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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我死遁后他疯了》 第24章
“嗯,知道了。”……
然萧陆只敢腹诽,断不敢真揭侯爷老底。
“是!他说的是,他不是侯爷。”
微妙的眼神对视后,萧陆反应极快地顺着萧无衍的话圆了下去。
“可是小陆大人,方才来中军大帐前,您分明说是来给侯爷看伤……”姜幼安在短暂的惊讶后迅速稳定心神,不管少年真实的身份是什么,她如今唯一能做且该做的事便是为他治伤。
所以她话问到一半便忽地顿住,垂眸道:“算了。萧公子是谁其实与我没什么干系,我只管看伤就是。”
说罢走向少年,轻抬凤眸,上上下下地扫他一眼。
他脸颊、脖颈处共有三处擦伤,不重,此时也已不再流血,可以最后再处理;右胳膊上臂和手腕上两指处的小臂受了刀伤,伤口略深,血流未止,比较严重,应当优先处理。
但最棘手的伤是那支扎在他左肩上的断箭,虽未伤到要害,但箭头显然刺入皮肉,需要动刀才能将断箭取出。
思及此,姜幼安压眸,及至少年身边便道:“坐下。”
而萧无衍此时也已恢复镇定,闻言立即听话的坐回床榻,同时极冷静的编了一套说辞:“顾姑娘,我当真不是镇远侯。只是最近这两个月刚好轮到我在侯爷账外值守,而我又与侯爷身形相似,所以此次与柔然交战,侯爷才命我穿上他的盔甲、佯装成他诱敌。”
听起来倒像是镇远侯会做之事,但眼下姜幼安并不着急确认这件事的真相。
因为无论萧伍所言是真是假,今日这遭都将助她更快看清“镇远侯”是否暗藏狼子野心。
若他是,以这段时间表兄与其相处时情况来看,他对大燕并无不忠;若当真不是,那今日之后,萧伍和顾勺两人也可为她所用。
这般想着,姜幼安敛神凝眉从药箱中拿出剪刀,清声说道:“萧公子少说些话,便是想解释你们为何骗我,也请等我为你看完伤。”
萧无衍自知无理,闻言不禁乖觉又略显落寞地垂落眼眸,好半晌才抿着薄唇低低应声:“好。”
此时姜幼安已剪去他左肩处的玄衣,露出他沾满血迹的皮肤,好在血色是正常的鲜红色,这代表箭头并未浸毒。
姜幼安略松口气,扬声:“小陆大人,请帮萧公子清理箭伤旁的血迹。”
“啊?哦!好好好!”萧陆匆忙掩下对侯爷演技的吃惊,连声应着走来。
床前早就备好烈酒、油灯、热水等物,在萧陆给萧无衍擦拭伤口的间隙,姜幼安从药箱中取出刀具、钳子和银针,先用烈酒一一清洗,继而又分别拿到油灯火焰上炙烤。
待萧陆为萧无衍清理完毕,姜幼安也做好为其取箭的准备。
“小陆大人,麻烦扶萧公子躺下。”
“哦,是。”自从得知顾女医是与侯爷相识之人,萧陆与她说话时的语气总是不自觉的恭谨起来。
萧无衍瞥萧陆一眼,余光略显嫌弃,却不得不为他着补:“顾姑娘,萧陆是家弟,你需要他做什么,直言就是。”
家弟?原来之前在伤兵营帐,那些伤兵喊得不是小陆而是萧陆啊。
不过如今所有从萧伍口中说出来的话都存疑,姜幼安听罢面上表情几乎没有起伏,只是淡淡瞧萧陆一眼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你可知道我备好的这些物件都叫什么名字?”
萧陆忙不迭点头:“认得,往日军中无战,我常去军营帐中帮忙。”
话落便看向方才炙烤过的那几柄刀具,一一念出它们的名字。
姜幼安见状轻轻点头:“很好,那你便先净手,而后再用烈酒擦拭双手,一会儿我要什么你便递什么。”
萧陆闻言连连颔首。与此同时,萧无衍亦谨遵医嘱的自觉平躺至床榻上。
姜幼安再不耽搁,走到床边俯身仔细观察扎在他左肩上的断箭——箭头扁平呈三角状,并无倒刺,看来只是普通的锥形箭。
这种类型的箭杀伤力和破甲力都比较一般,不过胜在造价便宜,在战场上,通常是普通箭手才会用。
当然,普通箭手的射杀目标也不会是敌军主帅或大将,而是军中寻常士兵。
这般看来,萧伍方才所言或许是真的。毕竟如果他真是镇远侯,这会儿刺在他肩上的恐怕不会是这普通锥箭,而是能一箭毙命的断喉箭,又或是淬了剧毒能射穿人骨的飞燕箭。
柔然野心勃勃,断不会放过能取她大燕主帅性命的机会。
思及此,姜幼安敛敛心神,取出银针为其施针封穴。
锥箭虽难以致命,但一旦刺入皮肉便不能轻易拔出,只能用燧石刀切开箭头周围的皮肤,而后再用镊子将箭头取出,最后再缝合伤口。
整个过程要比缝合刀伤剑伤的伤口要慢很多,且用针灸封穴止疼,银针扎在穴位上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三刻,否则极有可能会对人的身体造成损伤。
于是刚刚施完针,姜幼安便向萧伍和萧陆两人讲清原委:“萧公子 ,军中麻沸散耗尽,所以我只能用银针帮你减轻些疼痛。但若无法在三刻钟内完成取箭,我便要先将封穴银针取下,如此一来,萧公子的痛觉会在半刻内恢复,到时还请萧公子忍耐,也请二位莫要惊慌。”
毕竟不管萧伍先前所言是真是假,他如今对外的身份就是“镇远侯”,她可不想取箭取到一半便遭无妄之灾。
然萧无衍其实早就做好了忍痛的准备,闻言轻勾唇角道:“顾姑娘,当初师兄的性命便是你救的,我相信你的医术。”
话落又特意点萧陆一句:“顾姑娘是我与师兄的恩人,不许怠慢。”
此言一出,萧陆细眼微睁,终于明白侯爷为何要隐瞒身份……原来顾女医便是顾将军的救命恩人,当初侯爷和顾将军跟人家相识时便说了假话,如今陡然叫人撞破,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编谎。
他看向姜幼安,不仅歉然道:“方才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顾女医莫要见怪。”
“言重了,无妨。”
姜幼安并不想与他们闲话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既然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如今她只想尽快取箭,遂从方才炙烤过的刀具中取出燧石刀道:“萧陆,记得算着时辰。”
萧陆正色颔首,旋即全神贯注地做起助手。擦血,擦汗,换刀,递镊子,待姜幼安终于将箭头取出,萧无衍左肩伤口处开始往外渗血时,他又连忙拿起在热水喝烈酒中浸泡过的干净棉帕擦拭掉血迹。
好在姜幼安为萧无衍封穴止疼时也同时施下了止血针,所以萧无衍伤口处流出来的血并不多,只需稍加清理便能止住。
另一厢,姜幼安再次净手后拿起早就备好的针线为其缝合伤口。
此时,萧陆在取箭刚开始时点燃的香恰好升起最后一抹烟。
姜幼安似有所觉,抬眸望一眼燃成灰烬的香不禁松了口气,一炷香大约是两刻钟,剩下的时间足够她为萧伍缝合。
只不过一会儿处理他手臂刀伤的时候,他可能还是要吃些苦头。
想到这儿,姜幼安刚刚放平的眉头顿时又蹙了起来。
萧无衍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心头微动,这两刻钟来,他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为他取箭时的认真,遇到难处时的担忧,还有方才无意识间的放松与急迫。
虽不知她在为何而急迫,但想起取箭前她说的话,萧无衍想,或许顾姑娘是想让他少受些疼痛和皮肉之苦。
只是这般自怜的话萧无衍并不能当着萧陆这小子的面说出口。末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暗暗下定决心,待取下银针后无论多疼都要忍住。
约莫半刻后,姜幼安终于缝合好伤口,但她却一刻不敢停,紧接着便从药箱中拿出上好的金疮药敷在萧伍的伤口上,而后便对萧陆道:“你来给他包扎,我先处理他手臂上的伤。”
萧陆“欸”一声,连忙从姜幼安手中接过纱布。
姜幼安则转身将两方干净棉帕和缝合伤口用的针线放入药箱,继而提着药箱大步走到床尾,几乎未经思考便脱鞋踩上床榻绕到萧伍身子右侧来为他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萧陆给自家侯爷包扎的动作不禁顿了顿。
讲道理,方才顾女医让他帮侯爷包扎伤口时他还以为顾女医是突然顾忌起男女大防,所以才不想为袒露着半边身子的侯爷包扎,怕不小心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但如今萧陆觉得自己想错了。
能这般毫无顾忌的跑到床榻里侧为侯爷看伤,想来顾女医在行医救人时……应当是不拘小节的。
佩服。
实在是佩服,方才是他狭隘了。
这般想着,萧陆自愧不如地低下头继续为自家侯爷缠起纱布。
然而这一低头,却让他不小心看见侯爷的耳朵和脸颊透出丝可疑绯红……
“?”萧陆心下骇然,急忙收回视线:乖乖欸,侯爷这是羞涩了还是动春心了?
可好像无论是哪种都不太妙,毕竟以他这些年代侯爷参加军中将士数百场婚宴的经验来看,在女子触碰自己时生出羞涩便是动春心的第一步啊。
萧陆顿时慌得不行。
人好好的姑娘,若嫁给侯爷那得平白遭受多少罪啊。
但其实……萧无这会儿只是在忍疼。
银针封穴终究只能缓解疼痛,并不像麻沸散那般使人在短时间内完全失去知觉。
所以在拨出箭头那一刻,萧无衍便感觉到了似刀划皮肉般的疼痛。
只不过那刀划的很浅,疼痛程度远在他忍耐范围之内,这才让他的神色表情看起来似乎没有起伏。
可真实疼痛的程度其实已经远远超过萧无衍所感知到的,这会儿他不受控制而变红的脸便是证明。
不过,他确实也对顾幺幺的举止感到讶异,当即开口道:“顾姑娘,若是不方便,我可以坐起来让你缝伤。”
姜幼安抬眸瞧他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坐起来?等时辰到了取下银针,他定会疼得躺都躺不住,哪还有力气坐着?
