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作品:《她不想做妾

    第168章


    棺材中的位置十分狭小, 等到秦明殊躺下来之后更是没有什么地方了,四四方方的棺材恰如天地间挣扎不破的鸿沟,便是挣扎了一生, 等到人死后,所葬的棺材也是世间桎梏的化身。


    她就这样满心平静地躺在棺材中,所见所愿皆是空空如也, 没了任何惶恐和害怕,她就静静地躺在棺材之中,慢慢阖上了眼眸。


    她只是忽然之间觉得很累,她很想就这样沉沉睡去。


    多年以前,阿娘就竟是如何死里逃生,又是如何从过往的那些苦难中存活下来。


    她不清楚, 或许每个人的一生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便是至亲之人也没办法倾诉。


    暮野四合, 天地无垠, 来也空空, 去也匆匆。


    冬日的天本来就比较短,不多时天色就暗沉下来了,裴钰坐在书房中处理事情, 如今的京城看起来一片祥和, 实则波云诡谲、暗流涌动,很快这天下就要彻底打乱了,谋划了这么久, 也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提笔写下来最后一封书信, 裴钰扬声换裴云进屋,将这封信递了出去,若是有一日他身陷囹圄, 届时再让裴云打开这一封信,此种会有救他脱身之法,随后他抬眸看向了阴沉沉天外,想到奴仆回来复命时说的话语,又想到白日时秦明殊的反应,他就觉得颇为棘手。


    到底用什么法子才能留下她?


    到底如何才能让她心甘情愿留下?


    根本是异想天开,根本是痴人做梦。


    一切的一切早在他步步紧逼中走向覆灭,他心知肚明,终其一生,她都不会留下了。


    事情的结局早已注定,可是偏偏他就是做不到认命,就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不认命,他就是要强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出了书房,他便走到了堂屋门前,此时这里已经不是灵堂的模样了,府中的奴仆干活很是麻利,不过是短短半个下午的功夫就已经将府邸装扮成了成亲的模样,他站在堂屋的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锁。


    堂屋内黑漆漆一片,裴钰站在门口适应了片刻后才抬步进屋,房门关闭,他用火折子点燃了蜡烛,在屋内点燃火折子之后,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秦明殊的身影,不论是多么镇定自若的人,此时他都是方寸大乱,面色阴沉想到她又逃跑的事情,紧接着就想要命人去搜寻她的下落。


    正在他握着烛台准备离开堂屋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这间屋子内他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找。


    裴钰握着烛台走向了棺材,垂眸的时候正好对上了秦明殊睁开的眼眸,橘红色的暖光洒落而下,她就那样神情平静地躺在棺材中,睁开眼眸看看向了他,或许是从他开门的时候就听见了动静,却任由他如同傻子一般在屋内寻找她。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裴钰的脸色更是阴沉如霜,他直接吹灭了烛火,冷笑一声道:“秦明殊,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这口棺材。”


    秦明殊俨然已经进入了无欲无求的境界,她直勾勾睁眼看着他,“是啊,等到成婚的时候,我就躺在这口棺材里嫁给你,相比到时候全京城都会看到这一门圆满的婚事。”


    说完这话,她便也不肯再看他一眼,直接闭上了眼眸沉沉睡去。


    见此,裴钰倒是没有再开口,只是复又点燃了蜡烛,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没有自|杀的机会后,这才转身离开了堂屋。


    夜色深深,只有上锁时候金属碰撞发出的些许声响。


    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秦明殊心中一片平静,她从前很害怕黑,很害怕死,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再回首的时候已经也无风雨也无晴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着尘埃落定的那一日,等待着结局覆灭的那一日。


    等待着曙光来临的那一日。


    那厢裴钰回到了房中准备就寝,只是许久过后却还是心乱如麻,或许当真是让她说对了,此生便是用尽手段,他也只能得到她的尸体,一股莫名的恐惧感笼罩在了他心头,他忽而起身让裴云去天牢找了一些黥刑的用具。


    闻言,裴云虽然是有些不理解却还是依言照办了,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就找到了刑具。


    寂寂夜深,他端着刑具重新回到了堂屋,路上都是黑漆漆的,他端着托盘如同厉鬼一般行走在夜间。


    这个时候秦明殊当然没有睡着,下午睡了那么久,她当然是不困的,门锁响动的时候她就听见了,这个时候,来的除了是裴钰那个疯子还能是谁?


