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作品:《她不想做妾》 第169章
这几日朝廷中发生了许多事情, 裴钰一直都在处理朝中事务,他胸口还有前些时间留下的旧伤,这日便是忙完了登基大典和侧封皇后大典, 他也没有休息,而是继续在御书房处理朝中事务,不知怎么回事, 他便忽然觉得胸口一痛,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
在裴云震惊的目光中,裴钰阖眼昏迷不醒了,顿时御书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裴云急忙派人找了太医过来,却没想到一连几个太医替裴钰把脉过后都道, “陛下是心有郁结, 难以排解, 况且旧伤复发, 恐怕没几日活头了。”
陛下刚刚继位, 还没有来得及清查后宫的探子,加上他又昏迷了,没有第一时间封锁所有的消息, 不出一个晚上, 陛下病危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与此同时,世家大族也都是在游移不定,若是陛下病危, 那他们就可以借机上位, 便是不能登基为帝,也可以从先帝偏支血亲中抱过来一个幼子,幼子长大成人又需要十余年的光阴, 届时这段时间足够世家休养生息了,等幼子亲政的时候,还需要依仗世家。
到时候世家便又能如现在这般连理成气,把持朝政了。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更是世家的天下。
若无世家,哪有天子?
如今便是裴钰愿意给世家一条生路,世家也不愿意要了,与其将性命和前途放在旁人手中,倒不如掌握在自己手中。
若是有凌于旁人之上的机会,谁又能甘愿屈于人下?
秦明殊听闻此事的时候正在殿中忙着刺绣,闻言,稍不留神银针就扎破了她的右手食指,顿时一滴殷红的鲜血就从她的指尖沁了出来,她垂眸掩下了眸中的欣喜与深思,难不成这巫蛊之术就如此灵验吗?
又或者是裴钰又在密谋什么事情?
沉思过后,她就放弃思索了,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与她没有什么瓜葛了。
若是有机会,她一定要逃出这座宫墙,她要到宫外过上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要自由,她一定要自由。
*
趁着裴钰昏迷的这几日,世家大族连理成气在背后谋划了许多事情,根据太医们算好的陛下病重身亡的日子,五日后的夜晚,世家举兵围攻皇宫,同时兵分几路去占领京城的要地。
围攻皇城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世家刚开始是自鸣得意的,只是没想到距离约定的时辰已经过去了许久,迟迟都没有宫外的消息传来,这个时候,世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可惜等到他们想要撤兵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裴钰这个时候早就派兵层层围住了他们,宫外的那些叛军也都已经被抓进天牢了。
不过裴钰本人并未出面,他要去处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
这几日秦明殊总是觉得心头很不安稳,连带着睡觉的时辰都晚了许久。
这一日,她听见了宫外传来的喧闹声音,早就摒退了宫人,秦明殊正准备出了宫殿查看一番,没想到宫门在此刻忽然被推开了,她惊讶正准备喊人来的时候,却见来人居然是柳望月。
他穿着一袭黑衣,来得很是匆忙。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惊讶,但是这个时候并不是适合解释的时机,他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拉着她的胳膊就朝宫外走去,“明殊,事不宜迟,我先送你出宫。”
话刚说完,宫殿外便出现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裴钰从殿外走了进来,好整以暇地看向了柳望月与秦明殊,明知故问地笑道:“这个时辰了,柳望月要带着朕的皇后去哪里?”
