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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我死遁后他疯了》 第51章
“又没人拦他”
叶晋自打顾青树进府便紧跟在他身侧,但不好强势拦人,只能一路边走边劝:“顾兄,妹婿才刚回府,何事这般着急?府中厨房正在备膳,顾兄即便要带他走,好歹也让他在家中用过晚膳不是?”
昨日才成亲,今日一早师弟便去了营中做事,顾青树知晓秦晋这要求并不过分。
可今日之事攸关生死存亡,委实紧急,实在耽搁不得:“秦兄,师弟和令妹新婚燕尔,若非此事非师弟不可,侯爷也不会派我来找他……”
书房里,萧无衍眸中凝色愈发深重,却只能压下心思,定定看着顾幺幺道:“好,等我回来。”
姜幼安轻轻点头:“嗯。”
她面色平静,似乎无喜也无不喜,萧无衍本想抱她,可他紧握她肩头的手无声抬起,却又闪躲坠落,终是不敢在娘子原谅他之前妄越雷池。
姜幼安当然瞥见了他想抱又不敢抱的手,但她故意装作没瞧见。
看他这副心虚模样就知他肯定有事瞒她,如今不跟他计较便是她宽宏,她才不要反过来宽慰他。
再说了,若第一回 骗她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万一他以后得寸进尺怎么办?
这般想着,她唇角浅弯,皮笑肉不笑地推着他的手臂出了书房。
只是姜幼安此时不曾想到,今日这一推,竟会险些再也见不到萧伍。
*
两匹骏马飞驰出朱雀街,清凉月色映出前行之路。
及至城外,四下无人,顾青树才长吁一声勒马,将怀中密函交给萧无衍,同时低声道:“你刚走不久,守备营的陈刚、元六就看见有个柔然军骑马直冲苍南山,他们将人截下马,过去抓人时才发现马后还拉着一具尸体,这封密函就藏在他身上……”
说到这儿,他忽地一顿,眼圈再也掩不住怒红:“是咱们九卫的人!刑罗这个畜生!”
密函上只有一行短字:功成,九危,速救。
萧无衍神色倏凛,黑眸紧紧凝视这六个字,又听见顾青树之言周身杀气顿时四溢。
当初潜入甘州的九卫每一个都是他亲自挑选,即便许久未见,密函上头的字迹也并不陌生。
郁衡,九卫卫使,亦是当年定州之战先锋营中萧无衍唯一活下来的同伴。
他唇齿生寒,声音霎时冷得似冰:“回营。”
话落便阖上密函,策马狂奔回苍南山。
顾青树跟在他马后紧追。
尸体跟被截下马的柔然兵都在伤兵帐,及至帐前,萧无衍难掩杀死翻身下马,守帐将士看见来人当即拉开帐帘。
帐中,顾老将军早命人将柔然兵五花大邦,尤其是嘴巴里的布条塞得十分紧,绝不给他咬舌自尽的机会,方才军医也已检查过他的牙口,确保他舌中并未**。
萧无衍进帐后却没看柔然兵,而是径直走向躺在柔然兵对面被折磨的几乎不成人形的尸体。
“打盆水来。”
尸体被马拖了一路,从甘州城门到苍南山,近百里路,尸身沾满泥沙,连血肉都被黄沙飞石割砺得极为模糊。
顾青树追进伤兵帐时正好听见这话,拦住想要动身的陈刚,亲自走到帐中水缸打出一盆清水。
待他将水搬到尸身前的博古架,便见师弟取下棉帕,打湿,沉默地走到尸体身边俯身擦拭,浑身青筋却紧绷突起,仿佛悬崖峭壁上垂垂欲坠的孤松。
顾老将军不由抬脚向前,可迈了半步他又轻叹口气将脚收了回去。
六年前定云初战,先锋营几乎全军覆没,只剩阿衍跟郁衡两个孩子侥幸存活,若这具尸身当真是郁衡那孩子……顾老将军不敢再想下去。
而这时,看见尸体一点一点露出清晰的五官,萧无衍紧绷如弦的背总算松下些许。
此人不是郁衡,甚至不是当年九卫中的任何一人,可他后颈处分明纹着一只孤鹤,且所纹孤鹤恰似“九”字,正是九卫独有标志。
萧无衍凝眉,沉思着继续将沾在尸体上的泥沙擦净。
顾老将军站在他身后,瞧见伤榻上那张陌生人脸下意识松了口气,不是郁衡那小子,也不是九卫其他人,幸好不是他们。
“阿衍,此人说不定是柔然故意派来假冒咱们的人,就是要引咱们中计,咱们绝不能上当!”
九卫个个身手不凡,顾老将军不信他们会轻易被抓,况且即便被抓,他们也绝不会将把柄送给柔然人。
萧无衍却沉声:“密函上的字,的确是郁衡所书。”
顾老将军捋着胡子反驳:“虽不知刑罗是从何处窥得“九鹤”,但他既能仿刻九卫标志,找人仿字亦不是难事。”
“但他不会。”萧无衍清理干净尸体四肢,将棉帕丢进黑盆,转身定定看向顾老将军:“师父,你我都明白,郁衡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字迹,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所以即便这封密函是刑罗取得郁衡笔书,故意找人模仿他的字迹,那亦是郁衡故意为之。
顾老将军一时无话。
萧无衍则看向陈刚和元六,冷声吩咐:“让他说话。”
陈刚和元六应是,走到柔然兵跟前扯出塞在他口中的布条。
柔然兵狰狞的脸上顿时露出森笑,用力咬牙,下颚骨“咯吱咯吱”发出渗人声响:“原来你们九卫的首领叫郁衡,呵呵呵,其他人叫什么?都说来听听,等老子回了甘州正好去到大将军面前邀赏!”
他摆明想激怒萧无衍,可惜没能如愿,只换来萧无衍的冷眼俯视:“刑罗都交待了你什么,如实说来,本侯或可让你痛快死去。”
柔然兵嗤笑,又“咯咯”咬了咬牙关:“镇远侯如果想让你的九卫死在大将军刀下那就尽管杀了我!反正明日午时大将军见不到我回去便会将九卫全杀了,再把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呵呵呵呵。”
说到开心处,他忽地一阵怪笑。
萧无衍神色睥睨,垂眸淡淡看他,如看死物一般:“还有呢?”
柔然兵尚不知死期将至,闻言竟森森咧嘴提出要求:“给老字松绑,把老子伺候开心了老——呃!”
伴随一生痛
呼,粗厉声音戛然而止。
血珠倏地从柔然兵喉间溢出,他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猩红瞳孔后知后觉的溢出惊恐,他抽搐地张开下颌,却来不及发出任何音节便骤然栽倒,死在血泊。
并且至死,他都没想明白镇远侯为何敢杀他。
同样不解的还有顾青树、陈刚和元六。
但眼下这情形太过骇人,陈刚和元六两人完全不敢出声。
顾青树也是懵了片刻才上前问道:“师弟,你把他杀了……咱们怎么跟刑罗交涉救人?”
萧无衍黑眸冷寒,闻言垂睨手中滴血的刀,沉声:“着李拓去中军帐。”
*
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山薄青的轮廓渐渐清晰。
姜幼安夜里睡得不太安稳,不知是不是房中暖炉烧得太旺,她一整晚热汗淋漓,翻来覆去地从梦中醒来又昏沉睡去。
她梦见了东宫寝殿外的那两颗海棠树,海棠花原本娇艳如胭,开得正盛,然而刚一眨眼那两颗繁盛海棠竟干枯坠落,鲜艳绚烂的花瓣褪尽生机变得苍白一片,鲜嫩蓬勃的枝芽刹那间灰败不堪死气沉沉。
姜幼安霍然从梦中惊醒,凤眸惊疑凝滞地盯着幔帐,重重喘息。
但她没有声张,只是独自捂着胸口缓神,她早已不是小孩,不会再因为一场噩梦就放声哭嚎,哭着喊着去找父皇母后。
何况如今也找不到……
天光熹微,淡薄光线越过窗洒向床榻,好一会儿,姜幼安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缓。
不想刚刚稳下心绪,她便听见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和表兄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阿月,表妹醒了不曾?”
“姑娘还未醒,表公子这般着急是出了何事?”
“恐怕要打仗,府衙一早便张贴告示,今日不准任何人进出苍鹤,阿月,你速去叫醒表妹……”
“进来罢,我已经醒了。”听到这儿,姜幼安撑着身子坐起,扬声唤人。
房外的话音顿时停了,锦月闻声推门进屋,在叶晋迈进门前疾步走到床榻一侧拉开屏风,继而走到床边扶着人轻声询问:“姑娘可要沐浴梳洗?”
姜幼安轻轻点头。
噩梦让她骇出一身汗,身子黏热难受,实在难以忍耐。
锦月便出门唤三娘和锦盘一起去厨房提热水,她则端着备好的温水进屋伺候。
叶晋这会儿已经走到屏风前,将苍鹤城今日发生的异事详尽上禀姜幼安:“幸远之年前被幸老爷子叫回渤海定亲,如今尚未回苍鹤,城门口的公函上盖得是镇远大将军的印。”
姜幼安从锦月手中接过棉帕,纤长手指搅动水流,凤眸稍稍清醒些许:“昨日召萧伍回营,难道便是要出军?”
叶晋沉吟道:“应当是了,不过表妹放心,我已让人去东城门口探情况。”
苍鹤东城城门与甘州城门相隔百里,毗邻相望,两城之间是漫天遍地的荒野黄沙,一望无际,若当真开战,东城城门外定会有镇远军驻守。
微湿的棉帕擦去姜幼安脸颊上令人烦闷的细汗,热气蒸腾,转瞬便被沁人心神的凉取代。
她抬眸远眺,片刻后却摇摇头清声:“不对,镇远侯不像是会贸然出兵之人。”
镇远军货真价实拥有二十万兵马乃是十年前的旧事,当年萧山夺回定州折损了五万将士,后来镇远军一城一县地打回云州,又损了将近两万兵马。
这些年大燕四境皆不安稳,常年累战又耗尽国库,再加上定、云两州先后收复,百姓常年被柔然压迫欺辱,日子艰难,人心惶惶,父皇便有缓战安民之意,征兵之事自然便向后推了几年。
当初她离开长安时恰逢东兴侯谢峥班师回朝,大燕和西梁议和,大燕国库在经过裴家三年修缓后也有了些存银,那时父皇好似才下旨令镇远军征兵。
但在苍鹤待了一整年,姜幼安对镇远侯的行事作风多少有些了解,比起盲目扩充人马,他更希望征得精兵,条件列得很苛刻,这两年满打满算也才征得三万兵马。
刑罗却与他截然相反。
自去年五月战败,不到半年时间便补足折损兵马。
且这只是明面上,毕竟柔然可汗只准刑罗麾下有三万兵马,谁知他私下还藏着多少暗兵。
而一旦战起,甘州城后的荣古守将穆图定会带十万大军支援。
穆图与形罗副将穆克乃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弟,前些日子,刑罗可是付了十万两白银才从镇远军手中赎回穆克。
听说刑罗还想将潜伏苍鹤城的细作一并赎回,但镇远侯没答应。
萧伍曾与她透露,镇远侯抓捕穆克为得就是从刑罗手中套银子作军饷,但抓那些细作却不是。
至于到底为什么,萧伍便说他不知了。
但无论如何,姜幼安想,镇远侯既有如此心智,若无把握,绝不会冒险出兵。
黄昏时分,叶晋派的人回了朱雀街,果然带来新消息:“镇远侯亲率五万兵马围到了甘州城外,但好像意不在攻城,只让小将往甘州城门上射了封信函。”
姜幼安这会儿正在药房收药,闻言凝了凝眉:“刑罗是何反应?”
叶晋:“一直拖到午后才让小兵送了回函,不过镇远侯收到回函后就鸣金收兵了,手下人回来时五万大军已撤回苍南山。”
这镇远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幼安拨了拨手下刚刚晒好的红枣,想了想道:“我知道了,药堂里熬着驱寒汤,表兄喝一副,再取几副送往军营。”
叶晋以为姜幼安是担心萧伍安危,暗衬了衬后问:“可要叫妹婿回府?”
姜幼安这才抬眸看向叶晋,凤眸倨傲:“叫他做什么?他若想回来,又没人拦他。”
叶晋:“……”
表妹嘴硬,但他可不能任由这小两口僵下去,两人才刚刚成亲,不多同房怎么生小皇孙?
不想来到军营后叶晋却没见到萧伍,只有顾勺匆匆忙忙地跑来军营大门,接过他提在手中的驱寒汤。
他直觉不对,眉心一竖,疑道:“萧伍在何处?”
第52章
“只是远远瞧着像罢了”……
顾青树强装镇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师弟被侯爷召去帐中议事,一时脱不开身,便让我代他来取弟妹给他送的东西。哦,师弟还给弟妹写了封信,就劳烦秦兄带回去。”
夜深露重,军营烽台两侧烧着熊熊烈火,将信封映得愈发昏黄。
萧伍用的是黄麻纸,是军中常用的信笺纸封。
叶晋垂眼将信封接过,扫眼上头的字锋苍劲有力的字,猜测道:“顾兄,傍晚东城门解封,我当军中无事了,难道……你们都还不能回去?”
“……”
今日大军压境是为九卫向刑罗施压,后面几日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但师弟有令,在他回来前每日都要率一万大军在东城城门外操练。思及此,顾青树不由低头望地来掩盖心虚,继而压低声音道:“秦兄,这几日,不管封不封城,你们都最好不要离开苍鹤。”
叶晋闻言眸光微深,沉吟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顾兄。”
*
朱雀街,顾府书房。
姜幼安在叶晋离开后才打开手中信封,从中取出萧伍留给她的信。
薄薄一张黄麻纸,跟上回那封信笺的厚度天差地别。
她眉心微不可见地拧了拧,这厮莫非觉得成了亲便可以轻怠她不成?
他若真敢这般想,等他回来,她定饶不了他。
姜幼安不悦地眯起凤眸,展开信笺时手下力气不小心大了些,竟将向来耐用的黄麻纸撕开一截。
她这才缓眸轻吸口气,稳了稳手垂眸看信,不想信中内容却几乎与他师兄所嘱咐的内容无二,无非是些针对时局战事的安抚之言,让她莫要忧心,最后还说,这几日或许不能归家,但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与她共度成亲后的第一个上元节。
谁稀罕与他共度上元节?
姜幼安嘭地一下把信拍到书案上。
屋外锦盘听到动静,震得杏眼倏圆,连忙急问:“姑娘,出了何事?”