“不用。”她摇摇头收回视线,拿棉帕擦拭完他右手臂上两处伤口旁的血迹后便道:“我会先缝你手腕上方两指处的伤口,缝完之后便会为你取下银针。”
萧无衍见状便也不再多言,轻嗯颔首。
姜幼安遂从药箱中取出针线为其缝合,这道伤口细而长,但不深,相比上臂处的伤口更容易缝合。
此时距离取银针的时间已经不足半刻,她只能先缝这条容易缝合些的。
不然若缝到一半到了时间,那情况可不太美妙。
这般想着,姜幼安深吸口气,为萧无衍缝伤的手法越发“翻飞”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在她落下最后一针时耳边恰好传来萧路提醒她“三刻钟到了”的声音。
姜幼安轻吐口气,收起针线,没有停歇的立刻为萧无衍取下银针。
但这还不是结束,她还有最后一道伤要缝合。
“银针取下来了,但你不会立刻恢复痛觉。”
姜幼安边说边取出衔枚放入萧无衍口中,又让萧陆帮她按住萧无衍上身,然后才接着道:“但你随时有可能在我缝合伤口的过程中恢复,届时你一定要忍耐,切不可乱动知道吗”
萧无衍望着她因着急而紧蹙起的眉眼,轻轻点了点下巴,继而喉腔中发出略显模糊地音节:“嗯。”
闻言,姜幼安再没有任何停留,动作飞快地取针线为他缝伤。
银针取下后,通常需要半刻钟才能恢复痛觉。
只要她快些,再快些,萧伍便可少受些苦。
这般想着,姜幼安精神愈发集中,缝伤口的动作也愈发迅速,一时间竟连额角浸满汗都未曾察觉。
可她这番模样却在不知不觉间侵入萧无衍脑海,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刻,某种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情感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心底深处。
不料此时,账外却突然传来一声粗狂大吼:“师弟!师弟你没事吧师弟?”
而随着这声喊一同传入萧无衍脑海的——还有那股骤然迸发、钻心刺骨的疼。
它似乎从四肢百骸瞬间浸入骨髓,疼得萧无衍瞬间攥紧双拳,额角浸出森森冷汗。
“……”顾青树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萧无衍竭力死咬着衔枚忍疼,无声腹诽。
第25章
早点识趣,她何必出此下策……
右手上臂的伤口才缝到一半。
但因萧伍倏然绷紧手臂,姜幼安不得不停下动作,用没拿针线的那只手轻轻按住少年手腕,安抚道:“萧公子,放松些。”
萧伍右上臂的伤比小臂伤口要短些,约莫只有姜幼安食指长,可位置有些刁钻,从外臂蔓延到内壁,蜿蜒且深浅不一。
眼下他手臂用力攥着,根本没办法继续缝合伤口,且如果长时间不卸力,极有可能令他之前缝好的伤口裂开。
萧陆低头瞧见自家侯
爷身上好不容易缝好的伤口处又渗出丝丝血迹,也止不住担忧:“是,您听顾女医的,手别那么用力攥着,若是太疼就喊出来……”
“?”听见萧陆这番胡言乱语,萧无衍顿时无奈地闭了闭双眼。
这小子当务之急应是拦住师兄、告诉师兄顾姑娘为何在帐中,而不是在他身边傻不愣登的哀嚎。
可时间无声流逝,没人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萧无衍听着师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末了只能深吸口气,破罐破摔地睁开双眼,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放松双臂。
罢了,自对顾姑娘隐瞒身份那日起他便该料到会有今日……
与此同时,顾青树穿过屏风迈进后帐,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他看见顾幺幺在为萧无衍治伤,脸上神情竟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就知晓此事一般。
且顾青树身上并未穿盔甲,只穿着军中士卒们常穿的靛青长衫。
若单凭衣裳穿着来看,没人能知晓他是镇远军中赫赫有名的怀化大将军。
“师弟!顾姑娘!我拿了煎好的麻沸散来!”
顾青树疾步走到床榻前,看见师弟竭力忍耐疼痛的模样急忙蹲下身,欲取下衔枚将麻沸散灌入师弟口中。
却被姜幼安抬手阻止:“顾公子,军中的麻沸散早已用完,你此物是从何处得来?”——万一萧伍先前所言为实,顾勺这碗麻沸散该不会镇远侯那家伙要卸磨杀驴取了萧伍的命吧?
顾青树不知她想得这般深,但他理解顾幺幺的疑惑,便趁机解释道:“这是我们随怀化将军去青黛县药铺买来的,买回了两大马车呢。”
“顾姑娘且放心,这会儿伤兵帐的兄弟们都已经服上了,哦还有大夫,大夫我们也从邻县请来许多,如今他们都已去伤兵帐中接手,待会儿顾姑娘和锦盘姑娘便不必再回去,军中将士会将你们送回城。”
“原来如此。”
捕捉到顾勺口中的“买”“请”二字,姜幼安总算打消对镇远侯品性的怀疑,看着顾勺松口道:“不过我方才曾为萧公子施针封穴,顾公子,这碗麻沸散,你喂他小半碗便可。”
顾青树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话落便看向萧无衍,递给他一个“师弟你就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暴露咱们真实身份”的眼神。
萧无衍:“……”
破罐破摔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
顾姑娘聪慧,以师兄的脑子,即便能瞒住一时也禁不住顾姑娘盘问。
所以他不能昏睡。
故而待顾青树取出他口中衔枚之后,萧无衍却不肯饮麻沸散,偏头咬牙道:“我、可以忍耐,顾姑娘,不剩几针了,请继续……”
声音听起来却虚弱而沙哑,仿佛随时都会疼晕过去。
这人脾气还真倔。姜幼安轻拧眉心,想了想道:“若你当真撑得住,可以不喝。”
顾青树:“这怎么行?师弟,你别犯傻!”
萧无衍此时已无力跟他解释,深吸口气便自顾拿起衔枚放入口中,继而看向顾幺幺朝她点了点头。
姜幼安意会,俯身观察他右臂上的伤口,见他果然卸力手臂不再紧绷后略松口气,当即继续行针缝合伤口。
顾青树不解其意,却也并无他法,只好端着药碗守在床头,心想但凡师弟有一丝撑不住他便立即将麻沸散灌入师弟口中。
然而萧无衍没给他这机会。
他死死咬着衔枚,哪怕将嘴角都磨出了血都不肯喊半声疼,就这般生生忍到顾幺幺缝完最后一针。
疼痛却不会随之消失。当顾幺幺为他敷药、包扎,那股皮肉之间在互相拉扯的撕裂感仍然汹涌地侵袭他的大脑。
不过许是忍了太久忍惯了,这样程度的疼痛竟让萧无衍松了松紧咬衔枚的牙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姜幼安也终于松下心神,收起针线,盘坐在床榻里侧缓了会儿神。
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让她疲惫不堪,若不是这里是镇远侯的中军大帐,她保准倒头就睡。
可惜这里是。
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姜幼安断不敢掉以轻心。
是以不过片息她便重新打起精神,提着药箱起身下榻:“萧陆,萧公子脸上的擦伤便交给你处理了。还有,夜里要时时注意他身体的温度,若发起热,记得速请大夫来诊脉。”
话落趿上鞋子,又看向顾勺道:“锦盘在账外等我,顾公子方才进来可曾见到她?”
听见这话,顾青树面颊倏地飞出抹红晕,垂眸道:“见、见到了……”
正是因为远远瞧见了锦盘姑娘,他才猜到顾姑娘在师弟帐中,也才有机会让手下亲信向守在师弟账外的齐雷齐阳两兄弟偷摸捎口信,让两人假装不认识他,且只当他是守备军小卒。
至于师弟是否会在顾姑娘面前露馅……
顾青树并不担心,他相信以师弟的智谋给自己编一个“为何出现在中军大帐”的理由绝非难事。
姜幼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看见这身高八尺的大汉突然像女儿般娇羞低头,顿了顿问:“锦盘与你说什么了吗?”
顾青树闻言莫名咳了声,又不甚熟练地文绉绉道:“没、不曾,我方才忧心师弟,没顾上与锦盘姑娘叙话……”
姜幼安忍俊,托今日太累的福才没笑出来,指一指帐中小憩的坐塌说:“我有些累了,想歇会儿喝盏茶,不知顾公子可否帮我跟锦盘说一声?”
“当然!”顾青树倏地抬头,难掩欣喜:“那顾姑娘好生歇着,我去向锦盘姑娘传话。”话落想都未想便大步走向账外。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姜幼安敛敛神走向坐塌。
年节那会儿顾勺曾来府中寻过锦盘,但那是锦盘被她派去青禾镇接裴大夫,两人便没能见面。
裴恕之事后,锦盘带着裴大夫回到苍鹤,顾勺和萧伍却忙碌起来,不曾再来府中,数月过去,此事便也被她们渐渐遗忘。
偏前几日高二闹着与锦盘切磋,输了,求饶时还不小心多嘴将顾勺对她有意之事漏了出去。
锦盘性子直,得知此事后第一反应便是要找顾勺说清楚。
但被锦月拦了下来,毕竟顾勺并未真正向锦盘言明心意,如此贸然划清界限,恐会徒增尴尬。
锦盘却不理解锦月为何会有此担忧,不过为了让锦月安心,她当时还是按下了找顾勺言清楚道明白的心,答应锦月日后有机会见面再说。
姜幼安想,今日或许便是锦盘说清楚的时机。
萧伍说他只是镇远侯的帐前卒,是萧无衍选中的替身,那她倒是想看看,真正的镇远侯到底与他有几分像。
战场上穿盔带甲又离得远,容貌或许瞧不清,但一军主帅的身姿仪态却难以模仿。
尤其是柔然的刑罗与镇远侯交手多年,又怎会轻易被替身糊弄?
这般想着,姜幼安将药箱放在身侧,凤眸微阖,好整以暇地环起双臂养神。
另一厢,萧无衍让萧陆扶他坐起,幽深黑眸状似无意地望向顾幺幺,这里好歹是中军大帐,她这般怡然自得,究竟是太过笃定他的身份还是……另有目的?
萧陆拿起药膏,刚想给侯爷擦药却瞧见侯爷看着人家顾姑娘出神的模样,心里不禁念叨起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看来顾姑娘难逃侯爷“魔爪”了呀!唉!
