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作品:《跳崖后全京城追悔莫及

    谢晏冬居住的甘棠苑在三房院落的里进。


    甘棠非棠, 而是梨树的一种,这位谢氏四娘子名里带冬,却不喜梅花而偏爱棠梨。谢公在世疼小女, 甘棠苑便是除了上房之外最朝阳的小院,宜花也宜人。


    经过空空如也的三房庭院, 陪同的岑山向四小姐略提了提女郎将三房迁出祖宅的事。


    谢晏冬听后,点头无言。


    谢氏百年豪族, 中表姻亲盘根错节, 若认真要追究这样一个庞大家族里的阴私细情, 非有大精力大魄力大定力的人难以做到。含灵先震慑族老, 后颁布新令, 为自己立威的同时表出重整家风的决心, 是个天生做家主的材料。


    至于她的三兄……父亲一生三子一女, 大兄蕴藉博学, 二兄修美风流, 轮到这个三兄,便显得平庸无奇了些。


    一人先天禀性自有定数, 怪不了父母偏心没给,所以谢晏冬知道三兄有些妒忌之性,如今搬出去了,两相清净, 未尝不是好事。


    谢晏冬回房后先沐浴更衣,然后去了趟湘沅水榭。


    得知混淆了谢氏嫡长子身份二十年的大密谋,皆出自大嫂之手,谢晏冬于情于理也要与她见一见。


    不过她并非去责问。略坐了一时,她出来后找到谢澜安,温婉地看着侄女, “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别怪你母亲。”


    谢晏冬和当初的谢逸夏一样,没有责问谢澜安一句为何期瞒他们,只是就事论事。


    其实她同阮碧罗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阮碧罗可以一生为一个心爱的男子而活,而谢晏冬却会仅仅因为所嫁夫君才情不如自己,就算他是琅琊王氏的贵公子,也断不肯让自己忍受委屈,果断与之和离。


    但这不妨碍她情思敏广,能够理解一位痴妇的心肠。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含灵活在自伤中。


    “我知道啊。”谢澜安无声笑了笑。


    她同样理解。


    但是不认同。


    温度磨掉之后的亲情,也就只剩下无关痛痒的理解了。为此纠结才是蠢人。


    晚间她为姑母设了接风宴,谢府几个小辈都饮了酒,其中属谢丰年最为开怀——对他严加管教的阿父回了荆州,随性豪情的姑母又回了家,他岂能不乐?


    不过筵席散后,谢晏冬只留下几个女娘在甘棠苑说体己话,谢丰年又十分哀怨,被谢策失笑着扯走了。


    肴核既尽,星清月朗,青果累累的梨树下,重新换上醒酒梅汤与爽口的果子。


    谢瑶池跽在凉榻上拂筅做茶,谢澜安叠着腿倚阑摇扇乘凉,且巧今日贺宝姿入府回事,谢晏冬听闻她在朱雀桥头挑战含灵的逸事,喜爱此女神气爽朗,也款留在内院说话。


    青崖静静地守在月洞门处,青衣被夜风吹动,人却安静得像块石头,一时看眼中人,一时看天上月。


    这会儿谢晏冬瞧着谢澜安轻跷二郎腿,一派形骸浮浪的模样,又觉陌生又觉有趣,目光落在她手里那把竹扇上,眉心轻动:“许多男人家的习气,不好改吧?”


    谢澜安摇扇的手一顿,仿佛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想了想,“无人规定女子便不可用折扇,约定成俗罢了。不是习气不好改,是人们的观念不好改,认为女子只应照着一个模子生长。”


    她轻描淡写地说:“可女子又不是植物。”


    贺宝姿和谢五娘都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谢晏冬笑着点头,“这话不错,是我着相了。”


    她在小辈面前没有架子,谢澜安在姑姑面前也放松,想起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单手托腮,侧着头问:


    “姑母才思敏捷,又自小得父兄疼爱,也会有感于女子在世的处境原来与男子不同吗?”