“……无事,不用进来。”
姜幼安深吸口气,说话时不由咬紧后牙。
凌晨时分的那场噩梦让她今日一整日的心情都不太好,萧伍的隐瞒和今日这封略显敷衍的信更是雪
上加霜,姜幼安心口堵得要命,偏偏惹她生气的人不在跟前,满腔郁气无处发泄。
次日清晨,苍鹤城门口的布告栏上又贴出新的告示。
即日起,云州戒严,云州边界四处由镇远军驻守;州内城、县百姓可如过去一样进出,但任何人都不可跨越云州边界,一经发现,皆按通敌之罪惩处。
县令幸远之仍未回苍鹤,告示上盖得依然是镇远大将军印。
高二和齐荣晌午时分才得到“云州戒严”的消息,两人被困在橘田,无奈之下,只好一边打听姑爷身世过往一边当真筹备起医馆分铺。
此后五日,姜幼安再没收到萧伍任何消息。
不过镇远军天天在东城门外驻守操练,她便没有多想,只暗暗盘算等萧伍明日回来,到底要怎么罚他才能解气。
然而上元节当日,苍鹤城内冷冷清清,莫说热闹,竟是连往常无节无庆的日子都比不上。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路上几乎没有人烟。
医馆马车驶过城中大大小小的青石板路,姜幼安撩开一角车帘,望着格外安静的街巷眉心愈锁愈深。
她不喜欢这种死气沉沉的静。
就像梦中枯败不堪的海棠。
暮色渐深,她放下车帘,声色微沉:“回府。”
锦盘和锦月陪在姜幼安身侧,叶晋在前头驾马车,闻声脸色不无凝重地应了声是。
近来云州动荡,殿下留在苍鹤实在太危险。今晚萧伍回来,得让他帮着好好劝一劝表妹,即便不离开云州,至少也要迁到青禾镇,那里离定州近,倘若起战,他亦可尽快护送表妹撤离。
可是今晚,萧伍竟没有回城,并且没有任何口信。
这不是他的行事作风。以往萧伍哪怕不曾相约,只是每逢旬休总来医馆见顾幺幺,若哪日因事来不了,他都会让萧陆过来说一声。
丑时,街巷外传来微弱打更声。
姜幼安心乱如麻,放下早就看不进去的医书。
她仍然很生气,可在生气之外,她更不安。
一定是出事了。
她叫来叶晋和锦盘,披上氅衣,要亲自去一趟军营。
叶晋拦不住,只能一边去马厩牵马车一边在心底暗骂萧伍,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让表妹选陈家村里正的三孙子,读书人,好歹能安稳过日子。
不像军卒,刚成亲就候命打仗,动不动十天半月的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姜幼安今日已经等得够久,眼下耐心告罄,不想在等,索性带着锦盘跟叶晋一起来了后院马厩,登上马车后,三人直接从后门出府。
一路无话,马车疾奔。
及至东城城门,却与一辆刻着镇远侯府车徽的奢华马车迎面相撞,而在马车前带路的竟是顾青树。
叶晋瞧见这情形顿时长吁勒马,将马车听到城门边侧。
姜幼安凝眉,撩帘问他:“为何停下?”
叶晋偏头压低声音:“是镇远侯,顾兄跟在他车旁,表妹,你在此处等我,我去看看顾兄能否脱得开身。”
姜幼安闻言却道:“不必,驾车过去,我要见镇远侯。”
叶晋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你万万不可因萧伍犯险……”
姜幼安咬了咬后牙,凤眸中冷光暗流:“是镇远侯将萧伍召回军营,我与萧伍是夫妻,如今夫婿迟迟不归,我去找镇远侯询问一二有何不可?”
叶晋攥着马绳的手紧了紧,侧身定定看向姜幼安:“表妹保证只用军卒家眷的身份去见镇远侯?”
他是殿下表兄,是臣子,其他时候皆听令行事。
但他亦有坚持,倘若涉及表妹安危,他宁愿冒大不韪抗令,也不会放殿下冒险。
姜幼安何尝不了解叶晋的脾性?顿时眉心紧压道:“我明白大局为重,只是他到底是死是活,我总要知晓。”
话落也不管表兄应不应声,她当即放下车帘,转身走去车尾。
叶晋心中一堵,向来洒脱舒朗的脸难得阴郁沉冷。
眼下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放姜幼安去见镇远侯,承担她可能会暴露身份的风险;二是拦住殿下,在他下马车之际便一掌将其劈晕带回医馆,待殿下醒来后听其发落。
他认真思考起两种选择的可行性。
姜幼安刚刚跳下马车,就看见叶晋守在车门前,脸色臭得比小时候她不慎弄坏他熬了一整夜做的功课都难看。
“……别打歪心思,我有分寸。”
她是在乎萧伍,但绝没在乎到为他不顾一切的地步,分得清孰轻孰重。
表兄显然误会了她。
叶晋冷哼,侧身半步让路,话音听起来心不甘情不愿:“我打不过锦盘。”偏偏锦盘认死理,唯表妹是从,任何人,哪怕是陛下圣令也越不过表妹去。
与此同时,锦盘亦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闻言不禁眯起圆溜溜的杏眼,满是戒备地瞪一眼叶晋。
不过这会儿姜幼安已经往城门口那辆刻着镇远侯府车徽的马车走去了。
见叶晋并没有伤害殿下的动作,锦盘眨了眨眼收回凶巴巴的目光,疾步跟了上去。
镇远侯马车前后守着两列精兵,顾青树将印着“镇远大将军令”的文书从守城兵中收回,而后才打马向前继续带队。
不想刚行到队列前头便被手下的兵提醒:“将……顾勺,有人朝咱们走来,好像是侯、萧伍的夫人。”
幸而这次随行护送之人是守备营的兵,识得顾幺幺,虽然话说得有些磕绊,但到底没露出破绽。
倒是顾青树闻言一惊,低头看向身上的将军盔甲,眼下这情形师弟可没吩咐该怎么做,万一弟妹怀疑问起,那师弟恐怕要遭殃了……
这般想着,他慌慌张张下马,先让身边的兵向马车里的人传了句话,而后才迎着顾幺幺来的方向走去,向二人拱了拱手道:“弟妹,锦盘姑娘,你们怎在此处?”
姜幼安脚步一顿,她本要直接找镇远侯要人,但顾勺既迎了上来,若萧伍无事,她也并非那等咄咄逼人之人。
“萧伍在何处?”
她问得太过直接,顾青树显然被打得措手不及,支吾片刻后才道:“师、师弟还不曾回家吗?”
他知晓今日是上元节,师弟临走前说过,若一切顺利,他会在上元节前赶回来。
难道是在军中耽误了不成?
正想着,就听顾幺幺冷声道:“不曾。顾师兄,请你如实相告,他到底还活没活着?”
顾青树闻言顿时惊骇不已,忙道:“弟妹切勿乱说!师弟自然活着!活得好好的!”
见顾勺神色笃定,话音斩钉截铁,姜幼安悬着的心总算定了定,眼中担忧微散,怒气却在无声间攀升:“那他是受了伤?”若真如此,那至少该找人向她传声话。
她又不是什么冷血无情之人,哪怕他当真有事欺瞒,她也不会任他受伤而不顾。
这是两码事。
然而问到这点,顾青树并不比她更清楚:“弟妹,我昨日傍晚便去了青禾镇接人,今日不曾回营,还没见过师弟。你看这样如何?我先将幸县令送回府,待回去见到师弟再让人去医馆传信?”
幸远之?
姜幼安闻言凤眸微眯,越过顾青树看向他身后的马车。
正巧这时,幸远之也掀开车帘望了过来,那双狐狸眼兴趣盎然瞪得浑圆,这女子就是萧无衍的侯夫人?
嘶,离得有些远,瞧不清楚,不过她这身姿气度瞧着竟莫名有些眼熟。
感觉好像公主嫂嫂……
不过寻常女子怎么能跟公主嫂嫂比?
恐怕只是远远瞧着像罢了。
第53章
“兄长出事了”
姜幼安也未瞧清幸远之长什么样。
只看见他长了双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的狐狸眼,单看这双眼,竟不太像幸寺卿,反倒更像裴恕那个纨绔。
但姜幼安此刻的心神都系在萧伍身上,匆匆一撇就收回了视线。
“幸苦顾师兄,不过我不回医馆。”
她复而看向顾勺,话音
很轻却不容置疑:“我在这里等。”
顾勺话虽说的满,但他今日毕竟不曾见过萧伍,那萧伍的安危便不算落实,姜幼安终归无法放心。
顾青树没想到顾幺幺这般执拗,倔起来竟与师弟不遑多让,真不愧是夫妻。
“也罢。”
他还得赶紧把幸远之送回县衙,不好一直在此处逗留,便道:“我快去快回,弟妹且先回马车等着,莫受了凉。”
姜幼安淡淡颔首。
顾青树抱了抱拳,转身走了。
那厢幸远之反应倒是快,在顾青树转身前便放下了车帘。
离开苍鹤前他便知晓镇远侯将要娶亲,过年回渤海本是备了份厚礼,可惜如今全都被拦在青禾镇外了,只他一人被困手困脚脚的接回苍鹤。
没礼送,镇远侯也不在此处,贸然与侯夫人攀谈反倒失礼。
还是等镇远侯回来再登门拜访比较妥当。
两列精兵护着镇远侯府的马车缓缓驶离。
姜幼安亦不曾停留,径直转身走回马车。
叶晋方才在后头听了大概,心头微松,但脸色仍不太好看,显然还气着,只是不知到底是还在生姜幼安的气还是怨起了萧伍行事不周全,平白惹大家担心。
北风呼啸,天边骤然飘起雪来。
不肖片刻锦盘便被支了出来,走到马车前头,看向双手抱胸缩在车头的叶晋道:“表公子,姑娘让你进马车。”
叶晋还在生气:“不去,我不冷。”
这会儿想起他这个表兄来了,方才不管不顾往镇远侯府马车前冲的时候怎么不想想?
锦盘闻言圆脸略显愁苦地皱了皱,又向前一步,压低了声:“姑娘猜到表公子会这么说,已然交待了,表公子若不进马车,那便是抗谕不遵。”
竟是拿太子之尊压他了。
叶晋顿时气得脸僵,气哼,但终归不舍得放声,只敢压着声线低声犯倔:“那就罚我,我认罚。”
“……”
锦盘圆脸不禁皱得更加用力。
这差事真不好当,若是姐姐在这儿就好了。
她快步跑回马车后头复命。
车门半开着,姜幼安一瞧锦盘为难皱起的小脸便知道了答案,敛敛眸道:“不必多说,我知道了。”
锦盘悄悄松口气,这样两个主子闹别扭的差事她是真不会办,还不如让她翻过城墙偷偷往镇远军营跑一趟呢。
虽不知姑爷的营帐在何处,但她知晓萧陆的,就算在那里守株待兔也总能等到答案。
这时姜幼安却又拢紧氅衣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临到锦盘跟前,递给她一方暖融融的棉帕,沉道:“若待得无聊可去探探附近地形,不过莫要被人发现。”
锦盘闻言杏眼一亮,当即重重颔首道:“姑娘放心,阿盘绝不给姑娘惹麻烦。”
话落便大步走到马车前,解下出门前姑娘非要让她披的氅衣,又拿着姑娘给的棉帕擦去脸颈间的热汗。
她氅衣下穿得是藏青色马球服,跟夜色极为接近,擦完汗将棉帕将怀里一掖,趁着守城兵没往这儿瞧,身形一闪便藏到城墙之下。
再往后,便是姜幼安都瞧不清她在何处了。
于是姜幼安收回视线,信步走去马车前头。
叶晋自方才听见表妹支开锦盘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妙,此刻见她走到他身边停下,不妙预感成真,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当然还是气的。
堂堂太子,用让自己身子受苦的招数将他一军算什么本事?
他冷冷动了动唇,嘴硬道:“表妹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
但姜幼安没看他,凤眸牢牢盯着巍峨高耸的城墙,唇口轻张:“表兄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想出来看看,这一年在苍鹤看过许多风景,却不曾看过雪夜里的城墙是何模样。”
她自小就爱琢磨这些稀奇的。
叶晋闻言竟然恍惚了一瞬,险些以为她真是突发奇想了。
直到一刻钟后雪花把姜幼安的发丝都压白,但她还是静静站在马车旁边瞧雪,叶晋才又气又恼败下阵来,“行,小祖宗,我输了行不行?快回马车,我跟你一起回。”
无论是为兄还是为臣,他都不可能看着姜幼安做这种伤身之事。
姜幼安确实是为将叶晋一军才的下马车,可也是真担心他冻坏身子,苍鹤不似长安,冬夜里的天寒地冻是真能把人冻死的寒。
譬如此刻,短短一刻她双脚便冻僵了,竟是连迈步都有些迈不动。
举步维艰。
姜幼安面色微冷,抬眼看着叶晋气得鼓腮:“你先回!”
她腿麻了,刚抬脚那会儿是僵,但一动起来热血上涌,两只小腿瞬间都发起了麻。
叶晋约莫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原本板得极为严肃的脸忽地焉焉笑了起来,竟是有些幸灾乐祸:“这招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表妹下回别用了。”
说着抬手扶住姜幼安手臂,还不忘自夸:“亏得是我心软,若真碰上个冷心冷肠的,表妹可就得不偿失喽。”
姜幼安:“……”
两只小腿上的麻意稍稍减退,她气哼一声挪了挪脚:“你倒好意思说,若是父……父亲和姐姐她们,定连半刻都舍不得让我站。”
叶晋觉得不能这么比,今日这情形,若是让陛下和两位公主遇见,怕是早将表妹锁屋子里了,哪会让她出门?
但眼下表妹正在气头上,他默了默,到底还是选择息事宁人。
萧伍还没有确切消息,既已服了软,又何必惹表妹不快?
与此同时,锦盘探完周围地形回来了。
她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墙角,双手抱臂,继而光明正大地走回马车。
城门里头的守兵这才瞧见她,但视线几乎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方才顾将军交代过,这三人皆是贵人,不管做什么,只要不硬闯城门出城,他们都当瞧不见就行。
况且那小姑娘好似也没做什么,应当就是在墙角边蹲了会儿,真是不怕冷。
医馆马车安静地停在城门一侧。
雪花细细密密地下着,城门守兵每半个时辰一换,接班的人来时注意到医馆马车,凑近向将要下值的守兵问了两句,知道这是怀化将军吩咐要关照的人后便不再多说。
当然,新来值守的兵也同样得了暗令,怀化将军的身份得瞒着,若马车上的人问起就咬死说他是守备营小兵。
真不知道这是闹哪儿出。
轮值守兵不甚理解地摇了摇头,不过并未多话,跟下值的人换了岗便认真守起城门。
顾青树花了大半时辰才将幸远之安顿好,两队精兵不曾合眼的跟他赶了两夜路,想起一会儿还要跟见弟妹跟锦盘姑娘,他索性下令让手下人今夜在县令府安顿,明日辰时再回营。
自己则翻身上马,快马赶回东城门。
姜幼安算着时辰早早下了马车等人。
顾青树远远瞧见人轻吁一声勒马,不由下马又劝一遭:“弟妹,这一来一回怕是又要一个时辰,你不妨回家等?”