萧陆无声叹了口气,边想边将金疮药倒在一片纱布上,而后“啪”地一下把纱布盖在他们侯爷受伤的脸上。
“嘶!”萧无衍轻哼出声,回过来神,难以置信地瞪萧陆一眼——这小子胆肥了?是嫌围着军营跑两圈太少想多跑两圈?
那厢姜幼安闻声睁眸,瞧见这一幕却下意识轻叹口气,起身走向床榻道:“我来吧。”
萧陆准备缠纱布的手一顿,递给侯爷一个“小的尽力了您快把握住机会”的得意眼神,而后道:“麻烦顾姑娘了,那我便先回帐中收拾床榻,在侯爷回营前接兄长回去。”
萧无衍这才明白萧路在打什么鬼主意,黑眸微沉,怪萧陆自作主张,余光却已
不由自主地看向顾幺幺。
而姜幼安神色淡然,轻嗯一声便不动声色地接过纱布,继而俯身为萧伍包扎,凤眸认真,动作轻柔。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怀疑归怀疑,不喜归不喜,但少年这张脸长得的确清隽出色,不管他是镇远侯还是萧伍,若有朝一日进了宣政殿,她可不想看见他脸上满是伤疤。
那多不赏心悦目。
故而萧路走后,姜幼安便借“擦药之名”轻抬起少年下巴,仔细欣赏着他的眉眼道:“萧公子,祛疤药膏要十八日才能制得一小瓶,我若赠你,你可不要转头又送人。”
萧无衍轻怔,记忆蓦地被拉回去岁金秋——竹帘,轻纱,少女皓腕如雪,小小一个翠绿瓷瓶在她手中显得格外莹润。
可偏偏他一眼便能看明白,不管那瓶药膏看起来多精致多难得,在她手中,其实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垂下眼睑,长睫如羽掩没眼底暗光,哑声道:“顾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此物既这般难得……”
“等等。”话未说完,却叫姜幼安打住,便见她声色微冷道:“吾会留下一瓶,怎么用岁你。”
她堂堂太子赠瓶药膏都三番五次被人婉拒,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是以姜幼安说完便紧接着为萧伍颈上的伤口擦起药,彻底堵住他开口的机会:“况且萧公子颈上有伤,这两日还是少说些话。”
话音刚落,便听萧无衍喉间忽地溢出一声痛哼。
姜幼安闻声凤眸微弯,嘴上却关切:“怎么了萧公子?是我手重了么?”
萧无衍:“……”
他垂眸,看着顾姑娘那双在自己颈间游走能救人也能杀人的手,咬紧后牙槽无声且乖巧地摇了摇头。
姜幼安满意了,在他颈间涂抹药膏的动作倏然放轻。
早点识趣,她何必出此下策?
第26章
他好似不如小时候好看……
月升中空,夜幕如墨。中军大帐外却灯火通明,将锦盘脸上坚毅而戒备的神情映得分明。
方才顾青树亲信传来的口信总算让齐雷齐阳两兄弟稍稍放心,同时也不由对锦盘生出几分好奇——
去年顾青树那小子受伤回营后便总念叨他救命恩人身边有个很能打的姑娘,勾得他们心痒难耐,总想找他口中那姑娘切磋一场。
可他们让顾青树帮忙引见时,顾青树却不知为何犯犟,死活不肯帮忙。
那会儿众人不知原委,如今终于懂了。
原来是侯爷在人家姑娘面前隐瞒身份,怕他们这些粗人说漏了嘴。
现如今传闻中很能打的姑娘就在眼前,他们可不能放任机会溜走,只是侯爷和顾青树都还不曾表明身份,他们若上前跟人切磋一二,该用什么理由才好?
两兄弟对视一眼,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此事若只与顾青树有关,他们自然不必顾忌,可牵扯到侯爷的话,那就必须得收敛收敛了。
而就在他们为难纠结之际,顾青树兴冲冲地迈出大帐,难掩高兴地走向锦盘——
然而走到一半想起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他又脚步一转像模像样的先朝齐雷和齐阳两兄弟抱拳作揖:“齐将军,齐校尉。”
从前碰面都是两兄弟向顾青树见礼,今日这样“摆威风”还是头一次,齐雷不禁仰头背手,抓住机会故作高冷道:“嗯,干什么去?”
“……”顾青树斜睨他一眼,“回齐将军的话,属下奉命向锦盘姑娘传话。”
奉命?这俩字如当头棒喝瞬间敲醒齐雷,他急忙收回自己高高昂起的下巴,嘿嘿一笑道:“哦那、那快去吧。”
齐阳看眼自家脾气伸缩自如的兄长,无奈轻笑了声。
顾青树这才转头看向锦盘,大步迈到她身边憨声笑了笑:“锦盘姑娘,顾姑娘让我给你带句话,她今日辛苦一天有些累了,要在帐中歇会儿再出来。”
锦盘性情憨直但并不愚笨,闻言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问道:“姑娘要在帐中歇多久?”
顾青树回忆一瞬:“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锦盘“哦”一声,垂眸盯着地面点了点头,而后倏地抬头直直盯着顾勺道:“那顾大哥,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与你说话,但是也不能离姑娘太远。”
顾青树自然愿意,当即眼睛一亮道:“好!你随我来!”
话落扫视四周,视线很快便锁定在离中军大帐不远的萧陆寝帐上。
那小子得在中军帐中照顾师弟,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正好方便他和锦盘姑娘叙话。
顾青树想着指了指目的地给锦盘看:“那里怎么样?”
“可以。”
锦盘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衡量过两地之间的距离后正色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这厢齐雷看着他们相继离去的背影却觉得有些不对劲:“阿阳,你跟青树一般大,你瞧瞧那小子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齐阳不想跟兄长背后说人闲话。
他摇摇头,抬眸望着中军大帐,沉声提醒兄长如今该做何事:“大哥,守帐。”
齐雷:“……”啧,他这弟弟真是无趣,活该跟顾青树一样打光棍。
这般想着,齐雷长叹口气与齐阳各自退回帐门两侧。
不曾想刚刚站好,竟见侯爷亲随萧陆也从帐中走了出来。
齐雷微骇,顿时暗自庆幸方才听了弟弟的话。
“齐将军齐校尉,你二人好生在帐前守着,莫要让人进去打扰。”
离开前,萧陆低声嘱咐两人。
齐雷急忙颔首掩盖心虚:“萧陆,我兄弟二人办事你就放心吧。”
萧陆知道齐雷的性子,此人有些好大喜功但对侯爷确实忠心耿耿,况且这会儿身边还有齐阳看着他,遂安心颔首:“嗯,我去去就回。”
作戏就要作全套,侯爷想对顾姑娘隐瞒身份,但顾姑娘眼下却在中军大帐中见到侯爷,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仅凭侯爷三言两语的解释恐怕很难打消顾姑娘的疑虑,除非——再有一个“镇远侯”出现。
齐阳与侯爷身形相近,原本倒是佯装侯爷的第一人选,可惜方才被顾姑娘瞧见了真容,萧陆无法,只能做罢另寻他人。
幸而镇远军人才济济,找几个身高身形与侯爷相似的人并非难事。
思及此,萧陆抬脚往自个寝帐走去。
他平常伺候侯爷左右,帐中备着侯爷的盔甲跟衣裳,如今正好派上用处。
不料萧陆信心满满,及至寝帐门外却忽闻惊天大瓜——
“顾大哥,不管高二所言是真是假,我都要向你说清楚,我对你绝无男女之情。”
“?”萧陆顿时瞪大眼睛,帐中之人不会是顾青树跟顾姑娘身边的丫鬟吧?
正想着,顾青树垂头丧气的声音便从帐中传了出来:“我……锦盘姑娘,我明白了……”
“……”
萧陆神情顿时变得复杂而难言:好么,区区一趟长安之行竟一下子栽进去俩人,其中一个刚刚还被拒了。
不行!看来他得加把劲,绝不能让侯爷在顾姑娘面前露馅,否则侯爷恐怕连让人家姑娘知道心意的机会都没有,人家顾姑娘便要顾对他避而远之了!
**
与此同时,中军大帐内。
姜幼安给少年脸颈上的伤敷完药后便坐回了软塌,静静等待传说中那位镇远侯的出现。
今日这场仗早在一个时辰前便鸣金收鼓,如今镇远侯手下副将守在中军账外,他的“替身”也在帐中,想来他身为一军主帅也该回帐中主持大局、安定人心了。
但若他迟迟不出现,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萧伍在骗她,他就是镇远侯。
思及此,姜幼安忽然睁开凤眸,看向安静坐在床榻角落的少年道:“萧公子,相识这么久我好似忘了问,你的生辰是何时?我与表兄今年可有机会为你备生辰礼?”
萧无衍闻言眉心一跳,莫名觉得脖颈处的伤口又疼了下:“我,生于除夕夜。”
不知为何,他没有说真话。
姜幼安听罢不禁锁了下眉:镇远侯的生辰好似是深秋初冬时节,与除夕日相差甚远,是萧伍在说谎还是她当真怀疑错了?可
瞧他答那般不假思索,好像又不似假话……
她凤眸轻转,沉吟道:“原来是除夕那日,正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呢。”
话落却忽听萧无衍苦笑了声:“顾姑娘,我父母早亡,无家可圆。”
姜幼安忽地噎住,刚想安慰旋即却又蹙眉疑道:“萧公子莫不是忘了自家弟弟?”
方才萧伍说他与萧陆是兄弟时,她便觉得两人长得不太像,如今这番说辞不知是在讨可怜还是不慎说漏了嘴?
这厢萧无衍却不改色,淡声扯谎:“流年战乱,尸骸遍野,他是家母从路边捡来的。”
“……节哀。”
姜幼安沉默片刻,轻声安慰,眼底却闪过郁闷之色:这人怎么每个回答都滴水不漏?
