时就被她抱在怀中的紫檀剑匣吸引。
他有些眼热,故意慢殿下和锦月姑娘一步,待两人穿过垂花门便凑到锦盘身边低声问道:“这剑匣中可是“决云”?殿下竟要这般罕见之物送给萧公子?”
锦盘点点头又摇摇头,炫耀道:“是,不过殿下赏给我了,没给萧公子。”
齐荣虎眼顿时瞪大:“赏给你?为何就赏给你了?”
锦盘杏眼一眯,倏然抱紧剑匣:“怎的?你还要抢不成?”
齐荣悻悻:“那倒不是。阿盘你的功夫我等都服着呢,怎么敢跟你抢,就是回头能不能让我……摸摸?”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说这话挺没出息的,齐荣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可这毕竟是“决云”啊,天下多少人想见都见不着,他若是能摸摸碰碰,这辈子就不算白活。
锦盘闻言松口气,大方道:“只要你别对“决云”动歪心思,让你舞一回又何妨?不过如今不成,姑娘让咱们低调些,得等回长安。”
齐荣虎眼瞬间亮了亮:“这
可是你说让我舞一回的,将来回了长安可不能食言?”
锦盘小脸认真的点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等小事我诓你作甚?我又不是高二。”
齐荣一听嘿嘿笑了声,确实,阿盘可不想高二那家伙油嘴滑舌的惯爱诓骗人:“那咱们就说定了。”
这会儿姜幼安和锦月已经走上出府门的台阶,他撂下这话便再未停留,大迈步追了上去。
锦盘则转身往后院走去,将决云剑送回寝房。
顾氏医馆的位置在朱雀街中间,坐北朝南,不管去街尾还是街头都不算远。
不过两刻,医馆马车便停在朱雀街西北角的这间二进小院外。
竹帘轻晃,光影透过帘隙摇摇晃晃地落在姜幼安的裙摆上。
待马车停稳,她抬眸瞧了眼挂在校园门上的“萧宅”二字,又见四下无人,索性便拿起放着金枝冠簪的木匣子径直跳下马车。
锦月惊了惊,忙踩着马凳追下车,挽住她的手臂谨慎提醒:“姑娘,您小心些。”
齐荣粗枝大叶,倒是见怪不怪,从前在长安殿下行事可比如今张扬多了。
姜幼安心中有分寸,笑看锦月:“没人,去敲门吧。”
锦月担忧地转头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当真没有他人,这才松开殿下跑到萧宅门前敲门。
萧陆这会儿闻声来开门,瞧见来人不禁大呼一声“不巧”:“顾姑娘,兄长去县衙了。”
县衙?姜幼安大约猜到他是为何而去,唇角微弯:“什么时候去的?何时回来?”
萧陆默了默:“……快一个时辰了,不过兄长怕是会先去医馆见您。”
萧陆对自家侯爷的心思门清,虽然嘴上说另有要事,但那样整整齐齐地收拾一番,侯爷哪舍得不去见顾姑娘?
那倒真是不巧了。
早知如此,她在府中等着就是,何必出门?
姜幼安握了握手中檀木,转头对齐荣果断道:“将贺礼交给萧陆,回府。”
齐荣应是,从马车中拿出贺礼走到萧宅门前。锦月自他手中接过再转交给萧陆道:“萧二公子,这是我们姑娘恭贺你与萧公子入住新宅的贺礼,我等便不叨扰了,告辞。”
照礼数,萧陆无论如何都该请人进院坐坐,但自打侯爷与顾家姑娘议亲,他多少也了解一些顾家姑娘的性子,知道顾家姑娘是个随性的,并不在乎这些虚礼,遂点点头道:“那我便不客气了,顾姑娘,改日我再让兄长邀您来府中做客。”
姜幼安闻声轻笑,暗叹这萧家兄弟还真是有趣。
虽说萧陆并非亲生,只是萧家收养的孩子,可他和萧伍毕竟从小一块长大,两人的性情怎么这般南辕北辙?
萧陆识趣有眼力,脾气也随和,说话做事进退有度又正中人下怀。
不像萧伍,有时分明猜透了她的心思却非要跟她拧着来,白白惹她不快。
若非他当真长了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恐怕两人早就没了瓜葛,才不会有今日好事。
踏上马车,姜幼安眼角含笑,吩咐齐荣快些赶回府。
齐荣应是,扬鞭高喝马儿。
然而马车刚动,不远处却有一锦衣华服的俊俏郎君策马朝他们疾驰而来。
齐荣起初没瞧清那人人脸,虎眼一瞪,紧握长鞭,随时准备抽人。
不想待那人靠近他却是愣了愣,长吁一声勒马停车,惊讶道:“萧公子?”
萧无衍淡淡朝人颔首,眸光掠过长鞭望向竹帘后的顾幺幺,声音微喘:“顾姑娘,我回来了。”
姜幼安挑起竹帘,一抬眼便瞧见他今日格外俊朗的模样和他额角上因顶着日头策马而浸出的薄汗,眸光微亮:“你莫非……是从我府上赶了回来?”
萧无衍黑眸中闪过一瞬被看穿的窘迫,轻点下巴,双耳泛红:“是。所以顾姑娘可否不走?”
问这话时,他已经将窘迫抛诸脑后,眼中只剩顾幺幺晶亮的眼。
姜幼安自然不走,但她才不会这般轻松便遂他的意。马车四面皆是以竹帘遮挡,视野很宽阔,她凤眼轻转,故意撩开竹帘,探出半边身子将装着冠簪的檀盒递到他眼前,眸底藏着些许挑逗:“有礼物送你。”
她今日恰好穿着两人初遇时的胭脂雪交领襦裙,这般一动,白皙纤长的玉颈便直直闯入萧无衍眼帘,恍惚间,他似乎闻到了玉颈间的香气。
萧无衍眸色一暗,大手忽地裹住她的细腰,瞬间将人从马车抱到马背上。
“顾姑娘,我拿到聘书了。”
他声音微扬,显然不是说给顾幺幺听,而是说给顾幺幺身边的人听。
男女双方只要拿了聘书,这门亲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除非其中一方生死,否则便是想反悔都不成。
可饶是如此,锦月还是担忧着急地看向自家殿下:“姑娘——”
“无妨,我与萧公子去赏赏秋景,你跟齐荣先回府罢。”只是锦月劝诫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被姜幼安开口挡了回去,话落又回眸挑衅似地盯着萧伍黑眸:“萧公子以为如何?”
这分明是在问他敢不敢带她去无人处。
萧无衍黑眸愈发幽暗,哑声:“在下但听顾姑娘吩咐。”
话落扬鞭,当即策马离去。
锦月见状不可置信地睁大杏眸,难得有失分寸地看着齐荣急道:“色令智昏!姑娘这是色令智昏!”
好在这会儿姜幼安和萧无衍两人已经跑远了,听不见她的话。
齐荣闻言顿了顿,虎眼望向别处:“给你半刻功夫缓缓,我全当没听见。”
锦月话刚说出口便有些后悔了,她自知失言,经齐荣提醒更是迅速收敛了神色,深深吸气道:“速速回府,此事还是要与表公子说一声。”
齐荣回头瞧锦月一眼,见她脸色当真已不似刚刚那般急,这才握着缰绳低喝一声,驾着马车赶回医馆。
而这厢,从头至尾都被自家侯爷忽视的萧陆却是看着顾府马车认同地点了点头:“锦月姑娘说的对啊,就是色令智昏……”——要不然他们侯爷做什么要上赶着入赘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女家?
不过这后半句话,萧陆只敢腹诽,终究还是不敢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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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幼安来苍鹤这大半年南南北北去过不少地方,不管是好玩的还是好看的,但凡从苍鹤百姓口中听过,她寻到空闲便会过去走一遭。
这其中当然不乏美食美景亦或有趣之物,譬如南边茶楼的桂花糕,东边祈山的青松林,西街变戏法的奇人异士,东街鳞次栉比的极具苍鹤风情的商铺,可不管何处,最初那股新鲜的兴奋劲头过后,姜幼安便鲜少再踏足。
“萧公子欲带我去何处?”
身后的怀抱宽阔紧实,姜幼安放心的被他环着身子,微微扭头,瞧见他无声滚动的喉结。
耳旁急风燥热,萧无衍闻声低了低眸,下一瞬又飞快移开视线,规规矩矩地望向远处:“祈山松林后有一汪清泉,形似月牙,颇有几分意境,顾姑娘可曾赏过?”
祈山松林姜幼安自是去过,且去过两次,一次是初春雪后,漫山遍野裹着银装的奇松林的确极为赏心悦目,后一次则是初夏时节,满目苍翠,微风阵阵,亦是踏青赏玩的好去处。
可那松林后还藏着一汪清泉么?
她觉得萧伍八成是在诓骗自己,却并未拆穿,反倒意有所指道:“不曾,劳萧公子带路。”
萧无衍的呼吸倏然一紧,就像那日在书房,她攥着他腰间的衣裳不肯放一般。
鼻尖的香气若有似无,他终是忍不住低眸看向顾幺幺,喉咙微动,凑到她耳边嘶哑低声:“幺幺,莫要撩拨我。”
近来两人虽时常见面,但其实见面时规矩的紧,大多时候都是在顾府书房或者药方里说说话。只是幺幺偶尔会趁无人时突然靠近捉弄他,像是笃定他不会对她如何。
今日亦是。
否则她怎敢孤身一人与他同行。
第35章
“将婚期定在腊月可好?”……
姜幼安凝视着萧伍眼眸,毫不意外地看见涌动在他眼底的危险、侵略,仿若潜藏深山饿狼遇见
美味的食物,几乎就要忍耐不住,将她拆骨入腹。
可他怎么会以为她是食物呢?