    她阖眼静静地躺在棺材中,她倒要看看这个疯子到底想要做什么事情。


    很快,裴钰就端着刑具进了屋子,在他转身阖上房门的时候,木门彻底隔绝了天上的一轮明月、也切断了地上那片清凉的月光,他早已习惯了在黑夜中行走,是以便是不点蜡烛也能视物。


    他端着刑具走到了棺材面前,将刑具放在了地上,垂眸静静地看着秦明殊,他想,若是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一点刺青,此后无论她逃到哪里,他都可以找到她。


    他在京城担任大理寺少卿的时候,也亲自动手替犯人行刑过,当然知道黥刑是怎么回事。


    只要一点刺青,她以后便再也逃不掉了。


    脑海中的这个念头久久不退,他就静静地站在棺木前,半响后鬼使神差一般地伸手抚向了秦明殊的面颊,而下一瞬,秦明殊就睁开眼眸避开了他的动作,嗓音冰冷如霜,“裴钰,好端端的,你也发什么疯?”


    不等他回答,她就从棺材中爬了出来,站在了他的身前,一低头就看见了地上托盘摆着的东西,她并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可是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不影响她对他的厌恶,“都到这个时辰了,你若是有什么话便直说,有什么事也可以直接做,你想要杀死我的话,直接动手就可以了,何必是这样假惺惺的态度。”


    闻言,裴钰抬眸定定地看向了她,平静的嗓音中全然是偏执,“秦明殊,你知道黥刑吗,刺在面上,纵然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可以找到你。”


    黥刑,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秦明殊当即就被气笑了,怒极反笑,“裴钰,你大可以这样做,可是我要告诉你,你做梦、你休想,便是有刺青在我的面上,我也会用刀将那一块儿烂肉挖出来,你刺一次,我便挖一次的,大不了不要这张脸了。”


    “裴钰,你真是可怜至极,就连铁链都无法留下我,你却希望刺青能够限制我,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我宁愿一死了之,你纵有天大的本事,纵你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我又如何,你需得记得,若是一个人想死,自然有千万种法子。”


    言毕,她就直接用脚将红木托盘上的东西直接踢掉了,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一堆声响,她轻蔑地看了一眼裴钰,盖棺论定道:“裴钰,你真可怜,留不住终究是留不住,我可怜你……”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完,也无需说完,她从来都是可怜他。


    而后便爬进棺材重新阖上了眼眸。


    裴钰静静在原地站了许久,可怜他,她可怜他,她分明是阶下囚却不知天高地厚,口口声声说可怜她,他知道她就是故意这样说的,可是心底却还是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在原地站了许久之后,他才离开,终有一日,他会找到将她长长久久留下来的法子。


    *


    翌日一早的时候门就开了,丫鬟们进屋伺候秦明殊换上了衣衫,原本还担心姑娘不会配合,却没想到从头到尾亲明殊都没有半分反抗,任由丫鬟们替她梳妆打扮。


    不多时就梳妆结束了,堂屋内并没有铜镜,是以秦明殊并不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样,事实上,她也并不关系自己此时的模样,这门婚事能不能成还不一定。


    裴钰竟是如此迫不及待,他竟是连几日的功夫都等不及了,今日就要成婚,真是可笑。


    侧首间,她便听见了鬓发间传出来的珠翠碰撞声,很是热闹,侍女从一旁递来了一面小镜子摆在了她面前,铜镜中模糊地映照出来了一张芙蓉美人面,秦明殊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随后任由侍女搀扶着她走出了屋子。


    今日的成婚十分仓促,一切都从简,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无所谓热闹与不热闹,也无所谓正式不正式。


    这场婚礼原本就是办给裴钰一个人看的。


    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是满心欢喜。


    世子府处处都是张灯结彩,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秦明殊被丫鬟扶着进入了喜堂,在红盖头的遮挡之下,她的视线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红色,事已至此,无路可走,只有一死了之。


