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糟猪耳朵

作品:《梅园食方

    “贫道又没把你口封住。”


    “……我想着,虽然道法自然,但是,或许我们能克制些。”


    “克制?君子慎独,那是儒家的教诲。儒家经典又关我道家什么事呢?”


    “……”


    与古人论经,是萧鸣笙做过的傻事,与个怼天怼地的道长论,这是最傻的。她闭口不言,去吃栗子鸡粥。


    刚吃出味道来,只听道长评价道:“栗子软糯香甜,白米吸足了鸡汤,好吃得很 !”


    萧鸣笙暗自发笑。来自傲娇道长的找补。这夸赞,也硬邦邦的。


    她不断盘算着:崔大人似乎才二十有几,道长的年纪……还没到知天命。然而那梳得齐整的混元髻也藏不住两鬓白霜。


    “看什么?”


    “……白发。”


    “哼!”


    虽然已经修了道,静了心——道长这心,明眼瞧着就不太安静。


    “咳咳……我失言了……”


    萧鸣笙一咳,反而是让振振有词的道长败下阵。他也将预备好的说辞缓缓相告,“如今在吃什么药?”


    “就是道长给的丸药。”


    “宫里给的呢?”


    “……”


    仿佛是怕苦没吃药被抓包,萧鸣笙攥着帕子,眼珠子一骨碌,云来道长便笑道:“你这样信我,倒是教我汗颜了。我这医术,原本是为了六郎学的,谁知上天垂怜,小儿自幼康健,为了给他积福,城中小儿的病,我都竭力去看。”


    “那道长往年在城里开义诊的摊子么?”


    “观里有。”


    萧鸣笙默默颔首,云来道长又接道:“如今,我也不好躲懒,今夜就要回观里去了……”


    “往后还来吃饭么?”


    萧鸣笙的情绪尚可,反而是把见过风风雨雨的人问懵了。满腔的愁绪也化作了笑谈,“吃,你连胡瓜都有了,往后指不定还有什么好东西呢,路过就来吃。”


    ——就该好好吃一顿,好叫这丫头知晓,不要平白无故招人吃饭。


    临走前,萧鸣笙装了满满一竹筒的糖炒栗子,“放在温碗里,好是好,就是怕磕了碰了,还不如竹筒简便。道长带着路上吃吧。”


    栗子还是温热,散发着幽幽的甜香与果仁的香气。他没再推辞,叹道:“这个好,有市集的烟火气。很像我少年时从学堂偷跑去西市买的栗子。”


    也像他去市集给小儿看诊时随手买来逗六郎的栗子。


    萧鸣笙也笑眯眯将糖炒栗子的方子说出来,“想来我便是与市集上的摊贩想一处去了。将栗子清洗干净,用锯齿刀在背后划一刀,加水没过表面,这样就得到了熟透的水煮栗子。”


    “在碗里放一些油,再放糖,用杂糖就行。倒进锅里,把栗子翻炒仔细,务必每一颗都沾上糖。”


    阿草也喜欢这位凶巴巴的道长,瞧郡主说久了要咳嗽,便将剩下的步骤也说了出来。


    “这方子好,”云来道长也借此打量了阿草,“你这丫头,也好。”


    说郡主的方子好,阿草与有荣焉,小腰一挺,好不得意。但说她好,阿草反而是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咕哝:“将军怎么也和将军一样,爱打趣人。”


    “那可不是么?”


    道长也没纠正她的称呼——叫道长,萧鸣笙也与有荣焉,“自然是好的。”


    ——这是株能开洁白如珠的花,不是道旁的野草。


    “道长的观里有茉莉花么?”


    “似乎是有几棵。你若是要,下回六郎来,便叫他去挖几棵。”


    “……道门清静之地,崔大人如此行事,好么?”


    “我种的花,我还不能做主了?”


    ……


    如此,移栽茉莉,提上了日程。


    门外荷花池的水,淅淅沥沥接了进来。池子大,一时也没接满。


    送走了道长,阿草蹲那儿看了好一会儿,“郡主,这池子水满了怎么办?”


    “满了,便告诉崔大人去。工部的人,不敢在这节骨眼做豆腐渣工程的。”


    “做豆腐?”