此时叶晋也在姜幼安身边站着,闻言无奈叹息:“顾兄,劝过了,表妹偏不听。辛苦顾兄连夜跑一趟,实在是萧伍分明留了信会在上元节当日回府,可眼下已是寅时,他却杳无音信,这让表妹怎能不忧心?”
竟已是寅时?
顾青树微惊,仰头望了眼晦暗如渊的夜色,雪花冰冰凉凉地滴在面门,冷不丁刺得他心底泛寒。
师弟最在乎弟妹,但凡有口气,绝不会就这么将人晾着……
正在此时,城外忽然响起一道马蹄声——“来着何人?报上名来!”
外头的守城门兵扬声质问。
顾青树耳尖,听见这声响总算略松口气,心道许是师弟终于赶回城了。
姜幼安亦怒喜参半地望向城门。
她当然希望来人是萧伍,哪怕再生他的气,逮着人骂一顿咬一顿也就好了,如今这样不知生死的提心吊胆才是真让人难受。
可惜她的期望没能成真。
来人是萧陆,不是萧伍。
将鹤羽卫暗令收回怀中,萧陆本是无意抬眼扫向空旷街头,没想到竟一眼就看见侯爷夫
人等在城门口。
他眼眶忽地一热,当即下马,跌跌撞撞地朝马车方向跑去。
莫名的,姜幼安似是感觉到什么,眼周倏然泛红,死死扣住氅衣下的手:“别哭。”
她沉沉看着泣不成声抹着袖子擦泪的萧陆,咬紧牙关:“你兄长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他有事,好好说,他到底受了怎样的伤?”
萧陆闻言却使劲摇头,擦着泪哽咽道:“不、不是受伤……”
姜幼安听见这话呼吸一窒,心霎时凉了半截。
难道、难道人真死了不成……
好在萧陆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后终于又接着道:“是,是没回来……侯咳,是兄长没回来,兄长他孤身犯险,本说好最迟昨日午前回营,可我在营中一直等过子时,却没等到兄长任何消息,兄长定是出事了……”
说着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当初侯爷执意要去甘州他便不同意,可惜满军上下竟无一人能劝侯爷。
早知道,他就该早些来侯爷夫人这儿来诉苦,让夫人将侯爷劝下,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生死未卜。
这厢姜幼安听见后半截话重重喘了口气,停滞的心跳微动,热血终于重新流进四肢百骸。
第54章
大不了捅破天
城门之下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地方。
顾青树听到此处心下微凛,不禁望眼左右低斥萧陆一声,继而安抚顾幺幺:“弟妹莫急,咱们即刻出发去军营,兴许回去就见师弟已经回来了。”
姜幼安本就要去镇远军大营,闻言氅衣下的手死死扣紧又僵硬地松了松,这才哑声:“好。”
话落转身走向马车,脚踏马凳,沉稳落进马车。
萧陆见状心中亦有了主心骨,深吸口气,总算压住慌乱,牵过马跟在医馆马车旁边随行。
他是镇远侯身边近随,方才又拿着鹤羽令而来,城门守兵不无眼熟他的模样,瞧着眼前情形心里不禁打起鼓,可千万别是侯爷出了事……
好在顾青树早前训斥萧陆便是想到了此处,师弟安危便是镇远军安危,他绝不能出事,即便当真出事,也断不可沸沸扬扬闹得全军皆知,动摇军心。
况且眼下,“镇远侯”分明镇守在中军大帐之内。
他让叶晋驾着马车先出城,自己则落后一步善后,只状似无意地透露萧陆有位兄长同在侯爷帐前做事,伤重,马车中是其兄长家眷,亦是大夫,侯爷顾念情分,特允萧陆接他们入营一趟。
最后又恩威并施,道此事不可外泄,若有他人知晓,今日当值之人皆去军中领二十军棍。
方才隐约似是听见侯爷近随唤了几声兄长,守城门兵想着这些放下心,当即拱手应是,发誓绝口不言。
*
马车里,姜幼安褪下氅衣,从袖笼中掏出捂了一路盖着东宫印鉴的密函,屈身靠近车内半膝高的火炉,将其投进银白一片的炭中。
火舌瞬间缭绕。
原是担忧城门守兵不放人才备的,如今既然顺利出城,此物便用不着了。
锦盘却不知姑娘何时备了这些,圆溜溜的眼睛不禁瞪大,旋即后怕地抚了抚胸口,幸好姑娘方才没走这步,不然表公子怕是闹得更厉害,那她就更不知该如何劝了。
姜幼安瞧她因这点小事就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原本沉进幽潭的心莫名泛起一丝涟漪,活了些许。
如今没消息或许便是好消息,至少,好过坏消息。
……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进军营,无人稽查,直至萧陆账外才停下。
这么顺利就进入军中,叶晋不免感到意外,想问问顾勺,这才忽然发觉穿在他身上的将军盔甲。
先前只顾忧心萧伍,竟没注意到此处。
顾青树迎上秦晋的眼神,心下一虚,但他更清楚此刻情形已不似先前偶遇弟妹之时,师弟安危不明,在有确切消息之前,此刻中军帐内的李拓必须是“镇远侯”。
所以原先能坦白的事如今却是不能坦白了。
他翻身下马,近前看向秦晋道:“怀化将军看重我,差我办事前特赐了我盔甲与将军令,让我接幸县令时便宜行事。”
“原来如此。”
叶晋眼神轻闪,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顾青树观其神色又接着道:“秦兄,带你们进营帐已是违反军令,我眼下该去找侯爷和怀化将军请罪,师弟的事,我会找机会问侯爷,你们莫要妄动,且在萧陆帐中等候片刻。”
叶晋眼中疑虑这才散了,转而歉疚道:“顾兄,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顾青树扯了扯唇角想露出一个“无妨”的笑,但想到师弟如今生死未明便无论如何都笑不出了。
只勉强安抚道:“都是为了师弟,况且将军信重我,顶多打我顿板子,受得住。”
话落略略拱手,牵起马往中军大帐去。
不过临走前,在无人看得见的地方,他暗暗看萧陆一眼,眼中警告意味明显。
萧陆知道他那一眼什么意思,无非是不准他向夫人透露侯爷的身份,心里霎时就酝起了气。
侯爷都生死未明了,还对夫人死死掩着身份做甚?
直到看见顾青树状似无意来来回回地亮了几次刀刃,萧陆才不得不又气又骇的掩下心思。
侯爷不在,走前便将镇远大将军的印鉴交给了顾老将军。
如今全军上下皆听顾老将军指挥,夫人身后却无依仗,他确实不该在这般境地下透露侯爷身份,否则若致夫人犯险,将来又该如何向侯爷交待?
姜幼安刚刚踏下马凳,便见顾勺身影越行越远,而萧陆看着顾勺背影脸色竟比先前在东城墙下还难堪。
“且先等一等消息。”
她不知萧陆为何会用这副神情看顾勺,但能猜到大抵是跟萧伍有关,故而话音刚落下就又紧声:“一刻,若一刻内没有消息,我便去见镇远侯。”
萧陆听见她的话才敛起神,握紧缰绳应了声是,继而又恢复以往玲珑模样,请众人进帐稍事歇息。
姜幼安却拢紧氅衣道:“不必,就在此处等着。”
萧陆轻怔,心中不禁又被夫人果决坚毅的行事震了震。
其实他去找夫人时并不曾想过让夫人做什么,而是想请暗中守在夫人身侧的十一卫动身。
他们本该暗中随侯爷潜入甘州,保护侯爷左右,只是被侯爷强留在苍鹤城内。
但眼下,他们应当已然跟在夫人身后来到军营了。
*
萧陆营帐离中军帐不远,姜幼安凝神远眺,几乎能将中军帐外的情形尽收眼底。
顾勺进帐后不久,守在账外的一个小卒便入了帐,紧接着不过片息又有两个小卒被传进帐内,继而三个小卒一起出来了,其中两人押着顾勺,一人手中拿着鞭。
守帐小卒的动作很快,眨眼间便将顾勺按在木凳上打。
鞭声响亮清脆,听得萧陆双眼一抽,霎时间对顾青树的气都消了些。
他其实明白,顾将军所行所举皆是为镇远军着想,这也是侯爷走前下的令。
萧陆只是实在不忍心,不忍心看着侯爷处处以他人为先,以镇远军为先,到头来却无一人以侯爷为先。
姜幼安却在这时一言不发的大步走向中军大帐。
有道影子自眼角闪过,萧陆定睛一瞧,心底那股悲凉忽地散了。
幸好,幸好侯爷娶亲了,如今已有夫人惦念他。
这般想着,他大踏步跟了上去。
锦盘早就跟在自家殿下身侧,瞧见身边突然蹿过来的影子本还以为是表公子,待看清是萧陆,她圆眼一眨,不由扭头看一眼叶晋,那双圆眼似是在说:难道表公子又跟殿下置气不成?
叶晋叫她这一眼看得无奈,终是长叹一声抬脚跟了上来。
不然还能如何?
已然是到军营了,表妹要做之事谁也拦不住。
即便是要捅天也由她捅吧,大不了捅破了回长安,让陛下和舅舅来把这破了的
天补上。
反正他是管不了了。
叶晋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想。
中军帐外的小卒半路就迎了上来,奉了令,客客气气地把姜幼安一行人迎进帐中。
顾老将军早早隐去了后帐,儿子那儿实打实地挨了顿打才将身份遮掩过去,他如今身穿三品将军盔甲,着实不宜露面,否则就真没法解释了。
只有李拓临危受命,略显心虚地坐在前帐公案之后。
这几日假扮侯爷已是提心吊胆了,本想着侯爷昨日回来他便能重获自由,不想侯爷却出了意外迟迟未归,而今他还要想方设法的瞒过侯爷夫人。
真是要他的命。
偏偏事关镇远军军心,他断不可在侯爷夫人面前露怯,泄了侯爷身份。
“萧伍失踪一事,本侯已遣人去查,夫人放心,一旦查到消息,本侯定会派人去府上通禀。”
因此顾幺幺等人一入帐,李拓便径直给出答案,想着侯爷夫人解了惑又得到保证,应该能尽快离开军营。
谁料公案之下,姜幼安却定定看着他问:“镇远侯说查,是要如何查?”
李拓双手放在膝上,不禁捏紧膝头骨:“自是派人去甘州。”
原来萧伍是去了甘州……
姜幼安闻言心念一转,继而紧追不放:“听闻甘州守将刑罗这些年一直严令柔然军严防死守,几乎将甘州全境守得密不透风,否则先前侯爷何必只派萧伍一人前往,敢问侯爷想派多少人去,又怎么去?”
李拓听见这话背后顿时惊出冷汗,再看顾幺幺时便忍不住高看她一眼。
怪不得侯爷宁愿入赘都要跟此女成亲,天底下可没几个像她这般有胆识的女子。
可即便甘州情形的确如她所言又如何?那是侯爷!是他们镇远军主帅!不论人是生是死!他们都将不惜一切将人带回苍鹤!
想到此,李拓神色倏然冷下来:“这不是夫人该操心之事。”
到底是军中猛将,他脸色一板,竟还真跟从前冷脸点兵下令的萧无衍有两分肖似。
姜幼安见状却没被吓到,反倒是松了松氅衣下紧紧交扣快要看不见血色的手,让鲜红血流重新流回五指。
到这会儿,虽然还是无法将眼前人跟传闻中那个单枪匹马杀上蓝鸣山,取刑狮首级的镇远侯联系在一起,但她总算在此人身上瞧见一方猛将该有的影子。
默了默,她抬眸看向公案后的人,继续道:“镇远侯应知我从宁州而来。”
即便是侯爷夫人,李拓面对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也有些烦了,只是顾念侯爷夫人终究是为侯爷安危着急才压着脾气道:“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姜幼安凤眸凛凛,盯着镇远侯只觉他越看越不顺眼,但到底掩下不满道:“两年前我途径洛州,曾遇见一位长安贵人,他知我将要前往苍鹤,一时兴起,与我说过一桩趣事。”
李拓眼中的烦几乎要掩盖不住了。
什么劳什子趣事,这跟侯爷安危有何干系?
就连萧陆都有些不明就里,凑到姜幼安身边低声急道:“何事值得您现在说?”
他是相信夫人牵挂侯爷的,可眼下夫人这番言语委实令人匪夷所思,听起来跟侯爷没有半分关系。
直到姜幼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声快且沉地讲出这个故事——
“先仁宗皇后乃是当年甘州守将李德元之女,仁宗皇帝年少潜龙之时曾微服私访去过甘州。
因隐瞒身份整日混迹酒楼赌坊,李德元便以为仁宗皇帝是长安不学无术的勋贵子弟,不准仁宗皇帝与其女来往,甚至动兵将隐瞒身份的仁宗皇帝一行人赶出了甘州城。
但仁宗皇帝不死心,竟就在苍鹤住下,且挖了条密道,隔三差五就潜入甘州城寻皇后见面……”
李拓腾地站起,双眸倏睁,骤声询问:“那人可曾提起当年仁宗皇帝住在何处?”