    她要让他的新婚变成新丧。


    或许今生今世,她都注定得不到想要的一切了。


    只能一切留待来生。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就是她的选择,与其如同行尸走木一般地活着,倒不如轰轰烈烈死去。


    死并不是懦弱,当她所要追求的一切注定得不到的时候,那便在死亡中寻找到一条出路。


    就在秦明殊下定决定要一头撞死在堂前的时候,府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声响,紧接着似乎是有一群官兵冲了进来,顿时原本其乐融融的场景就变得一团乱糟糟了,耳边充斥着一片混乱声响。


    此时此刻,无人在意她这个新娘了。


    秦明殊一把伸手扯下了头上的红盖头扔在了地上,注视着眼前极为混乱的一幕,今日的亲注定是成不了了,眼前的一幕是如此荒谬,可是她却没有任何笑意,反而觉得事情越发棘手了。


    今时今日,她早已不是局外人,而是局中人了,前路会是如何,无从得知。


    许多事情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她始终都是旁人手中的棋子,只不过是执子之人一直在发生变化罢了。


    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她如今已经能够坦然应对生命中发生的种种不堪与意外了。


    *


    二月十二的时候,官兵总算是找到了失踪的六公主,没想到竟是被世子裴钰掳了过去,听闻官兵找到的时候,两人正要拜堂成亲,六公主完全是被逼无奈。


    听闻此事之后,十殿下顾思远大怒,下令将裴钰关进了天牢,至于秦明殊则是被接回了皇宫,回到明珠殿的时候,青玉看见她就瞬间红了眼眶,泪如雨下,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一直自责道:“公主,对不起,都是奴婢的错,若是那日奴婢没有将公主一人留在原地好了……”


    闻言,秦明殊的神情十分平静,仿佛任何天大的事情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她抬手替青玉擦了擦眼泪,道:“没关系,青玉,你不必太过自责了,毕竟我现在也没受伤。”


    安慰了许久,青玉总算是止住了哭泣。


    一日的嘈杂喧嚣过后,明珠殿总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秦明殊一人在宫殿内坐着,回宫之后她就换上了身上的红衣,转而换上了一身较为素净的衣衫,静静思考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事情。


    当时裴钰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从皇宫中带走,定然有十殿下的暗中相助。


    同样如此,今日官兵能在世子府找到她,其中也少不了十殿下的推波助澜。


    她并不清楚裴钰与十殿下的关系,也不想掺和到他们之间的事情中去,可是眼看事情越来越失控了,她得想出来一个明哲保身的法子。


    天色不知不觉暗沉了下来,夜风吹过树梢发出哗哗作响的声音,山河飘絮,何处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无从得知,唯有自渡。


    *


    夜色疾疾,天牢内点燃着许多烛台,可即便是如此,天牢内还是十分阴暗,冬日更是阴冷潮湿,因着裴钰世子的身份,他被关押在单独的一件牢房中。


    白日的时候太过混乱,他现在还是穿着一袭红衣,明明是在简陋的牢房之中,却仍然无损他周身的风华,明明是大难临头,却还是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


    等到夜半的时候,牢房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正是十殿下顾思远,裴钰早就料到了他会来,因此倒也没有什么震惊之色。


    哪怕如今已经登上了高位,十殿下顾思远却仍旧穿着一袭浅灰色的僧袍,用檀木簪子盘发,他俊眉修目,因着常年在佛寺带发修行的缘故,他身上有种出家人的淡然超脱之感。


    可惜身为红尘中人,便注定难以超脱世俗之外。


    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当然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先前势单力薄的时候,迫于无奈只能与裴钰合作,可是眼看父皇昏迷不醒,旁的皇子死的死、不见的不见,他是太子的唯一人选,继承大统指日可待。


    只要等父皇死了,他就是未来的天子。


    而裴钰自然没了用处,今日他愿意前来天牢,不过是因为出家人讲究因果循环,他来做一个了断罢了。


    见裴钰迟迟没有开口,十殿下顾思远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双手合十,主动开口问道:“阿弥陀佛,裴世子,别来无恙。”