    一说吃的,阿草也兴奋起来,萧鸣笙也盘算着豆腐的事。


    来日要将食摊摆在山脚下,那豆腐供应的问题,便成了一个问题。


    梅花坞的村民没人做豆腐。


    这烦恼才一过心头,坡路缓缓露出一个棕色马头。


    这都快要宵禁了吧?崔大人不能也顺道过来?


    怕扰了人,崔明端也是让马儿慢慢上来,只见她神色懊恼,又急着回首去看那山林,便知父亲才走。


    心里霎时一空,不过想着这几日能一直听到父亲的消息,也该知足了。


    “郡主……”


    “大人……”


    萧鸣笙没招呼他吃饭,因为家里已经没饭了。她也是没想到回去衙署的人怎么又过来了。


    崔明端仿佛看透她的窘迫,开门见山将来意告知:“臣不是来吃饭的。”


    “……”


    无事,她也没饭请他吃。


    萧鸣笙便安静等着崔家六郎有何吩咐。可惜没等到,她便将茉莉花的笑谈说出,“听说眠山的道观里有茉莉花,道长应允给我几棵……”


    崔明端的心,也不知是怎么长的,目光落在水池边那个无忧的侍女身上,不免多叮嘱一声,“冬日水凉,该善自保养。”


    “嗯,想着道长的药都是拜过祖师爷的,想来道观的花木也格外有灵性一些。”


    “过两日,我便去挖来。”


    “冬日,怕是不能移栽花木吧?”崔大人的过两日就是过两日。


    萧鸣笙提醒了一句,转眼便看到脆大人又红了耳朵——这,莫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啊,害羞的崔大人,真是莫名讨人欢心。


    人来了,总也不能空着手走,萧鸣笙让阿草装了些栗子出来,“前些日子吃了大人的玉茄果脯,这糖炒栗子是新做的,给大人尝尝鲜。”


    崔明端素日是不吃这些。但今夜不是还要看公文么,带些回去,正好。


    心里是这样劝服自己,耳边却传来女子的轻笑,“或是小女想岔了。大人威严清正,怕是不爱吃这些……”


    话没完,东西已叫人接了过去。崔明端暗自恼了会儿,又问起了她手上的伤,“那膏药,需得一日多次用着……重习箭术,也不必操之过急,当以养身为宜。明日,臣会带着侯府的府医来。”


    府医不善治头疾,但是多个人来诊诊脉也好。他擅长针灸,保不齐阿草的头疾,施针行气,便能治。


    “上次,荀二郎的大鹅,是送了哪些人家?”萧鸣笙想着,光是用俗礼答谢,或许不足以表达萧家的心意。


    谁知,崔明端面色古怪,而后又收放自如,“并未听说送到侯爷府上。不过,听荀兄说这大鹅颇费功夫,明日怕是赶不及了。”


    *


    翌日,天光微亮,萧家人起来。灶房的炊烟才从烟囱冒头,便被北风刮了个干净。


    放了两天的红糟肉,正是入味时。那坛子不单是放了猪肉条进去。袁志在城里买了一个猪头,仔细刮毛清洗干净,切大块焯水煮熟,放进去。早晚翻动一次,这样便成了。


    今早,萧鸣笙用筷子从里头翻出个猪耳朵。将糟猪耳朵切成薄片,红的边,软骨还是白的,蜿蜒如雪后小径,格外有食欲。


    夹了一根,猪耳朵脆脆的,外头薄薄那层皮肉,带着红糟发酵后淡淡的甜味,又有盐巴化解,不至于是真的甜。


    白口吃着,下酒亦可。再沾些酱油,更显风味,也更能下饭。


    阿草吃了几根,眼神都亮了,“郡主,这个猪头,也好吃,还是不要送给嘿嘿了……嘿嘿……”


    “好,你爱吃,便留着自己吃。他们若是要,下回吧。”


    阿草担心叫人夺走了,不想一语成谶。崔大人也不知怎么同侯府的人说的,来的时辰早,还赶上了萧家吃朝食。


    府医是个白胡子老爷爷,面色和善,恭恭敬敬跪下要行礼,萧鸣笙还没扶起人,只见一个红彤彤、圆滚滚的小娃娃跌跌撞撞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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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崔兄,你不带我,我要告诉你爹去。”