    “人非草本,岂会无感。我来想想……”谢晏冬寻思一阵,眼里的笑意淡了淡,说:


    “要说第一次有此强烈感觉,是初读《胡笳十八拍》的时候吧。蔡文姬生逢乱世,遭胡人俘虏,失身生子,作此悲赋。赋旁却有批注云:蔡女失身,不能自尽死节,作赋而知其可耻……我当时便想,这真是好生——”


    谢澜安接口:“好生放屁的话。”


    那一版的汉赋她也看过。


    “对!好生放屁的话。”谢晏冬抚掌重复。


    风韵美人口吐粗语,非但不鄙俗,反而因语笑嫣然平添风韵,青崖动了动唇。


    “你们呢?”谢晏冬接过五娘递来的一盏茶,看向几个小的。


    谢五娘对上姑母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


    她么,从小到大也算锦衣玉食,除了丰弟七、八岁时不太懂事,爱欺负她,总体而言并未受过什么磋磨。


    然她生来无母亲,后来长大些,隐隐听说她的母亲是父亲买回的歌姬。嫡母善妒,生母怀她时,嫡母逼迫父亲二择其一,父亲便在她诞下后,将母亲发卖掉了。


    这些年她一直想知道生母的下落。


    可是阿父严厉,嫡母不苟言笑,她一见他们便心中瑟瑟,所以从不敢将心事示人。


    眼下,五娘也只是垂着眸摇了摇头。


    “宝姿?”谢澜安看向身旁的人。


    贺宝姿在谢氏姑母面前的坐姿一丝不苟,她想了想,英毅的眉间闪过一丝郁色:


    “五岁那年吧,过除夕,族中的小辈一齐去给老祖宗磕头。等我的几个兄弟都磕过了,轮到我时,上首的老祖宗却笑着摆摆手,说女娘不用磕,福一福便行了。”


    她并不是多敏感的孩子,但当时感觉到的那种被排斥的不舒服,至今回想,记忆犹新。


    也许有人觉得,卑躬屈膝的事有何好计较,不用磕头正好。


    殊不知,正是这一跪一起间,男儿的身份被宗祠证明,女儿却被无形无迹地排除在外了。


    贺宝姿嘴角又一提。


    可那天她还是在蒲团上连磕了三个头,磕得比哥哥还响,把父母都吓了一跳。


    她说完,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谢澜安。


    “我么,”扇子在谢澜安掌间转出几个花儿,她指骨握扇,力道沉稳,“日日夜夜。”


    贺宝姿想起过去女扮男装的五年,有所动容。是啊,日日夜夜。


    这一晚她们不序长幼,言谈无忌,一直快到子时,才各去歇息。谢澜安在姑姑那里喝了几盏醒酒汤,却仿佛更醉了,眼里淀着沉沉的雾色,回房后稍作洗漱便睡去。


    不知时过几许,她忽觉脚底微微摇动。


    低头一看,数不尽的白骨骷髅正从地底耸动而出,渐渐聚成一座巨大京观。她赤着双足,踩在那冰冷的髑髅堆上,被顶得越来越高。


    谢澜安悚然抬目,随着视线上移,眼前山河疮痍灰败,唯是烽火狼烟。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剥去了衣,被几个大汉合力扔进一口铁锅。神色木然的女孩已经不会呼救,可直到没入那片沸水之前,那双乌黑的眼珠都在一动不动盯着谢澜安。


    一个穷乡僻壤中刚生产完的妇人,被天命道教的首领蛊惑,狂热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抛入河沟,满眼放光地呼喊:“娘送你去极乐世界,你马上就不必再过苦日子了!”


    几个女子被屠戮村落的胡兵拖入棚屋,衣衫破碎,哀嚎凄惨,痛苦的目光透过棚板的缝隙直望向她,怨恨难平。


    “为何不救我?”


    “为何不救我们?!!”


    凄凄冷风从谢澜安耳边呼啸而过,她只能茫然看着这一切,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越来越多的白骨聚集到她脚下,她头顶几可触天,身前身后,都无一人。黑雾里旷远的厉呼又变了: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北伐!你赔我们的命,赔我们的命!”


    谢澜安猛地惊坐而起。


    眼前的黑暗与梦里的昏黑尚未完全分清,她五指扳住榻沿,被冷汗蛰疼的眼睛没有聚焦。“衰奴……呢?”


    “娘子?”在厦屋守夜的束梦听到动静,披衣秉烛过来,见到谢澜安的神态,惊了一惊。


    只见身着雪白寝衣的女子怔怔坐在床上,墨似的浓密长发,随她肩形披散开来,含着雾的湿气,好像在她身上衍开的水藻。


    她单屈一膝而坐,身躯如一张紧绷待发的弓,双眼又黑又冷,幽若鬼火。


    “娘子……”束梦掌心的火苗抖了抖,一时未敢近前。


    谢澜安一见光便醒了过来,她眯眼偏了偏头,抬手在眉心轻捏两下。


    人心恋栈,是近来夜夜无梦睡得太舒坦了,才以为那些前尘噩梦一去不复返了。谢澜安自嘲一笑,和颜向束梦道,“无事,你去睡吧。”


    “……娘子方才,是要找胤小郎君吗?”