    明明被十殿下算计了,闻言,裴钰的面容上却没有任何恼怒,他甚至双手合十看向了十殿下,嗓音中是一派云淡风轻,“多谢十殿下关怀,都到这个时候了,也没有讲任何场面话的必要了,既然如此,在下便祝十殿下得偿所愿了。”


    顿时,十殿下顾思远面上的笑意就当然无存了,眼神阴沉了许多,得偿所愿,他当然能够得偿所愿,此时父皇昏迷不醒,皇室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集成皇位,他当然就是未来的天子。


    与裴钰彻底撕破脸皮之后,旁的话也没必要说了,十殿下便拂袖而去,裴钰死到临头仍然不知道跪地求饶,且让他自生自灭吧。


    牢房内的窗口很小,只有一束微弱静谧的月光洒了下来,等到月光落到地面的时候也就不剩下什么了,裴钰就仰头静静地看着那一束月光,漆黑的眼眸仿若一口枯井般幽深。


    来日方长,还未到乾坤已定的时候。


    *


    一夜无眠,一直等到夜深的时候,秦明殊才沉沉睡去,等到翌日醒来的时候,总算是想到了从这场波云诡谲阴谋中抽身的法子。


    见公主醒了,青玉便端着铜盆进屋伺候她梳洗,见青玉拿起了一件颜色艳丽的衣服,秦明殊便开口道:“一会儿我要去见十殿下,还是穿的素净一些比较好。”


    闻言,青玉便转而挑了一件素白的衣衫,连带着今日的首饰都素净了许多,只是用一根银簪将三千青丝绾了起来。


    等到梳妆完毕后,顾不得用早膳,秦明殊就前去见十殿下了,修行之人起身素来比较早,等到她赶到的时候,顾思远就已经在坐定念经了,她便在宫殿里面静静等着。


    成与不成,都在今日。


    半个时辰之后,总算是等到了十殿下,这些日子到了过年的时候,也不需要上朝,是以顾思远每日还是穿着浅灰色的僧袍,看起来不像是位高权重的皇子,倒像是出世修行的道士,见她来了,他俊秀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开口道:“皇姐这两日受惊了,怎么不在宫殿里面多修养一些时日,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闻言,秦明殊眼眸轻轻眨动了两下,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坠落,她垂眸低声道:“近日发生了许多事情,父皇昏迷不醒,而我也被歹人掳走险些遭遇不测,惊此几难,心中总是不安稳,是以我便决定出宫到佛寺修行,还请皇弟答应我的请求。”


    “等到了白玉寺之后,我一定回日日夜夜祈求社稷安康、百姓无恙,虽然知晓身为女子势单力薄,可是我却也想为皇弟和江山做些什么事情,但愿佛祖能够看在我每日修行的份上,庇佑皇弟和江山。”


    等她这一番话说完,顾思远恰好饮完了一盏茶,他放下了茶盏,面容上浮现一丝为难之意,道:“皇姐忧国忧民,臣弟也十分感激,可是白玉寺是佛家清净之地,若是皇姐一个女眷长久地待在哪里,只怕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他的话虽然没有说完,可是秦明殊还是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意思,心底觉得嘲讽,明明皇室只有他一个皇子了,可是他却还是不放心,就连她这个名义上的皇姐都不愿意放过,也是她与他只有血缘上的牵连罢了,本身就没什么感情,更何况身在天家,本是就要断情绝爱。


    她从椅子上起身,动作徐徐地跪在了十殿下顾思远面前,随着她弯腰跪下的动作,她的青丝也身后如同海藻一般散开,她伏跪在地,字字句句尤为诚恳道:“皇姐心意已决,愿意削发出家、遁入空门,此生长伴青灯古佛,日日在佛祖面前为皇弟和江山社稷祈福,还请皇弟成全。”


    话音刚落,宫殿内就陷入了一片沉默,良久过后,顾思远才从椅子椅子上起身,弯腰亲手将秦明殊从地上扶了起来,感慨道:“既然皇姐心意已决,臣弟便也不再多加劝阻,来日方长,还愿皇姐能够得偿所愿。”