就像知道她会问什么,故意在那儿等着似地。
真没意思。
她呼气拧眉,复又闭上双眸。
算了,不问了,反正不管萧伍说什么,只要没见到镇远侯,她半个字都不会信。
而在她闭上双眼之后,萧无衍却缓缓掀开眼睫,向来幽深如潭的桃花眼里竟闪烁出点点粼光。
萧陆就在这时略显慌张地跑进内账:“兄、兄长,顾大夫,咱们得快些离开了,侯爷正往中军帐来——”
萧无衍闻声嘴角轻抽,一时竟不知是该让萧陆滚出去还是该夸他一声做得好。
谎言由他而起,如今越扯越大说到底也是他的错,但若有朝一日顾姑娘得知真相……希望她不会怪他。
与此同时,姜幼安倏地睁开双眸,凤眸难掩惊讶。
镇远侯回来了?
难不成她真误会了萧伍?
念头刚闪过,便听萧陆对她道:“顾大夫,您若尚未歇好可愿去我与兄长帐中歇息?离中军帐不远,几步路就到。”
姜幼安略一沉吟,几乎未曾犹豫便点了点头:“也好。”
如此倒正好可以看看萧无衍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这般想着,她背上药箱跟萧陆一起走向床榻扶萧伍。
然而萧无衍见她答应却皱了皱眉,低声斥萧陆:“不可无状,顾姑娘是大夫亦是女子,如今我已无碍,怎可让她随你我回寝帐?”
被训的萧陆顿时讪讪:“是,是我思虑不周,那顾大夫您……”
姜幼安觑萧伍一眼,不禁在心底暗暗腹诽他迂腐,但她并不欲为难萧陆,遂道:“罢了,我不去你们帐中就是。不过萧陆,恐怕要辛苦你带我和锦盘去找锦月和裴大夫。”
萧陆忙不迭颔首:“这是自然,走,顾大夫,咱们快扶兄长出去。”
姜幼安颔首,两只手搀住萧伍未受伤的左臂。
萧无衍见状微微低头,眸光掠过她纤细手腕,无声咽回自己可以独立行走的话。
不过许是身上伤口一直隐隐作痛的缘故,萧无衍确实迈不开太大步子,三人好一会儿才走出中军大帐。
萧陆进账前暗声跟齐雷和齐阳通过气,这会儿两兄弟看见侯爷便全当没看见一般,一声未吭,任由三人……哦不,五人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锦盘和顾青树此时也已回到中军帐外。
而另一个方向,身着元帅盔甲的“镇远侯”亦率领手下众将朝中军大帐走来。
姜幼安余光瞥了眼百丈之外的镇远侯,心中疑虑渐消,看来她真错怪萧伍了。
这会儿虽然瞧不清那人样貌,可他身上确实有股猛将之气,且看身形也确实与萧伍极像。两人皆不似寻常将领那般五大三粗,但也绝不瘦弱,瞧着结实而有力。
而片刻后,待萧伍回到寝帐,姜幼安和锦盘在帐外等候时却在无意间又瞧见了眼镇远侯。
一行人离她们很近,顶多有十丈远。
因此姜幼安轻而易举便将他的样貌收进眼底,继而莫名有些失望——这人好似长歪了,不如小时候好看。
第27章
谁可为良配?
临近子时,苍南山山脚下,数辆医馆马车先后驶出军营大门。
萧陆目送顾姑娘一行人离开后折返回中军大帐。
此时萧无衍正如姜幼安先前所预料的那般,撑着病体在帐中与诸将议事。
山风卷尘,吹动人影惶惶。
约莫小半时辰后,大帐帐帘被人从里头卷起,诸将鱼贯而出。
浴血奋战了一整日,方才又在中军帐中与侯爷商讨了大半时辰军策与战后军务,众将脸色皆难掩疲惫,但每个人的眼睛却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
毕竟今日这场帐他们不仅赢了,而且赢得十分漂亮,侯爷率军以三千铁骑埋伏柔然三万大军,竟直接将柔然大军打得半残,那悍将刑罗也被侯爷一枪挑下马,方才探子来报,此人不养个一年半载恐怕都下不了床。
李柘最后一个走出中军帐,身上没了盔甲,只剩浅绯常服。
萧陆瞧见人急忙迎上去,低声询问:“侯爷没生气吧?”
李柘满脸无辜地摇头:“生气?没有啊,侯爷什么都没说。”
萧陆上下觑他一眼:“那你为何这副模样出来……”
李柘:“噢,咱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你给那套盔甲我一进账便脱了,压根没让侯爷瞧见。”
“……”萧陆无语凝噎:得,侯爷的怒气恐怕又得全撒他身上。
“唉!”他忽地沉叹口气,对李柘道:“行,那李将军快回帐中歇息吧。”
话落昂首走向中军帐,背影雄赳赳气昂昂的好似要慷慨赴义。
“?”李柘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不知这厮又在抽什么风。
而这厢萧陆甫一掀开帐帘,看见坐在公案上的萧无衍时却瞬间变了姿态,躬身咧笑道:“侯爷侯爷,您怎么还在操心公务?”
“您这受着伤呢,可不能这样糟蹋自己身体,走,小的扶您回榻上歇息……”
边说边小跑到萧无衍身边,殷切地要扶他起身。
萧无衍没理会他心虚的关怀,只淡淡睨他一眼道:“萧陆,你挺有主意啊。”
噗通!萧陆闻言倏地跪到地上,俯身请罪:“求侯爷明鉴!小的只是想帮您瞒住顾姑娘,绝无意给您惹祸……”
“你也知自己惹了祸。”
萧无衍眸光微沉:“萧陆,你可知今日之举会给顾姑娘她们带去多少危险?”
大燕,柔然,如今两军交战,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镇远军、在盯着中军大帐,让军中将士误会顾姑娘与他关系匪浅,绝不是什么好事。
萧陆诚然知晓这一点,可这么多年侯爷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动心的姑娘,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侯爷“顾东顾西但就是不顾自己”的将人家姑娘放走?
所以就算会被罚,他也不后悔今日的“兴师动众”。
“侯爷,小的知错……”
萧陆头垂得更低了,但显然并不认为自己该改,因为他紧接着便道:“但事已至此,您若放心不下,想法子护住顾姑娘就是。”
譬如,侯爷可以将顾姑娘娶进门做夫人,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想害顾姑娘,那他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资格得罪侯爷。
不过此言太过僭越,萧陆才刚做了错事惹侯爷不快,一时并不敢说出口。
况且萧陆知道即便他不说,侯爷也能想到这一层。
但萧陆不知,萧无衍远比他想得要更深更远——
将人护在羽翼之下确实不失为简单有效之策,可最多三年他便会收甘州、回长安,顾姑娘不羁如鹤,此生当自由翱翔于天地,随性行事,随心而活……所以,他怎能让顾姑娘跟他回长安,让她与他一起困于樊笼?
他不能。
况且,顾姑娘也未必愿意。
萧无衍黑眸微黯,左肩伤口突然抽痛得厉害,疼意直蔓胸口。
“传令十一卫,即日起,暗中保护顾氏医馆众人。”
“侯爷!”萧陆大惊:“此事万万不可!”
鹤羽卫乃萧无衍亲卫,但如今在明面上做事的只有十卫,世人也只知十卫,却不知鹤羽卫中最厉害的其实是这些年来一直藏在暗处的十一卫。他们只听萧无衍号令,只在萧无衍生死存亡之际出现,所行之事皆以保他性命为先。
萧陆知晓侯爷对顾姑娘动了心,却不知竟动心至此,竟要动用十一卫。
但萧无
衍既已打定主意,便不会轻易更改,闻言只冷声道:“萧陆,你若不愿在本侯身边伺候,今晚便可启程回长安。”
“侯爷……”萧陆脸上终于真心实意地露出后悔之色。
可此时后悔已然无用,他只能抓心挠肺地认命道:“是!小的遵命!”
**
此后七日,镇远军还派人来顾氏医馆请过两回大夫去军营,让他们与苍鹤县其他医馆大夫或是邻县大夫们轮流为军中伤兵们探脉复诊。
姜幼安皆未再去,一则是军中眼下不缺大夫,伤兵们皆已及时得到医治;二来便是她已然见过镇远侯。
在见到其人之前,姜幼安对他有诸多想象,担心他不忠不义,担心他包藏祸心,担心他意图谋反,也担心自己奉母后之命照顾多年却照顾出个白眼狼,最终落个“刀剑相向,你死我活”的下场。
但在见到人之后,她便打消了这种想法。
瞧那镇远侯长得光明磊落,应不是会以怨报德不忠不义之人。
当然,更关键的是如今姜幼安已经探清幸远之底细,他是父皇亲任的苍鹤县令,这便代表父皇已然对镇远侯有所防范,日后镇远侯的所作所为父皇将悉数看在眼里。
如此,即便镇远侯意图不轨,父皇和舅父他们也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不轨之心扼杀在摇篮里。
所以今后,姜幼安无需再过分忧心。
卸下心头重担,而后不久又得知镇远侯此次埋伏战大胜柔然,姜幼安“外出游学”的日子终于变得畅快起来。
五月底,她先携锦月、锦盘两人离开苍鹤去了青黛县,在蓝鸣山上小住了几日。
蓝鸣山风景秀丽,峰峦危峭,山脊如刃,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听观主说,当年镇远军收复云州时曾在此地耽误了不少功夫。
后来是镇远侯借天时,于暴雨之夜孤身潜入蓝鸣山偷袭当年柔然的主帅刑狮,取其首级,乱其军心,才攻下此地。
听着往事,姜幼安脑中闪过镇远侯那张略显刚猛的面容,不由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刑狮乃是柔然名将,据闻其身高九尺,力拔千钧,气吞山河,镇远侯竟能在取首级后全身而退,真不愧是大燕的栋梁。
待日后回了长安,她定要好好赏他。
青黛之行结束后,姜幼安安安分分的回苍鹤待了一段时日。
直到六月中旬,苍鹤的天气愈发炎热干燥,她才又蠢蠢欲动,想动身去蓝鸣山中避暑几日。
可彼时医馆中有许多中暑的病人,叶晋和锦月有些抽不开身,姜幼安便让他们安心留在医馆,而后让叶晋以聘请车夫和粗使婆子之命召了两个暗卫回来。
当初为了掩人耳目和众人安全,姜幼安是命身边暗卫分开潜入的苍鹤,且在潜入苍鹤之后只能以他们所化用的身份姓名进行必要的交往联络,不可擅自行动。
即便是有事要禀,他们也是以化用的身份来见姜幼安和叶晋,或是送菜送粮的小贩,又或是来医馆就诊的病人。
总之,这半年来众人身份隐藏的极好,从未有人起疑。
然而姜幼安绝不会想到,她这趟避暑之行却险些让身边的两名暗卫暴露。
十一卫奉命保护顾氏医馆众人,是以当车夫和粗使婆子第一天住进顾府之时,卫使叶硶便派人去查了他们的身份。
两人的身份乃是叶晋静心安排,寻常人绝对查不出什么破绽,即便是十一卫初始也并未查出不妥。
然而叶硶天生六感通达,只是看着密报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都出生宁州便觉出不对劲来。
不过顾及医馆的顾姑娘也是宁州人士,叶硶思量后并未擅动,而是回军营将此事呈报萧无衍。
果然,萧无衍沉吟片刻后便道:“不必再查。”
叶硶闻言没有多问,拱手应是后便离开军营继续率十一卫潜伏于暗中。
至于这两个车夫和粗使婆子到底是什么人,这位顾姑娘背后又藏着什么秘密,叶硶并不关心,也毫无所惧。
侯爷让十一卫保护顾氏医馆,十一卫自然听令。
但无论是谁,若有朝一日要伤害侯爷,那么十一卫便会毫不迟疑先取了他们的命。
于十一卫而言,任何命令都不能凌驾于侯爷的性命之上。
即便是侯爷的命令也不行。
**
叶晋近来有些不安,直觉似乎有人在盯着医馆和殿下,可他和高二暗中在朱雀街附近探查过许多次,却并未查出任何不妥。
难道当真是他太过多疑?