仁宗皇帝与仁义皇后伉俪情深,登基前的确在甘州、云州两地住过数年。
否则当年废王姜城便不会有机会继承李德元老将军衣钵,镇守甘州。
故而李拓、萧陆、藏在后帐的顾老将军、甚至账外刚挨完板子一瘸一拐走到帐帘前的顾青树等闻此消息心中皆燃起希望,却又不敢希望。
江山斗转,日月星移,那毕竟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
即便侯爷夫人字字为真,当年宅邸也未必还能找到……
姜幼安紧扣半晌的手又动了动,待再次感受到血流涌动的涨麻,才目不转睛地盯着镇远侯,似要看透他全部心思般凛然开口:“他提过。”
“当年仁宗皇帝所居府邸,正是如今的——镇远侯府。”
第55章
他的娘子一袭青衣,身姿绰……
已是卯时,天色却仍晦暗如夜,黑云乌泱泱压境,似有遮天蔽日之势。
叶晋撩开一角车帘,视线刚向窗外探去,便被寒风先袭面门险些眯了眼。
风雪愈来愈盛了,但护送他们回医馆的守备营精兵似乎早对这样寒冷的天气习以为常,马蹄迎雪飞扬,任由寒霜割面亦不曾慢上半分。
他落下帘,看一眼强打精神戒备的锦盘和沉默一路的殿下,抿紧唇低声:“我以为表妹不会愿意回来……”
说的是早前中军大帐内发生的事。
姜幼安借长安贵人之名向镇远侯透露皇室秘闻,给镇远军潜入甘州指了路,不想转头竟就被镇远侯遣兵护送回医馆。
名为“护送”,其实说监禁围堵更为妥当。果不其然,马车在顾府门外停下,两列精兵却丝毫没有折返回军营的意思,而是纷纷下马,左右出动,瞬间便将医馆围得水泄不通。
“夫人,请下马车。”
外头传来兵卒格外客气的喊声。
但姜幼安心里清楚,放软的姿态只是表面,手里那柄硬刀才是这群兵卒的真正面目。
她看向叶晋,这才低低回了他刚才问的话:“只要他们能将人带回,我没什么不愿意。”话落弯腰起身。
锦盘已在车门前等候,见状手脚麻利地掀开厚毡推开车门。
驾车军卒早将马凳放妥了。
姜幼安提步踏下木阶,神色平静地走回府中,仿佛真如她所说,没什么不愿。
叶晋紧随其后跳下马车,看着表妹从容离去的背影不禁疑惑:难道真是长大懂事收敛了不成?
府中,锦月和三娘在门房守了一夜,听见动静,急忙赶来门后起栓开门,待瞧见殿下毫发无伤的回了府,两人俱是大松一口气,也顾不得问其他,只一左一右地迎上来,径直跟在殿下前行。
锦盘跟在三人身后。
叶晋遥遥看着几人身影穿过垂花门,这才转身招呼此次奉令的齐阳齐校尉,邀他进府中稍事歇息。
但齐阳婉拒了他的好意,言道军令在前,不可懈怠,坚持守在顾府门外。
既如此,叶晋便不再劝了,进了医馆,招来昨日回医馆的几个小学徒,让他们多熬些驱寒汤给守在外头的军卒送去。
待把这些琐碎事都办好,他才进内院来找姜幼安。
正房左右无人伺候,想来是又去了书房,叶晋凝神趋步而来,果然见锦月和顾三娘守在书房外。
廊檐四处却不见锦盘身影。他心中一紧,不由看向锦月问:“锦盘呢?”
锦月似是猜到他在担心何事,垂眸轻回:“表公子莫忧,姑娘念她幸苦,让她回房小憩了。”
叶晋闻言微松口气,不是表妹偷偷派锦盘出府就好,想着走到门前轻敲两下,温声劝道:“表妹熬了一宿,不妨也回房歇息片刻。”
书房里,姜幼安刚刚凭借记忆在宣纸上画出当年仁宗皇帝悄悄潜入甘州寻仁义皇后的密道图,闻言不禁扬声:“表兄且先进来。”
话音刚落,叶晋便推门而入,关上门,而后才转过身走到书案前看她,眼中尽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无奈:“表妹还有吩咐?”
姜幼安将手中的密道图折好,推至他身侧:“我知表兄忧心何事,所
以才提前备下密道图。若是顺利,从镇远侯府密道穿行,往返甘州最多需要一日,但若寻路不顺,最迟傍晚,镇远侯定会遣人到医馆,再让我仔细回想回想贵人之言,届时便劳烦表兄设法,将此物送到县令府。”
“交到幸远之手上?”
叶晋问着,心中已有计较。
幸远之是幸寺卿的胞弟,应是可靠之人。
表妹为救萧伍费心劳神本无可厚非,亦未自乱阵脚为救萧兄弟便不管不顾的涉险,他似乎的确可以放心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太阳穴却突突跳着,促使他心神不宁,不由多问一句:“若幸远之怀疑此物出处,不敢信呢?”
姜幼安淡声:“不会不信,上头已然盖好东宫印鉴。”
叶晋却因这话大惊失色,险些要吼出来,话到嘴边才让理智拽住,强行压低声音道:“表妹莫要胡闹!”
话落“哗”一声将刚拿到手中的宣纸拍上书案,显然气极。
姜幼安却凤眸凌凌,声若平常:“表兄,你以为镇远侯为何会派萧伍孤身潜入甘州?”
叶晋闻言却抿唇不语,眉心拧得极紧,似是已被她气得不愿再说半字。
姜幼安并不恼,只是忽然压紧声线,字音低哑如清贵少年:“甘州虎狼之地,若是想刺探军情,仅派一人前去无异于石沉大海,丝毫泛不起波澜。镇远侯看中萧伍,没道理让他白送性命,此番令其犯险,定是交给他一件极重要的事要他办成。”
听见这番话,叶晋眼神终于动了动,目光可算是“大不敬”地紧紧看着姜幼安神色,像是要分辨她话中真假:“什么极重要的事?”
姜幼安沉声:“或许能令镇远军早日收复甘州也未可知。”
否则,近日这番动静究竟为何呢?长安远在天边,鞭长莫及,镇远侯若意在勾结柔然反叛,合该隐秘行事,可他如此大张旗鼓,大费周折,那便只能是为“战”了。
眼下镇远军城外操练叫嚣或许是障眼法,但若她猜得没错,萧伍真将那件极重要的事办成,那东城门外的操练恐怕便不再是障眼法,而是一支出其不意直攻甘州的先锋军。
叶晋早已讶然,看眼桌案上纸页磨损严重的《六韬》,心底不禁暗暗喟叹:不知殿下究竟翻了多少遍,如今这番分析军事,抽丝剥茧,字字有理,他竟找不出半句反驳之语……
思及此,他神色微敛,视线重新落回书案上的密道图,斟酌许久才将其拿回手中,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东宫印鉴出现在苍鹤,表妹便要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姜幼安身上的氅衣早在进书房那刻便褪去了,此刻双手无处遮掩,泛白指尖尽显无疑:“我明白,到时皆听表兄安排。”
她声音又放轻了,若夜莺低吟。
叶晋便明白表妹这是以顾幺幺的身份做了允诺,不再多言,将密道图收进怀中。
*
姜幼安原本猜测若进展不顺,傍晚时分镇远侯便会遣人来找她。
但她显然高估了镇远侯的耐心和头脑,辰时刚过,他竟率兵带着萧陆亲自跑来医馆,神情又急又怒,要带顾幺幺直接去镇远侯府,直说什么她看着密道或许就能想起更多。
萧陆则在一旁又是安抚又是劝慰,想法却是与“镇远侯”一致,同样希望顾幺幺能跟着一道去镇远侯府。
当真是关心则乱了。
但凡静下心想想,便会想明白她只是从贵人口中偶听密事罢了,哪里能帮他们探密道?
不过姜幼安还是带上锦盘跟他们走了一遭。
原因无他,只有让镇远侯冷静下来,他手下那些人才能更快抵达甘州。
如此,萧伍生还的可能就能更多一分。
临走前,叶晋将姜幼安送上马车,意有所指道:“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妹婿不会有事,表妹切莫太过忧心,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姜幼安知道表兄是想说“密道图”他会安排妥当,轻轻点头,以作回应。
她一走,守在顾府前后的兵卒顿时少了一半。
叶晋安排人送密道图就更方便了。
与此同时,“镇远侯”带众人往东行,一路快马疾驰不停,不过半个时辰便抄小道来到镇远侯府。
马车颠簸不堪,车帘晃动的厉害,锦盘紧紧护在姜幼安左右,杏眼瞪圆,是全神戒备的模样。
姜幼安偶然窥得山色,却觉外头风景有些熟悉,掀开一角车帘去瞧,才发现他们走得竟是祁山松林的路,白雪压枝头,入目一片苍茫,唯有铁骑踏过震落簌簌白雪之时,方能瞧见一抹灰扑扑的绿。
并不鲜活。
她压了压凤眸,落下帘。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紧接着外头传来萧陆略显急切的声音:“长嫂,快请下车。”
姜幼安还是第一次听见萧陆这般唤她,有些怪,这称呼听来更显敬重,亲近却不足,似在中间跟她划了条线一般。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如今她无暇细究,只想尽快找到萧伍。
姜幼安走下马车,抬眸望一眼门匾,上头所书却不是“镇远侯府”,而是一行闲笔——“坐山望泉”。
她对这四个字并不陌生,不过是当年仁宗皇帝随手题的,在娶仁义皇后之前,他老人家并无吟诗作赋的雅兴。
“此处是后门?”姜幼安转头看向萧陆,话音虽是在问,但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说话时回头望向山下,就将当初萧伍带她赏的那道月牙似地清泉尽收眼底。
不想那汪清泉竟是活的,水流粼粼,清波荡漾,哪怕寒冬猎雪冷风硕硕,它亦如夏日。
“是,能省许多脚程。”萧陆当即回道。
“嗯。”姜幼安淡应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径直抬脚跨入府中:“那就快些走罢。”
走后门车马或许是省了许多脚程,但往密道去却要费些功夫,仔细算起来,甚至比走正门更慢。
镇远侯在前头领路,步子迈得很快,姜幼安余光瞧其一眼,心中郁气愈盛,此人是对自己的府邸不熟还是故意拖延时间要害萧伍?总不能真要反叛……
她无声看一眼锦盘,示意她小心戒备。
锦盘会意,精神瞬间绷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前方一左一右的李拓和萧陆却仍未发现此事,两人都太过急切,只一心想要尽快将人带到密道所在之处。
约莫两刻,直到瞧见守在藏书阁外的顾老和顾青树,李拓和萧陆两人才总算缓了口气,但脚步却一刻不停,甚至更快了些,匆匆将人领至藏书阁廊下。
顾老将军和顾青树在等候间隙便换过装束。
瞧见众人,顾老将军和顾青树先向李拓拱手作揖:“侯爷。”
而后顾青树便看向后头的顾幺幺,着急道:“弟妹,我等找了半个时辰才找到密道入口,可进去后却发现密道分路甚多,不知哪一条能通向甘州,劳弟妹再好好想想,长安那位贵人提起此事时可还说过别的什么话?”
“顾师兄可否帮我备纸笔来?”
四周皆是镇远军,姜幼安远眺一眼依山而建的庑廊,提步迈入藏书阁时不禁压紧了眸:“那日贵人确实与我说过不少话,但实在过去太久,我亦不知他哪句话与密道有关,哪句话又与密道无关,不如试着写下来,由你们看着分辨。”
“也好。”
顾青树丝毫不曾起疑,挥手叫来兵卒,让他去别处寻纸笔。
藏书阁他们先前已然全搜过了,并无可用的纸砚笔墨。
姜幼安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镇远侯,此处是他的府邸,拿个笔墨怎还要兵卒茫然乱寻?
她愈发觉得不对了。
正凝眉想着该如何询问,不料那厢顾老爷子竟忽然走到她跟前,看似安抚小辈地道:“能忆起侯府中有密道已是帮了萧伍大忙,旁的事即便想不起来,也莫要苛责自己。”
姜幼安抬眸看向顾老爷子,一时不明其意,便未作声。
这时锦盘似是察觉到什么,向前趋半步,杏眼怒睁扫视众人,一脸不好惹地挡住自家殿下,说话也直白:“是你们已在苛责姑娘,若非为了姑爷,
姑娘才不会跟你们来此处。”
此话一出,顾老爷子、顾青树、李拓和萧陆俱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报!苍鹤县令幸远之求见,言有要事上禀——”
“报!笔墨纸砚已寻到——”
两名军卒几乎同时跑来藏书阁,一前一后报上两件事。
姜幼安听见这两声“报”心底微微松口气,总算幸远之来的及时,她要的笔墨纸砚应是用不到了。
不想此时,密道里却忽然响起打斗声。
里头仍有军卒在探路,姜幼安眸光微凛,匆匆走去自中间裂开的书架旁,定睛瞧向黑漆漆的甬道。
然而打斗声竟蓦地停了,继而里头传出一声似惊似喜的呼声——“侯爷!”
李拓闻声飞快跑来,正要探进甬道,霍然瞧清自长长黑暗里缓步走出的人影,那不是侯爷还能是谁?
他一喜,急急奔进甬道迎人。
可萧无衍眼中却只看得见顾幺幺,黑眸灼灼,瞬也不瞬,他的娘子一袭青衣,身姿绰绰,似在等他。
姜幼安的心早就嘭嘭跳起,甬道里的人影漆黑,她其实根本瞧不分明来人是何模样,脚步却已不受控制地迈进甬道,与他靠得越来越近,直到一点一点窥见容颜,她一顿,继而忽然飞奔,身子紧紧撞入他怀。
“幺幺……”
似乎不是幻觉。
萧无衍低喃娘子闺名,感受她紧紧扣住他腰腹的手,鼻尖闻见她淡淡发香,薄唇轻触她侧颈肌肤,柔软,香甜,轻轻碾磨,果然能解渴。
真的是娘子……
他凝神思索,良久终于确认事实,脑中紧绷的弦一松,轰然向前倾倒。
第56章
偷偷报信
这一日,天几乎没怎么亮过,阴雪缠绵盘桓,直至夜深才停。
镇远侯府依山而建,占据半个山头,庭院之间相隔甚远,错落有序。原本围在侯府各个角落的镇远军军卒大多都撤回了军营,只余数十人轮流值守,巡视侯府,护卫安全。
姜幼安守在病榻前,泛凉指尖轻轻扣着萧伍骨节消瘦的手。
这才几日?明明成亲那日他的手还结实有力,如今却快要摸不出分毫薄肉,不知他究竟瘦了多少,也不知他在甘州究竟经历怎样的危险,竟然浑身新伤盖旧伤,尚未结痂便又被利刃刺透皮肉……
幸好,总算活着。
姜幼安双眸紧锁,看着男人苍白脸色,扣着他指节的手不自觉用力。
“姑娘,表公子和锦月姐姐来了——”
直到耳边忽然传来锦盘说话的声音,姜幼安猝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两只手无端加重了力气,不禁一松,仓促起身走去屏风外。
锦盘在房外屋顶守着,方才瞧见叶晋和锦月将要走近院落才跳到廊下禀报。
姜幼安自房内走出,正好看见萧陆带着两人走进院中。
这间院落靠藏书阁最近,同样也靠近镇远侯府大门,表兄和阿月比她预想中来的要快些。
她敛敛神,走到三人跟前,先支开萧陆,让他进房看萧伍去了。
萧陆求之不得,早前夫人给侯爷看伤时他便想守在侯爷身旁,不想夫人却让他下山去医馆报信,彼时侯爷昏睡,身份未明,他只好照办。
眼看萧陆迈进屋中,叶晋维持一路的好脸色瞬间消失,转身看向姜幼安沉眉低声:“早知如此,我当时无论如何都该拦住表妹……”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若是他坚决不同意,若是“镇远侯”能沉得住气没那么早去医馆寻人,那封暴露表妹藏身之处的密道图便不会送去县令府。
姜幼安闻言眸光轻闪,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事已至此,悔之晚矣,只是后面的事就劳烦表兄费心了。”
这是在说撤离之事,一旦东兴侯的人现身云州,他们必须在一日之内抹掉殿下所有痕迹。
叶晋闻言深吸口气颔首,顿了顿,继而才问:“萧伍伤势如何?”