    两人又说了一些场面话,一直等到半刻钟以后这才离去,冬日的风凛冽地刮在脸上,秦明殊面无表情在皇宫内走着,若是遁入空门就能获得此生所求,她当然是乐意至极,她渺小的身影在宫殿中显得愈发微不足道。


    穷其一生,她都不过是强权镇压下的一只蜉蝣。


    可即便势单力薄,她也不愿意束手就擒,也不愿意跪地求饶。


    遁入空门这样的皇家秘事倒是没有任何张扬的必要,她对外也只是说受到了惊吓,想要出宫散一散心,等到正午的时候,秦明殊便乘坐马车出了皇宫。


    马车遥遥,渐行渐远,她坐在马车中未曾有一刻回头,浮生若梦,醒与不醒又有何妨?


    她不会怨天尤人、自怨自艾,她只会正视生命中的一切困难,而后大步朝前走去,永不回头。


    皇宫距离白玉寺的距离比较远,一个时辰之后,马车才到了白玉寺山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②


    秦明殊下了马车,仰头看向了高高的山峦,山巅之上正是白玉寺,她来过这里很多次,有时候是为了拜佛,有时候是为了求生,有时候是为了寻死,可是今日站在山脚下,往事种种皆是灰飞烟灭,她能够做到的就是永不回头。


    朝前走,永远不回头。


    山风呼啸,树枝晃动,她穿着一袭素衣朝着白玉寺走去,这几次上山的时候,她身边总是有着不同的人,可是如今爱也好,恨也罢,今日都只剩下了她一人,只有她一人在这天地之间。


    求解脱,求安心,求自我。


    她妄想从世俗凡尘跳脱出来,站在名为自我的高墙之上。


    山间要寒冷一些,前几日下的雪还未化尽,山路泥泞有些难走,半个时辰之后,秦明殊总算是到了白玉寺,许是因着前些日子往白玉寺捐了一笔钱,寺庙门口的小师父看她倒是有些眼熟,很快就认出来了她。


    听闻她此次的来意之后,小师父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丝为难,他劝说了秦明殊几句,却见她仍然是心意已定,这件事情他做不了主,只能去禀告住持方丈。


    住持方丈在菩萨前与秦明殊见了一面,等到了佛前的时候,秦明殊才发现此人正是那日下雪时她在佛殿中见过的人,两人交谈了许久,见她确实打定主意要常伴青灯古佛,住持方丈也不在多言,只是拿出卜卦让秦明殊抽签。


    看见了签子上的内容之后,住持大师道今日还不是她与佛家结缘的日子,要等到五日之后,才能为她剃度。


    辞别住持之后,秦明殊就安心在白玉寺禅房住了下来,簌簌青枝摇曳,此间佛法无穷,她不信佛,可却在此地得到了长久的安宁,此后世间之事与她再无半分瓜葛,佛前常清静,她终于能够抛开那些爱恨情仇了。


    看破,勘破,原本就是一回事。


    *


    听说六公主已经到了白玉寺之后,十殿下顾思远又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此时父皇能不能醒来已经不重要了,他都是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当年母妃身份卑微,生下他的时候受了算计,没活过几年就去了,临死前嘱咐他要韬光养晦、静待蛰伏,他只能谎称身体不好到寺庙修行,苟且偷生活下来这么多年。


    可是没想到,他居然成了最后的赢家,还真是可笑。


    但是没想到不等十殿下高兴几日,京城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有穷苦百姓借贷之后无力偿还,家破人亡,若是钱是从普通赌坊和钱庄流入的还好,偏偏居然是从佛寺流出去的,还是最大的佛寺白玉寺。


    香积钱③素来都有,可偏偏这次的事情闹得格外大。


    平民百姓到寺庙上香本来就是为了积德行善,哪怕是穷苦人家也会缩衣节食到寺庙上香,可偏偏寺庙居然拿他们的香火钱用来放贷,逼得他们家破人亡。


    世上哪有这样的佛殿,世上哪有这样的神佛?