转眼就是七月,云州暑气更甚,哪怕是在山上,姜幼安也常常在夜里被热醒。
偏偏这时,叶晋亲自跑来蓝鸣山要接她回去。
姜幼安自是不愿的。
“我不回去。”她一手拿着团扇扇风,一手给自个儿斟茶道:“表兄,非我无理取闹,而是苍鹤城中买不到冰鉴,你这时候让我回去岂不是要我小命嘛?”
除了自在贪玩之外,这就是姜幼安迟迟不愿归家的原因。
苍鹤对进出城之人勘察极严,所以镇远军驻扎次年,运送冰块的商人便不愿再来苍鹤做生意,一则太耽搁功夫,二则镇远侯管得太严,他们想多挣点钱都挣不到。
城中也有几家建了冰窖的富户,原本多出些银子,那些能用得起冰鉴的人家也能买到。
可镇远侯又有令,城中富户卖冰可以,但必须要与云州其他县城的冰同价。
如此一来,无利可图,那些富户自然紧着自家亲朋好友用。
故而像姜幼安和叶晋这样刚从外地迁来苍鹤的门户,根本找不到买冰鉴的门路。
偏偏姜幼安最是怕热,盛夏这两个月自然在苍鹤待不住。
不料叶晋却道:“冰鉴已经买好了。不知幸远之如何说服了镇远侯,前些时日县衙贴了公文,城中想买冰鉴者可去衙门报备,按需购买,冰鉴的价钱也与咱们当初在青禾镇时差不多。”
姜幼安闻言凤眸微亮:“表兄此言当真?幸远之竟做了这般造福百姓的大善事?”
她说着扇着扇子的手都顿住了,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叶晋忍俊摇了摇头,轻声道:“殿下,普通老百姓哪舍得花钱买冰鉴,幸远之恐怕是自己热得受不住才想出了这法子,顺便也收拢一些民心。至少,城中买得起冰鉴的人家,确实觉得县令大人做了件好事。”
如今姜幼安兴许体会到了一些“百姓之苦”,但其实尚未真正懂得何为“百姓之苦”。
幸而她擅于听谏,也向来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譬如此时,叶晋如此直白的纠正她的错误,她也并不气恼,只是凝了凝眉道:“所以真正造福百姓之事……是让他们有朝一日都能买得起冰鉴?”
叶晋闻言微愣,旋即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叹道:“殿下,此事任重而道远啊。”
边境战事频发,处处都要用银子,朝廷便是想减免赋税造福百姓,那也要国库有钱才行。
可国库早在四年前打云州的时候便空了。
若非二公主嫁给裴恕,裴家主动上交半数家产进国库,镇远军当年打云州打到一半便要班师回朝,又如何会有今日的“收复甘州指日可待”?
但话又说回来,当年的镇远军亦绝不能退。
两军交战,寸土必争,柔然侵略大燕的土地,大燕定要一分不差的打回来,不仅要打回来,还要打得柔然人抱着脑袋投降认输,再不敢踏足大燕边境。
如此,大燕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太平日子。
思及此,姜幼安沉了沉凤眸,放下手上团扇道:“走吧表兄,我跟你回苍鹤。”
造福百姓第一步:先除外患。
姜幼安决心回去重新研读兵法,找找能助镇远军将柔然人打回老家的法子。
叶晋很赞扬殿下的想法,但他将殿下劝回苍鹤的目的却并非为此,而是——离回长安的日子只剩一年零九个月了!
这一年零九个月要刨去殿下坐月子,还要刨去殿下十月怀胎,再要刨去至少要耗时半载的三书六礼风等繁杂事宜,算来算
去,就算殿下成亲当月便有孕,他也只剩三个月时间来给殿下相看夫婿!
好这些日子殿下虽不在苍鹤,但叶晋并未闲着,该做的事一样都没落——包括但不限于将苍鹤城中条件合适的年轻公子罗列成册并在一旁附上小像。
次日晌午。
姜幼安刚踏进书房翻看一页兵书,叶晋便敲响书房门将“相看小册”呈上了书案。
而见叶晋这般郑重其事,姜幼安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毕竟算算日子,原本充足的时间好像确实不知不觉变得紧巴巴了……
“呵呵,表兄莫急,我这就好好选夫婿。”
她难得面有愧色,讪笑一声,匆匆拿起册子翻看来安抚神情紧绷的叶晋。
叶晋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声音平静而又几近崩溃:“表妹慢慢选,不急,选完我即刻就去见媒婆,明日一早便安排殿下与人相看。”
姜幼安:“……”
听听这胡话,这还叫不急?
为了不让濒临崩溃的表兄真的崩溃,她这回终于认认真真地看着册子选起夫婿。
册子里共有二十九名年轻男子,均非家中独子,品性尚可但家境贫寒,所以愿意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些而登门入赘。
经过叶晋把关,这二十九人的样貌都还算端正,但姜幼安自幼眼光便高,一一看过之后只勉强圈出三个比较合眼缘的人。
她把册子交还给叶晋,兴趣寥寥道:“就在他们之中选一个吧。”
叶晋却大喜过望,揣着册子如释重负道:“好好好,表妹且在家中等信儿,我这就去找媒婆。”
话落便转身大步迈出书房,瞧那背影,高兴地好似要飞。
姜幼安见状弯唇失笑了声,继而拿起兵书继续读第二页——
“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
轻声读到此处,心情却倏然沉了下来。
她心里好似不太高兴……姜幼安紧了紧眼眸,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般奇怪地念头。
半晌,她摇摇头将这乱七八糟的思绪撇去一边。
罢了罢了,想不通便不想。
八成还是那几个人长得太过平平无奇,所以她才不高兴。
但平平无奇也有平平无奇的好处,至少将来“杀父留子”时她便不会轻易心软舍不得。
日暮时分,叶晋终于跟媒婆定好相看那三人的时间,回府之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副恨不得敲锣打鼓的模样。
十一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当天夜里,叶硶回军营向萧无衍禀报此事,并问:“侯爷,可需帮顾姑娘查探那三人谁可为良配?”
彼时萧无衍正在写交给圣上的密报,闻言早已痊愈的箭伤竟忽然疼了起来,丝丝点点,瞬间从左肩蔓延至心口,又从心口遍布四肢百骸。
就连脸上的血色似乎也褪尽,苍白如纸。
唯有薄唇透着一抹殷红。
他深吸口气,好半晌才找回气力喑哑声道:“查。”
第28章
房事上可万万不能马虎……
新鲜出炉的桂花糕扑簌簌地升腾着热气,清甜的香气四溢,瞬间勾起人的食欲。
茶楼雅间,冰鉴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着凉爽冷气,姜幼安惬意地坐在屏风后面,闻着桂花香拿起糕点放入口中。
今日相看男子的是陈家村里正家的三孙子,是个读书人,学业尚可,不过他前头两个哥哥比他学的更好,再加上苍鹤战事频发,家中收成紧张一时便供不起这么多孩子读书。
听闻城中顾氏医馆招婿,陈里正考量过后做主选了三孙子陈宗,又将他的八字递到媒婆手里。
陈宗本不愿入赘,可自从父亲当年被柔然人砍断了腿,他们二房便再没有为家里挣过一文钱,全靠爷爷和叔伯接济活着,长此以忘,家中其他人难免心生怨言,近来更是频频跑到爷爷跟前闹分家。
陈宗不得已,只能顺了爷爷的意。
谁让父亲的身体要用药养着,母亲还有三个弟弟妹妹的吃穿都要靠家中照顾,若真分了家,他们一家人连活着都是难事。
顾氏医馆……若是入赘这户人家,至少将来父亲用药时母亲便不必再伸手向伯娘要钱。
巳时一刻,雅间外传来敲门声,媒婆准时带着今天要相看的男子来到茶楼。
叶晋守在雅间门外,从陈宗进入茶楼那一刻便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此人家境贫寒,因此身着布衣,但衣裳很是整洁,人也干干净净,一看便知他很看重今日这场相看,心中并无轻视与不满。
叶晋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与此同时,雅间里传出锦月的声音:“表公子,姑娘让人进来。”
叶晋闻声推开房门,淡笑道:“陈公子,请进——”
陈宗微微颔首,拱手道谢,而后挺直身板儿轻吐口气,这才抬脚迈进雅间。明明只是男女相看,他却不知为何极为紧张,此时此刻的心情竟比去年参加乡试时更坐立难安。
屏风立在两张桌几中间,上头绣着一颗长势极好的丹桂树,树下落了一层桂花,花瓣莹润沾着水珠,好似雨后,又好似晨露,年轻男子的身影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映入姜幼安眼帘。
“姑、姑娘?在下陈宗……”
男子清声打起招呼,声音听来还算悦耳。
许是隔着屏风地缘故,姜幼安有一瞬间的恍然,忽然想起去岁在青禾镇院中栽的那颗丹桂树。
不过她很快便回了神,继而支起下巴,有些无聊地道:“我知道你的名字,坐罢。”
女子声色浅淡,听不出情绪,陈宗闻言在屏风后拘谨地站了片刻才点点头,嗓子有些干涩地道:“好,好的。”话落抬脚走向屏风对面的桌几,略整青袍落座。
姜幼安看向锦月抬了抬下巴。
锦月意会,拿着字据文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陈宗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来人,仅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旋即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红:“顾、顾姑娘……”许是没想到顾家姑娘竟这般貌美,他心中顿生羞涩,慌忙站起,同时说话的声音也越发磕巴。
锦月淡声道:“陈公子认错人了,我只是代姑娘来送东西。”
话落,她将殿下昨夜整理出来婚娶文书平整铺开,放在陈宗面前。
屏风后,姜幼安的声音再度响起:“陈公子,与我成亲有几个条件,想必王媒婆先前应当对你说过,不过人们常说口说无凭,所以一切还是落到实处为好。你且仔细看看,也仔细想想,是否依然愿意?”