姜幼安拢紧双手:“失血过多,还在昏睡,但我能养……”
话未说完,屋内突然传来萧陆呼声:“醒了!太好了!兄长醒了!”
她立时止住话,转身匆匆回房。
*
萧无衍醒来,入目第一眼便是玉青色帷帐,旋即确认自己身处陌生地界。
这般想着,即便转头就看见萧陆惊呼大喊,他也仍认为自己昏迷前见到娘子的事乃是幻象,不由强撑起身,嘶声吩咐萧陆:“备马,我要回医馆……”
虽不知如今是何时辰,但他知道自己已然迟了,他分明答应娘子不会错过与她共度的第一个上元节。
姜幼安急奔穿过屏风,听见这话,脚步却是一顿,早前因为太过担忧才压进心底的气瞬间不讲道理的卷土重来,甚至更盛,理智都快要压不住,开口时声音不自觉泛冷:“回医馆做甚?再有半个时辰,都要正月十七了。”
萧无衍闻声抬眸,黑眸定定,望着顾幺幺身上那袭青衣,原本模糊不堪的记忆瞬间回笼。
他没看错,那些记忆不是幻象,娘子当真来接他了。
“出去。”萧无衍忽然转头低训一声萧陆,旋即人便一动不动了,抓着床柱的大手青筋暴起,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稳住身形不倒,只那双黑眸又瞬也不瞬地望向顾幺幺,仿佛是在无声求她过来。
萧陆冷不丁被斥,顿觉冤枉,可触及侯爷冷厉神色,他当即什么都不敢说了,忙低着头应是快步退下。
叶晋本欲进屋探望,见此情形脚步一停,索性等在门外。
关门声很快响起,姜幼安迎上萧伍眼神,总觉得自己又回到在黑暗甬道里抱住他那一刻。
原本坚硬如山一样的人轰然失力,倒在她身上,险些便将她压得喘不过气,甚至眼下只是一想,她的呼吸竟就变得急促,五指控制不住的用力聚拢,指尖霎时泛白。
明明还在生气,可姜幼安却忽然叫他看得说不出任何气话,反而趋步走到床边,两只手紧紧抓住萧伍手腕,感受到他皮肤下起伏跳动的脉搏,呼吸才似顺畅了些。
“娘子……”
萧无衍紧抓着床柱的手这才松了劲,转而抱住顾幺幺,薄唇轻吻了吻她额角碎发,而后才扯了扯早已干哑涩滞的喉,喃喃低声:“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认错认得这般快又这般诚恳,如今又受着重伤,姜幼安确实心软了,不舍得再跟他说重话,可若就这样揭过不提,她心口却又堵得难受,满腔恼意无处可泄。
蓦地,她低头扒开他身上中衣,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肉。
萧无衍霎时闷哼,抱着顾幺幺的手却越箍越紧,不肯松半分。
姜幼安咬了很久,几乎快要咬破皮才松口,低眸看一眼迅速变红的口齿印,继而仰眸看向萧伍眼睛,凤眸微红,愤愤道:“日后若还敢行这等险事,我就不要你了。”
萧无衍闻言黑眸却一黯,顿了顿才道:“幺幺,我答应你,待将这回的事办妥,以后绝不会孤身犯险。”
姜幼安一听便觉不对,倏然松开他手腕:“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要返回甘州不成?”
萧无衍未语,他回来太迟,让娘子知晓他去甘州已是意外,断不能让娘子再知其他险事。
然而他不语便已是给了姜幼安答案,眼底湿意顿时被强行敛去,她低眸咬了咬牙,忽地挣开萧伍怀抱,欲要起身:“你刚醒,好生歇着,我去看药熬好了不曾。”
萧无衍却竭力拽住她手腕,仰眸深深望着她,似是不想让她离去。
姜幼安已然站起,凤眸凝着虚空,一手去扯他的指节:“今晚我宿在院里东厢,夜里你若感到不适,便让萧陆去唤我。”
萧无衍的手指一个个被扯开,分明不愿,却只能放手,只能看着顾幺幺的衣袖自他指尖滑过,毫不停留。
院外很快响起顾幺幺低低嘱咐萧陆的声音,但听不真切,萧无衍凝神听着声响,手在半空中停滞许久,末了终是苦笑一声,无声垂落。
他既无法留下,又有何资格不让娘子
走……
*
找到萧伍之后,只有顾老将军回了军营,李拓身为“镇远侯”理所当然应当留在侯府,顾青树则是因受了鞭伤,出行不便,被“镇远侯”特允留在侯府就寝。
傍晚时分,军卒又将一名军医送来了镇远侯府,此时正与姜幼安、萧伍两人宿在同一院落。
所以姜幼安其实知晓,今夜自己不会再踏入萧伍房中。
院落里的东厢房却还不曾收拾,不过这倒正合她意,进屋后唤来锦月,让她和锦盘两人去找侯府管事,以取褥枕之名暗中探一探镇远侯的虚实。
如今府中虽只有几十兵卒,不足为惧,可今日发生的事还是让姜幼安觉得奇怪。
这座府邸父皇已赐给镇远侯四年,他即便不常回府,也不该比她这个只看过图纸的人还不熟。
约莫两三刻后,锦月和锦盘便抱着干净的褥枕回来了。
关上门,锦盘走来床前铺被褥,锦月则借着声响低声向姜幼安禀道:“姑娘,那老管家说,宅子赐给镇远侯四年,除了第一日镇远侯命随从将圣旨送回府中之外,此后便再没有人来过此地。”
“今日镇远侯突然回府,还带着一大群兵卒,那老管家还吓了一跳,至今仍心有余悸。”
话说完,锦月便从锦盘手中接过铺床褥的活,让她过来继续回禀。
“按您吩咐,路上途径院落时我悄悄翻进去看了看,房中布满灰尘,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不仅如此,府邸里的仆从也很是懒散,捧高踩低,不过是取两套褥枕,竟有大胆奴仆向姐姐索要她手上玉镯,还是她动了武才将那奴仆吓老实了。
只是回来路上姐姐千叮万嘱,让她不要说这些琐事烦扰姑娘,锦盘这才没提。
姜幼安倒是没想到那镇远侯竟真是没回过这府邸,不由一阵哑然。
但这是好事,无心之失总好过故意为之,至少不用再担心他会对萧伍不利。
直至此时,那根在姜幼安脑中紧绷许久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褪下氅衣,双手血色总算如常:“既如此,你们也下去歇着,萧伍那里有萧陆和军医在,不用我们担心。”
后面这半句不知是说给她们还是说给自己的。
锦月这会儿已经铺好了被褥,闻言看一眼锦盘,暗示她不要乱说话,然后才福礼应是,带着锦盘退出东厢房。
叶晋刚进萧伍房中看过他,此时出来瞧见锦月和锦盘两人也从表妹房中走出,不禁抬脚走到她们身边,低声询问:“我看萧伍应是能走动,表妹可有说何时带他回医馆?”
锦月轻轻摇头,道:“表公子,且让姑娘在此歇一晚,自上元节那日清晨醒来,姑娘几乎不曾阖过眼。”
叶晋闻言神色微紧,他也担心表妹身体撑不住,可如今情形不似往日,让表妹宿在镇远侯府实在风险太大。
他虽未明言,但锦月看他神色似乎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嘀咕:“不管什么事,总没那么快……”
叶晋听懂了,默了默,终是没再提让姜幼安尽快回医馆的话。
是了,总没那么快,盖着东宫印鉴的密道图晌午时分才刚刚送到幸远之手上。
即便真有东兴侯的人探得此消息,长安远在千里之外,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月功夫。
*
夜色静谧,约莫半刻后院落东厢房和正房中的灯火先后熄了,锦月和锦盘就近宿在东厢房的耳房里,两人轮流值守,以便随时听候姑娘传唤。
叶晋后来则被萧陆带进军医房中,找了张榻,凑合睡了一晚。
不过他心中有事,并未睡熟,后半夜还听见顾兄来院子里找萧伍的声音。
顾勺动静大,一进院就高喊了一声,叶晋本想出去见他,但刚要打开房门便瞧见镇远侯也来了,他脸色不禁一沉,又将房门紧紧阖上。
叶晋这会儿看见他就有气。
堂堂镇远侯怎可那般沉不住气,但凡他能多点耐心,多在藏书阁密道中寻上半个时辰的路,表妹今日便不必犯险!
与此同时,正屋之中,萧无衍看着李拓呈上那张盖着东宫印鉴的密道图,神色却是骤然冷厉。
东宫怎会知晓他被困甘州的消息?
此物又送得这般及时,难道太子……他黑眸晦暗,思绪一收即回,似是不愿往深处想,亦未当着李拓和顾青树的面提及此事,而是低声吩咐:“带我去藏书阁。”
顾青树闻言一惊:“现在?师弟,你重伤未愈,还是好好歇几日,就算要探密道,等你养好了伤再去也不迟。”
萧无衍却沉眸:“没时间耽搁,必须立刻动身。”
顾青树还想再劝,然而触及师弟不容置喙的眼神,他顿时讪讪闭口,忍着屁股疼扶师弟起身。
萧陆默默在一旁伺候着,这次总算学聪明了,在送自家侯爷跟顾将军走出院门后,转头就悄悄来到顾幺幺房外敲门:“长嫂,你睡了吗?”
第57章
所以他要绑着她了
藏书阁外,簌簌山风卷起本已归尘的皑皑白雪,雪花被藏书阁与山壁之间的风口裹挟着凌空飞扬,始终无法坠落,从高处望去,仿佛今夜的雪仍未停。
萧无衍一袭黑衣,袖口紧束,箭步如风迈入阁中,衣摆猎猎作响。
藏书阁内有兵卒把守,瞧见侯爷前来,领头的百夫长陈刚和元六不由瞄一眼门后,确认侯夫人没在才率众人上前一步,拱手见礼:“侯爷。”
众人声音听来莫名谨慎。
原因无他,只是侯爷早有吩咐,在夫人面前不可暴露他身份,可白日在密道里碰见侯爷时太过激动竟不小心喊漏了嘴,幸好李将军及时走进密道将此事遮掩过去,这才没让侯夫人起疑。
萧无衍闻声淡淡颔首,幽深黑眸沉盯书架暗门:“打开密道。”
话落默了一默,又紧声吩咐:“取笔墨纸砚来。”
陈刚和元六连应两声是,两人配合默契,一人率兵去开密道门,一人则去藏书阁南边窗前的矮几上端来笔墨纸砚。
顾青树两手扶着屁股后腰,一瘸一拐地跟进藏书阁,见状不由道:“还以为弟妹要的笔墨纸砚用不上了,师弟这是要作何?”
这时萧无衍已然走到密道暗门旁的书案,上头布满尘埃,一看便知许久无人清扫,他似是想到什么,眉心顿时冷蹙,叫来李拓:“明日将府中下人遣散,让萧陆另请仆从管事。”
李拓瞅一眼四处都脏扑扑的藏书阁,拱手应是,而后径直走到桌前甩开广袖擦桌子。
萧无衍终于抬眸看向顾青树,不答反问:“幺幺为何要用笔墨纸砚?”
方才在路上顾青树和李拓已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一告知,其中自然包括顾幺幺去营中找人,说出“镇远侯府或有密道可通往甘州”一事,但顾幺幺为何会被带来镇远侯的因由却还未说到。
耳边似乎又响起锦盘姑娘的斥责,顾青树脸上不禁又闪过一阵青白:“当时我等太着急,便将弟妹请来了侯府,想让弟妹再想想长安那位贵人是否还说过与密道有关的话……”
说到后面,自知有愧,向来生若洪钟的莽汉渐渐气势全无。
萧无衍神色本就沉冷,此刻听见这番话,一双黑眸几乎快要凝出冰来。
李拓忽觉遍体生寒,若是侯爷眼神能放刀,他跟顾青树现在恐怕已被扎成筛子,顿时跪地请罪:“侯爷!是末将的错!是末将去医馆请来夫人!末将甘愿领罚!请侯爷降罪!”
罚?如何罚?不管是李拓还是师兄,所言所行皆是因他,即便要罚,也该让娘子罚他才是。
萧无衍唇齿紧绷,胸膛起伏不定,好一会儿才压下浑身疼意,双手撑住书案,看向李拓沉声:“起来,本侯自会去向夫人请罪。”
侯爷竟不罚他?
李拓闻言诧异抬头,同时心底忍不住愧疚起来,侯爷性情惯来宁折不弯,从不向人示弱,如今却要为他向侯夫人低头认错……
他忽然站起身,一脸坚毅地举手起誓:“侯爷,末将日后定会将侯爷夫人视作您一样敬重,绝不会让任何人冒犯夫人!”
见李拓这般,顾青树似是被鼓舞,急忙一瘸一拐地跳到书案前想要像李拓那样起誓,只是他刚要开口,藏书阁外却忽然传来动静——
“……长、长嫂,您走慢些……”
是萧陆,微弱随风断断续续地随风飘进藏书阁。
阁内众人神色骤然一凛。
而
藏书阁外,姜幼安形色匆匆赶至此处,却在离阁门只有半条廊道距离时突然止住脚步。
萧陆以为夫人是终于听进去他的劝阻,当即跟着止步,又是一阵连声开解:“长嫂,当务之急是先劝住兄长,让兄长留下来养好身体。”
“您待会儿可千万别跟兄长置气,一切都等兄长身子大好了再说,到时候再惩治兄长您也能少些心疼不是?”