    于此同时,各地的佛寺都传出来了一些丑闻,京城百姓对十殿下顾思远的不满也到了巅峰,十殿下在寺庙修行了这么久,难道会不知道寺庙中的这些事情吗?


    就在十殿下顾思远在为了这些事情焦头烂额的时候,江南各地都出现了叛乱,各地苦寒学子联结起来要推翻世家把控朝政的局面,京城也出现了许多暴|乱。


    杜老将军死的那些憋屈,他的属下自然不愿意,趁着这个机会就出来挑事报仇了。


    且还有一股力量也在趁机对付世家。


    十殿下忙的焦头烂额,却迟迟没有解决之策,朝臣步步紧闭,乱成了一锅粥。


    积重难返,无力回天。


    *


    裴云依照世子的吩咐将这些事情都办好了,便去天牢中将世子接了出来,那厢裴钰在牢房中换了衣裳,出了牢房之后就带领乱军直指皇城,谋划三载,自然要成就一番千秋伟业。


    京城到江南一呼百应,世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过是一天一夜的功夫,裴钰就带人攻下了皇城,进宫的时候,裴钰率先派人去找秦明殊,没有找到之后这才前去找十殿下顾思远。


    或许是知道结局已定、在劫难逃的缘故,顾思远在这个时候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了,终究还是黄粱美梦一场空,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他自以为算计了旁人,可是归根结底却还是被人算计了。


    听着宫墙外的喧哗声,顾思远苦笑一声,动作干脆果断地拔出长剑抹了脖子,除了死,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现在死了好歹还可以保全尊严,若是沦为阶下囚了,只怕尊严也保不住。


    红尘中人,总算是可以解脱了。


    等到裴钰派人找到十殿下顾思远的时候,便见他已经咽气了,此时裴钰也从宫人口中得到了秦明殊的下落,听闻她前去宫外散心的时候,他的眼神骤然幽深了许多,散心,能散什么心?


    还去白玉寺散心?


    只不过是呼吸间的功夫,他就猜到了她是要去白玉寺出家,怒极反笑,裴钰穿着一袭染血的黑衣骑马急忙追赶了出去,马蹄疾疾,冷风凛冽,他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出家,她最好是没有出家,便是出家了也得还俗。


    *


    五日之后,总算是到了出家的时候,秦明殊沐浴焚香之后就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僧袍,静静地跪在佛像前等着住持为她剃度,可是不成想住持刚刚开始吟诵佛经,佛堂外就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住持无奈只能停下先到寺庙中处理事情。


    佛堂内静悄悄的,秦明殊跪在佛堂前静静仰头望着法相庄严的佛祖金身,往事种种皆在眼前幻灭,她能留下的只有现在,她不想回头看,也不愿意去祈求虚无缥缈的未来,唯一的愿望就是摆脱那些烦恼。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木门响动的声音,秦明殊没有多想,只当是主持回来要替她剃度了。


    裴钰率先一人策马到了白玉寺,他提剑气势汹汹地从山下走到了寺庙前,便看见了寺庙内混乱的惊险,正值天下大乱,许多人都借机到寺庙中闹事,见此,他心中一紧,直接前去找秦明殊,倒是运气还算好,直接就在佛殿内找到了她,见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时候,他才算是放心了一些。


    只是等到看见她身上穿着的那一袭浅灰色僧袍的时候,他心底的怒火便又浮现了上来,出家,她果然是要出家。


    想得美,不必说她此时还尚未出家,便是等到出家了,也得还俗。


    她是他的妻子,生死无论,她都是他的妻子。


    冷笑一声,他将长剑扔在了门口,朝着秦明殊走了过去,冷笑一声道:“想出家,你做梦。”


    闻言,秦明殊这才睁开了眼眸,一抬头就看见了穿着一袭黑衣的裴钰,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她,她从蒲团上起身,定定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反唇相讥道:“裴钰,原来你还没死啊,真是可惜。”


    在白玉寺待了五日,她尚且还不清楚山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并不清楚现在天下早就大乱了,只当是裴钰用了什么法子逃脱到这里来了。


    两人争锋相对的时候,秦明殊忽然拿起了一旁剃度用的刀子割断了自己的一缕发丝,“裴钰,我已经决定要削发出家了,自此以后长伴青灯古佛身边,你难不成还要强迫一个出家人不成?”