明明她手中握着弓弩,已然瞄准了他的咽喉。
姜幼安眸光流转,倏地倾身吻过他滚动的喉结,继而轻呢回应:“萧公子,我可不怕。”
萧无衍浑身一僵,一股无名火瞬间从腰腹蹿起。
然而两人如今才刚刚离开朱雀街,周围仍是百姓居坊,眼下虽无人,却随时都可能有百姓出入。
即便顾姑娘不在乎,萧无衍也绝无可能做出有损她清誉之事。
他微屏呼吸,黑眸无声掠过顾幺幺鲜艳的唇和她细嫩香软的脖颈,好一会儿才将那涌动到喉腔的无名火勉强压回心尖,但却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住那股火在心间沸腾。
“既然不怕,顾姑娘,萧某这便带你去赏泉。”
不知过了多久,姜幼安终是听见某人难以自持却又似是而非的回答。
她眼底浮过暗光,微松弓弦,倒是不介意在猎物臣服前给他一些挣扎的时间。
毕竟猎场上早已布满天罗地网,纵使他插翅也难逃。
祁山松林在苍鹤城东,往常姜幼安坐马车出行少说也要一时三刻,今日随萧伍策马却只用了半个时辰便穿过苍翠欲滴的松林,径直来到一片极少有人踏足的青草地。
而在草地中央,那汪如月牙般的清泉赫然入姜幼安眼帘——泉水清冽如冷玉,粼粼泛着波光,仿若明镜,将高悬于空的蓝天和白云悉数收拢于泉底,竟真是处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观。
旖旎心思瞬间被林间清风吹散。
姜幼安凤眸晶亮,待萧伍轻吁勒马,她迫不及待便要从马背上跳下,不想刚刚侧过身就被某人箍住腰肢,另一只手则捧起她的脸颊,不由分说地低头堵唇,攥取她唇齿间愈发薄弱的气息。
“……唔。”
她轻喃,短暂抵抗了一瞬。
却眨眼间便叫萧伍勾得情动,柔夷轻抬,圈住他的后颈,反守为攻地撬开他的嘴巴往更深处去。
萧无衍浑身一震,心火骤然间沸腾,身体僵硬片息后才愈发凶狠地发起进攻,大手箍紧她的腰肢,薄唇流连在甜美之地肆意纠缠,直吻得两人都气喘吁吁,他才终于松口后退,安抚似地轻吻了吻顾幺幺唇角,又向下而去,贴住她香软细嫩的脖颈轻轻喘息。
他好似就要停下来。
可姜幼安才尝到一丝甜头,哪愿意就此为止?听着自己与他交缠在一起难以分辨的喘息声,她勾着他后颈的手缓缓下滑,修长手指顺着他的领口轻轻抚上他的喉结,摩挲,流连,一下又一下。
萧无衍喉间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闷哼:“幺幺……”
他抬起头,黑眸深处的欲望浓重如夜,那根紧悬在脑中的弦几近崩断。
四野无人,天地寂静,姜幼安此刻终于分清了自己与他喘息声中的不同,他的更重,更压抑,也更难耐。
她凤眸微弯,檀口得逞似地靠近他,一触即离,掠过他的唇角,下巴,最后落在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上……“不可。”萧无衍沙哑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不知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当真在拒绝顾幺幺。
可不管是什么,显然这两个字并未起到它应该起的作用。
当顾幺幺仰起双眸,他看见她眼中因情/欲涌动而氤氲的朦胧水汽,萧无衍脑中那根紧绷的线便彻底断了,他低头凶猛进攻,像一头开疆扩土的狮子,每每攻下一处城池便会好奇而又谨慎地来回巡视。
然而他视她为领地,姜幼安又何尝不是呢?
她享受他的伺候,握在手中的弓弩接连瞄准他肩头锁骨、结实胸膛和有力的腰腹,她知道,无论何处,都是她的了。
两人只堪堪没做最后一步。
还是萧无衍悬崖勒马,无论如何都不肯摘下腰封,只用双手紧紧抱着她,下巴伏在她耳边道:“幺幺,我们的婚期定在腊月可好?”
如今已是八月,若腊月成亲,那么筹备婚礼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只剩四个月。
时间有些紧了。
姜幼安虽未成过亲,但曾亲送两位皇姐出嫁,知晓男女结亲之事要许久才能准备稳妥。
譬如大皇姐和幸望之的亲事前前后后足足准备了一年,二皇姐和裴恕的婚事虽定得急了些,但裴家也是正正经经地筹备了八个月才将二皇姐迎进门。
如今萧伍虽是入赘,但也不可怠慢,所以四个月是无论如何都不够的,少说也要半年才能将这门亲事办得风风光光。
况且今日她已经享受到了,他既愿意忍着,那不妨便多忍着时日。
思及此,姜幼安凤眸微扬,微微稳住呼吸才将半张脸埋在他肩上低喃:“不好,最快也要明年二月,那时候比较稳妥。”
稳妥?何事要稳妥?萧无衍黑眸微暗,率先想起苍鹤战事。
若照往年经验,九月秋收后至来年春种前的确是柔然人频繁挑衅偷袭镇远军的时候,可上次镇远军重创刑罗,灭了半数柔然军,所以至少到明年秋收前刑罗都会安分守在甘州,绝不敢再贸然出兵。
幺幺是单纯以为苍鹤冬日会起战事还是想从他口中探听军机?
萧无衍的呼吸声渐渐沉下来,眸光晦暗地望着远方暮色,他没有作声,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将顾幺幺越箍越紧,像是生怕她会逃跑,恨不能将她拥进骨血里。
这让姜幼安不太舒服。
但她这会儿正被紧紧抱着,无法瞧清男人神色,便以为他是太过忍耐才会这般。
罢了,看在他方才将她伺候快活的份上,且不跟他计较。
戌时末,萧无衍将顾幺幺送回朱雀街。
顾府门前,锦月焦急地来回踱步,远远瞧见策马而来的两人忙一路小跑迎上前道:“姑娘,您回来了。”
此时两人衣衫俱整,神色泰然自若,瞧着正正经经地,并不像做过什么不规矩之事的模样。
锦月看着好生生回来的姑娘,紧张忐忑一下午的心总算缓缓落地。
叶晋紧跟着锦月走到两人跟前,一双如鹰般的眸子在萧伍身上打量,却不知是萧伍隐藏太好还是他当真没有冒犯表妹,他竟未从他身上察觉出分毫不妥。
不过其实他并不反对殿下随萧伍出去游玩赏景,当初在青禾镇时他曾与萧伍切磋,知道其功夫不在他之下,有他保护殿下左右,叶晋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至于锦月担心表妹被轻薄之事么……这当真是锦月多虑了。
莫说两人如今已经过了聘书,即便不曾,那也只有表妹欺负萧伍的份儿,哪有表妹被轻薄之说?
若让他说,表妹身为东宫之主,只要她愿意,多临幸几个男子也未尝不可。
毕竟这男子又不似女子那般讲究清誉,能被表妹看上,也是他们的福分。
可惜表妹的性子还是随圣上,坚持只择一人。
萧无衍自然知晓秦晋在暗暗盯着他。
但他早已习惯被无数或明或暗的眼睛审视,面上未见丝毫慌乱,只是从容的做着自己该做之事,翻身下马,又朝顾幺幺伸出手,轻揽腰肢将她抱下马来。
锦月瞥见这一幕,迅速垂下眼睑全当没看见,只要萧公子不过分逾距、不惹姑娘不快,她自然不会扫了姑娘兴致。
叶晋亦收敛起了打量眼神,只是余光还观察着萧伍与表妹之间相处的分寸。
只不过他在男女相处上并没什么经验,在看见萧伍只堪堪将表妹抱下马便快速收回双手后就收回了视线,暗道表妹应当没有欺负萧兄弟。
却没注意到,萧无衍手背上因极力克制不触碰顾
幺幺而涨起的青筋。
……
顾幺幺和萧伍的亲事最终定在二月初三。
其实二月有不少宜嫁娶的好日子,初四、十二、二十七等等皆是,可尝过些许甜头的两人哪舍得将婚期往后定?
萧无衍瞧见萧陆呈上来的良辰吉日时,想都未想便径直定了二月初三。
姜幼安多少还理智些,问过表兄,确定二月前便能准备好成亲事宜后才轻抬素手,点了点二月初三道:“那便这日罢。”
送过聘书,定下吉日,纳吉、请期之事便算了结。
这期间,姜幼安还派叶晋和锦月两人往萧宅送了聘礼以及礼书。
那日是九月十九,适逢休沐,萧陆前一日照例随侯爷回了朱雀街住下。
思及侯爷次日清早自会策马跑去顾氏医馆蹭饭,明日不必早起,他晚上便睡得格外踏实,直到日晒三竿才醒。
且是被外头熙熙攘攘的议论声吵醒的。
萧陆烦闷地翻身捂住耳朵,不料那喧闹声却不绝于耳,始终不散。
半晌,他终于败下阵来,一边叹气一边嘟嘟囔囔地起床趿上鞋子往院子里走。
侯爷这院子处在朱雀街的西北角,偏僻,平时鲜少有人往这儿来,真不知今日是出了什么鬼热闹?
正这般想着,萧陆一打开房门却险些被惊掉下巴。老天爷啊!他眼前里怎么有一箱又一箱系着红绸的东西?而且这些箱子都快把院子塞满了!他抬起脚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落……
与此同时,院子外头邻居议论发酸的声音终于清晰传进他耳里——
“这家姑娘被哪家公子看上了,竟送来这么多聘礼?”
“啧!你不知道?这哪是聘礼呀,分明是卖身钱!”
说起卖身钱,发问那人顿时了然:“莫不是顾氏医馆那女东家?早些时候便听说她要招婿,不过她只是开间医馆就这般有钱吗?莫不是还干着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勾当?”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你们别看萧家穷得要入赘,但听说这家两兄弟都在镇远侯跟前当差呢。”
“是啊别乱说!你们不怕惹麻烦我们还怕呢!”