    “噗……”


    上回听人说崔兄,那还是荀二郎,这平辈间的称呼从一个刚过膝盖高的奶团子这么一提,连绷着脸的崔大人眼角都抽了抽。


    萧鸣笙以目示意,还没开始问,侯府的府医便笑呵呵解释道:“这是我们侯爷的小公子。”


    比不解释更让人看不明白了。而且,为什么他手里还揪着一根方才撤下去的猪耳朵。与他红扑扑的脸蛋,喜庆的大红袄真是相得益彰。


    “原是小郎君来了。也不知小郎君爱吃红枣牛乳茶不?”


    萧鸣笙蹲下身,笑眯眯问道。


    这奶娃娃也不怕人,将手里的猪耳朵举高了,“我爱吃,郡主家的东西,我都爱。”说罢,就将猪耳朵叼嘴里,咬了一口,小乳牙很有劲,吃得是津津有味。


    这是什么可爱小团子?怕不是和阿草一样吹的彩虹屁吧?


    像是晓得她不信,崔明端才接道:“侯爷本也要来拜访,奈何头疾发作,不便出门……”


    “无事,本公子不要我爹带着也能出门。崔兄你不必担心。郡主,路上劳累,能否同您讨口水喝?”


    年纪虽小,可说话老气横秋的,萧鸣笙不禁是被逗乐了,让卢妈妈去将灶上煮着的牛乳红枣茶端来。


    这牛乳茶,侯府也有。


    但是,小公子一吃,也喜笑颜开,和崔大人一样豪饮,再将碗递过去,“让郡主和崔兄见笑了。”


    “噗……”


    这样小小的人,说着和崔大人一模一样的话,实在是教人爱不释手——


    不是。


    奈何崔大人的手已经是放在他的虎头帽上了。


    “崔兄,你不能因为说不过我,就要打我吧,我会告诉你爹的。”


    “嗤……”


    不说则罢,一说,崔明端忍不住捏了捏他圆滚的脸颊,“你爹交代了,不可多吃东西。”


    “怎就不能多吃呢?我头一回来郡主家拜访,郡主待我热情,我若不吃,岂不是见外了?郡主过后该伤心了。”


    小奶娃娃说得头头是道。


    萧鸣笙也不禁笑了笑,那可不是。要是早些日子来,家里也找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这位小贵客。


    “无事,你们自便,我喝我的牛乳茶。”


    “瞧瞧,老朽险些忘了,还得小公子提醒。”府医浅浅坐了半张凳子,这会儿是起身,“出府前,侯爷便交代了,务必替姑娘好好诊一诊,只是老朽的医术不精,怕是要给侯爷丢人了……”


    “无事,我爹也不出门。你丢的不是他,本公子也不怕丢人,快诊吧。”


    按理来说,他这个年纪的小娃娃,该是怕医者的。特别是那些明晃晃的银针,他却是神色自若,就慢慢啜饮香浓的奶茶,再配那碟子猪耳朵。


    不过萧鸣笙怕他脾胃弱,让他啃着皮肉吃,那软骨不可吃下来。


    奶娃娃听话,只是头一回吃这玩意儿,一条猪耳朵啃了好久,口涎都要滴下来了,最后,好不容易啃出一条弯曲的,白白的软骨。


    偏他还要偷偷和崔明端说话:“崔兄,我嫂嫂……嗝……依我看,好看得很,比城里好多姑娘都好……你们早日成婚……”


    “咳咳……”


    这咳嗽,不是萧鸣笙发出的。崔明端接连咳了咳。


    可绪安又不是会察言观色的人,他还是一个四岁奶娃娃。


    “要不是崔兄占了先机,回去就让我爹派人来下聘……嫂嫂哪有自家的好……”


    “绪安。”


    “崔兄有何吩咐?”


    “……”


    吩咐没有,不过人已经被拎了出去。


    萧鸣笙不大放心,让袁志在里屋看着,自己出去劝一劝。


    “大人……”


    “崔兄你看,我就说嫂嫂是个好的吧,什么叫宜室宜家……”


    “……”


    萧鸣笙默默将那句“他还只是个孩子”吞下去。


    打吧,熊孩子要趁早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