    她握着刀子正准备继续割断自己头发的时候,裴钰直接抢过她手中的刀子扔在了地上,她这番举动彻底惹怒了他,“出家,我告诉你,秦明殊,想都不要想,你求了这么多次,你的佛可曾睁眼看过你?你的佛可曾出手救过你?”


    “秦明殊,你心知肚明,这世上本就没有神佛。”


    闻言,秦明殊抬眸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此时她的余光忽然看见了门口扔着的那把长剑,用力推开了裴钰,冲向了那把长剑,捡起长剑就想要自戕。


    裴钰也是被她激得失去了理智,幸好及时跟了上去,这才没有酿成大祸,用力捏住了她的手腕,秦明殊吃痛只能松开了长剑,长剑落在地上发出了一道清脆的声响。


    此时此刻属下都已经到了白玉寺,将寺庙围得密不透风,不许任何人进入主殿。


    裴钰从衣角扯下来了一片黑布,蹲下来用黑布将秦明殊的双手都捆在了一起,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到了法相威严的佛像之下,他冷笑一声,将她放了下来,“秦明殊,你不是信佛吗,且让你的佛看看你是破戒的,又是如何一寸寸染上情|欲的。”


    “爱恨嗔痴已然全破,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能皈依佛门?”


    衣衫落尽,佛法无边。


    *


    等到云销雨霁的时候,秦明殊早已累得昏迷不醒了,裴钰起身先穿好了衣衫,而后替她整理好了衣衫,抱着她出了佛殿。


    等到秦明殊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她已经回到明珠殿了,她睁眼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后还是有些茫然,若不是身上时不时传来的一些酸涩感,只怕她也要疑心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看着眼前熟悉的宫殿,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熟悉的宫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瞳孔因为震惊而忍不住收缩,绿珠,竟是绿珠。


    此时,她忍不住朝着翻身下床,直接赤脚下了床榻,宫内的地龙烧得很旺,倒是不觉得冷,秦明殊直接越过了绿珠,走到了外间,随手指了一位眼神不好的宫女,问道:“是谁派你们过来的?”


    闻言,那宫女怯生生的有些不敢说话,只能看向了绿珠,见绿珠姐姐点了点头,这才开口回答道:“娘娘,是陛下派奴婢前来伺候的。”


    娘娘,陛下?


    一切都是荒谬的可怕,她不过是昏迷了一日的功夫,裴钰就已经成了陛下,历来江山改朝换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不过是今日的功夫,他居然就能登基称帝,可想而知他才背后图谋了多久。


    说不定先前的江南水患也同他脱不了干系。


    怪不得他要如此针对太子顾长明。


    他当真是聪明绝顶、心思缜密,竟是能算计这么多人。


    竟是能瞒过这么多人。


    秦明殊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床榻边,她抬眸看着宫殿内金碧辉煌的装饰,竟是有一种奇怪的光怪陆离之感,可笑,真是可笑。


    可怜,真是可怜。


    如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了,难道她还能逃得掉吗?


    难道穷尽一生,她都逃不掉了吗?


    她不甘心。


    忽而想到了之前佛殿中发生的一切,秦明殊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了理智,抬首看向了绿珠,道:“绿珠,你给我端来一碗避子汤吧。”


    闻言,绿珠面色上浮现些许为难之意,到最后出了宫殿,里间静悄悄的,秦明殊还是心乱如麻,到底该如何做才能逃出这方牢笼,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活得自由自在?