方才不怀好意议论的两人很快便被知晓些内情的邻居反驳,接着又有人道:“而且这女东家好似是从宁州来的,那宁州不知比咱们苍鹤富庶多少倍,人家家里有些银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谁说不是?若没些家底哪会千里迢迢的从宁州跑来苍鹤招赘?”
“对啊!况且顾东家可不是只有一间医馆,我有亲戚住在商县,听说那里也有一家顾氏医馆。”
“咦,我姑姑和姑丈住在青禾镇,他们那里也有一家顾氏医馆,而且我姑丈还去看过诊,常夸医馆大夫医术了得药到病除……”
“原来有三家医馆!”
“那这顾家倒真是有钱!”
“……”
院子外的议论顿时更热闹了,甚至有人后悔,前些时候顾家表兄找王媒婆给顾姑娘相看时没让自家不中用的儿子到顾姑娘跟前表现表现。
“行了行了!后悔什么后悔!人家顾姑娘只看得上我兄长!”
萧陆好不容易穿过层层箱笼,终于走到院门前,言笑晏晏地看着院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居们道:“各位大哥大姐叔叔婶娘伯父伯母们,咱们该散就散了啊,待回头我家兄长与顾姑娘成亲时再请诸位来府中喝喜酒!”
他情绪转变得很快,前头那句听着像是在敲打众人莫要言语不敬,后头这两句话音却又软了下来,亲亲切切地招呼众人又诚邀众人日后来府中喝喜酒。
围观邻居到底还是老实本分的百姓,心里虽有些弯弯绕绕却并不多,尚未反应过来生气便被萧陆后面的话安抚住,笑呵呵地回应着“一定!一定!”便转身散了,各自回家去。
其中便是有个别砸么过味来的聪明人,见自己势单力薄倒也不敢跟萧陆撕破脸,只没好气地瞪萧陆两眼就背着手愤愤哼着走了。
叶晋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今日之所以这般高调,其实是他和殿下对萧家兄弟的最后一层考验。
诚然,即便他们表现有失,表妹和萧伍的这桩亲事仍然会成。
只是日后他们如何待萧伍又如何待他的家人,必然会有另一番考量。
幸好,今日萧家兄弟的表现没让他们失望。
萧陆虽生气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且未损表妹与萧家颜面分毫,就凭三言两语敲打劝散众人,避免了与邻里交恶。
而萧伍更是宠辱不惊,不仅没有因周围人议论而露出半分窘迫不堪的表情,反倒似乎有些满意表妹的看重,竟径直走到他跟前道:“秦兄,若将吉日定在腊月,可有不妥之处?”
叶晋:“……有,来不及。”
萧无衍沉眸试探:“何事来不及?”
叶晋却只是淡淡啧了声:“表妹要求高着呢,她的凤冠霞帔最快也要正月才能做好。”
第36章
“关门,落窗。”……
萧无衍闻言轻笑,嘴角弯起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弧度。
可……当真是为此么。
昨夜叶硶呈来密报,十一卫在宁州一如所获,医馆众人的身份好似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然而越是这般查不出错漏,便越让人隐隐不安。
萧无衍当然希望医馆众人的身份皆如他们所说,只是他不想经受“万一”,若为幺幺安排身份之人是连十一卫都查不出任何线索的存在,他自然更要防患于未然。
萧陆关上门转身回来就看见侯爷那不达眼底的笑,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忙上前招呼秦秦道:“秦兄,你们这一路也怪幸苦的,快进屋喝口茶吧。”
说着就要引秦晋等人进屋。
叶晋偏头看了眼站在他身边的锦月,见她鼻尖额角都冒着薄汗,当即点头道:“也好,那就幸苦萧陆兄弟了,今日的日头确实有些晒。”
萧陆忙道:“哪里的话,秦兄客气了,诸位快随我进屋——”
今日随叶晋和锦月来萧宅送聘礼的人还有高二和齐荣,再有就是三个医馆学徒,没有外人,萧陆引众人进屋后,见侯爷默许他的行为,便也不再管什么身份尊卑之分,好生招待了众人一番。
待喝过茶,歇过晌,他又半点不客气地请齐荣高二等人帮忙将聘礼抬进暂时无人居住的西厢房。
没办法,二进的院子小,没有专门用的库房。
齐荣脾气急但性情憨直,并未察觉帮萧陆他们抬聘礼有何不妥,高二倒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可尚来不及发作,那厢萧陆不知何时竟交待了医馆学徒去东街酒楼定了桌席面送到家里来。
众人刚开始搬箱笼不久,那学徒便带着酒楼伙计提着席面赶回了萧宅。
人家办事如此妥帖,高二哪还好意思计较,当即便将涌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认认真真的跟齐荣和学徒们一块搬起箱笼。
人多,事情办得便快,不过片刻那些聘礼便全搬到了西厢,院子里变得干干净净。
萧陆顺理成章
地留众人在萧宅用午膳。
叶晋等人将聘礼送到萧宅后本该尽快回府,但萧家盛情难却,且按习俗萧家确实也该设宴款待送聘众人,他便没有推辞,带高二齐荣等留在萧宅与萧伍萧陆一块用了午膳。
只有锦月率先离开回了府。
她是女子,与一群大男人喝酒用膳确实不便。
萧陆不好强留,只能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院门。
叶晋跟着一同出了门,将锦月扶上他来时骑的马,嘱咐道:“路上慢些,莫摔了自己。”
锦月和锦盘幼时皆随殿下习过马,可她不擅此道,只将将学会跑马便没有再学。
她看着叶晋咬了咬唇,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敢示弱,而是咬紧牙关道:“表公子不用担心,锦月知晓的。”
偏叶晋在感情上是个心粗的,此时心神全被“盯着高二齐荣莫让他们酒后失言说漏了表妹身份”绊住,并未注意到锦月神色间流露出来的脆弱,竟径直松开马绳,目光鼓励道:“好,走吧。”
锦月:“……”
她再不看叶晋,握紧缰绳,夹紧马腹,莫名有些气恼地低喝了一声“驾”。
幸好叶晋的马要比叶晋懂事,闻声发出一声粗喘,马蹄轻动,不紧不慢地驮着锦月离开了。
叶晋目送锦月骑马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收回视线。
萧陆无声围观,那双精明的眼珠子不禁转了转。
**
顾氏医馆,后院书房。
姜幼安近日读完了《六韬》,可读完之后她却愈发迷茫了。
她有诸多不懂之处,想找舅公求教,然而舅公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她这般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
唉。姜幼安沉沉叹息,抱着书卷仰头望向窗外芭蕉。
早知如此,当初舅公教导授课的时候她就该好好珍惜,不该总是气舅公,更不该将舅公在弘文馆授课殿里气晕过去,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今身子怎么样?
离家一年多,她竟真有些想回长安……
锦月便是这时腿脚发颤地拐进回廊,闯入姜幼安眼帘。
她见状凤眸微眯,放下书卷,起身将半边身子探出窗外:“阿盘,快去扶着阿月。”
姜幼安扬声,锦盘这会儿正盘坐在书房对面的屋顶上观察四周,听见吩咐一个飞身跳下来,这才看见自家姐姐这般腿脚不伶俐的样子。
她吓一跳,急忙三步并作两步飞跳至廊下,搀住锦月双臂道:“姐姐出了何事?表公子他们呢?没跟姐姐一起回来吗?”
不提叶晋还好,提起叶晋,锦月面色愈发羞愤,他那马儿起初确实听话,撩着马蹄不疾不徐地驮着她往医馆走。
可半路上却叫突然从巷子里闯出来的小孩惊了马蹄,自此一路狂奔,无论她如何勒缰绳那马都不肯停。
她只能死死夹着马腹,这才有惊无险地回到府中。那会儿叶晋的马也乖觉起来,刚到府门口她还什么都没做,它就乖乖停下了马蹄,仿佛先前撩着蹄子疯跑的马不是它一样。
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将萧家兄弟的事禀报给殿下,锦月轻轻吸了口气忍住了,只道:“无事,表公子他们在萧公子家中用膳,我便先回府了。”
锦盘还不懂,一边扶着锦月往书房走一边追着问:“姐姐路上真没遇见什么事吗?”
姜幼安却笑了笑,打趣锦月:“表兄竟让你自己骑马回府?”
虽是问句,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锦月抿了抿唇,略显羞恼地点了点头,又道:“姑娘,咱们不提他了,奴回府是来向您禀报萧公子和他弟弟的事。”
姜幼安敛了敛笑:“嗯,进来说。”
她和表兄其实都相信萧伍,今日这遭,更重要的是想探探他那收养的弟弟到底是何品性,虽有过几面之缘,但此人心思太过玲珑,她所见之貌未必便是他的真实品貌。
若他在悠悠之口面前仍能表现得八面玲珑,那么即便是伪装,也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锦月应是,在锦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进书房。
姜幼安赐锦月座,而后才听她事无巨细地讲述了一番今日在萧宅发生的事,果然与她所料相差无几。
但在得知萧伍竟问表兄能否将婚期提前到腊月时,她却是忍不住蹙了蹙眉。
这厮分明就是忍不住了,为何偏偏在她面前矜持?
她要帮他,他还不让。
不过这念头在姜幼安脑中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便将心神放在正事上,问锦月道:“近来柔然可有挑衅镇远军?”
