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三十朵花

作品:《那朵攀登夏天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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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竟离开后,心情颇好的安媞哼着小调,拉开前面的储物盒。


    长期带小孩的缘故,他需要在车里备许多用品,纸巾、一次性垃圾袋、儿童驱蚊花露水、印着卡通图案的消毒湿巾、彩色小皮筋,等等。


    她随手挽起头发,挑了根皮筋,扎成松垮的丸子头,又拿花露水喷了下被蚊子咬到的部位。


    荷花池的意境美是美,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除了这些,还有他的驾照和一些收据、发票。


    她翻开小黑本。


    看起来,这是他申领的第二本驾照。白底证件照上的男人与现在的模样相差无几,没有笑容,神情严肃板正,不过当时留的是寸头,而且要白一些。


    都说寸头是检验颜值的唯一标准,他这张脸非常能扛,但是多了两分凶悍与桀骜。


    她顺手拍了一张,放回去,又瞟到角落里有一个水晶相框,挺有设计感。


    这种东西出现在他的车里,就很突兀。


    不会是……和前女友合照吧?


    因为依然念念不忘,所以放在车里,方便时不时缅怀一下那段过往?


    这也能和她之前的猜测契合上。


    安媞纠结良久,到底受好奇心的驱使——想知道他以前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子——还是拿出来了。


    不是的。


    相片里,是两个个子、年龄相仿的男人。


    周竟估计二十来岁,很年轻,不管是着装还是长相,犹带有学生气,两手插着裤兜,像是刻意耍帅,但不油腻,反而有种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


    他身边的人则穿着军绿色短袖,迷彩裤,站姿笔挺,皮肤晒成古铜色,脸上带着浅笑,眉眼和他很像,只是骨相没他那么优越。


    枳实更像这个男人。


    她几乎是立即明白过来,这是他的亲哥哥,出事而自杀的周烈。


    底部有时间水印,差不多就是十年前了,枳实还没出生。


    虽然他们没有攀肩搭背,甚至中间还隔着两拳距离,但能感觉出来,兄弟俩感情很好。


    而且,换做是她,她不可能这么尽心尽力地,乃至单身,抚养大安彦的孩子。


    他哥哥去世,他应该很难过吧?


    窗户被叩得“笃笃”响,平稳而有力。


    这次是从外面。


    周竟回来了。


    他拉开车门,是要给她衣服,看到她手上的相框,目光一顿,没说什么,只讲:“已经吹干了。”


    “哦,好,谢谢。”她接过来。


    上头还留有热气。就是不知道,是阳光的,还是吹风机的。


    安媞在车里重新换上。


    不然她穿着周竟的衣服回去,枳实、徐丽芬看到肯定会误会。


    他上了车,她怀里抱着他的衣服,像是打发时间地折叠着,她犹豫了下,解释刚才的行为:“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看的。”


    “没关系。”他望着相片上的兄长,眸色幽深,只微起波澜,“就像你说的,要是防人,也不会放在这里。”


    “这是哪儿?你哥哥还穿着迷彩服。”


    他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去部队找他,在附近拍的。”


    周竟不是一个爱提过去的人,仿佛他的过往是一件国王的新衣,只出现在别人的眼中。


    传闻总是虚浮的,哪怕她从刘露霏、贺雁鸣那儿听了那么多,依然没办法完整拼凑出具体的他。


    她以为他会点到即止。


    破天荒的,他又说了下去。


    周烈比周竟大三岁多,他才成年不久,就入了伍。那年头都流行说,没上学,不学好的才去当兵。但周烈是为了供弟弟上学。


    吃穿住都在部队,开销很小,他也没女朋友,钱几乎全打回给家里,叫周竟上所好高中,将来考重点大学。


    别人上学生活费大多靠父母,周竟的来源却是哥哥。


    周烈一直供他到大学毕业。


    后来他保研,跟着导师接项目,加上助学金、奖学金,学费和生活费都不用愁,还可以补贴家里。


    当时父母省吃俭用存钱,打算用来给周烈结婚。


    他已经有一个感情稳定的女朋友,对方家庭条件一般,但长得挺漂亮,他很喜欢她,和周竟打电话时,常说“你嫂子”“你嫂子”的。


    结果,她意外查出怀孕,跑了。


    她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生下孩子,送回周家,要走他们攒的钱,再也没回来。


    周竟说要验DNA,免得那女人骗他们,周烈扇了他一巴掌。


    当兵的力气不小,红印登时浮现出来。


    周烈几乎目眦欲裂,“你嫂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她不可能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和别的男人上床,你这是在侮辱她。”