见他似乎是一个人前来,柳望月此时从腰间拽下了一块玉佩塞到了秦明殊手中,“明殊,你先走,出了宫殿就会有人来接应你。”
“记住,朝前走,永远都不要回头。”
言毕,柳望月就冲向了裴钰,两人顿时就扭打在一起,而秦明殊则趁着这个时机冲了出去,冬日的宫装较为繁琐,她一边跑一边解下了身上的外袍,她只能凭借着本能朝前奔去,鬓发间的珠钗随着她的奔跑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声声伴着她急促的心跳声在夜间很是明显。
宫墙深深,但见明月一轮,过往寸寸在足下蔓延重合,很久以前,她就是这样在火海中一边奔跑一边逃生,如今时光寸寸交叠,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黑风寨那个火海涛涛的夜晚,那轮月亮也如同今夜一般澄澈,她在四下无人的夜见拼命逃生。
很多时候,她都是这样拼命朝前奔去,企图用血肉之躯在苦难世间撞出一条生路。
珠翠首饰扔在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在喧闹的夜间病不算明显。
耳边无数嘈杂喧嚣的声音融合在一起,那一刻,秦明殊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一道声音在心头拼命催促着她朝前奔去,不能停下,她不能停下,朝前走,永远别回头……
朝前走,永远不回头。
不止她自己,还有许多人都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语。
白玉寺住持告诉她要向前看,过往都已经过去了,多想无益;
柳望月也告诉她要往前看,让她朝前走去,永远都不要回头;
便是在梦中,阿娘也是告诉她要永远朝前走去,千万别回头。
只要一直朝前走去,只要一直不回头,说不定她只要沿着这条路拼命朝前奔去,或许她就真的能出了皇宫,在皇宫外或许真的会有人来接应她,此后她就可以隐姓埋名的活下去,或许啊,或许她真的可以看见塞北的大漠和落日,或许她真的可以抵达那个梦寐已求的地方,抛却身份尊卑,人人都能平等地活着。
或许世上真的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只是此生她注定到不了了。
当鬓发间的珠钗被扔在地上的时候,那道清脆的声响仿佛落在了她的心头,如同当日在黑风寨的情形一样,秦明殊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寂寂夜风吹动了她的鸦青色鬓发,她在喧嚣的吵闹声中回头望去,她想,她这一生是注定要回头的。
因为她还有良心,因为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若是心软也算是有罪的话,她这一生早就是罪无可赦了。
当时当日,她既然能为了少债主郭云而回头,今时今日也便该为了柳望月而回头,她不能做到冷心冷肺、全无心肝,她已经算计了他许多,她已经连累了他许多,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或许此生便是相互折磨,她与裴钰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无法分开了。
澄澈的月光落了满地,秦明殊忽而疯魔一般拼命朝着明珠殿奔去,鸦青色的发丝在夜风中散开,她要回去,救自己、救旁人……
还有,杀了裴钰。
她要杀了他,她一定要杀了他。
*
梧桐寂寂明月灭,山灯吹灭小金乱,宫殿内柳望月与裴钰扭打在一起,这才也同从前的每一次交手都一样,很快柳望月就处于下风了,裴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踹了他一脚之后,就准备到宫殿外去找秦明殊,只是没想到他还未转身的时候,就看见柳望月从袖子中逃出了一把匕首。
见此,裴钰嗤笑一声,他便是有千万把匕首也是无济于事,饶他不死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可是柳望月却偏偏要进宫自寻死路。
下一瞬,就在裴钰想要开口嘲讽的时候,却见柳望月直接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口,顿时他的唇角就溢出了许多殷红的鲜血。
早在进宫前,他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不论成功与否,死亡是他唯一的结局。
尽管他对裴钰厌恶至极,却不得不承认有些话裴钰说的是对的,他活着就会永远拖累明殊,他一厢情愿的付出就是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她想要自由,他也希望她能自由。
况且,他还有一些私心。
下一瞬,裴钰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柳望月,很快他就想明白了柳望月的意图,活着斗不过他,难不成死了就能吗?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便忽然听见了宫门打开发出的刺耳声响。
裴钰下意识回头望去,哪料就看见秦明殊站在了门口,清澈无垠的月光在她身后倾泻而下,光亮落在了她的身后,却未落在她的身上,衬得她的面容一片煞白。
她拼命跑了回来,她以为自己回来的不算晚,可是没想到一切终究还是太晚了……
秦明殊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的视线落在插|进柳望月胸口的那把匕首之上,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胸口,因为穿着一袭黑衣的缘故,他胸口的那一片血迹并不算是明显,因此她的心头浮现了些许侥幸,当初在惊春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性命垂危,但却还是活了下来。