去岁八月,刚刚秋收柔然军便屡次进犯,今年若刑罗还想用同样的战术偷粮,眼下也该出手了。
锦月轻轻摇头:“姑娘,萧公子他们不曾提及此事。”
姜幼安闻言凝了凝眉:“我知道了。”而后又看向锦盘道:“扶阿月回房中歇息。”
锦盘点点头应是,锦月坐下缓了缓,这会儿双腿其实已经不打颤,只是还有些发软,短时间内确实不宜在殿下跟前伺候,她便也起身福礼道:“谢姑娘,锦月先告退了。”
姜幼安弯眸,目送两人离开书房。
而刚刚出门,锦盘便忽然莽撞又直白地看着锦月道:“姐姐,改日我教你骑马如何?其实马儿很听话的,你不用怕它,与它多相处相处就好了。”
锦月:“……”
冷不丁被戳心窝,她面子多少有些抹不开,好一会儿才嘴硬着拒绝:“我、我会骑,只是近几年骑得太少,改日我抽空自己练练就是……”
两人闲话的声音从窗棂传入书房,姜幼安听着不由轻笑,重新拿起书案上的《六韬》从头读了起来。
五月端午之战,镇远侯率军灭了刑罗半数大军,柔然那位老可汗或许是怕了不敢再起纷端。
如此,苍鹤或许能安稳一段时日。
然而一日不收甘州、不灭柔然,这样的安稳便如镜中月水中花,一碰即碎。
姜幼安以为,镇远军如今应当乘胜追击。
但她大约也明白镇远侯萧无衍没有这么做的原因,四年前收复云州之时伤亡太重、镇远军需要时日修养生息、新兵也需操练乃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东兴侯与西梁一战几乎耗尽国库,即便有裴家帮衬,如今国库中的银子、户部的存粮却都不足以支撑二十万大军了无后顾之忧的挥师北上。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存钱存粮。
只要钱跟粮都存够了,灭柔然便指日可待。
可姜幼安即便没上过战场,却也懂得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
大燕要何时才能存够钱粮?届时,柔然还会像如今这般好对付吗?
毕竟柔然大军也曾像虎狼般南下攻城,势无可挡地夺走大燕三座城池,后来父皇登基,仅是收复定、云两州便耗费十三年之久,如今柔然势弱,若不趁机取其“性命”,他日势长,再想攻下可就没那么容易。
姜幼安过去从不曾想这些问题,在长安,天塌下来都有父皇和舅舅顶着,她只要听他们的话便足够了,根本无需操心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事。
但这趟苍鹤之行,却让她重新审视自己。
她是太子,是东宫之主,是大燕的储君,所以大燕将士的性命、大燕百姓的生存本就是她应该承担的责任。
她不能离开父皇和舅舅便什么都做不了。
日暮时分,叶晋、高二和齐荣等人终于回了府。
姜幼安听到通传后本想召三人来书房问话,却从顾三娘口中得知三人都喝醉了酒,眼下即便来了恐怕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谏议,这才作罢,让三娘转告他们明日辰时再来书房见他。
不想话音落下,三娘正要福身离去,那厢萧伍却穿过回廊径直朝书房而来。
姜幼安瞬间收敛神色,看着顾三娘淡声道:“既收拾好了,便退下罢。”
顾三娘垂着眸不敢抬头,恭恭敬敬地“欸”了声,继而转头往廊外走,遇见萧伍,又忙顿住脚步,老实本分地朝萧伍福了福礼:“萧姑爷。”
萧无衍一愣。
算起来,他与幺幺的亲事已定下四十七天,但时至今日,顾家还是第一次有人唤他姑爷。
不可否认,这让他的心情有些愉悦。
但他面上并未显出端倪,只是朝顾三娘微微颔首,又淡淡“嗯”一声。
书房门前,姜幼安静静看着他,故作淡然道:“你怎么来了?刚刚门房分明说只有萧陆来送表兄他们。”
若非如此,她方才也不会动将表兄他们召来书房的心思。
没想到萧无衍见四下无人,竟走到她身旁直白道:“想见你,幺幺,我夜里便要回军中当值,只能在此待上半刻,为了不被秦兄他们绊住脚步,这才出此下策,让萧陆将人送进府后才下马车。”
姜幼安闻言垂眸,思及表兄醉后那黏人缠酒的性子,止不住点点下巴:“也是,你若送表兄回房,他定要拖着你再喝上两坛。”
话落,她抬眸重新看向萧伍,便见他那双黑眸几乎快要黏在她身上,目光在她脸颊脖颈间来回巡视,双耳泛起可疑的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
“咳。”姜幼安轻咳一声,率先走回书房道:“锦盘去药房帮裴大夫了。”
言下之意便是此刻她身边“无人看守”。
萧无衍眸光倏暗,长腿一迈便从背后将她箍进怀中,低头寻香,迫不及待但又温柔克制地探寻她的甜美。
姜幼安喜欢他情难自抑地靠近。
“关门,落窗。”
不知过了多久 ,待他略得慰藉终于舍得放她喘息时,姜幼安才轻声提醒他。
她当然不担心被府中的人发现,可萧伍介意,始终矜持着不尝禁果,那她便要为他想想,以免让他的“清誉”受损。
萧无衍微喘了口气,闻言并未松开她,而且一手箍着顾幺幺的肩,一手向后伸去,精准地摸到房门关上。
至于“落窗”就更无需走动。
他垂眸从书案上捡起支毛笔,随手一扔便将竹帘落下,完完全全遮挡住窗外光景。
书案上那本《六韬》却猝不及防地落入眼帘。
萧无衍回眸,大手箍着顾幺幺转身,继而低头看向她情欲尚未消散的眼,哑声:“幺幺,你近来不喜欢看医书了么?”
第37章
“速滚”vs“保重”……
姜幼安雾蒙蒙的眼闪过一丝清明。
她轻抬凤眸,看了看萧伍漆晦暗不明的黑眸,又微微扭头看向摆在书案上的《六韬》。
“你才发现么,这书我早就开始看了。”
萧无衍低头巡视,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可听着顾幺幺这般似是而非的回答,他一时竟真有些辨不清她慵懒神色间的真伪。
“是该早些发现……”
他自嘲轻笑,忽地闭上双眸,薄唇顺着顾幺幺的耳垂滑到她的侧颈,温柔地辗转流连,没一会儿便如愿听见顾幺幺轻声溢出唇口的嘤咛。
萧无衍攻城略地的动作倏然凶猛,大手摩挲着她的腰肢就要向裙摆探去。
姜幼安却忽然攥住萧伍的手,让他无法再进攻。
萧无衍顿了顿,薄唇离开顾幺幺的香肩,转头眸光幽深地看她,低低沉沉的声音格外诱人:“幺幺,不喜欢么?”
姜幼安才不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小白兔,萧伍是真想伺候还是想色/诱,她岂会分辨不出?但她没打算戳破他的心思,只是紧扣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凤眸欲语还休:“萧公子,你该回军营了。”
方才他说只能待上半刻,如今可不剩多少时间了。
萧无衍喉间忽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无奈地笑:“是,多谢顾姑娘提醒,我竟险些忘了。”
就像他分明是在假装沉沦,却险些真陷入其中,不愿抽身。
姜幼安瞧见了他低垂眉眼间闪过的失落,虽不知为何,但她愿意花上两三分力气安抚他,故而素手轻抬勾住他的后颈,主动倾身吻了吻他的唇角:“来日方长,萧公子且再忍忍。”
萧无衍呼吸一滞,箍着顾幺幺腰肢的手不禁更加用力,好一会儿才敛眉认真提议:“幺幺嫁衣是找的哪家绣坊?若多派几个绣娘过去,快些绣好嫁衣,你我的婚事是否便可提前?”
姜幼安:“……”
准备凤冠霞帔其实只是婚宴筹备中最基本的一件事,实则除它之外还有许多事项。
譬如单是宴请宾客这项,叶晋和锦月就必须要在婚宴之前将“该如何宴请宾客、宴请哪些宾客、以及宾客若来参宴他们该食在何处又宿在何处之事”通通安排妥当。
这其中繁杂琐事数不胜数,且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以婚期一旦定了,除非天灾人祸最好不要再改。
否则改来该去,免不了要出大乱子。
所以两人的婚期已是板上钉钉,不管萧无衍多想与顾幺幺成为夫妻,都只能耐心等着。
好在也不用等太久,掐指一算,明年二月初三距今仅有四个半月。
哪怕萧无衍每次休沐都进城见顾幺幺,这时间也只够两人见十三次。
更何况,他并非每回都能从军务中抽身。
**
十月初五。
是夜,甘州,大将军府。
刑罗的确收到了老可汗传来的令——命他安守甘州,不可再贸然进攻苍鹤。
可那日麾下三万将士被萧贼偷袭折损近半,刑罗断然咽不下这口气。
眼看近来天气转冷,他想率兵征讨萧贼的心便愈发蠢蠢欲动。
军师看出刑罗的心思,为防刑罗按耐不住冲动出兵,便想了个主意帮其纾缓怒气:“大将军,金秋刚过,听说今年定、云两州的收成极好。”
刑罗闻言蓦地摔了手中酒盏,一声气哼:“萧无衍精明似贼,上月刚收粮,咱们率兵或有可能抢来粮食,如今萧贼早将粮食藏进了城里!”
军师摸了摸上唇的胡子,笑眯眯道:“镇远军驻扎苍南山,哪怕他们军中只有三五日存粮,想来也有三五百石。”
刑罗烦闷地摆摆手:“镇远军粮仓守备森严,这点粮食不值得将士们犯险。”
从前他们在粮食初收时出手抢粮,镇远军的粮食多、守卫顾之不及,将士们几乎没有生死之忧,随便到镇远军粮仓附近逛一圈便能抢来上百石粮食。
但如今已错过了时机,真要率兵去抢,镇远军那群不要命的疯狗说不定真能为三五百石粮食跟他们拼命。
刑罗虽是武夫,但这几年跟萧无衍交手多次,也算熟悉他们禀性,知道这买卖不划算。
军师又笑了笑,摸着胡子道:“大将军误会了,可汗有令在先,属下可不敢在这时候怂恿您带兵抢粮。”
刑罗蹙眉,眼神明显不耐烦:“你到底有什么主意?快说!别吊老子胃口!”
军师知道刑罗脾气火爆,不敢卖关子,忙抬手指了指刑罗案前明灭闪烁的油灯。
形罗怒目一睁,旋即忽地朗声大笑:“妙哉!军师此计妙哉!”