    “你心里清楚,她为什么一直吊着你,不愿意和你结婚。”周竟脸上火辣辣的痛,人还站得笔直,不惮于往他的心窝捅刀子,“她嫌我们家穷,军婚难离,到时她想甩掉你都没办法。”


    周烈人如其名,性子烈,若周竟是忠实可靠的牧羊犬,那他就是野性难驯的藏獒。


    他们吵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架,继而冷战很长时间。


    没过多久,周烈被派去边境出任务,枳实由他们父母照顾。


    离开母亲的婴儿,连奶都没得喝,整夜整夜地哭。


    徐丽芬在村里找了位有奶水的年轻妈妈,每天抱着枳实去她家,直到断掉母乳,改喂奶粉。


    枳实未满周岁那年,导师费劲千辛万苦,要到带博士的名额,打算收周竟,但他拒绝了。


    他说想直接工作。


    他不喜欢枳实的亲生母亲,但她是他的亲侄女,他不希望她像他们兄弟俩一样,从小穷到大。


    导师将他引荐给一个祁州公司的老板,也就是安正廷。


    周竟研究生还没毕业,就进了方廷实习,因为能力强,加上安正廷赏识,他升得很快,没过几年,就当上部门经理。公司员工私下在传,说不定再过几年,他就是总经理了。


    转折点发生在,周烈染上毒瘾。


    他被安排强制戒毒,人掉了一层皮,瘦脱了形,戒掉了,然而没多久,他又复吸,并且愈发走火入魔。


    正常的时候,他会带着枳实玩,给她买新衣服,好吃的,一副好爸爸形象;


    犯起瘾来,六亲不认,他动辄对父母打骂,枳实若不是被死死护着,同样难逃一劫。


    短短一年,家底彻底被他掏空,还在外欠下高利贷。


    纵使周竟赚得再多,也熬不住这样耗,走投无路,他向安正廷借钱去填窟窿。


    周烈的醒悟,是父亲的病逝换来的。


    父亲癌症晚期,一直没跟家里人说,也没有治疗,硬生生痛死。


    为了母亲,为了女儿,周烈立誓,要转变,要戒毒,可每每心如蚁噬之时,他又按捺不住。


    誓约立了又废,废了又立。


    外人只知他们家的光鲜——大儿子当兵立功,小儿子学历高工作好——不复,怎知其实早已如蛀空的树,摇摇欲坠。


    他们有人同情,雪中送炭,也有人嘲笑,落井下石。


    而周烈的自尽,是摧毁大树的最后一道力。


    他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忏悔信,上面有泪痕,有血印,没人知道他写了多久,又是以何种状态写下的。


    然后,他于某个深夜离家,绑上重石,投了河。大热天的,捞起的时候,人都泡白了。


    一年之内,丧夫又丧子,最痛苦的是徐丽芬。


    她终日以泪洗面,身体一度亮红灯。


    为了母亲和枳实,他选择离开祁州,返回家乡。


    周竟只是三言两语,把那些事情带过去,可安媞光是听着,都觉得心如刀绞。


    她的成长环境注定她接触不到这些事,也想象不了,他怎么撑下来的。


    安媞不是个文静的性子,特别好玩,学习一般,琴棋书画学得泛而不精,因为兴趣转移得快,也没人对她做要求。


    安正廷、方惜蓉他们没空管她,她要么由保姆带,要么跟外婆住一起,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忧愁的事。


    一定要说有的话,她不爱喝牛奶,可外婆总在早餐给她准备一杯,说多补钙,能长高。结果个头没上来,倒是养得白白净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