说不定他也可以活下来。
半响过后,她才回过神来,当即便想要转身去找太医过来,可是宫殿大门敞开着,一道如水般澄澈的月光照在了柳望月的身上,他跪在地上,仰头望向了她,口中无声在唤着她的名字。
那一刻,秦明殊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能凭借着本能朝着柳望月奔了过去,她直直地越过了裴钰,而后跪在了柳望月身边,她看着他唇边殷红的鲜血,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等着他说话。
他有什么话就都告诉她,无论是爱也好,恨也罢,她都接受。
这一世,总归是她对不起他,是她对不起他。
可惜,可惜,终究是伤势过重,柳望月只是仰头望着她,唇瓣开合间想要同她说些什么话,可是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他的右手沾染了一些血迹,他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想要去抚摸她的面颊,可是那只手刚刚抬到半空就骤然跌落,仿佛是一只倦鸟从树梢直直地栽了下来。
这一幕是何等熟悉,又是何等相似。
她眼神涣散,瞳孔浮现丝丝血迹,痛苦到极致已经说不出半句话了,只能颤颤巍巍伸手去探柳望月的鼻下呼吸……
察觉不到任何呼吸。
顿时,她就浑身瘫软在了地上,一个又一个,都是离她而去,爱她的、她爱的,一幕幕都重合在她的眼前,她早就流干了此生的泪,也早就哭不出来了。
而就在这时,裴钰也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视线落在她神情麻木的面容上,难得有几分不知所措,人不是他杀的,可却是他逼死的,他对于柳望月的死也没有任何愧疚,只是看见她如今的神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哀大莫过于心死,秦明殊跪在地上,眼眸中布着密密麻麻的血丝,她抬眸盯着裴钰,眼底尽是恨意,“裴钰,我恨你。”
说完这话,她便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彻底昏迷了。
偌大的明珠殿内此时只有他们三个人,宫殿门敞开着,月光倾泻而下,他蹲在秦明殊身旁,将她揽在怀中,明明知道她已经昏迷了,明明知道她听不见他的话语,却还是字字句句执拗道:“可是,秦明殊,我爱你。”
偏执的话语在寂寂宫殿中很是明显。
这话不像是说给她听的,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等到宫乱平息之后,宫人匆匆赶到明珠殿的时候,就发现宫殿内竟是有一具尸体,只当是乱臣贼子的尸体,便将尸体同叛军的尸体一同送到了宫外的乱葬岗。
生前图的是名利,可等死后偏偏连一口棺材都没有,当真是可怜可叹。
裴钰抱着秦明殊到了养心殿,宣太医前来诊治,听太医说她平安无恙之后,他才算事安心了一些,只是而后又听见了太医的话语,他心底又渐渐泛起了波澜。
*
翌日朝堂之上,裴钰清算了昨夜的乱臣贼子,世家有心辩解奈何铁证如山,只能尽力保全族中的一些嫡系,可是没想到此时陛下又开始查了前朝的科举舞弊案子,许多江南官员纷纷上书声称当年科举有人徇私舞弊。
寒门出身,寒窗苦读数十载,原本以为参加科举后就能建功立业、施展自己的抱负,却没想到权贵竟是将试卷调换,许多读书人落榜之后百思不得其解,意欲报官却又状告无门,只能等三年继续参加科举,运气好的时候,侥幸没被调换试卷,可惜也只能到江南偏僻地区做个芝麻小官,谈何施展才华?
世家连理成气、官官相护,天下读书人苦其久矣。
陛下听闻这件事情的时候大怒,下令彻查此事,徇私舞弊的人统统下狱问斩,至此,世家势力彻底瓦解,百年积弊烟消云散。
海晏河清,指日可待。
*
等到秦明殊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在一间新的宫殿内,她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左右都是牢笼罢了,想到那日昏迷前看见的情形,她下床就想要去找裴钰,却没想到还未下床,便看见宫殿内跪着许多宫人,见她醒了,那些宫人便笑盈盈道:“恭喜娘娘,太医说娘娘已经怀有一个月身孕了。”
闻言,秦明殊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宫人的伺候下梳洗完毕,内心充斥着一股极为荒谬的感受,怀孕了,她居然坏了裴钰的孩子,还真是可笑。
这个孩子究竟该何去何从?
她不知道,她当然不愿意生下这个孩子,便是这个孩子真的出生了,只怕也会怨恨她。
既然不爱他,为何又要生下他?
既然生下了他,为何又不能好好养育他?
思绪明灭间,许多事情她都想不明白,只能靠在床榻上出神地盯着一个地方,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宫殿内的地龙烧的很是旺盛,她只穿着一袭单薄的中衣,忽而赤足下了床榻,直接奔着桌子角冲了过去。
裴钰方方处理完了所有的政务,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一幕,他呼吸一滞,冲到了她身边将她拦腰抱起,秦明殊开始拼命挣扎,对裴钰拳打脚踢,她奋力挣扎了许久,他却一直不愿意松开她,“裴钰,你松开我,我要将这个孩子打了,与其生下来就要受苦,还不如不生下来为好。”
“裴钰,你年少时在侯府中受过许多苦,你也更该知道一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会是如何的下场,难道你年少时受过的那些苦,还要让你自己的孩子再经历一遍吗?”