两日后子时,镇远军粮仓着火,数百石粮食顷刻间毁于一旦。
姜幼安得知这消息时已经又过了三日。
这日萧伍本该旬休,但晌午时分他却没来医馆,而是让萧陆代他送来一封信,信上言明镇远军粮仓失火详情,又道镇远侯命守备军严守粮仓,再不可出现任何失误。
如此一来,恐怕年关之前,萧伍都无法再抽出时间进城。
姜幼安看完回了封信,让萧陆回军营后代她转交给萧伍。
而在萧陆离开后,姜幼安将叶晋召进书房。
“上回让你查的事如何?”
“并无异常。”
叶晋清声回禀,顿了顿,又问:“表妹,可是萧兄弟与你相处时有何不对?”
姜幼安坐在书案前,凤眸微垂,手指轻敲书卷,思索道:“或许,只是我多心了。”
但若当真是她多心,那萧伍为何会无缘无故探究她是在读医书还是在看兵书?
况且,还是在他们两人那样亲密的时候……
所以她才让表兄派人暗中又去查了查萧家兄弟的身份,如今暗卫回禀他们身份无疑,按理说,她该放心才是。
可为何她心中还是感到不安呢?
姜幼安转头望向窗外,院中芭蕉经霜,不知何时折了根茎,她默了默,终还是道:“派人去宁州走一趟。”
叶晋微讶:“去宁州作何?”
姜幼安回头看他,凤眸沉沉叫人瞧不出情绪:“宁州是我跟表兄的老家,我既要成亲,总要派人往宁州走一趟,或许会有亲戚想来参加我的婚宴。”
叶晋:“……”
宁州曾遭大疫,圣上给殿下安排的身份又是双亲俱无、孤苦伶仃的孤女,表妹除了他这个表兄,哪还有其他亲戚?
不过他从小在人精堆里长大,即便一时腹诽,思考片刻便想通了殿下话中的深意。
萧伍恐怕是从哪儿听来些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
叶晋默了默,周旋解释道:“表妹,萧兄弟虽只是小小军卒,但毕竟在镇远侯帐前做事,且他上次在埋伏柔然之战中立了功,许是萧侯爷得知他成亲,就多说了几句关心之言。”
听完这话,姜幼安凝重的神情总算有所和缓,轻哼一声:“表兄不必为他说话,萧公子遇事素来波澜不惊,若只是多说几句,还不至于在我面前露馅。”
既露了馅,那恐怕便是镇远侯手中有些与她身份有关的疑证。
但那证据想来也不足为惧。
毕竟镇远侯若真猜出她的身份,无论他是想取她性命还是想来觐见,此时的医馆都不会如此安静。
他应当只是查了“顾幺幺”和“秦晋”,但早在进苍鹤之初,镇远侯麾下的鹤羽卫应当就查过他们的身份。
那时没查出问题,如今为何……难道是父皇安排的身份不方便出现在苍鹤么?
姜幼安拧了拧眉心,又对叶晋道:“查查顾宜和秦子锦在宁、洛两州都认识了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
顾宜和秦子锦便是“顾幺幺”和“秦晋”两个身份的来处。
此二人在宁州长大,父母确实是当地名医且在四年前那场大疫中不幸逝世,只有一点不同,父母去世后不久,顾宜与秦子锦两人便变卖医馆从宁州搬去了洛州。
而父皇原本给她和表兄安排的故事便是“因在洛州生活水土不服不得已再次南下”的一对表兄妹。
镇远侯即便起疑,恐怕也是先对“顾幺幺”和“秦晋”的身份起疑。
叶晋亦想到此点,当即拱手道:“是,我这便往宁州走一趟。”
姜幼安闻言抬眸,讶道:“表兄亲自去?”
叶晋点点头,道:“若真有遗漏之处,我去才好就地解决。况且咱们既然是回老家寻亲戚,走明路也未尝不可,反倒是暗中派人回去才更惹人猜忌。”
若所料没错,镇远侯如今正在查他们,此刻顾氏医馆外定有人盯着他们。
说起来,前几个月表妹去道观躲清凉的时候他便有所察觉,只是他和高二暗中探查过方圆五里的街巷,当时并未查出有人潜藏的痕迹,他们便以为只是错觉。
但如今想来,那或许并不是错觉。
而是盯着医馆的人功夫不在他和高二之下,所以他们才未能找到那人踪迹。
“我走后……表妹,你出门定要小心,无论如何都得让阿盘守在你身边。”
叶晋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嘱咐道。
姜幼安听罢倏地弯起眸子,笑着看向叶晋:“这是自然,我的命金贵着呢。”
话落却又正色,凤眸凛然:“倒是表兄,务必要平安回来。”
然而叶晋这会儿却不正经起来,忽然笑嘻嘻地啧了声:“我若回不来,表妹你不会要掉金豆子吧?”
姜幼安:“……”
她双眼一闭,呵笑咬牙:“速滚。”
再不滚,她保准打得他满地找牙!痛哭流涕!
这天黄昏,叶晋一人一马轻装上阵,背着小包袱孤身去了宁州。
而他回苍鹤探亲的消息几乎和顾幺幺的信同时抵达镇远军中军大帐。
十一卫副使走后,萧无衍打开信封,从中取出顾幺幺的回信。
偌大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娟秀小字——“保重。”
萧无衍倏然沉默,黑眸凝视信封,目光牢牢盯起这两个小字,仿佛只要把这两个小字看透,这张信纸上便会凭空多出好些关切他的话来。
可惜盯了好半晌,信封上不痛不痒的“保重”二字却像极了写下它的主人,不管世事风雨,它自岿然不动。
心头无数思绪终是化作一声轻叹,幺幺为何连句关心他的话都不愿说?即便是哄骗都无妨……
烛台火光映入萧无衍眼帘,明明灭灭,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但片刻后,他果断唤来鹤羽卫,命其南下宁州,追踪秦晋。
第38章
“您别怕,姑娘平时不这样……
叶晋离开后的第三日,大雪悄无声息地降临,让苍鹤一夜之间入了冬。
姜幼安近来几乎闭门不出,整日里不是窝在书房看书便是跑去药房里摆弄药材。
有时实在觉得无聊,她也会去药堂坐诊,或是为人探脉开药,或是为人施针包扎。
裴大夫将一切看在眼里,深觉可惜,顾家这小姑娘明明在医道上如此有天份,为何却偏要为了成亲生子这些俗事而浪费自己的天赋?
但不管因何,此事都轮不到他这个老头子操心了。
他这后半辈子唯一的愿望便是找到一个合他心意的弟子将这一身医术传承下去,显然,他在顾氏医馆是寻不到了。
是以这日夜里待医馆关门,众人回到后堂用膳时,裴大夫终是下定决心在席间向顾幺幺辞别,拱手叹道:“顾东家,承蒙医馆关照,老朽这一年攒下不少盘缠,还请东家应允,让老朽离开医馆南下寻徒。”
此时众人正围坐在桌前准备用膳,闻言顿时惊住,齐刷刷地扭头看向裴大夫。
姜幼安亦随大伙儿一块看去,疑惑地眨了眨眼:“您这是想用激将法套路我……还是真要离开?”
裴大夫失笑,捋了捋胡子道:“激将法这招老朽都用过多少回了,顾东家可从没上过当。”
这意思便是真要走。
姜幼安不禁正色,沉默片刻后才道:“您打算何时南下?”
裴大夫:“这月下旬还要去几个病人家中探诊,最迟……下月初九之前。”
“天愈发冷了,云、定两州的山路多,老朽又年迈,路上怕是走不快,若想在年前抵达江南一带,还是早些出发为好。”
姜幼安轻点了点头:“这话有理。既然您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强留了。”
人各有志,裴老头年过半百,既然想要收徒传承衣钵,如今的确不该再待在医馆里蹉跎时光,而她眼下隐姓埋名,也确实不宜与裴大夫牵绊过深。
两人实在是没有做师徒的缘分。
更何况他们终究要回长安,苍鹤医馆里的这些人届时都要遣散。
裴老头早些离开,或许是桩好事。
这厢,裴大夫虽然平日看着与顾幺幺不对付,三五不时便要跟她争个长短,但他其实是医馆中最了解她性情的人,从开口提出离开,他便猜到这小姑娘不会留人。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倒也释然,又拱了拱手道:“多谢东家。”
姜幼安觑裴老头一眼:“好了,您老临走临走怎么还在乎这些虚礼了,快用膳罢。”
裴大夫好不容易端了会儿,没想到顾幺幺竟这般不给他面子,不禁一阵吹胡子瞪眼:“嘿!大家伙听听!顾东家这话像话吗?老朽何时不讲礼了?”