陈宗闻言面色微赧,虽然知晓今日相看是要入赘顾家,但被人这般耳提命面、又像犯人似地签字画押,仍然让他感到万分羞愤。枉他读了十年圣贤书,没想到到头来竟沦落到如此境地……
可是偏偏他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
父亲母亲,二弟三弟还有小妹,今后都要靠他活着。
若不签字,他如何养活他们?
陈宗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看着文书上头顾家承诺会负担他一家老小所有花销的字眼颓然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他的尊严仿佛被现实碾成碎屑,随风而逝。
——“顾姑娘,我愿意。”
姜幼安没等多久,便等到男子确定的答案,只是听着极为勉强。
她顿了顿,终于从屏风后走出。
此时的陈宗却与方才刚进雅间时截然不同,仿佛一张短短的文书便耗尽他所有生气,此后余生不过寥寥。
姜幼安凤眸微眨,挥退锦月后走到男子对面,疑惑地看他一眼:
“我再问一遍,你当真愿意?本姑娘是招婿,可不是强迫别人做我的夫婿。”
她的声音清脆若黄鹂,陈宗轻怔,这才从自怨自艾中清醒过来,仰头看向站在他跟前带着面纱的姑娘。
但即便带着面纱,陈宗似乎也能从她的眼睛看见她的美丽。
那是一种让他屏住呼吸的美丽,如天山雪莲,高不可攀。
陈宗一时竟看痴了,好一会儿才回身,仓促低头道:“你、你是顾姑娘?”
这会儿雅间中只剩他们两人,姜幼安闻言笑了笑,有心揶揄:“是,你这回没认错。”
陈宗的脸色顿时更红了。但这次却不再是尊严被人踩地羞愤,而是真真切切的羞赧,心头更是生出一种奇怪念头——这样像天上仙子般的姑娘,即便是入赘,也是他高攀了。
旋即,他似乎是想到什么,忽然着急回道:“愿意!顾姑娘,我真心愿意……”
这是在回答姜幼安方才问的问题,她凤眸微微睁了睁,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半刻前他的态度可不是这样,那声“我愿意”听着好像她强取豪夺,命人拿刀抵着他全家老小的脖子逼他入赘似的。
所以姜幼安才想出来跟他谈谈,若他只是因为家境贫寒才不得不委屈求全,那他即便不愿入赘,她也愿意赠他一笔银子助他度过难关。
毕竟就算是招婿,婚娶之事也还是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若不然对方今后万一在房事上懈怠怎么办?
她成亲最重要的目的便是要生下小皇孙,此事可万万不能马虎。
但现在么……姜幼安只想感叹“男人真是善变”。
于是她沉默须臾,抬手道:“既如此,请陈公子将手放在脉枕上,容我给你把一把脉。”
陈宗不解,将尚未签字的文书往笔墨纸砚旁推了推,忐忑问:“把脉?顾姑娘是担心我身患隐疾?”
姜幼安淡淡弯唇:“非也,陈公子莫忧,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身子是否康健。”
但凡女子家中招婿,第一条便是为了传宗接代,绵延香火。
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需说得太过直白。
陈宗这会儿也心领神会,脸色顿时更红,手却老老实实地伸了出来。
姜幼安搭脉,片刻后,她神色没什么变化的收回手,轻声道:“好了,陈公子的脉不浮不沉,柔和有力,很健康。”
说罢,她垂眸看向方才被陈宗推到一边的文书,紧接着道:“不过我瞧陈公子似乎对是否要在文书上签字之事颇为犹豫,没关系,陈公子可以将文书拿回家中再想一想,无需此时便做决定,只是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请陈公子三日内给王媒婆一个准确答复。”
陈宗闻言又怔了怔,解释道:“顾姑娘,我并非不愿,只是这样的大事总是要知会一声家里人。”
姜幼安并未答话,只浅浅弯了下眼尾。
一直注意着雅间动静的叶晋则适时地敲响房门,沉声道:“表妹,时辰差不多了,为兄进来了?”
“嗯,进来罢。”姜幼安说着起身,负手走回屏风后。
听见回话,叶晋推门进入雅间,客客气气地请陈宗离开。
这厢陈宗亦是知礼之人,见状并未再说什么,拿起文书,向叶晋拱了拱手才离开。
次日晌午和黄昏时分,姜幼安分别又见了她在册子圈出的另外两人,一个苍鹤城中富户刘员外家的小儿子刘生逸,以他家的家底根本不必入赘顾家,无奈刘生逸不知何时在医馆中见过一面姜幼安,自那以后便魂牵梦萦夜不能寐。
刘母本有意请人做媒。
她儿子从前惯爱拈花惹草,隔三差五便要跑一趟秦楼楚馆,她跟刘员外又是打又是劝,却半点用没用。
但自从见过顾家女儿,刘生逸竟自觉起来,再不去秦楼楚馆不说,甚至发愤图强的读起书来,说要考取功名后再堂堂正正的顾家求亲。
没曾想顾家却要招婿。
刘母挨不住刘生逸的苦苦哀求和撒泼打滚,总算答应了让小儿子登门入赘。
然而刘生逸在姜幼安面前却被锦月递文书这一步都没走到,单是看见他眼底那圈乌青和走路时略显虚浮地脚步,姜幼安便知此人的身子早就空了。
哪怕他当真决意从良,那身子没个三年五载也养不回来。
刘生逸却不知此事,回府后便殷殷切切的等起消息。
至于第三个人,则在锦月给他看文书时便动了怒,自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茶楼。
夜深,回到府中后,叶晋心情复杂的又将相看小册递给姜幼安:“表妹,不如你再挑挑?”
姜幼安睨他一眼,合上小册子,笃定道:“用不着,陈公子会答应的。”
签文书之事或许是有些折面子,可那文书上也有对陈宗有利之处,她相信陈宗不是蠢人,会想明白此事。
而且姜幼安也懒得再挑,总归最后要“杀父留子”,所以那人勉强凑合便可,不必太过满意。
叶晋闻言顿了顿,又道:“对了,早些时候我不是请顾兄帮忙说亲么,不如改日……我去军中找他帮帮忙?”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是忌惮镇远侯,怀疑顾勺和萧伍对他们有所隐瞒才断了联络,如今误会解除,叶晋觉得像这种“为表妹择婿”的大事,该找他们帮忙的时候还是要去。
姜幼安闻言却蹙眉拒绝:“不必,这么麻烦做甚?我觉得陈公子挺好的,若能定下,兴许年底便能成亲……”
书房门半关,话音随着夜风飘向回廊。
而回廊下,正往书房走来的萧无衍脚步一顿,黑眸霎时间沉冷如刀。
第29章
你想做我的夫婿吗?
在前头引路的高二忽觉身后刮起一阵冷风,来势之凶猛竟“嗖”地一下吹灭了他手里的油灯。
他微惊,不由仰头左右看了看,却到底没找出方才那股怪风从何处来。
幸好没几步路便到书房了,廊檐下也燃着油灯,这会儿四周虽昏昏黄黄的但并不妨碍瞧人,高二转身看向大约是跟他一同停下脚步的萧伍,笑笑道:“萧公子请稍候,小的这就去向两位东家通传。”
萧无衍闻声垂眸,瞬间将无声攥紧的手藏到背后:“有劳。”
四下昏暗,高二看不见萧无衍手背上因太过用力而蹦起的青筋,自然也无从察觉他的异常,于是略拱了拱手便转头往书房走去,轻敲半掩的房门,声音不高不低道:“顾东家秦东家,萧伍公子来了,说有急事要告诉两位东家。”
萧伍?急事?
姜幼安跟叶晋对视一眼,疑惑凝眉。
叶晋却好似想到什么,偷偷瞄了眼方才被姜幼安扔在书案上的相看小册,继而扬声:“快请萧兄弟进来。”
书房外,高二得到准话便要返回廊下请人,没想到一转身竟见萧伍已大步走到眼前……看来事儿确实挺急的。
他暗衬,笑着替萧伍将半掩的书房门推开:“萧公子请——”
萧无衍飞快颔首,长腿一迈便跨进书房。
同时反手关上房门。
高二始料未及,叫门风震得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旋即止不住暗笑:啧,苍鹤最近这两个月太平的紧,镇远军整日都在苍南山上修炼,并无战事,萧公子口中的急事该不会就是他们姑娘的亲事吧?
而书房中,叶晋的想法与高二不谋而合。
从长安到苍鹤,他这一路上见过不少年轻人,但唯有萧伍这少年能让他真心实意说一句与表妹相配。
所以萧伍今日若是为表妹而来,那么叶晋会很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正想着,便见萧伍转身朝他拱手道:“秦兄,不知可否容我与顾姑娘单独叙话?”
叶晋双眼倏亮,乐见其成,当即看向姜幼安请示道:“表妹,那我……便先去前堂备茶?”