他一番话说得玲珑,姜幼安脸上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仍然冷得让人望而生寒。
只是她脚步的确再不曾往前,而是侧过身,望向裹挟在藏书阁和山壁之间那团似飞瀑般的雪幕,凛凛开口:“去看你兄长是否还在阁内,若在,便请他出来。”
萧陆未觉有异,点点头,连声应好跑进藏书阁。
姜幼安心底却还藏着半句未说出口的话:日后若还敢孤身行这等险事,我就不要你了。
这是萧伍醒后她在气头上对他说的话,亦是她此刻心中所想,倘若他当真一言不留便离去,那他们二人或许也该缘尽于此。
萧无衍自藏书阁内走出,远远便瞧见娘子身影,她仍着那袭青衣,亭亭玉立乌发轻垂,鬓间挽着一只丹桂式样金钗,钗上绯红玉蕊晶莹剔透,灼灼夺目。
明明是与在甬道口接他时一样的装束,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没由来一紧,仿佛已然看见娘子背过身离他而去。
萧无衍不禁疾步,及至顾幺幺身侧,双臂自背后将人紧拥入怀。
他什么都没说,可他箍在她腰间越来越用力的双手已将自己心绪展露无遗。
姜幼安感受着周身迅速被他包裹的气息,鼻息轻喘,似是终于舒了口气又似是轻叹,良久才淡声道:“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会去甘州,对么?”
萧无衍呼吸微顿,一时未作声,下颌却贴住顾幺幺后颈,埋首低声喘息。
姜幼安知道他身子还未好,眼下只怕是在强撑,心里不禁无声又叹了叹,垂眸抬手,温热手心覆上他环在她腰间、被寒风吹得冰凉的手腕上,低声道:“既然心意已决,那便去吧,我不拦着。”
萧无衍没想到她会同意,眸底不禁闪过一丝惊讶:“娘子……不气?”
他声音嘶哑地似被风割过,姜幼安听了只觉得心疼,不由转过身,看向他被廊道灯火氤氲出一层暖光的黑眸,唇角轻轻勾了勾:“已然气过了,你此去甘州,前路艰险,我总不能让你心有挂碍。”
况且,萧伍在成为她夫君之前首先是他自己,潜去甘州既是他已经决定好要走的路,她又何必做他拦路石?
就像她,若只是顾幺幺,是他的妻子,定然不舍他去犯险,可她还是姜幼安,有这样冒死潜入甘州为大燕求安定的臣民,是国之幸事,她便不能不舍。
“何时启程?”
她掩下神思,低头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道:“我可行针为你减轻痛楚,表兄来时也带来了我的药箱,里头有上好的金疮药、止疼丸,一会儿让萧陆去拿,你也都带上。”
“娘子,你抬头看我,唤我一声夫君。”
萧无衍却并未因她的宽容体贴而放心,反而黑眸凌凌,盯着她低低垂着瞧不清神色的脸,紧声诉求。
姜幼安凤眸轻颤,轻吸口气,默了好一会儿才抬眸看他,弯起泛红眼尾:“夫君。”
萧无衍霍然低头,薄唇紧紧咬住顾幺幺尚未闭合的檀口,发了狠般重重碾磨,舌尖不容拒绝地探入深处,迫使她仰头与他纠缠。
仿佛他方才一声一声听进耳里的不是顾幺幺对他的关切,而是字字饯别,是顾幺幺要狠心与他割舍。
姜幼安明白他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凤眸微闭,双手抵在他胸前顿了顿,须臾才攀上他的肩,踮起脚,只当这是两人之间最后一吻,唇齿轻磨回应。
萧无衍霎时侵入得更凶,双臂禁锢她的腰身,手中用力,似要把她嵌入身体。
他箍得太紧,姜幼安很快便呼吸不畅,攀在他肩上的手不由轻捶。
萧无衍这才猝然回神,幽深黑眸轻闭,待再睁开时眼底疯狂已被他压下。
只是他的神色仍然晦暗,双手禁锢顾幺幺的力道微松,唇舌却纠缠更狠,直卷到顾幺幺控制不住低吟出声,双眸含泪,他才慢慢放缓这道吻,薄唇温柔地舔舐她的嘴角,一下一下,将她的呜咽都含入自己口中。
他新婚之夜都不曾吻得这般过分。
姜幼安重重喘息着,只觉唇舌间没有一处不发麻肿胀,不知缓了多久才仰着一双泪眸低声控诉:“这是在外面……”
话一出口却似娇吟,她脸色一红,双唇倏然紧闭,原本想斥责萧伍太过分的话全都咽回腹中。
还说什么?这般模样出声,不像斥责,反倒像闺房情趣欲情故纵似的。
然而即便她露出这副娇嗔模样,萧无衍也仍不敢松懈,箍在她腰间的手转而去握她的柔夷,与她十指紧扣后才低眸:“今夜还不走,只是先探密道。”
“我自甘州跌入密道时并不知密道竟通往侯府,完全是误打误撞才寻到藏书阁出口,所以之前在密道中听见走动声响,我还以为是柔然军在寻我,便将从甘州带来的半分舆图藏在了甬道里。”
但他那时意识已不太清晰,全凭直觉循着密道暗流而走,醒来后又从东宫送来的密道图中发觉密道中分路甚多,这才急着来密道将舆图找出。
九卫将他推入密道时已将甘州别院内的密道入口毁了。
可当年建造此密道之人心思缜密,出入之地皆不止一处,如今柔然军既已知此事,定会全力搜捕找到其他入口。
况且,甘州城内的百姓已不能等。
思及此,萧无衍攥着顾幺幺的手走向藏书阁,看似询问却不容拒绝地道:“娘子若是愿意,可与我一起寻舆图。”
姜幼安闻言低头看一眼他的手,瞬间明白他的心思。
萧伍口中舆图既然藏在靠近藏书阁的密道中,那么寻图一事就不算危险,所以他要绑着她了,不愿让她与他割离。
第58章
“坐好,别乱说话”……
姜幼安的目光落在他青筋涨起的手背上,指肚在他掌心里轻轻刮动,想抽离,却迎来萧伍更加用力的禁锢。
她视线微顿,眸光划过他劲瘦身躯,转而落在他紧绷冷峻的侧脸,手指终于不再动作。
其实她也分不清自己如今心绪,只是想,如果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段相处时光,不如就遂他心意。
藏书阁内,众人正翘首以盼地望着阁门,既好奇侯爷跟侯夫人交谈得如何又暗自祈祷侯爷可千万别带侯夫人进藏书阁,不然他们又得演。
尤其是李拓,这段日子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是真不想在扮侯爷了。
然而李拓显然要失望。
人未至影先来,当竖在藏书阁门侧的两盏青枝连理灯拖曳出两道纤长人影,他面上一苦,当即收回视线,伏案于桌,兢兢业业地照侯爷吩咐描摹起东宫那副密道图来。
另一厢,萧陆脸上则露出喜色,双手一抄迎到门前:“长嫂,兄、兄长。”
毫不意外的,他遭了侯爷冷眼。
但无所谓,只要夫人能将侯爷劝下,别说冷眼,就是再被侯爷罚跑两趟苍南山他都不怕。
这般想着,萧陆一脸希冀地望向夫人,没承想下一瞬却希望落空。
只见侯爷带着夫人径直走到李将军面前,冷不丁沉声开口:“我伤未愈,请侯爷应允幺幺做随行大夫,与我一同进密道。”
萧陆顿时惊瞪双眼:什么?他莫不是听错了?怎么夫人不仅没劝住侯爷还要跟侯爷一
起进密道?
而在他惊讶间隙,李拓已经颔首答应了,像模像样地轻咳一声道:“也好,顾大夫医术了得,有她随行,本侯也放心。”
见镇远侯爽快应允,姜幼安则收敛心神,看向萧陆道:“劳烦去寻我表兄,将药箱取来。”
萧陆满脸不愿,可木已成舟,他也只能听命,不由叹气应是,浑身颓唐地离开了藏书阁。
他走后,阁内众人各行其事。
李拓继续伏在案前描摹密道图,密道早已打开,顾青树和陈刚、元六等人守在暗门前正在为进入密道做准备。
姜幼安毫不遮掩地环视藏书阁,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南边窗前那一列矮几前,而后反手挽着萧伍走过去,道:“我先为你行针。”
话落撩开氅衣一侧,一手将掖在腰间的银针包取下一手在萧伍掌心里抽了抽。
可萧无衍还是不肯放开她,人虽然听话顺从地按她吩咐坐在矮几前,那双桃花眼却固执地粘在顾幺幺身上,仿佛在无声诉求,一定要听到她的答案才肯罢休。
姜幼安抽了两下没抽动,这才看向他眼睛,与他对视良久,似是对峙,又似是不解。
分明已遂他心意,她确实不明白萧伍还在固执什么,只好微微俯身,朱唇贴在他耳边轻语:“夫君这是做什么?”
萧无衍哑声:“方才娘子还未说愿意。”
竟是为这个……姜幼安一怔,低眸瞧瞧他握着自己的手又抬眼看看他固执紧绷的唇,霎时失笑:“我若不愿,岂会随你进藏书阁?”
萧无衍神色终于松动,黑眸视线从顾幺幺的脸移落到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上,总算慢慢摊开掌心。
姜幼安的手被攥了太久,指尖发白,血流通常的瞬间五指一阵发麻发胀。
她眉心顿时拧了拧,觑一眼萧伍,低声气哼:“给我揉揉,都麻了。”
分明是被责怪,萧无衍脸上的冷峻之色却好像融化了些,从善如流地捧起顾幺幺发麻的指尖,放轻力道为她按揉经络。
发麻的手很快恢复如常。
姜幼安轻舒口气,灵活地动了动十指后,便就近取了盏油灯放到矮几上,继而跪坐在蒲团上将银针包里的银针取出,一一炙烤。
行针前,她照例嘱咐病人:“这次行针会很快,你要放松,相信我。”
萧无衍颔首:“我自然相信娘子。”
姜幼安遂将烤过的银针一起收于左手,右手则解开自己氅衣上的系带将其褪到矮几另一侧的蒲团上,接着便伸手去解萧伍腰封,只是手指刚搭在他腰间,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些此时不该想起的画面。
她后耳一热,手指瞬间缩回,欲盖弥彰道:“难解,你自己来。”
萧无衍倒不疑有他,毕竟娘子已不是第一次怨他腰封难解。
他单手绕到背后,长指动了没两下便解开腰封。
姜幼安无声觑着萧伍下腹,见他腰封松动,急忙又低声:“一会儿上身中衣褪一半即可,我只需在你的后背、肩以及双手上臂处行针,不必全脱。”
萧无衍这才发觉她神色似有不对,但很快便想到什么,喉头微滚,忽地凑到顾幺幺耳侧哑声:“娘子,待此番事了,我定好生陪你。”
……谁要他陪?
姜幼安凤眸微眯,心头骤然不悦。
她都不知自己还能在苍鹤留多久,即便他有命从甘州回来,恐怕也只能看到顾幺幺消失于世。
想到此,她就没好气地瞪了萧伍一眼:“坐好,别乱说话。”
萧无衍却好似被训开心了,心底的不安微微消散,回身坐正,快速脱掉外袍褪下中衣。
他常年习武,这几日人虽瘦不少,但身上肌肉仍然坚硬,只不过因为受伤太多,许多地方都被白纱布裹着药包了起来。
姜幼安看见这些伤,顿时将气压进心底,执针站起,又一次嘱咐:“放松,准备好了告诉我。”
萧无衍微微颔首,周身卸力,继而正色低声:“顾大夫,行针罢。”
姜幼安闻言轻嗯一声,旋即凝神,手执银针飞快走过他头顶、后颈、背脊、双臂以及胸膛等诸多穴位。
她行针极快,前后共三十六针,却只片息功夫便收了手。
*
萧陆回到藏书阁时,李拓已然描好密道图,顾青树等人也已做好进密道的准备。
姜幼安亦为萧伍取下扎在身上的银针,挨个放到火焰上炙烤,再按顺序收回银针包,将其卷起,收回腰间。
当然,叶晋也跟来了藏书阁。
他不可能在得知表妹要跟萧伍一起犯险时毫无所动。
姜幼安早有所料,见状便让萧陆来窗前矮几旁来照顾他兄长,自己则信步走向叶晋,一边接过他背在身上的药箱一边垂眸解释:“只是去密道里寻份东西,出不了祁山地界,表兄不必担心。”
叶晋听见这话神色却并未好转,如今太子殿下的话他可是半点都不敢信。
故而目光越过姜幼安,径直望向自南边窗前走来的萧伍,没好气问:“她此言当真?”
行针过后,萧无衍浑身痛楚果然减轻许多,闻言负手点头:“是,舅兄放心,我会护好幺幺。”
叶晋这才松了口气,只不过这口气他仍然不敢松到底,转而又对姜幼安道:“那我便在此等你们回来。”
既然不出祁山,这会儿进密道,天亮之前应当便能出来。
姜幼安不置可否,轻点了点头,侧身看向萧伍。
萧无衍迎上她的目光,黑眸在她身上定了定,像是在让她安心,随后才抬向顾青树,沉声:“出发。”
话落走到顾幺幺身前,又如先前进阁时一样紧握住她的手。
两人快步走到暗门前,萧无衍从顾青树手中接过火把和李拓刚刚描摹出的那份密道图,率先走入密道。
姜幼安目光从那张描摹图上掠过,余光不动声色地瞧了眼方才镇远侯临摹密道图的书案。
就见书案上只余几张空白宣纸,并不见那张她凭记忆描绘的密道图。
想来是把那张盖着东宫印鉴的密道图收起来了。
倒还不算蠢。
姜幼安紧跟着萧伍脚步迈入密道,思绪也随着骤然明亮的火把从密道外的人与事上移进这处建造于数十年前的密道里。
入口狭窄幽暗,最多容两人并肩而行,甬道两侧的石壁阴湿潮暗,石壁角落和墙下散落着形色各异数不清的虫蛇尸体。
这还是昨日镇远军入密道寻人时用火粗略烧过一番石壁后的模样。
姜幼安的视线随火焰扫过石壁四处,凤眸微紧,握在萧伍掌心里的手不禁捏紧了他的手背。
萧无衍转头看她,低声询问:“怕了?”
姜幼安果断摇头:“没有,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她自幼随母后学医,莫说是这些虫蛇,就是人腐时的尸体她也跟着见过几回。
当时虽做过几日噩梦,但后来看习惯也就不过如此了。
所以她眼下也只是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萧无衍闻言又低眸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着顾幺幺的手紧了两分力道。
一行人穿过短暂的直行甬道,转眼便来到分岔路口。
萧无衍隐约记起自己当时是从左侧甬道走出,再加上陈刚、元六两人的佐证,众人没有犹豫,径直转向左侧甬道。
密道中并无特别精密、杀人于无形的机关。
毕竟当年甘州和云州皆是大燕国土,仁宗建造这处密道只是为了方便自己溜去甘州与他将来的皇后密会,而不是用来杀贼。
但仁宗皇帝也有他自己的恶趣味,从藏书阁密道入口始,每过一个分岔路口,到一下路口时便会遇到更多的分岔路。
姜幼安犹记得当初第一次在仁宗他老人家的自传中看见这份密道图时的惊诧。
其径密密麻麻,由一生二、由二生四、又由四生八,甚至分路最多时,自某处甬道走出,便会发现分岔路竟绕人围了一圈,足足三十二个洞口,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何处通往生门。
所以姜幼安绘给镇远侯的密道图并非全部,当时时间紧急,她只捡了三道生路绘出。
但只要按照她给的路线走,镇远军就不会遇到最麻烦那条路径。
然而她的夫君显然不够幸运,一行人不过凭着记忆来到第三处分岔路口,那份最初由她所绘的密道图便已经没有作用。
顾青树举着火把凑到自家师弟跟弟妹跟前,盯着萧无衍手中的密道图横眉一蹙,忍不住粗
声埋怨:“这太子殿下莫不是要坑害咱们?给个图怎还给个错的?”