围观众人:“……”
离别愁绪刚刚涌上心头便被闹了下去。
罢了,饿半天了,他们还是听姑娘/东家的话好好用膳……
院外,停了一整日的雪不知何时竟又密密麻麻地飘了下来。
**
叶晋料到镇远侯会派人追踪他,自离开苍鹤便一直谨慎行事,再加之不可暴露殿下行踪,是以直到策马离开定州,他都没跟任何人联络,包括由他统领安插在各地州县的禁军暗桩。
仿佛他真的只是回宁州探亲。
但暗中追踪的鹤羽卫却不会因此而掉以轻心,两人昼伏夜出,轮流盯梢,一天十二时辰,几乎从未让秦晋离开他们的视线。
出定州后,一日策马不停。
叶晋总算在皎月初升之际在洛州郊外寻到处农家酒楼落脚。
而这间酒楼正是禁军暗桩潜伏之地。
不过知晓追踪之人跟得紧,叶晋并未暴露身份。
夜深之时,追踪之人果然紧随而来。
但鹤羽卫仍未查出任何线索。
全因从始至终,叶晋都不曾与店家有其他交流,只是离店时他付给掌柜的银子上,刻着一个极小极浅的特殊图案。
那图案与东宫车辇上的车徽极其相近,又略有不同,旁边划了三条浅道。
普通人瞧不出什么,唯有禁军暗桩一摸便能摸出不同。
可来人临走才将东西交给他,掌柜自然猜出他不想暴露身份,便只不动声色地收了银子,又笑呵呵的将人送出酒楼。
而叶晋走后不久,鹤羽卫追踪的两人也跟着结账离店。
掌柜眼尖,昨天夜里他们住店时他便觉出这两人不一般。
不过他们这行最忌多管闲事,因此即便察觉到此二人在追踪同僚,掌柜的也并未做什么,而是依旧热情地将两人
送出了门。
目送两人骑马远去,他如常回到酒楼,从钱箱里拿出方才收得两大块银子,随手将它们剪成了难分彼此的八小块。
伙计在一旁瞧着,没觉得有哪里不妥,毕竟剪银子这种事掌柜常做。
他们这儿偏僻,不似洛州城内繁华,便是拿着大块银子出门采买,回来也得叫人剪成一块块小碎银。
只是他伙计不知,他们掌柜的还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磨掉了某块银子上的图案。
照吩咐,掌柜在叶晋离开三日后才来到那日他住的客房,从暗格中找出他留下的密函。
半个月后——
太子殿下身在庆州的消息不胫而走。
叶晋初入宁州,便听到茶馆中有人在议论此事,甚至有宁州学子欲结伴而行前往庆州觐见,却苦于不知太子殿下的确凿行踪而不得不做罢。
这是他与表妹商定的第一件事。
太子殿下离开长安至今已有十九个月,当初他们出城时安排的那几个障眼法早被人挨个戳破。
离开洛州后不久,叶晋在铜陵收到的消息更是印证了他跟殿下的猜测。
东兴侯早已派人前往各州县查寻殿下踪迹,若不防范,迟早有一日会查到定、云两州。
此番祸水东引,常山王和东兴侯缠斗得越久,殿下在苍鹤的日子才能过得越安稳。
如今布局初成,叶晋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下半块。
至于另外半块,那便要看禁军暗卫是否有本事查到曾被圣上隐匿的“顾宜”和“秦子锦”的卷宗了。
这般想着,叶晋抬眸看向茶楼掌柜,看似随意地扔过去一块银子:“在下喜静,劳烦掌柜给间僻静些的雅间。”
宁州富庶,即便是冬日,酒楼茶馆里听书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
叶晋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此刻模样多少有些风霜。
茶楼掌柜起初都没拿睁眼瞧他,直到他扔来块银子,掌柜脸上才端出三分笑来:“客官稍等。”
说罢,他拿起银子掂了掂。
不想这一掂却掂得掌柜心头微颤,神情瞬间殷切起来,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嘴上仍是半点没客气:“真是不巧客官,今日店里的雅间只剩天字一号房,您这银子有些不够……”
叶晋闻言不禁眯了眯眼,默了片刻才又掏出锭十两的银子扔过去。
掌柜接过银子,终于能换上笑面孔,忙不迭喊来伙计:“阿肆,快带贵客上天字一号房——”
阿肆闻声赶来,一边接过叶晋手里的包袱一边热情地带他上楼。
叶晋深深看阿肆一眼,大约猜到了是谁在天字一号房等他。
此人是顾家二表兄顾昌石的护卫,他在长安时曾与其有过数面之缘。
然而待叶晋迈入雅间,瞧见真正坐在屏风后品茗之人却顿时大吃一惊!
他忙走上前行礼,结结实实地向那人嗑了一个头,然后才又是欣喜又是忐忑地半抬起脸来,讪讪笑道:“舅舅,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当朝宰相顾永年。
普天之下,若说叶晋最怕谁……那定然非他的宰相舅舅莫属。
不止他,就连殿下都在这位宰相舅舅面前都得收敛三分。
顾永年觑他一眼,冷哼,不答反问:“幼安当真在庆州?”
叶晋飞快摇了摇下巴:“不在。”
顾永年又问:“幼安可是遇到了危险?”
叶晋还是摇下巴:“没有。”
问完最关心的两个问题,顾永年脸色和缓了些,端起茶盏抿茶润了润嗓子,而后才继续问:“为何调卷宗?”
叶晋顿了顿,斟酌道:“表妹要成亲了。”
至于其他赘余之词,不必他说,顾永年也明白。
既是幼安看中之人,想来人品才学皆是上乘,这般青年才俊,身边自然不乏为他操心之人。
可能查到让幼安出手应对,看来其背后之人确有几分本事。
顾永年放下茶盏,淡淡扫了眼叶晋冻得发红的脸耳,从袖笼中掏出他离开长安前连夜誊抄的卷宗,轻叹一声:“行了,别跪着了,过来喝茶。”
叶晋闻言便知舅舅这是不追究他“私带殿下改道”之事了,当即拍了拍袖子起身,笑嘻嘻地弯腰揖礼:“谢谢舅舅!”
话落也不管自家舅舅有没有答话,便自顾自地跑去面盆架净手净脸,直到将身上风霜都洗干净了,他才走回屏风旁坐下,急匆匆端起盏茶一饮而尽。
路途颠簸,身后又有人追踪,叶晋半点不敢懈怠,已经许久都不曾好好吃饭,好好喝水。
如今舅舅在身边,他总算不用担心其他,可以小小的放松片刻。
顾永年平日里极重礼节,但这会儿却未出声,直到叶晋吃饱喝足才很是慈爱地将卷宗推到他手边,神色平常道:“给你半个时辰,全篇背下,看完便烧了。”
叶晋双目倏地一睁:“!!”
半个时辰?这不是要他小命吗!
可是一抬头碰上舅舅的眼神,他却是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瞬间垂眸解开卷宗,模样乖顺地埋头苦背起来。
只是越往下看,叶晋的神色便越凝重,圣上给殿下安排的身份怎么会……怎么会与常山王有关?
而这天夜里,远在苍鹤的萧无衍亦收到叶硶所呈密报——
“侯爷,十一卫总算不负所托,查到了顾姑娘的身份。”
不料他话音刚落,一阵寒风不知从何袭来竟吹灭了帐中烛火。
叶硶见状微怔,却不敢多言,只规规矩矩地隐在暗中。
中军帐内顿时陷入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硶终于听见侯爷无喜无怒地说了声:“掌灯。”
叶硶恭声应是,这才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帐中烛火。
与此同时,萧无衍拆开密函,黑眸瞬也不瞬地掠过那一行行字。
然而待他从头至尾地看完密函,原本紧皱的眉心却渐渐抚平,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也倏然松了下来。
叶硶点完灯回头瞧见这一幕,心头不禁生出股不妙预感,有些操心地道:“侯爷,您难道还是要跟顾姑娘成亲?”
萧无衍将密函放到火焰上,勾唇轻笑,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叶卫使此言何意?可是觉得这门亲事有何不妥?”
叶硶:“……属下失言,请侯爷责罚。”
莫说眼下并无顾姑娘与常山王来往的凭证,便是有,顾姑娘和常山王也未必会对侯爷不利。
他方才所言,确实有些逾距也有些忧之过急了。
火舌滋滋作响,转瞬便将密函吞噬,烧成点点青灰。
萧无衍的视线这才从火盆上收回,定定看向叶硶:“叶卫使不必惊慌,本侯明白你所忧之事,但常山王不足为惧,你只管回去继续保护医馆众人。”
叶硶拱手领命:“是。”
次日,苍鹤天气难得晴朗,晌午时分积雪融化,水滴顺着廊檐滑落,不一会儿檐下泥地上便积起了小水洼。
医馆今日没有病人,裴大夫便带上学徒上“近日该来却没来”的病人家中探诊去了。
姜幼安守在医馆后堂,这会儿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廊檐雪。
常言道水滴石穿,她时常好奇水滴究竟要滴多久才将石头穿透?
今日恰好有空,姜幼安便特意搬来块青石放在墙边廊檐下,想看看青石平滑的表面何时才会发生变化。
萧无衍被齐荣引进医馆后堂时,正好看见她坐在墙角目光灼灼的模样。
齐荣对此见怪不怪,殿下性子素来跳脱,他早已看习惯了。
殿下小时候甚至当着陛下和先皇后的面唤东宫寝殿外的那两颗海棠树“二父皇、二母后”呢,惹得陛下和先皇后面面相觑,齐齐宿在东宫陪殿下住了小半年,生怕小殿下真认了殿外海棠做父母。
但为防吓着未来姑爷,齐荣默了默,还是笨拙地替自家殿下说了回话:“您别怕,姑娘平常不这样。”
第39章
“我便先行一步,告辞。”……
萧无衍忍俊,喉间溢出声
低笑:“幺幺这般做自有她的道理。”
齐荣:“……?”
玩水玩石头还能玩出道理来?
恕他不敢苟同。
不过齐荣倒没傻到跟未来姑爷争辩“殿下此举到底有没有道理”的地步,闻言只是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而后便拱手告退将医馆后堂留给了久未谋面的两人。
姜幼安自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
但今日并非休沐,那厢刑罗也好似做小人做上了瘾,三五不时便派死士跑到镇远军闹上一场。
当然,镇远侯亦不曾闲着,自第一次被烧粮仓后便另寻隐秘处储放粮草又设下陷阱让刑罗的人有来无回。
可此举终究治标不治本,刑罗派的那些死士烧不了粮仓便绕着终南山烧其他地方,虽酿不成什么大祸,却着实让人烦闷。
如今镇远军上下,恐怕全都憋着气在想该如何反击。
这种时候,萧伍怎么会有空闲进城来找她?
除非……是镇远侯对“顾幺幺”有了新的了解,他来找她质问。
嘶,若当真如此,那还真有些难办。
眼下表兄未归,她自己对“自己”的身份都一知半解呢。
廊檐雪越融越快,姜幼安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凤眸不禁越眯越深。
“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幺幺想在此处待多久?”