    半刻钟之后,宫殿外总算是响起了脚步声,不久后就响起了木门开合的声响,秦明殊原先还以为是绿珠回来了,没想到一抬头竟是看见了裴钰,虽然如今已经登基为帝了,可是他仍旧是穿着一袭黑衣。


    并无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或许此时内务府正在让绣娘赶制新的衣物。


    今日皇宫安定下来的时候,宫人们这才想起来了顾长瀛,匆匆去养心殿的时候,却发现陛下已经没气了,宫人六神无主找到了太医,没想到陛下居然是活生生渴死的。


    本来十殿下掌握大权的时候就恨不得陛下立刻死了,连带着养心殿的宫人都懈怠了许多,伺候本就不算用心,后来等到天下大乱的那几日,更是敷衍。


    谁能想到顾长瀛就是这样活生生渴死的,一袋帝王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让人唏嘘。


    抬头看见裴钰的时候,秦明殊便知晓了,他是不会让她喝避子汤的,或许有了孩子以后才能刚好地控制她,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她怀有身孕,无非就是她永远都被困在这所深宫之中,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接受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秦明殊的面上就浮现了一丝笑意,她抬眸气定神闲看向了裴钰,慢条斯理道:“裴钰,你以为有了孩子就能困住我吗,你错了,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无论何时,我永远都是那句话,等将来有了孩子,我就将他的心肝挖出来给你吃。”


    听她讲了太多次这样的话语,裴钰已经从刚开始的忍着怒意到现在的波澜不惊了,无论如何,他只要她在他身边,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


    见他的面容上没有浮现怒意,秦明殊当然不愿意,她从床榻边上起身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问道:“裴钰,你这样的人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掺杂着算计,当真是教人恶心至极,今时今日,你算计旁人,等到来日便是旁人算计你,我且等着看你尸骨无存、灰飞烟灭的那一日。”


    话不投机半句多,秦明殊不愿意让他好过,变着法子的诅咒他,裴钰懒得同她置气,恰好最近是多事之秋,政务繁忙,他便又回御书房去处理政务了,他要借着这次机会将世家连根拔起,此后世家连理成气、把持朝政的局面应当得到扭转。


    他要让天下寒门子弟都有出仕做官的机会。


    此后科举考试是天下人的科举,而非是世家的科举。


    江南揭竿而起,响应京城朝政变革,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朝政便稳定了下来,与此同时内务府总算是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裴钰登基继位,改国号为清嘉,侧封前朝六公主为皇后,后宫形同虚设,答应若是皇后怀有身孕,只会侧封皇后腹中的孩子为太子。


    听闻此话,朝中世家大族的心才算是安定了一些,陛下娶了前朝六公主为妻,并且只会侧封公主的孩子为太子,或许表明陛下有与世家联合的迹象,既然陛下未曾对前朝皇室赶尽杀绝,想必也会对世家大族留有余地。


    登基大典与侧封皇后大典同一日举行,足以表明陛下对皇后的重视。


    一日的行程十分繁琐,秦明殊当然是不愿意参加,可是那天杀的裴钰竟是直接命宫人将她抬了出去,她不得已之下只能参加侧封大典。


    争来争去,算来算去,斗来斗去,难道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些所谓的虚名吗?


    等到大典结束之后,她已经是筋疲力尽,在宫人的伺候下用膳沐浴之后,秦明殊便忍着疲乏继续干起了绣活,这些日子也不知裴钰是在忙活什么,倒是没有来找她,她心中的怒火没有办法发泄,就只能用布料做些小人来诅咒他。


    宫人当然知道她在干什么,巫蛊之术在后宫之中向来可是大罪,后妃便是相互诅咒也是大罪,更别提现在居然在正大光明地诅咒陛下了。


    可是没想到便是听闻了此事,裴钰也只是云淡风轻道了一句,“随她。”


    同时严惩通风报信,意欲中伤皇后的宫人。


    此后除了陛下亲自安排的探子之外,再没有宫人敢在背后通风报信了。


    有些事情即便是知道了,秦明殊也只当是不知道,况且宫人去通风报信正好是顺遂了她的心思,她就是要让裴钰知道这件事,她就是要让裴钰不痛快。


    她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烛影绰绰,秦明殊坐在桌子旁拿起了针线匣中做好的小人,用银针一下一下刺着小人的心口,语气恶狠狠诅咒道:“去死,裴钰,快去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巫蛊之术起了作用,远在御书房的裴钰竟是真的觉得胸口一痛,顿时就吐出了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