可任凭她如何挣扎发问,裴钰却还是无动于衷,他不松手,正如从前很多次那样,他不肯放过她。
许久过后,秦明殊总算是筋疲力尽,放弃了挣扎,裴钰将她抱到了床榻上,看见她失魂落魄、心如死灰的模样,想要说一些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怎么就把人逼到了如今的境地,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长长久久留下她?
根本是痴人说梦,根本是异想天开。
静默片刻,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递到了秦明殊的手上,锋利的刀刃对准了自己,嗓音平静道:“秦明殊,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放你走,若是你真的想要自由,大可以杀了我。”
“我这一生算计了许多人,也害死了许多人,落得今日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我并没有什么苦衷,也没有什么忏悔之心,人生在世便是踽踽独行,不必事事都需要旁人的谅解与接纳,秦明殊,今生今世,我都无法做到放手,你既然恨我,那便亲手杀了我。”
话音刚落,秦明殊就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看着他胸口慢慢扩散开来的红色血迹,她在那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情,江南的连绵水患,黑风寨的滔滔火焰,白玉寺的漫天白雪……还有岌岌可危的天下,她不知道他到底谋划了怎样的事情,却也知道如今天下刚刚安定,正是百废具兴的时候。
若是裴钰死了,只怕天下又会大乱,届时又会有许多人死亡。
或许他在她这里十恶不赦,但却是勤勉为民的君主。
脑海中浮现了这个念头,秦明酥只能无力地松开了匕首,她实在是不愿意看见山河飘絮、血流成河的局面,权贵争夺江山往往以百姓为谋划,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黑风寨的惨案重演吗?
她做不到,做不到漠视任何人的性命。
她无力地靠在了床头,侧首别开了脸,不愿意再看向裴钰,“裴钰,我不杀你,你走吧……”
说完这句话,她就躺在床榻上阖上了眼眸,一副累到极致的模样。
见她如此,裴钰也并未全然放心,临走前还特意命宫人仔细伺候,皇后娘娘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及时禀告,宫人看见了陛下胸口的血迹时就吓到了,可是陛下都未曾声张此时,宫人自然也需要守口如瓶。
一直等到宫内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的时候,秦明殊才重新睁开了眼眸,她出神地盯着眼前飘动的明黄色床幔,双手下意识抚摸上了自己的腹部,难不成当真要妥协认命吗,难不成后半生当真要沉浮在这深深红墙中吗?
年少时在侯府看惯了姨娘用孩子争宠谋划,今时今日,难道她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吗?
她的手一直覆在腹部,心中渐渐下了决定。
她这一生都在拼命朝前走,她一直都在拼命逃脱。
她一直以为只要不回头,就能彻底隔断从前,就能逃开苦难的深渊,可是却忘记了人生在世,谁能够无忧无虑,逃脱苦难本身就是痴心妄想。
她不再妄想逃脱苦难,而是转身朝着无尽苦难奔去,修的琉璃菩提心,或许当有一日她能够坦然面对事事而心无波澜的时候,也便是一切苦难都离她而去的时候。
*
日子就在一日日中过去了,起先裴钰担心她还会自戕,趁着养伤的时候也便寸步不离守在她身旁,只是秦明殊倒是格外平静,她仿佛彻底认命了,也彻底放下了从前的那些往事,虽然大多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但有时候也能放下芥蒂对他笑一笑。
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秦明殊的身体也比从前丰腴了一些,看着倒是没有从前那般弱不禁风了,或许时间当真能抚平一些伤痛,或许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便能从伤痛中彻底走出来。
转眼就到了五月份,此时朝堂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江南有些地方传来了砸佛寺的消息,自从香积贷的风波过去之后,佛寺的地位俨然是一落千丈,百姓中虽然还有些人信佛,可人数却是比不得从前了。
此时又传出了另外一件事情,白玉寺明空大师死后体内并无舍利子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许多百姓都在佛寺中喧闹,说是要看一看从前大师们羽化登仙时留下来的舍利子,可是没想到佛寺却根本拿不出来,百姓便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蜂拥而上要将佛寺砸个干净。
这个时候,白玉寺住持无奈出面,道从前的舍利子都已经给先朝皇帝炼丹了,此时寺庙中早就没了舍利子。
闻言,百姓更为愤慨,他们穷苦度日却还是想着要去烧香拜佛,为的不过是修今世苦得来世愿,可是权贵竟是还要于他们争夺这些微不足道的佛恩。
此事越闹越大,百姓蜂拥而上拆掉了佛祖金身,就当事情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时,朝廷终于出面解决了,拆掉寺庙将香火钱重新还给了百姓,自此佛家子弟纷纷换俗,佛寺瞬间清冷了许多,只有些许年长的和尚还守着寺庙,日复一日,寺庙也只会越发萧条。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也只能看着萧条衰败的寺庙低低地叹一口气。
*
怀孕七个月的时候,秦明殊心血来潮想要到白玉寺去烧香,只是没想到闻言宫人的面容上倒是浮现了一丝为难,不得已只能将最近的事情都讲了出来。
听闻了事情的经过,秦明殊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一股光怪陆离之感在心中蔓延,她摆了摆手让宫人退下,随后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晨间的光亮就这样静静地落在了她的面容上。
许是光亮太过刺眼,她忽而垂眸盯着地上的那一寸光亮。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有什么事情是想不明白的?