姜幼安一听便知他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可不知为何,今日她心中竟不似以往那般抵触,凤眸若有似无地从萧伍身上扫过,而后轻轻颔首:“嗯,我和萧公子稍后过去。”
听见这话,叶晋顿时明白表妹对萧兄弟的态度有所转变,脸上笑意不禁更深,临出门前不由拍了拍萧伍肩膀,递给他一个“我看好你”的眼神。
然而不巧,萧无衍这会儿的注意力并不在秦晋身上,他必须竭尽全力抑制心绪,才能在顾幺幺面前保持冷静。
油灯滋滋作响,昏黄火苗在房门开合间翩然起舞。
书房中转瞬间只剩下两人。
一室静谧。
姜幼安坐在书案前轻抬凤眸,光明正大地看了会儿萧伍,然后才言辞洒脱道:“表兄已经走了,萧公子想说什么便说吧。”但她修长的食指却在无意识地摩挲“相看小册”,微妙的暴露出她此刻期待。
萧无衍瞧见这一幕却是眸色更沉,以为顾幺幺心里只想着跟别人相看成亲。
他不禁蹙眉,闷着气直白问道:“顾姑娘近来可是在相看人家?”
苍鹤毕竟只是一个县城,地方不大,谁家姑娘要嫁人,谁家小伙子要娶亲,通常不出三日便能传遍大街小巷,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一桩闲谈。
更何况顾家是要招婿,此事罕见,闲话也就传得更快。
姜幼安不意外他会知晓,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是,萧公子方才所说急事……难道是指此事?”
“是。”萧无衍亦颔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书案前,面容因竭力自控而显得格外冷峻:“在下贸然前来,是想提醒顾姑娘慎重,刘员外幼子刘生逸并非良人。”
姜幼安因为他的突然靠近而仰起头,凤眸略显探究地盯着他的眼睛,扯唇轻笑:“萧公子费心了,不过我看中之人并非刘生逸,而是陈家村陈宗。”
这话方才萧无衍听见过,但他故意避而不提,便是想用刘生逸来劝顾幺幺打消成亲的念头。
没想到如今顾幺幺竟主动提起,他避无可避,眉心顿时拧得更紧。
偏偏那陈宗虽家境贫寒,人品却尚可,一时并未查出有何不妥。
沉默须臾,萧无衍只能咬紧后牙槽道:“顾姑娘,婚姻大事不可操之过急,即便你看中的人……是陈宗,也要对他的人品才学多加考量才是,莫要匆匆定亲。”
姜幼安闻言却笑,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看着萧伍,眼尾扬起抹好看的弧度:“萧公子,你究竟想说什么?是知道陈宗的品性有何不妥吗?还是你身边有才学品性不错之人想做我的夫婿,托你来我这儿说话?”
这话后半句其实已经暗示的很明显,谁会贸贸然为了别人深夜拜访姑娘家,还要与姑娘单独叙话?
姜幼安只差没有指名道姓的问萧伍——你想做我的夫婿吗?
可萧无衍却因她的暗示陡然清醒。
他到底还是失控了。
或者说在更早之前,早在十一卫将顾幺幺相看那三人的密报交给他时,他的理智便荡然无存了。
所以他才会深更半夜,贸然跑来朱雀街找她。
没有周全计划,就这般唐突又急切地劝她莫要与他人定亲……
萧无衍缓缓后退一步,敛神垂眸:“方才是我失言逾距,若有唐突,还请顾姑娘海涵,不过……”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轻吸口气稳住自己紧绷的理智后才接着道:“军中确有人品才学不错之人,若顾姑娘愿意稍等一些时日,在下和师兄定能找到更合顾姑娘心意的人。”
这是又婉拒她了么?
姜幼安闻言笑意微敛,心口莫名拥堵,片刻后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她几乎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甚至根本不用费心,只需要随口一提,便会有无数的人前赴后继,将她想要的东西送到她眼前。
可是母后的死让她知道,天底下没有人能真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她不能。
皇姐们不能。
即便是父皇也不能。
否则……当年母后又怎么会死?
所以姜幼安早早就明白,有些事,有些人,强求不得。
“不必了,我不喜欢麻烦。”
她站起身,双手甩了甩袖子负于身后,凤眸定定看着萧伍:“萧公子,我总是要成亲的,如果你口中所谓更合我心意之人不是指你自己,那么我想,陈宗便很好。”
这话极为大胆坦诚,但同时姜幼安也将自己和萧伍之间的界限划得很是分明。
她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若不想做她的夫婿,便不要再插手她的事。
冰鉴透过风口扑簌簌地往外挥散冷气。
书房里的温度分明不冷不热,清爽宜人,可萧无衍却好似身在冰火两重山,一方清醒无畏,让他不要扰顾姑娘的清静,让他放顾姑娘去过平安幸福的生活;一方却贪心自私,让他拦住顾姑娘,让他将顾姑娘拉入他的深渊。
仿佛四肢百骸每一处骨血都在不停的拉扯煎熬。
姜幼安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室内静谧,她能看清萧伍眉宇间的为难,却不知他是为何而为难。
她只能确定,那不是“不想娶她但又不知该如何拒绝”的为难。
难道是……不想入赘么?
若是如此,她倒是可以再退一步。
毕竟她招婿只是因为不想嫁人后受诸多规矩束缚,或是晨昏定省侍奉公婆,又或是拘着她不准她行医看诊。
但萧伍父母早亡,家中人口简单,她即便嫁过去也不必侍奉任何人,且他心性通达,想必不会用那些繁文缛节来约束她行医。
这般想着,姜幼安看着萧伍沉吟道:“我不是一定要招婿,只要第一个孩子随我入族谱便可。”
萧无衍尚未从撕扯中抽身,闻言轻怔,旋即才反应过来道:“顾姑娘误会了,萧某孑然一身,并不在意此事。”
姜幼安轻轻压眉,心中愈发不解,那他在意的是什么?可话说至此,她该说的能说的都已说尽,他却仍踌躇不定……或许,这便是答案,已然不必再追问。
她静静看萧伍一眼,释然轻笑,继而毫不犹豫地收回视线:“罢了,表兄还在前堂等我们,萧公子,我们该过去了。”
话落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打开房门,抬脚迈进燥热干闷的回廊。
姜幼安不喜欢这种气息,不由提起裙摆,快步往前堂走去。
然而刚刚迈开步子,手腕却忽然被人拉住——她仓促回身,就见少年那双如桃花般漂亮的眼眸几乎要撞进她的身体。
“是,顾姑娘,我口中更合你心意之人,是指我自己。”
萧无衍的眸光深如幽潭叫人看不真切,清润嗓音却掷地有声,任谁听都能听见他的坚定。
且让他贪心一回。
只这一回。
从今往后,无论刀山火海,他都会挡在她身前扫平一切障碍,顾姑娘仍然会是自由不羁的鹤,他绝不会牵绊她的羽翼,天高海阔,她永远可以随性而活。
与此同时,夜空中忽地响起一道闷雷。
“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随着雨滴如线般飘落,周围燥热干闷的气息竟一扫而空。
姜幼安仰眸看了眼莫名其妙说变就变的天色,又回眸看一眼眼前毫无预警说变就变的男人,秀眉微微蹙起,眼底闪过狡黠暗光:“萧公子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萧无衍:“……”
第30章
“在下想顾姑娘了”
她是故意的。
风吹雨丝入回廊,水汽弥漫,颗颗细小的水珠瞬间浸湿她的发丝和长长的眼睫。
萧无衍低头凝望她如玉般的脸颊,清楚瞧见她的眼睛亮了亮,凤眸微扬,笃定又得意的看着他。仿佛是在骄傲地说:看吧,谁让你方才嘴硬。
这一刻,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全都成了点缀。
萧无衍甘愿认输,缓缓抬手,擦去沾在她耳边碎发上的水珠,一字一句坚定道:“在下父母早亡,但师父尚在。顾姑娘,还请令兄早日去见在下师父,将我们的亲事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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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幼安不想让萧伍等太久,次日一早便让表兄去了陈家村善后,而后再去苍南山军营寻顾老爷子议亲。
陈宗入赘之事虽不成,但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姜幼
安有心助其渡过如今困境,是以今日来陈家村,叶晋和高二身上带足了银子。
不曾想甫一入陈家村却先闻噩耗,昨天夜里,刘生逸不知从哪儿听来“顾家姑娘属意陈宗”的消息,竟不顾大雨瓢泼带着府上家丁跑来陈家村将陈宗家中闹得鸡犬不宁,还将陈宗身上尚未签字的文书抢了去。
叶晋和高二两人行至村尾,尚未下马便看见陈宗家被刘府家丁踹倒的木门。
待进了院子又见一院凌乱——破裂的水缸、倒塌的厨房桌椅、洒了一地的青菜还有四面透风的门窗,陈宗正带着弟弟妹妹在收拾这满地狼藉。
与此同时,陈宗乍然瞧见顾家表公子,脸上不可避免地露出窘迫之色。
却也终于下定决心,拍了拍沾满泥泞的衣裳快步走上前道:“秦公子,陈某福薄,高攀不起,还请秦公子为令妹另择良人。”
陈宗的父亲卧榻在床,许是在屋中听到儿子强忍委屈的话语,不由连声向陈母悲戚哀叹:“是我连累了孩子,是我连累了宗儿,是我害你们受苦啊……”
陈母闻言温声劝慰陈父,话落时却也止不住低泣。
昨夜的雨早就停了,可空气里湿气未散,脚下的路依然泥泞。
叶晋听见这些话越过陈宗轻望他瑟缩着抱在一起的弟弟妹妹,继而收回视线,沉声道:“陈公子,此事因顾家而起,便会由顾家了结。你放心,绝不会再拖累你们。”
话落,叶晋又看向高二,让他留下来帮陈家收拾残局。
高二点头应是,知道自家大人另有要事要做,便道:“您放心去,此地交给我。”
叶晋轻轻颔首,又向陈宗略略拱手,这才转身离开陈家,打马前往镇远军军营。
这厢陈宗其实没太领会顾家表公子话里的意思,只是尚未找到时机询问顾家表公子便离开了,他只好看向高二,顿了顿抬手作揖道:“敢问兄台贵姓?”