    束梦见娘子像被恶梦魇了的样子,雪衣萧索,鬓角轻湿,不同往常模样,心中不忍,方才恍惚听见了一句,便问了出来。


    谢澜安埋着长睫,声音如常,“不找,他不在府。”


    次日天色方亮,胤奚从府外归来。


    这个时候府内大多数人还未起,他才过影壁,玄白忽从斜刺里冒出来,看见他身上穿着他自己的旧衣,麻鞋上一鞋底的泥,愕了愕:“昨晚上做贼去了?”


    胤奚蜷着手指,避开眼道:“回了趟羊肠巷。”


    “哦……”主子未限他行止,他去哪里也不用向谁报备,玄白手抱胸前嘀咕,“女郎昨晚找你呢。”


    胤奚立刻抬头:“女郎找我?什么时候?”


    玄白望天想了想:“大概丑时?”


    胤奚神色轻变,趋步回房,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襕衫,忙中不忘在手背的朱砂痣上涂抹膏脂,即往上房而去。


    他到的时候,正赶上谢澜安将用朝食。她坐在堂上,襟袍清爽,掌下按着一张南北交界的舆图正看。


    听闻通报,谢澜安抬头与槛外的人对了一眼,又看回地图。


    胤奚一眼看见女郎眼底淡淡的乌青,眉心几乎立刻揪起,“女郎昨晚歇得不好?”


    “挺好的。”谢澜安没抬头说。


    她不是易喜易怒的性情,所以没有人瞧得出她的神态比往常都浅些。胤奚耳廓微动,偏是听出来了。


    他杵在门边等了等,没等到女郎问他昨晚去向。从抄手游廊转过来的小婢已预备布菜,胤奚望着那道苏世独立的身影,忽道:“我能同女郎一起用早饭吗?”


    谢澜安微诧地扬眉。


    “……左右是一样的,”胤奚看着她,语调轻缓,“麻烦别人,我于心不安。”


    这话不假,谢澜安在饮食日用上不曾亏待他,胤奚也是在府上住了很多日后,才得知他的三餐和女郎一样,是女郎吩咐铛头从她的灶上分出来的。


    但这借口连束梦都觉得牵强。


    谢澜安朝他乖巧的脸上看了看,却也点了头。


    她今个话不多,胤奚一在她对面坐下,两只手便规矩地搁齐腰高的案几上,谢澜安目光不由自主,被那颗朱砂痣吸引。


    几日不留神,怎么这小痣仿佛更鲜红明亮,显得晶莹可爱了?


    鲜少会有人用晶莹可爱形容一颗痣,所以谢澜安自省,她的心猿是否有些松懈了。


    多纵许这个小郎君一些,倒没什么。一个他,一个何羡,一个生报我义,一个死葬我骨,只要心思不坏,若有所需她都可满足——关键是在于她自己。


    那梦中景象,本已是经年习惯了的……谢澜安想,胤奚不可能余生的每一夜都歇息在她就近之所,他不是她的附属之物,所以她不能由着自己沉迷在这短暂的安稳中。


    她不能纵着自己生出软肋。


    胤奚静静观察女郎凝视着他手背的眼神,时而恍惚,时而冰冷。


    她好像突然对这粒小痣失了兴致,偶然流露的神情,竟带有一丝渗骨的冷意。


    可胤奚莫名觉得,她是想要摸摸它。


    只是不明白她在和自己拉扯什么。


    胤奚睫梢微动,探出指尖轻碰了一下谢澜安的指尖,又马上缩回袖中。


    谢澜安被这一下惊回了神。


    她看着自己的手,差点以为自己妄念深重而产生了错觉。


    刚刚是有人猫儿似的挠了她一下吗?


    胤奚两眼放空地编:“我听说……女郎杂学旁通,不知能否给衰奴看看手相?”


    无论到何时,女郎都不必隐忍她的心,要僭越,就由他先僭越。


    他在谢澜安眼前慢慢摊开那只绵白如玉的手,露出浅纠轻缠的掌纹,“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