可怜,裴钰当真是可怜,这么多年,他还是困在年少时的那潭死水中,他觉得世道不公,他便要颠覆了这世道,他要亲手缔造出一个满意的秀丽山河;他觉得世间并无神佛,便要将所有的佛寺都毁去,神佛既然从来都不保佑他,如此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怜,他真是可怜。
这么多年,究竟是他不能从那潭死水中爬出来,还是归根结底,根本是他不愿意出来?
有能力救自己,却不愿意救自己,本身就是一种可怜。
她垂首盯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静静等着三个月后的到来,她想,这个孩子或许会帮她一个大忙,她觉得他可怜,她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她知道自己可怜,苦难如同层层风霜落在了她身上,直至将她彻底掩埋,可是她却还是不肯认输,她偏偏要从淤泥苦难之中开出一朵花来。
她今年不过是十七岁,她凭什么要认命?
她不认命,绝不认命。
*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秦明殊生产的时候正是秋天,火红的枫叶落了满地,她的生产很是顺利,产下孩子后,稳婆便抱过来襁褓中的婴儿,让她看了一眼,“恭喜娘娘,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她满头虚汗、筋疲力尽,看了那孩子一眼,道:“阿满,这个孩子叫阿满。”
说完这句话,她就沉沉睡了过去,稳婆抱着小皇子前去启禀陛下,裴钰只是看了那孩子一眼就要去找秦明殊,稳婆见此连忙道:“陛下,娘娘生产结束之后太过劳累了,现在已经睡下了,方才娘娘昏睡之前,说小皇子以后就叫阿满了。”
闻言,裴钰抱着孩子浑身一僵,阿瞒,阿瞒……
过往种种偏执都成了刺向他的心头的一根根利刃。
命运便是如此,因果循环、昭昭天理,他曾经拼命逃离的一切如今再次重演,郁郁寡欢的母亲,如出一辙的遭遇,倒真是一语成谶,他从前如何长大,他的孩子便会如何长大。
可是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或许终究还是会有那么些许不同的。
日子不知不觉就到小皇子满月的时候,或许是生产过后的人总是会不自觉流露出些许母爱,秦明殊整日抱着小皇子性情都柔和了许多,过往的苦难当真在一寸寸剖离她的身体,满月的时候要举办宴会,宫人端来了纸笔让秦明殊写下小皇子的名字,秦明殊倒是没有多想,提笔就写下了,而后她看着宫人道:“‘阿满’只是他的小名,你若是要去御书房,便告诉陛下替阿满取一个大名吧。”
半刻钟后,身在御书房的裴钰看见红纸上写着的名字后,心中一喜,阿满,阿满,倒是个好名字……
总归她没有因为他的缘故,连带着厌弃了这个孩子。
或许命运因果循环,但却也会有那么些许的不同。
他饱读诗书,可是却在替阿满起名的这件事上有些不知所措,翻了许久的孤寂,总算是起好了名字,裴策,策有“督促,勉励;谋划,计谋②”之意,他希望这个孩子便是身处高位,也能聪慧慎独,居高思危。
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秦明殊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裴策,这个孩子叫裴策。
小皇子满月的时候,陛下开恩免了天下百姓一年的赋税,给小皇子取名为“裴策”,并直接封为太子。
转眼十二月份就到了,一日,秦明殊抱着阿满在御花园玩耍的时候,北风一吹,忽然下起了大雪,这是京城的第一场初雪,风乍然吹动如簌簌梨花,满园红梅傲雪凌霜,白雪映红梅美不胜收。
白雪簌簌摇曳不休中,她仰头望向了满树霜花,难得有些晃神,不知不觉,原来一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去年京城初雪的时候,她满心茫然,到白玉寺去请|愿,那时候她觉得前路孤苦无依,可是不知不觉竟然也活到了现在,她又何尝不知道世上本没有神佛,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能够请求的也只有神佛了。
可是转眼一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便是再绝望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生,从逃避苦难到拥抱苦难,她已经能够直视那些不堪的过往了。