“不可胡言。”
萧无衍冷声斥他,手却将密道图阖上塞回怀中,态度明显跟顾青树一样,并不怎么相信太子。
姜幼安凤眸一眯,险些要控制不住将自己的手从萧伍掌中抽出。
定是镇远侯在军中造谣她坏话了,否则他手下将士怎会对太子这般不信任?
莫说萧伍如今是她夫婿,即便不是,她身为太子,如何会坑害大燕子民?
“可否让我看看?”
姜幼安蓦地出声,虽是在问,可手已伸到萧伍眼前,凤眸深处蕴藏薄怒,模样不容拒绝。
萧无衍黑眸一怔,眼底闪过暗光,不禁低声确认:“娘子要看密道图?”
第59章
“其实我也不怕”
“嗯。”姜幼安轻应,滋滋燃烧的火焰将她双眸映得发亮。
不过是份描摹的密道图,她人都跟着进来了,难道还不能看?
萧无衍静静看她两息,忽地举着火把往顾幺幺身前靠半步,敛眸:“娘子拿便是。”
他这话一落,顾青树已经识趣地后退到一旁,倒是跟在三人身后的陈刚元六等人探着脖子悄悄看起热闹。
姜幼安并不在意旁人目光,只是凝萧伍一眼便将手伸进他衣襟,在里头一片坚硬里摸到还算软的纸张,面不改色地拿出来看。
但单手拿图多有不便,她最后还是挣了挣被萧伍紧握的手,声音不轻不重道:“你先松开,我要看图。”
萧无衍不太情愿,可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调笑喧哗,众目睽睽,他不好无理纠缠,只能先将人松开而后低声催促一句:“那娘子看快些。”
姜幼安敷衍点点头,双手捏着密道图迅速展开。
其实她知道自己凭记忆画出的是哪三条路线,问萧伍要密道图不过是想看看镇远侯的临摹是否有错漏。
然而刚将图打开,她眉心就不可抑制地蹙了起来:这是临摹的什么?线条乱得简直连黄口小儿都不如!
萧无衍方才便是在担忧此事,原本该他来临摹密道图,谁知萧陆将娘子带来藏书阁,那这密道图便只能让李拓抄绘,毕竟是东宫送来的东西,经手之人自然越少越好。
他想了想,还是劝道:“若是看不清楚,娘子也不必费神,此图如今已然无用。”
姜幼安闻言捏着图纸的手紧了紧,压眉忍了好一会儿才没迁怒萧伍,淡淡点头。
萧无衍这才转身,看向顾青树以及他身后的陈刚、元六等人,沉声点出他们三人的名字下令:“各带一组人去探路,沿途刻下标识,记下沿途所遇事物,两刻钟后原路返回。”
众人听到吩咐当即收敛闲心,齐声应是。
除却顾青树,今晚负责看守藏书阁的陈刚和元六各自带领一伍人,一伍为十人,两个百夫长各自留下七人,另外挑选三名精兵调去跟随顾青树,三组人迅速整合,继而依次探入左侧紧邻的三道分岔洞口。
一阵整齐前行的脚步声后,萧伍和顾幺幺所待的这处空石洞骤然安静下来。
萧无衍复而返回自己娘子身侧,无声举高火把为她照亮。
火油燃烧滋滋作响,姜幼安察觉到他的靠近,自然而然地往他身边挨了挨。
但视线并未从密道图上移开,仿佛真是看图看入了神,实则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只是一边将这副图跟脑海中的记忆做对比一边在暗骂镇远侯。
下一瞬,萧无衍忽然一阵低咳。
姜幼安闻声抬眸,竟然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担忧,着急道:“莫不是受凉了?”
说着就折起密道图,低眸去解氅衣系绳,欲将其脱给萧伍。
密道阴冷,他如今受伤身体虚弱,身上确实穿得少了些。
一只大手却忽然按住顾幺幺解氅衣葱白五指,果断拒绝:“没受凉,娘子好生穿着。”
萧无衍黑眸中似有无奈,方才那阵咳他真没觉得身体有何不适,反倒像是有谁在背后说他坏话诅咒他一样……
姜幼安闻言定定看他一瞬,感受着他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温热气息,知道他身上确实不冷才作罢,重新将绳结系上,又把密道图塞进萧伍衣襟,道:“我看完了。”
说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仰头观望这方特意凿开足以容纳上百人的石洞。
身后是他们先前在分岔路口选的第三条甬道出口,身前是八条大小几乎一模一样的分岔路洞,石壁间蛛网密结,潮闷湿寒。
昨日镇远军入密道寻人时并未找到这里,他们是在前面那道四路分岔处遇见的萧伍,倒是萧伍耳力极佳,早在来到这道八路分岔洞口前便听到了镇远军因找人而发出的动静。
眼前这八条岔路有四条路是死的,走到尽头,只会看到尚未凿开的石壁。
另有三条甬道会通往那条拥有更多分岔路口的石洞,而最后剩的那条才是最快通往生门的路。
思及此,姜幼安状似无意地道:“才到这里就遇到这么多甬道,下个分岔路口该不会遇见更多吧?”
萧无衍闻声走到她身边,长臂揽到她身后,顺势就握住她背在身后的手,低声应和:“或许。”
姜幼安扭头看他:“夫君回来时可有遇到?”
萧无衍:“不曾。”
虽然当时意识模糊,但若真遇到这样令人记忆深刻的路口,他不可能忘记。
姜幼安轻轻颔首,没再说话,然而眼睛却默默看向右侧第二条甬道。
看来她的夫君也没那般不幸,至少回来时没有面临更复杂的路径选择。
也幸好没有。
她忽然侧过身抱住萧伍。
昨日尚未走出密道他便体力不支,倘若真遇到那般困境,或许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萧无衍身形僵了僵,明明想反手抱人,却因一只手与娘子十指紧扣另一只手举着火把而无法回抱。
须臾,他只能低头吻了吻娘子额角碎发,轻声安慰:“别怕,幺幺,我就在你身边,不管你在担心什么,那些都不会发生。”
姜幼安闷闷点头,手却没肯松开他愈发劲瘦的腰,谁知还有多少时日相处,她如今只想珍惜眼前。
于是就这样不知抱了多久,直到耳边响起有人返回的脚步声,姜幼安才松开萧伍,收敛情绪静静立在他身旁。
率先返回之人是身形圆润健硕的陈刚,他冲出来的太快,不小心瞄见一眼侯爷和侯夫人相拥而立的影子,心底不由生出羡慕:唉!侯爷穿一袭黑衣都瞧着这般有气度,要不然回头试试元六说的法子将三碗大米饭减成一碗试试?
不过陈刚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萧无衍黑眸沉沉扫向他时,陈刚已然收敛,俯身拱手回禀:“报!我等所探暗道是条死路,疾行一刻便撞见石壁,无功而返。”
萧无衍淡淡颔首:“知道了,休整一刻,保存体力。”
陈刚应是,抬头在石洞里扫一眼,而后带人去了离侯爷和侯夫人最远的角落里休整。
不过陈刚麾下几人都不是闲得住的性子,在那里蹲坐了没一会儿,便举着火把燎起石壁附近的虫蛇尸体。
萧无衍自然注意到他们的无聊之举,但并未阻拦。
他的黑眸盯着顾青树和元六进去探路的左侧第二条暗道和第三条暗道,片刻后又看向方才顾幺幺好似无意间看了一会儿的右侧第二条暗道。
其实这道分岔路口他约莫有些印象,然而当时周遭一切在他眼中皆有模糊不堪的重影。
他只能大概确认自己所走那条暗道的
范围是在第二条暗道或第三条暗道之间,却辨不清究竟是左侧还是右侧。
沉吟须臾,萧无衍忽地吩咐陈刚:“待师兄和元六回来,便让他们在此处休整。”
陈刚急忙起身应一声是,想了想又斟酌措辞问:“您和夫人是要去探路?”
萧无衍握紧顾幺幺的手沉声:“是,若我和娘子半个时辰内没有返回,便让师兄率人进暗道接应。”
陈刚等人又是齐声应是。
姜幼安却有些狐疑,偏眸瞧了眼萧伍侧脸,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单独带她探路。
直到他牵着她径直走进右侧第二条甬道,她心里才突突跳了几下,但转瞬又安定下来。
方才她不过是悄悄往这个方向瞧了一眼,并未明说什么,萧伍即便是注意到她哪里有不对也找不到怀疑她的凭据。
这处甬道更加狭窄低矮,越往里走,两人已无法并肩,只能一前一后错身行走。
萧无衍也由原本的挺立直行变成微微俯身贴着石壁而走,脑海中模糊的记忆随着火把照亮幽暗石壁愈发清晰,刚刚走至半途他便确定,这条暗道的确是他误打误撞从甘州回到祁山时走过的路。
他牵着顾幺幺的手愈发紧了,步伐也迈得越来越快。
许是顾着赶路,又或许是要节省体力,姜幼安只觉萧伍一路无话。
她便也专心探路,凤眸直视头顶石壁各色各样的虫子尸体,心道也不过如此,她如今已经看习惯了。
然而这念头刚自脑海滑过,脚下竟忽地踩到一片滑腻,她面色一白,顿时跳到萧伍身上失声惊呼:“夫、夫君,有东西!”
幸而萧无衍反应极快,身形瞬间站定,长腿抵住石壁另一侧接住自家娘子,同时举着火把的手臂也在呼吸之间向无人方向伸去,这才没燎到顾幺幺的衣发。
他一直紧紧握着顾幺幺的手也总算松开,转而箍住她的腰肢,好让她在他膝上坐的更稳些。
“我在,无事,娘子别怕。”
萧无衍先安抚顾幺幺,然后才低头看向她方才走过的路,微松口气道:“是条死蛇。”
话落默了默,他又补充:“昨日被我弄死的。”
姜幼安:“……”
所以这蛇就要来吓她么?
密道里静默一瞬,她惨白着脸无声腹诽,然后才深吸口气从萧伍身上跳下,强行挽尊:“其实我也不怕,方才只是不知它是什么才这样。”
第60章
野心勃勃,费尽心机……
掌心紧贴的那抹软骤然抽离,密道里的阴寒气息瞬间穿透指缝,几乎要将手上热意驱散。
萧无衍长睫一垂,大手毫不犹豫地再次攥紧顾幺幺葱白温软的五指,仿佛是安抚又仿佛当真没有察觉到她逞强意图似的忽然低声:“不远了,若我没记错,舆图就藏在这附近。”
姜幼安闻言却有些怔松,目光凝过萧伍冷峻的脸,总觉得他有些奇怪,似乎心里藏了事……
但下一瞬余光却不小心扫见刚刚踩过的亡命银蛇,她心头一颤,差点又要往萧伍身上跳,顿时无暇再想其他,只紧抱住他手臂紧声:“那我们快去快回,密道里不太安全,还是不要久待。”
萧无衍眸光微暗,低嗯一声,一手箍人一手举着火把迅速前行。
姜幼安这回吃一堑长一智,不再只盯着密道头顶石壁,也开始注意脚下的路。
好在之后并未再遇意外,及至一方略宽阔些的石洞,萧无衍倏然停下脚步,举起火把照亮四方:“到了。”
这方石洞比方才分岔路口那道小的多,仅能容纳四五人,壁檐乱石横生,蛛网密结,但壁顶凿得很高,即便有火光照亮,姜幼安环顾周遭也只能看清被光晕笼罩的一小块光景,不禁眯起双眸问:“你将东西藏在何处?”
萧无衍终于主动松开顾幺幺的手,将火把递到她眼前。
姜幼安的视线随着火光移动,见状不等萧伍开口便从他手中接过火把。
萧无衍不禁深深看自家娘子一样,似是想说什么,末了却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倏然转身飞上石壁,在黑暗中精准无比地寻到昨日藏舆图的壁石角落。
密道里本就黑得伸手难见五指,萧伍又穿着一身黑衣,姜幼安只来得及看见一截翻飞衣摆,再一定神,就见他已经从数丈高的石壁飞身而下,手里握着数张黄麻纸。
她轻吁口气,往萧伍身边靠了一步:“找到就好,走吧,我们快回去。”
萧无衍快步走回顾幺幺身边。
可他接过火把后人却没动,反而将舆图递过去道:“娘子不看?”
姜幼安诧异看他一眼:“我看它做什么?”
心下却总算明白方才为何会觉得萧伍奇怪,原来他还是因为她问他要密道图而生出防备。
萧无衍黑眸不动,眸光看似平静地掠过顾幺幺莹白脸庞,温声道:“师兄和萧陆已经告诉我了,他们之所以知晓侯府有通往甘州的密道,是因为娘子。”
姜幼安刚刚落进氅衣下的手忽地一紧。
然而不等她开口回应,竟又听萧伍说道:“娘子或许不知,你在洛州偶遇之人应是当今太子。”
说到这里,萧无衍终于顿住看了看顾幺幺的脸色。
他并不想吓到娘子,所以倘若娘子对遇见太子一事感到害怕,他便不会再说下去。
萧无衍无声观察一瞬,就见娘子神色之间虽有惊但并无惧,这才心思稍定,继续说道:“两年前太子奉旨游学,离开长安后便隐了行踪,朝中百官皆不知他在何处,但昨日幸县令呈上来的密道图上盖着东宫印鉴,若没猜错……”
“夫君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猜到萧伍想说太子行踪,姜幼安忽地出声打断。
萧无衍闻声一顿,默了默才道:“只是想让娘子有所准备,你既与太子曾有渊源,日后医馆或许会有贵人登门。”
若没猜错,太子如今应当就在苍鹤。
萧无衍不知太子究竟对苍鹤、对镇远军了解多少,也无法确定娘子是有意为太子隐瞒还是当真不知太子身份,但他只希望娘子平安无事,已然决定不去追究真相。
思及此,他索性讲话说的更直白些:“倘若太子想从娘子口中知晓舆图之事,娘子尽可如实告之,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嗯?姜幼安氅衣下紧攥的指节微松,一双凤眸却清凌凌地盯着萧伍。
原来是这样,他竟以为她是在为太子做事。
不过这样也好。
她这两日所言索性着实算不上严谨,譬如前夜刚将“镇远侯府藏有密道”之事告诉镇远侯,次日便有东宫之人悄无声息的将密道图送到刚刚回苍鹤的幸远之手上,若说这其中只是巧合,恐怕不会有人相信。
眼下镇远侯无暇分神去探究这些小事,但一旦舆图事了,想必他很快便会发现她身上疑点。
既如此,叫人以为她在为太子做事总好过被人知晓她就是太子。
但有一点——“太子如今就在苍鹤”一事大可不必落实。
况且身为合格的一个为太子做事之人,这会儿也不该被人一诈就诈出“实话”来。
姜幼安忽地轻弯唇角勾出一抹笑,“夫君要承担什么?”