高二拱手回礼,自觉解释道:“在下姓高,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至于跟我家姑娘相看之事,陈公子也不必介怀,今日我家公子来陈家村正是想与陈公子说清楚此事。”
说着从怀中掏出银票,微顿,余光觑一眼院中狼藉便又从袖笼里拿出钱袋一并递向陈宗。
“另外我家姑娘说,这些银钱足以解陈公子今时之困,望陈公子日后发奋读书,早有所成。”
陈宗这回终于听明白了,今日顾家表公子来此本来就要告诉他——顾姑娘已经选中他人做夫婿,让他不必再往王媒婆那儿白跑一趟。
“高兄,替我多谢秦公子和顾姑娘好意,但既然亲事不成,这银子……在下不能收。”
他言辞不卑不亢的拒绝了高二递到眼前的银钱。
高二并不意外。
早在来陈家村之前,他跟大人便猜到陈宗会犯读书人的臭脾气,死要命子活受罪的不肯要银子。
这般想着,高二径直越过陈宗,走到窗前将钱袋子和银票放在窗台上道:“不是赠,是借。陈公子将来取得功名、攒够银子便来医馆把银子还了就是,还是陈公子对自己没信心,觉得自己就算读一辈子书也考取不了功名?”
“自然不是——”
“才不是!你这个坏人!不准你这么说哥哥!”
陈宗和陈家幼妹的话音同时响起,紧接着,高二后背上还多了两团被陈宗的两个弟弟扔来的泥巴。
陈宗见状不得不先教训弟弟妹妹:“陈家陈多不得胡闹,快带萱萱进屋。”
兄妹三人不敢不听陈宗的话,但离开前还是齐齐翻高二一个白眼,然后才一脸气愤的回到屋中。
高二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语重心长的对陈宗道:“陈公子,你是他们的兄长,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他们想想,不读书何以明理?”
陈宗顿时面露惭色。
父亲出事那年妹妹还在襁褓之中,二弟陈家六岁,三弟陈多三岁,如今七年过去,二弟和三弟早过了上私塾的年纪,妹妹也该去村里的学堂识字念书。
可莫说是上私塾,便是去村里的大学堂认字一年也要交两斤鸡蛋做束脩。
三个人便要六斤鸡蛋。
他们二房交不起。
况且陈宗这几年读书已靠家中叔伯接济许多,又有何颜面再去求他们掏银子?
如此,弟弟妹妹上学之事便一直耽搁下来,这才让他们养成如今不辨是非、欺软怕硬的性子。
刘生逸带家人砸院子时他们不敢发一言,而今却对并无恶意的高兄弟恶言相向。
陈宗怅然叹气,旋即正色,深深朝高二作揖:“劳烦高兄转告秦公子和顾姑娘,今日之恩,陈宗没齿难忘。他日若幸得功名,在下定涌泉相报。”
总算完成殿下和指挥使的交待,高二闻言大松口气,连忙走到陈宗身前扶住他:“陈公子有心便可。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快些收拾院子,我瞧着天色不太好,晚些时候可能还会下雨……”
话音未落,便听“轰隆”一声,天边又打起了雷。
乌云如墨,没一会儿便汇聚成团。
这时朱雀街上却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敲锣打鼓的人。
刘生逸穿着一身红彤彤的绫罗锦衣走下马车,向随身小厮使了个眼色:“去!敲门去!”
小厮笑嘻嘻地“欸”一声,立马躬着身子跑到顾府大门前,“咚咚咚”地连声敲起门:“开门!开门开门!快来开门!顾姑娘!我家公子上门提亲了!”
此时的刘生逸则高高仰着下巴,趾高气昂地盯着顾府大门。
他原本想给这顾家小娘子几分薄面,她想招婿,他便求着娘亲答应让他上门。
可他对她真心实意,付出良多,这小娘子却不识趣,竟然不选他做夫婿,反而看上那要什么没什么的陈家穷小子。
这岂不是“啪啪”打他刘生逸的脸?既如此,他又何必上赶着讨她欢心?能明媒正娶的娶她回家就已经是给她面子了。
今日叶晋和高二外出,守门的是前些时候招进顾府做车夫的齐荣。
齐荣脾气比高二急,听见外头响起不知死活的叫唤,当即便想抄家伙揍人。
还是在院中扫地的顾三娘闻讯而来,谨慎的劝齐荣先将人拖住,她去药房向殿下禀报。
齐荣闷声:“我尽量,但不保证一定能忍住。”
顾三娘低声斥他:“忍不住也得忍,万不可坏了姑娘大事。”
事关殿下,齐荣这才摘下袖箭转头从门房外拿了根拳头粗的木棍,粗声道:“行!你快去快回。”
顾三娘微松口气,急忙跑去药房寻人。
但这会儿药房中只有锦盘和锦月。
姜幼安今日一早起来便进了书房看兵书,锦月从顾三娘口中得知原委,便让锦盘速去书房禀报殿下,自己则与顾三娘一起来前院看住齐荣。
冒犯殿下之人定然是要收拾,只是不宜让齐荣出手。
可偏偏齐荣性子急,恐怕忍不了多久。
如锦月所料,当她和顾三娘感到院门时,齐荣已经冷着脸一棍子将刘府家丁打倒在地。
那叫门小厮瞬间疼得再站不起来,只能捂着肚子像虾米一样蜷起身子,神色痛苦地向刘生逸告状:“公、公子,他们打人……”
刘生逸这会儿的脸色很难看,他带家丁抬了十几箱子聘礼来提亲,没想到这顾家家奴却一点礼数都不懂,竟打伤他的小厮还不让他进门!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刘生逸黑着脸指挥家丁,气道:“把这不长眼的东西擒住!别耽误本公子向顾姑娘提亲!”
刘府家丁都是学过些功夫的练家子,闻言立马放下聘礼,齐刷刷提着短刀围了上来。
齐荣丝毫不惧,扬起粗棍便要应战——“住手!”锦月见状急声叫住他,又快步上前将人扯到身后道:“先将府门关上,免得有不长眼的东西偷溜进去扰了姑娘清静。”
齐荣一想也是,连忙握着棍子回去关门。
刘生逸却叫这话气得脸色更黑,当即厉声命家丁抓人,又恶狠狠道:“小心些!千万别伤了这小娘子的脸,待日后本公子娶了顾姑娘,便将这小娘子赏给你们泻火!”
锦月脸色顿时一阵怒红,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又是太子殿下
身边最信任的宫女,旁人待她皆是恭恭敬敬的,何曾听过这般污糟之言?
哪怕她素来沉稳,这会儿也被刘生逸这脏东西气坏了。
可气归气,锦月的理智仍在,转头见齐荣气冲冲地冲回来打人,她还是让顾三娘拦住了他。
刘生逸见状更加嚣张,看向家丁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本公子打!”
“是!”家丁一声齐喝,瞬间举刀冲来。
而此时奉命守在暗中的十一卫早已做好准备,十支箭弩分别瞄准刘生逸和刘府家丁,只等叶硶一声令下便可放箭取命。
只是如此一来,侯爷的身份恐怕便要暴露。
叶硶不得不等到最后一刻。
方才那车夫虽只打了一棍,但仅那一棍便足以看此人功夫不浅,由此可见,顾家姑娘的身份定不简单。
所以若非必要,他不想暴露侯爷身份。
眼瞧着刘府那群家丁拿着刀步步紧逼,顾家人一步步退到府门,十一卫副使不禁出声询问叶硶:“大人,还要等么?”
侯爷的命令是保护顾氏医馆所有人,再不出手,那三人便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叶硶面露肃色,亦知不可再等,只好抬手准备下令。
然而就在这瞬息之间,一道青影却从门后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擒刘生逸,冒着寒光的匕首亦在瞬间紧紧贴上刘生逸的咽喉——“让他们住手。”
锦盘冷声道。
刘生逸大骇,霎时尿着裤子大喊:“住、住手!快住手!”
刘府家丁闻声停手,扭头见自家公子被擒,纷纷提着刀围了上来,其中领头之人急斥:“大胆!快放了我家公子!你知道我家公子的姑母是谁吗!?”
“哦?是谁啊?”
与此同时,顾府大门应声而开。
姜幼安迈出府门,负手而立,凤眸冷冷扫向府外众人,最后落在刘生逸身上,厌恶蹙眉:“说来听听,让吾瞧瞧你有何靠山。”
可刘生逸这会儿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了,闻言“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半个名字。
末了,还是刘府家丁帮他发声,梗着脖子自豪道:“我家公子的姑母乃是长安东兴侯最宠爱的六姨娘!你们若伤了我家公子!东兴侯定不会放过你们!”
呵。
姜幼安不屑嗤笑,她当是谁,原来是谢峥的亲戚。
真是可惜,若是在长安,谢峥恐怕能亲自砍了这畜生的脑袋来上东宫请罪。
不过这笔账她暂且记下了,如今身在苍鹤,此事确实不宜闹大。
况且就算要取这畜生的脑袋,也不该是现在动手。
想到这儿,姜幼安淡漠扫了眼刘生逸,故意吓道:“是东兴侯不是镇远侯啊,那真是不巧,东兴侯远在长安,怕是连刘公子的头七都赶不上了。”
未曾想刘生逸胆小如鼠不禁吓,听见这话竟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刘府家丁见状也怕了,公子若真出了事,他们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领头之人只能看着顾家娘子硬撑道:“你!你可知杀人要偿命?苍鹤可不是不讲王法的地方!”
“你们若伤了公子你们也得赔命!镇远侯……对!镇远侯与我家公子也是亲戚呢!他母亲可是东兴侯的亲妹妹!”
萧无衍策马赶来,正巧听见这人满嘴胡吣,眉间不禁闪过一抹戾气。
只是在触及顾幺幺的目光时,他飞快将这抹戾气压了下去,继而翻身下马,疾步走到她身前轻声安抚:“幺幺,不必害怕,我已让师兄去县衙请幸大人,衙役很快便会赶来。”
请幸远之么?这想法倒是跟姜幼安不谋而合,她吓完刘生逸,本也打算将东兴侯的这根小辫子丢到幸远之手里。
他是父皇的人,定能妥善处置。
但是……她凝眉看萧伍一眼,有些疑惑地道:“你怎么会来这儿?”
萧无衍微怔,昨晚他回军营之后十一卫便将刘生逸去陈家村闹事之事向他禀明。
他担心刘生逸来顾府找事,早上与诸将议完事便匆匆赶了过来。
但他的真实身份还是要与幺幺成亲后再告诉她为好……思及此,萧无衍轻轻垂眸,淡然扯谎:“在下,想顾姑娘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