这会儿萧无衍却不知从何处提了把椅子,问完便自顾将椅子摆在顾幺幺身边,略一撩袍,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她身侧。
但姜幼安没看他,反而垂眸看向墙檐下“嘀嗒、嘀嗒”被水滴轻砸的青石,漫不经心道:“听闻柔然近来时常给镇远军找麻烦,萧公子不在军中为镇远侯分忧,来找我做什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生气了,气他这些日子不来找她。
可萧无衍实在太清楚自己在顾幺幺心中的分量,知晓他有生死之忧她才回“保重”二字,又怎会因这等小事而与他置气?
想来,不过是试探罢了。
然而常山王年迈,底下那群儿子又一个比一个草包,的确不足为惧。
况且苍鹤和庆州相隔甚远,即便幺幺当真顾念亲情向常山王传信,常山王的手也难以伸到苍鹤来。
思及此,他沉了沉眸,循着顾幺幺的视线与她一同看向青石,从容解释:“幺幺,为侯爷分忧之事自有诸位将军,我只是在侯爷帐前伺候的小卒,近日奉命看守粮仓,这才无暇抽身。”
可他越是这么好声好气地解释,姜幼安便越疑惑,那双清凌凌的凤眸终于从水滴青石转移到萧伍如高山冷峰般的脸颊上,试探问道:“那你今日不必看守粮仓么?”
萧无衍:“侯爷体恤,特允我告假半日。”
他面不改色地扯谎,黑眸因顾幺幺转头看来而轻轻弯起,笑意不自觉间便深达眼底。
仿若天山寒雪消融,耀眼之极,叫人一瞧就再不愿移开视线。
妖孽。
真是妖孽。
哪有人什么都没做只是笑一笑就这般勾人的?
姜幼安瞧着人凤眸轻闪,暗暗腹诽,好一会儿才压住旖旎心思道:“裴大夫出门探诊了,我要守药堂,恐怕没功夫陪你。”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些将他放在心上了。萧无衍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放肆了些,骨节分明的大手径自去牵顾幺幺的柔夷:“能在此处陪顾姑娘看水滴石穿,何尝不是雅事?”
“?”姜幼安愈发觉得奇怪。
他今日来医馆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不然为何这么久了连半句疑问都无?
她眼底闪过狐疑,但到底不敢掉以轻心,轻弯唇角扯出一抹笑道:“萧公子不觉得无聊就好。”话落就收回目光,仰头继续盯向廊檐雪。
萧无衍见状静静看了会儿她的侧脸,桃花眼轻扬,片刻后竟当真什么都没问,转头认真瞧起了“水滴石穿”。
只是顾幺幺的手还被他牢牢握着,没一会儿他便感到掌心柔夷轻挣了挣,但他不想放,反而将她纤细柔软的手握得更紧,低声哄道:“冷。”
姜幼安忽地不动了。
毕竟是冬日,哪怕阳光再明媚天也是寒的,在萧伍来之前她已经在墙角守了好一会儿,手脚确实有些发凉,而他一路风尘仆仆地从城外赶来,掌心竟意外暖的不像话。
他既愿意做人形手炉,那她哪有拒绝的道理?
默了会儿,她索性将另一只手也伸到他眼前道:“这手也凉。”
萧无衍默不作声,但修长手指却从善如流地勾住顾幺幺的指尖,将她两只手都攥进了掌心。
姜幼安满意地扬了扬凤眸,这才暂时轻敛神思,继续专心致志地盯向廊檐下如断珠般坠落的水滴。
……
日暮时分,外出探诊的裴大夫终于回了医馆。
他下车时正巧遇见齐荣送萧伍出府,不由笑着感叹:到底是年轻人呐,禁不住太久不见……
然而下一瞬,裴大夫脸色却忽地一变,急匆匆冲到将要上马的萧伍跟前问:“萧公子莫不是才送东家回府?”
萧无衍闻言轻怔,旋即似是想到什么,轻笑着拍了拍马鞍:“幺幺料到您会担心,今日一直守在医馆后堂,不曾离开过,方才还为两个受寒的病人诊了脉,开了药。”
裴大夫听着颇为后怕地捋了捋胡子,大松口气:“甚好,如此甚好。”
萧无衍见状收回将要解开马绳的手,黑眸微敛:“您老既这般在意医馆,何不在苍鹤多留些时日?”
裴大夫捋着胡子的手一顿,抬眼瞧他:“这话是东家让萧公子问的?”
萧无衍道:“不是,幺幺只是跟我提及您要离开苍鹤之事,我瞧她……略有烦忧,这才自作主张。”
裴大夫便笑了笑:“老朽就知道,顾东家若真想留我,断不会假他人之手。”
萧无衍默了默,旋即拱手作揖,歉然道:“是我唐突了,还请裴大夫莫怪。”
裴大夫摆摆手,爽朗笑了声:“无碍,老朽也年少过,萧公子愿意将顾东家的事放在心上,这是好事。”
既得遇良人,那顾家姑娘为成亲生子而放弃医道之事,或许能少一分遗憾。
十一月初九,苍鹤又飘起了雪。
只不过这日下得是小雪,时停时落,刚一沾地面就化了。
朱雀街上,青石板路湿漉漉一片,裴大夫清早起来又坐了半日诊,直到晌午时分才走出医馆大门,撑伞踏上马车。
姜幼安并未跟众人一起留在医馆送裴大夫,只是晌午前与裴大夫一样守在药堂,在其回后堂收拾行囊后她才回了后院看书。
叶晋尚未回来,锦盘随锦月坐进马车送了裴大夫半程路。
直到马车驶出城门,两人才与裴大夫辞别,折身踏上齐荣驾的马车回城。
顾青树便是此时满脸风霜地骑马追了过来,骏马自锦盘和锦月乘坐的马车旁驰过,但并未停留,径直奔到裴大夫乘坐的马车前,才听他长吁一声勒马,高喊一声:“裴大夫,我来送你了——”
话音未落,便见马蹄高高扬起,溅起无数泥点子。
裴大夫闻声刚刚打开车窗,瞧见这景象“咣”地一声又将车窗关上了。
片刻后,约莫外头那马站稳了,他才重新打开车窗,掀起车帘道:“顾小兄弟啊,老朽知道镇远军近来军务繁忙,你其实不必来送老朽……”
顾青树知晓自己方才失礼了,乐呵呵地攥住马绳拱了拱手道:“您老莫怪,我只是太着急了,怕赶不上。”
说罢,就将挎在身前的小包袱扔给车夫,然后才看向裴大夫继续道:“当年我命悬一线,多亏您和诸位大夫照料才将这条命捡了回来,这是我跟师弟送给您老的一点心意,您老可一定要收下。”
裴大夫并非那等拘泥虚礼之人,闻言抬手回揖,倒是收得爽快:“既是心意,那老朽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顾青树见状亦是朗声一笑,扬声送人:“山高路远,您老一路保重。”
此时锦月和锦盘仍
未离去,皆在后头的马车旁站着。
裴大夫看看眼前身形魁梧的青年,又回头看了看站在马车两侧的小姑娘,一双老眼到底还是浸出些许湿濡。
良久,裴大夫终于收回视线,似叹似诉地回了众人一声:“保重。”
话落,他落下车帘,关上车窗,吩咐车夫启程。
这群少年人风华正茂,但他已经老了,此去一别,恐怕再无缘相见。
顾青树的目光随着裴大夫的马车渐渐望向远方,直到那马车融进苍茫一片的天地,他才收回视线,准备驾马回城。
锦盘几乎与顾青树同时收回视线,这会儿正扶着姐姐锦月上马车。
自那日在萧陆那小子的营帐中被明面拒绝,顾青树已经大半年不曾与锦盘见面。
如今陡然相见,他竟觉得锦盘姑娘有些陌生,其实过了这么久他对锦盘姑娘已经没有旁的心思了,只是多少还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跟锦盘姑娘搭话。
这般想着,他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慢悠悠地遛起了马,想等齐荣驾马车进城门后再走。
不想这时锦月却突然掀开车帘喊他:“顾公子,敢问萧公子没来送裴大夫,可是去了府中见姑娘?”
“啊?”顾青树闻声抬头,只能硬着头皮骑马走到顾府马车旁,摇头回道:“师弟本是要来的,但侯爷另有要事交待他,便没法来了。”
他出营前,师弟料到他会遇见医馆之人,为防万一便交待了他这番说辞。
彼时他还问过师弟,若顾姑娘追问他该如何回答,但师弟却说他想多了,顾姑娘不会追问。
可眼下问话的是锦月姑娘,顾青树眼神难免闪烁了下,若锦月姑娘追问,他恐怕只能说师弟没告诉他,他也不知道了。
然而他这厢纠结半晌,锦月却并未多言,只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多谢顾公子。”
顾青树微讶,忍不住暗叹师弟真是料事如神,不止顾姑娘,竟连顾姑娘身边的人都没有追问。
锦月见其神色奇怪,却以为他是想跟锦盘说话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由转头看了眼锦盘,向她使了个眼色。
这厢锦盘却眼神清澈,充满迷茫,看看锦月又看看车帘外的顾青树,疑惑道:“我跟顾公子的事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锦月:“……”
顾青树:“!!”
他双眼顿时瞪得像铜铃,急忙说道:“我!我无事!锦盘姑娘锦月姑娘,军中还有事,我便先行一步,告辞。”
话落扬鞭策马,风驰电掣,如风一般驶进了城门。
第40章
有事相谈,得空寻我。……
看着顾青树落荒而逃的背影,锦月不禁叹气摇了摇头,阿盘没开窍不通男女之情,说话是直白了些,可这顾公子是萧公子的师兄,比萧公子还要长几岁呢,怎的为人行事还这般不稳重?