就在秦明殊望着簌簌冬雪出神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道呼喊,“娘娘,下雪了,我们还是先回宫吧。”
闻言,秦明殊回过神来,起身抱过阿满回了坤宁宫,风雪簌簌,垂首的时候忽然看见了阿满在笑,很是雪玉可爱,她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笑容,或许生下这个孩子并非是她的本愿,可是如今得到的欢愉却是真的。
世间之事就是如此,真心和假意掺和在一起,早就分不清了。
有爱却也有算计,爱是真的,算计也是真的。
转眼清嘉元年已经过去了,天下安定了许多,日子也便如此一年一年地过去了,等到春天的时候,阿满已经有六个月大了。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院子内的梧桐树开花了,淡紫色的花瓣挂在枝头簌簌摇曳,秦明殊就这样靠在美人榻上看书,漫不经心翻动书页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一声“母后。”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后来陡然回过神来,就连书册都来不及放下,直接就起身冲到了摇篮边,垂首就看见阿满在冲她笑着,又喊了一声“母后。”
往日她在教导孩子的事情并未用心,也只是觉得阿满年岁还小,不必太过逼迫他,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当真天生聪颖,不过是听了那么几次便就记住了。
她心中一软,弯腰将阿满抱在了怀中,阿满也是眉开眼笑,只有窗外的一树春光如昨,一阵风吹过,满树梧桐树摇曳不停。
*
清嘉二年的时候,阿满已经能走路了,小小的一个孩子穿着明黄色的太子服饰在宫殿中穿梭,粉雕玉琢煞是好看,今年的阿满已经有两岁多了,春日的时候就请了太傅教导,那太傅历经两朝,学识渊博、名满天下,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太愿意去来教导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
只是教导阿满一段时间之后,太傅就笑容满面了,裴策很是聪明且过目不忘,不过是两岁的年纪就已经能吟诗作对了,有时候甚至能语出惊人,当真是聪慧。
裴策今年已经有两岁多了,他不喜欢旁人再叫他的小名了,只允许母后如此叫他。
秦明殊刚开始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是后来等送乳母出宫的时候问了两句,那乳母有些惊讶,临到出宫的时候也没忘记恭维两句皇后,笑道:“娘娘有所不知,自从殿下去了上书房之后,就不允许奴婢们再喊乳名了,娘娘是殿下的生母,在殿下心中自然跟奴婢们不一样。“
闻言,秦明殊又赏了乳娘一些钱银就让乳娘出宫了,此时她心中忽然有些怅然若失,原来阿满已经这么大了,原来她今年也快要二十岁了。
很多时候,她都想自己若是长长久久地忘记了从前该有多好,她就可以守着阿满过完这一辈子。
可惜,她要先是秦明殊,而后才是太子的生母。
归根结底,她这一生都只是她自己。
眼看阿满年纪越来越大,或许有一日他就会不再需要她这个母亲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过去,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去,若是因为现在的安乐就认命,她如何对得起从前的那个秦明殊,那个为了自由曾经跳湖、跳崖的秦明殊……
很快就到了午时,阿满也要上书房回来了,因着阿满如今年岁还小,每日只要上午在上书房学习一个时辰就好,很快就到了下学的时候,裴策穿着一袭明黄色的衣衫回来了,他年纪虽小,可是平日里说话却是一板一眼,俨然有了太子殿下的气度和威严。
可是在母后面前,他还是那个生性活泼的小孩子,等快到了坤宁宫的时候,他就一个人一路小跑进了宫殿,一直跑到了秦明殊的面前,粉雕玉琢的面颊红扑扑的,唤道:“母后,我回来了。”
这个时候是裴策最幸福的时候,他很喜欢母后,父皇平日里不苟言笑,还是母后待他最好了。
如同往日那般,秦明殊弯腰先是用手帕替她擦了擦汗,而后直接将阿满抱在了怀中,问了一些他今日的功课,而后她忽然开口问道:“阿满是不喜欢旁人这样唤你吗,如果是这样,母后以后也不喊这个名字了。”