说着抬手接过萧伍递来的舆图,但她没有翻开黄麻纸,反而径自将其放进他衣襟,继而轻声:“如果说我全然不知贵人身份,那是假话。”
“若非皇室中人,怎会知晓亡故二十余年的仁宗皇帝密闻呢?”
“即便在见到镇远侯府这处密道之前能当他是胡侃,如今亲眼看见密道,我心
中也该有数了。”
“可其他事夫君不必担心,我与贵人不过一面之缘,若他真如夫君所言是太子,那他想看舆图,堂堂正正去找镇远侯便是,何须拐弯抹角来医馆寻我一届民女?”
“若他不是,那这舆图自然便不该让他看,谁知他是否包藏祸心?”
密道昏暗,火焰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两人脸上都似蒙了层暖黄色轻纱,即使面对面也无法完全看清对方神色。
萧无衍方才话中之意已足够坦白,可娘子不信,他无法强求。
事实上,他甚至很欣赏娘子这般谨慎,只是想到自己正是娘子防备之人,他的眸光不禁变得复杂。
但萧无衍转瞬便掩下神色,黑眸轻垂,又一次牢牢扣住顾幺幺的手,压紧声音道:“娘子言之有理,是我多虑了。”
他想让娘子明白,不管她想做什么又或做过什么,他皆可以为她承担。
然而这份保证以守备营小卒的身份说出口显然无法令人信服。
姜幼安闻言借着火光打量他的神色,一看便知他根本没信她的话,不过无妨,嘴上信便够了。
于是她果断转移话题,挽住萧伍手臂拽着他就走,还不忘“人尽其用”地指使他:“一会儿夫君留意一下昨日被你弄死的银蛇,帮我带出去,蛇胆也算是珍贵药材。”
“……”
萧无衍闻言微默,感受着手臂间无意摇晃的两团柔软,喉咙一干,哑着嗓子应了声“嗯”。
不想这蛇倒还真派上了用场,两人尚未走出密道,便忽听一声惊嚎:“元六!元六!你小子别吓我!”
姜幼安闻声微顿,不由与萧伍对视一眼,两人瞬间加快脚步跑出密道。
顾青树见着两人率先走过来说明情况:“不慎被蛇咬了一口,那蛇蹿得太快,大家没瞧清楚它长什么样,元六当时也没觉得有何不适,便以为那条蛇是无毒的,没在意,谁曾想他方才说着说着话突然就倒了!”
姜幼安边听边快步走到倒地伤兵身边,问抱着元六的壮兵:“可知他伤口在何处?”
陈刚闻言快速指向元六右边小腿:“在后腿肚上!元六方才说过!”
萧无衍此时也已蹲到元六身侧,闻言便问顾青树要来水囊,而后用火燎了把元六右小腿后的布料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用水将其浇灭。
伤口瞬间显露出来。
很小一个蛇牙印,周围却已泛起乌青。
姜幼安一手为伤兵把脉一手从腰间抽出银针包交给萧伍:“用火燎针。”
萧无衍沉默接过,手上动作迅速,几乎是顾幺幺把完脉的瞬间,他便将用火燎过的银针递到她眼前。
姜幼安诊过脉已然确定伤兵的确是因中蛇毒昏迷,而非其他。
是以接过银针,她当即便在伤口附近扎下几针防止蛇毒蔓延,同时又让壮兵解下伤兵身上盔甲和上身衣裳,在其双腕、心口、肩颈、发顶等四处各施数针护住其心脉。
这时,忽有兵卒道:“顾、顾大夫,元大哥好似就是被这样形状的蛇咬伤的……”
那兵卒说着指了指方才被萧无衍丢在地上的亡命银蛇。
姜幼安闻声往那蛇上看了一眼,长睫轻颤,顿了会儿才转眸看向萧伍,努力压住心底那股令人又惊又恶的滑腻感道:“可以掰开蛇牙看看。”
萧无衍看出她怕。
哪怕娘子说自己看多便会习惯不是嘴硬,但如今距离她第一次看见这条蛇满打满算也没超过半个时辰,想来还不曾习惯。
他立即起身绕到她身后,背对着他捡起那条蛇的蛇牙是否与元六的伤口一致。
片息后,萧无衍将死蛇放回地上,转身回到顾幺幺身前,道:“牙口相似,应是同一类蛇。”
陈刚闻言眼睛一亮,忙道:“顾大夫,我老家有个土法子,若是被毒蛇咬了,取那蛇的蛇胆服下就能好,求您快取蛇胆给元六服下。”
“不行。”
姜幼安却想都未想就拒绝眼前壮兵的提议:“蛇胆确实是味良药,但并非用来解蛇毒,不可贸然食之。”
“可是——”
“我明白你的担忧,方才我已行针护住病人心脉,只要及时服药解毒,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陈刚还想再说,但被姜幼安果断否决。
如今知道伤兵中的是哪种蛇毒,待离开密道以后对症解毒即可,她心中已经有方子,不必横生枝节。
陈刚离得近,其实看出来侯夫人好似不太敢碰蛇,这会儿心里便有些不太服,还想再顶嘴,只是嘴巴刚要张,却倏然被侯爷沉声打断:“既如此,我们便出密道。”
话落,萧无衍又点两个兵卒过来抬元六。
陈刚没说出口的话就只能咽回肚里。
侯爷的命令,他不敢不听。
只希望侯夫人所言非虚,元六真的不会有事。
众人迅速在顾青树的指挥下原路返回。
萧伍和顾幺幺落在最后。
待前面的人走出数丈距离,萧无衍才捡起亡命银蛇将其重新搭在那火把的手臂上,而后走到顾幺幺身边想继续牵手。
可姜幼安却蓦地后退一步,双手牢牢背在身后道:“方才你这只手也碰到了蛇,我看见了……”
萧无衍:“?”
这何止是没看习惯,竟是连碰过蛇的东西她都不喜了。
他没出声,但姜幼安已经察觉他无声质疑的视线,连忙解释:“你可别误会,我才不是怕……”
“那娘子是嫌弃我?”
萧无衍冷不丁开口,黑眸幽沉。
姜幼安一噎,怎么会是嫌弃?萧伍方才检查蛇口也是为了帮她,她只是还没将蛇看习惯而已。
但这种认怂的话她绝无可能说出口。
默了片刻,她飞快伸出一只手勾住萧伍侧腰腰封,颇为倨傲地轻咳一声:“不是嫌你,是嫌蛇,快走吧,还得救人呢。”
萧无衍看眼密道中又走出几丈远的将士,到底还是没将心中所愿说出口,绷紧唇转身:“嗯,救人要紧。”
两人很快便追上队伍。
约莫又过一刻钟,众人完全走出密道,来到藏书阁。
天还没亮。
叶晋就守在书架暗门门口,瞧见表妹安然无恙的出来,不由长舒口气。
而后才注意到被军卒抬出来的元六,他走到姜幼安跟前问:“怎么回事?”
姜幼安早在瞧见藏书阁烛光时便松开了萧伍腰封,闻言一边打开先前留在藏书阁的药箱一边简洁回道:“被蛇咬了,我先给他解毒。”
叶晋知晓表妹这时候心里只有病人,便没再多问。
而此时,已有人搬了几张矮几过来拼在一起当床,而后将伤兵平放在矮几上。
姜幼安拿着解毒丸、金疮药、缝合伤口用的针线和几柄小刀走到伤兵跟前。
陈刚担心则乱,见状便问:“顾大夫这是要做什么?”
姜幼安头都未抬:“排毒血。”
这一步陈刚倒是认同的,终于不再吭声。
萧无衍却微微蹙眉,示意李拓随他走到无人角落处,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陈刚便被李拓吩咐去了隔壁院落喊军医。
不过等他带着军医回来藏书阁时,元六已经幽幽醒来,姜幼安则正在用温水净手。
一旁矮几上,还有她刚刚取出的仅有黄豆大小的蛇胆。
陈刚顿时讶异不已,再加上元六醒来让他的脑子逐步恢复冷静,他忽然认识到,先前在密道里许是误会了侯爷夫人。
他不由悄声问军医被蛇咬了能不能用蛇胆治病,不想军医却忽地斥他:“谁告诉你的这法子?可万万使不得,真要吃下去,蛇胆不仅解不了毒,还有可能让蛇毒蔓延的更快!”
军医声音不低,守在藏书阁内外的人几乎都听见了。
陈刚面露愧色,想去向侯爷夫人道歉,但又有些抹不开脸。
姜幼安却早将此事抛诸脑后。
她这两日统共满打满算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连着给人治伤耗费心神,委实有些撑不住了。
眼下哪怕萧伍跟她说他马上要去甘州,她恐怕也能边气边睡。
这般想着,姜幼安揉了揉眉心,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镇远侯跟前,清声请辞。
却不是要回隔壁院落,而是要直接下山回医馆。
李拓闻言眼睛一眨,不由看向侯爷。
萧无衍薄唇紧抿,脸色明显一沉,然而到底没再挽留,只是攥住顾幺幺的手腕道:“我送你。”
姜幼安想着他方才已经在她跟前仔仔细细地洗过好几次手,倒也没挣,从容与他同行。
叶晋见状便也由着两人先行了,谁知表妹跟萧兄弟还能有几日恩爱?
他还是离远些,多给他们一些时间相处罢。
两刻钟后,顾氏医馆的马车缓缓驶下祁山。
马车里却不见萧伍身影,姜幼安在车厢内坐了片刻,掀开车帘望眼非要跟表兄一
样骑马的男人,又愤愤落下了车帘,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早知是这种送,还不如就让他待在镇远侯府歇息,何必浪费功夫往返?
然而姜幼安确实累极,气着气着,竟真迷迷糊糊地入了梦。
萧无衍几乎一路无话。
叶晋原本还想与他说说话,结果一问一答没两句,他就觉得萧兄弟的性子又回到了他们当初刚认识的时候,沉闷得紧。
他叹口气,干脆也闭上嘴巴赶路,不说了。
大半时辰后,天边泛起鱼肚白,马车缓缓停在顾氏医馆门外。
姜幼安还在睡着。
锦盘原本要喊姑娘,却被锦月悄声止住,继而带着锦盘走下马车道:“姑爷,姑娘睡熟了,叫不醒呢。”
萧无衍闻言果然翻身下马,俯身进入马车,将裹着两件氅衣的顾幺幺抱了下来。
姜幼安虽睡着了,但鼻尖嗅到喜欢的气息,下意识便往萧伍胸膛蹭了蹭。
而她这一蹭,萧无衍闷在心口许久的患得患失忽地就散了。
他是会有几日不在苍鹤,他是怕娘子会趁他不在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但他可以想办法让娘子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萧无衍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床榻,倾身吻了吻顾幺幺的耳朵:“娘子,等我回来。”
话落,他起身离开正房。
锦月故意拖着锦盘慢走,不想还没走到正房廊下便见姑爷阔步从房内迈了出来,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
姑爷他到底知不知道,今日这一走,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姑娘?
可不管心中怎么腹诽,锦月却不能将这话说出口,只能轻叹口气与锦盘一起目送姑爷穿过垂花门。
姜幼安这一觉直睡到黄昏才醒,醒来后,不必锦月和锦盘通禀,她便猜到萧伍已经回了镇远侯府。
或许……人已然到了甘州也不一定。
但她并未再露出似上元节那日的情绪,只是很安静,安静地用晚膳,安静地去药房处理那颗蛇胆,又安静如常地来到书房看书。
直到亥时快要过去,她才起身走出书房,对锦月说出自镇远侯府回医馆的第一句话:“叫人注意城门消息。”
锦月明白殿下终于下定决心撤离,谨声应是。
然而此时,却有一阵疾行脚步声穿过回廊。
姜幼安和锦月循声望去,就见叶晋满脸急切,大步走到书房门前就禀:“表妹,大事不妙,苍鹤城门封了,不准任何人通行。”
姜幼安疑惑凝眉:“这几日不是一直封着,何须慌张?”
叶晋:“不一样,这回张贴告示上点明要备战,全城戒严,在战事尘埃落定前,恐怕不会解封。”
姜幼安凤眸倏压,旋即却又松了松,道:“不急,倘若我们出不去,旁人自然也进不来。”
这是在说她身为太子要隐秘行踪一事。
叶晋点点头,拧着眉心继续道:“所以这只是其一。”
姜幼安:“还有何事?”
叶晋:“医馆又被围了,镇远侯下的令。”
一句话瞬间让姜幼安眸中蕴起怒气:“因何下令?”
叶晋脸色也沉得厉害,声音忍不住压低:“说是事关敌军舆图,我们知晓秘密,必须严加看守。”
姜幼安闻言倏地甩袖:“只是听过舆图这两个字,旁的一概不知,算什么知晓秘——”
说到这儿话音一顿,忽然想到萧伍非要让她看舆图一事,脸色瞬间又冷又寒,不禁咬牙:“混蛋!原来在这儿等着我。”
话落抬脚便往外走,她倒要看看这厮究竟还有什么招数。
叶晋不知姜幼安是想到什么才这般生气,但他沉得能滴水的脸上却莫名闪过讪色,急忙拦住她道:“这个……表妹,我,我倒真知道一些。”
姜幼安身形一顿,目光狐疑扫一眼叶晋。
事已至此,叶晋倒也没什么好隐瞒,沉叹口气,几乎是用只有跟前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道:“虽不曾亲眼看过舆图,但我知晓,此次萧兄弟如此拼命,是因为他从甘州取得的并非只是甘州舆图,而是甘州、荣古、以及柔然王城共三城的舆图。”
话落一顿,他看向姜幼安,再开口时不免为其骄傲:“正如表妹那日所料。”
镇远侯野心勃勃,何止是要收复甘州?这分明是要直取柔然王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