幸好阿盘对他并无情意。
这般想着,锦月落下车帘,回头略显无奈地看向锦盘,轻声道:“顾公子跟萧公子亲如兄弟,待姑娘与萧公子成亲,你跟顾公子免不了要见面,届时他若有何不当之举,你定要告诉我,莫要缄口不言。”
锦盘杏眼轻眨,奇怪地看了眼锦月,好一会儿才瓮声道:“姐姐担心此事作甚?他打不过我。”
锦月轻怔,片息后忽然模样轻快地笑了:“也是,是我想岔了。阿盘功夫了得,气盖山河,寻常人可不是你的对手。”
听见这般夸赞,锦盘不禁咧开唇角,毫不自谦地点了点头:“对嘛对嘛,姐姐这般想才对……”
马车外,齐荣听着姐妹两人的对话不由跟着憨笑出声。
大半时辰后,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到府门外。
锦月和锦盘下马车后直接去了后院找殿下,齐荣则驾着马车绕来后门,进院后解下栓马的绳子,将马儿牵到马厩喂草。
与此同时,锦月和锦盘二人亦穿过回廊来到了书房外。
锦月轻轻敲了两下房门:“姑娘,我们回来了——”
里头很快传来道略显慵懒的声音:“进来。”
“嗳。”锦月应声,推开门,与锦盘先后迈进书房。
书房里燃着暖炉,两人甫一站定,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悉数吹散了她们身上的寒霜。
姜幼安这会儿正懒洋洋地坐在榻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捧着书卷,但她显然不是真的在看书,锦月犹记得先前殿下派她和锦盘去送裴大夫时手上拿得便是这本书,看得也仍是那一页。
思及此,锦月连忙回道:“姑娘,萧公子并未去送裴大夫,只是托顾公子送了些东西。”
姜幼安轻抬凤眸:“送了什么?”
这便是在问锦盘了,她回道:“姑娘,东西放在包袱里看不见,但顾公子把包袱往马车上扔的时候有叮咚碰撞声,听着像是银子。”
“……倒是简单直白。”姜幼安默了会儿,放下了手里的书继续问:“没派人暗中跟着?”
“没有,裴大夫走得很顺利。”锦盘边说边模样坚定地摇了摇头。
姜幼安不由挺直身板:“那倒真是奇怪了……”
当日萧伍百忙之中抽空来医馆却什么都没问,她本以为是缓兵之计,想让她掉以轻心再伺机而动。
可这段时间他除了隔三差五让萧陆送来些小礼物讨她欢心之外并未做旁的事,就连今日裴大夫离开苍鹤他都不曾派人追踪,如若萧伍仍然怀疑她,似乎不该如此松懈。
这般看来,或许是镇远侯已经查清,“顾幺幺”的身份对他们没有威胁。
不过,也有可能是“顾幺幺”值得被利用,萧伍便想要放长线掉大鱼。
毕竟萧公子一直清醒又聪慧,姜幼安可不认为他会耽于儿女情长。
但如今种种皆是猜测,真相到底是什么,还是要等表兄带回“顾宜”和“秦子锦”的消息才能知晓。
算算日子,他离开苍鹤已经月余,也是时候回来了。
思及此,姜幼安敛了敛神,撂下书卷道:“罢了,先不想这些。”继而目光炯炯地看向锦月和锦盘:“你们今日出去可有瞧见什么趣事?”
“……”
锦月和锦盘顿时面面相觑。
沉默片息,锦月垂下眼眸,为难回禀:“姑娘,冬日天寒,路上极少有人外出……”
那便是没什么趣事了。
姜幼安挺直的身板倏地松散下来,凤眸里的光也“啪”地一下灭了,怅然叹息道:“好罢,那你们出去吧,我想静静。”
锦月见状颇为担忧,自打表公子离开苍鹤殿下便再未出过府,这殿下若把自个儿闷坏了可如何是好?
默了默,锦月斟酌道:“姑娘,明日该是休沐日了,可要让高二跑一趟往萧公子那儿送封信?”
姜幼安微掀了掀眼皮又飞快落下:“给他送信作甚?”
锦月:“顾公子说,镇远侯今日好似又派萧公子执行军务去了。”
姜幼安眉心一蹙,这镇远侯手底下是没人用了吗?怎么总让萧伍一个小兵卒去办差?
她霍然起身,在塌前踱步道:“东宫的人来了吗?”
从前在长安,每年入冬前姜幼安都会派人往镇远军跑一趟,今年她虽不在长安,但东宫里还有小桂子,他可不能懈怠此事。
锦月瞬间明白殿下的意思,忙道:“姑娘,他们鲜少出门,不知苍鹤定州、云州冷得这般早,往年都是腊月前后才将氅衣送到镇远侯手中。”
“腊月?那还有二十多日呢。”
姜幼安本想写封“诱敌深入”的密函让东宫来的人带给镇远侯,如今看来,恐怕还是想其他法子更快些。
“罢了,研磨,就让高二往镇远军跑一趟。”
说着便走到书案前,展开宣纸,拿镇尺压住一角。
锦月忙提步跟上去挽袖磨墨。
片刻后,姜幼安提笔,在空白纸张上落下两行小字:有事相谈,得空寻我。
*
冬日的苍鹤城,天黑得特别早。常常不到酉时天边夕阳就落了山,晚霞余晖似灿烂的火,瞬
间燃烧,倏然寂灭,只余下满地渐渐冷却的青灰,仿佛是在告诉百姓寒夜将要来临。
今日的天更不好,晌午时分断断续续漂亮的小雪到了申时竟化成浸人皮骨的冷雨,雨线像小刀子似地刮过人脸皮肤。
夜幕提前降临,高二送完信驾着马车车赶回医馆的路上就瞧见沿街商铺的掌柜们早早关了门。
他拢了拢身上的厚实氅衣,不禁低喝一声“驾”将马车赶得更快了些。
约莫两刻钟后,高二终于回到医馆,把马车交给学徒牵进后堂,他则跨进医馆看向守在前堂的锦月:“姑娘可在后堂?”
锦月点点头:“在。”话落抬眸看见被风雨打湿半边氅衣的高二,便从手边拿了条干净棉帕递给他。
高二道了声谢,接过帕子擦干净沾在手脸上的雨水,又脱掉身上湿漉漉的氅衣略正衣冠,这才去了后堂见殿下。
姜幼安这会儿正在药炉房里盯着炉火,远远瞧见高二便向他招了招手:“快进来。”
高二闻声忙提快脚步,及至药炉檐下先俯身向姜幼安作了作揖,而后才迈进药炉禀道:“姑娘,信已送到,是萧公子的弟弟出营接的信。”
姜幼安闻言指了指药炉旁的另一个小凳子:“不必拘礼,坐下烤烤火。”
高二拱手,嘿笑一声:“多谢姑娘。”话落拢了拢衣袍落座,紧接着道:“姑娘,小人从军营回来瞧见桩怪事,今日不知为何这沿途商铺皆早早关了门。”
有壶药熬好了,炉火沸腾,热气顶的盅盖嘭嘭作响。
姜幼安起身,拿着棉帕握住药壶手柄:“天寒,又下了雨,街上无人出行,店家早些关门也是常事。”
高二见状跟着站了起来,回道:“姑娘言之有理,只是小人夜间无事时常四处闲逛,碰见过不少像今日这般下雨下雪的日子,沿街商铺虽有一些早早关了门,但大半都开着做生意,直熬到戌末时分才会打烊。”
姜幼安将汤药倒入瓷碗,闻言轻放药壶,负手看他:“若是这般,那倒确实有异,你有何高见?”
高二忙“拘谨”地后退半步:“在您面前小人不敢班门弄斧,不过在苍鹤能做这番安排之人,想来只有镇远侯。”
姜幼安便想起萧伍被镇远侯派去执行军务之事,难道高二所见就是他今日执行的军务?
她凤眸微眯,吩咐高二:“交待下去,今晚都早些归家,莫要出门。”
高二领命:“是!小人这便去。”话落转身就往药炉外走。
姜幼安却忽然扬声喊他:“等等——”
高二回身,目露不解:“姑娘还有吩咐?”
姜幼安轻轻摆摆手,用下巴指了指桌上药碗:“驱寒汤,喝了再走。”
高二受宠若惊:“多谢姑娘!”脸上笑容却藏不住,已经暗暗盘算起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向同僚们显摆他得了殿下恩宠。
酉时一刻,夜幕越来越深,潜藏在苍鹤各个角落的东宫暗卫皆收到消息早早归家,却无人敢入睡,而是不约而同地接了盆热水,拿出藏在家中暗格的兵器,沾湿帕子,一遍又一遍将其擦得锃亮。
顾氏医馆也早早关了门。
学徒们皆宿在后堂。
高二和齐荣轮流值守顾府大门。
后院书房,锦月守在姜幼安身边为她研磨添衣,锦盘则抱剑席地守在书房正中。
烛火摇曳,照亮书卷。
姜幼安重读《六韬》,今日恰好抄写到龙韬军势篇,烛火光影自她笔尖抚过,映出一行行洒脱俊逸的字——“故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上战无与战。”
这是副与写给萧伍的信件上截然不同的字。
桌脚边放着炭火,里头青灰点点,显然已经烧过几副。
出门在外,姜幼安极少用自己原本的字书写文字,即便偶尔兴起写上两副,也会像今日这般放入火盆烧了。
但今日她却迟迟没有停笔。
镇远侯此番这般大阵仗,是察觉了她的太子身份还是为了其他?
此问难解。
窗外的雨忽然下得急了起来,哗啦作响,仿佛直往人的心门上砸。
姜幼安不知是累了还是想通了,终于撂笔坐回椅榻,凤眸沉静地望着方才写完尚未干透的字道:“烧了吧。”
“是。”锦月轻轻应声,卷起宣纸,走到火盆边上俯身丢下。
雪白的纸和漆黑的字瞬间被火焰吞没,升起阵阵青烟。
与此同时,廊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锦盘杏眼一睁,倏地握紧手中长剑:“谁?”她闪到门后,冷声质问。
廊外的人愣了愣,才扬声回道:“阿盘,是萧公子,他回营后收到姑娘的信,担心姑娘有事便连夜赶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