闻言,裴策漆黑的眼眸亮晶晶地看向了她,瓮声瓮气道:“阿满很喜欢母后这样喊我,只是阿满已经长大了,除了父皇和母后,旁人都不能这样喊我了……”
秦明殊笑了笑,抱着阿满朝着宫殿走去,阿满,阿满,她希望他一生都是圆满的,这是她的孩子,她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
又是一年冬雪凛冽时,裴钰正在御书房处理公务,忽然听见翊坤宫的宫人急急忙忙闯了进来,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娘娘带着太子殿下要跳楼……”
闻言,裴钰的心跳声就这样漏掉了一拍,狼毫笔从折子上划过,留下一道力透纸背的痕迹,他急忙从御书房冲了出来,飞奔着前去寻找秦明殊和裴策,或许是早就料到了这么一幕,他觉得慌乱的同时,竟是也有种趁尘埃落定之感。
一切都到结束的时候了。
宫墙深深,前两日的时候下了大雪,皇宫内覆盖着一层白白的雪花,她抱着阿满站在了宫墙之上,冬风簌簌吹动了她素净的衣袂,危楼高百尺,只要跳下去就能彻底解脱了。
阿满靠在她怀中,他不知道母后准备做些什么,只是他不害怕,他怎么会害怕母后呢?
等到裴钰匆匆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往事一幕幕重合在眼前,他想到了很多事情,想到了她跳江和跳崖的种种果决,想到了她毫不犹豫将剪刀刺进胸口的场景……
他已经不能再承受失去她的痛苦了。
他不得不承认,世上有一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驯服的,便是他用尽手段,也得不到她的一个回眸。
她要自由,他给她便是,只希望今后她能好好活着。
他就这样遥遥地看了秦明殊最后一眼,嗓音平静中藏着的是心如死灰,“秦明殊,下来吧,我送你出宫,今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求你好好活着。”
说完这话,裴钰就径自转身离开了。
很快宫人们就冲了上来,扶着秦明殊下了宫墙,有宫人想要上前将太子殿下抱下来,却没想到秦明殊侧身拒绝了,就如同来时的那样,她抱着阿满重新回到了坤宁宫。
阿满如今已经有三岁了,他读过很多书,也明白很多道理,平日里他隐隐约约觉得母后是不开心的,可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今天隐约有些明白了。
他靠在母后怀中,将小脸埋进了她怀中,闷声道:“母后,你今日这样对我,阿满有些生气……”
闻言,秦明殊的步伐微微一顿,她垂首看向了阿满,眼眶顿时就红了,阿满,阿满,她到底该怎么办?
可是下一瞬,她又听见了阿满的话语,“可若是出宫能让母后开心的话,母后便出宫吧,阿满如今已经长大了。”
她心中忽而就塌了一个角落,阿满,阿满。
*
三日后,一辆马车出了皇宫,裴策就站在宫门口看着母后上了出宫的马车,就在马车准备出发的时候,他忽而往前冲了过去,小小的身影一直追着马车,直到追不动的时候才停下。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哭喊,他只是平静地朝前追去。
他想,以后母后总算能开心一些了。
只是阿满此后没有母后了。
他有些难过。
马车骨碌碌超前走去,秦明殊恍惚间似乎是听见了一声呼喊,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一旦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可无论如何,她都要朝前走去,带着过往朝前走去。
*
转眼冬日匆匆逝去,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时。
秦明殊躺在摇椅上,用团扇覆在面容上睡了过去,簌簌桃花落在了她的面容上,她睁眼拿起团扇扇着风,满树桃花馨香,她仰头望向了高高的天空,碧空如洗、晴空万里。
春来花满头,夏来柳依旧。
这一生啊,还很长。
她要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2024.2.7 正文完结/盏一一/晋江正版独发/晋江APP正版
秦明殊,愿你生来自由,无拘无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