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作品:《她不想做妾》 第164章
“替身, 我不是替身……”
便是不了解芸妃娘娘的事情,单凭这句话也能猜出来许多事情,看见柳芸想要伸手将自己的左脸划伤, 秦明殊便顾不得想旁的事情了,直接握住了她的右手,这一刻抛去了所有仇恨和过往, 她们仅仅是两个乱世中身不由己的女子罢了。
同样的可怜,同样的凄惨。
秦明殊跪在柳芸的身旁,双手牢牢地握着她的手,垂眸看着她道:“芸妃娘娘,我娘跟你长得很像,可是我的年纪却比三殿下要小上一些。”
“芸妃娘娘, 在我娘还没有出事的时候, 陛下就已经将你接进皇宫了, 你从来都只是你自己, 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闻言, 柳芸屏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散去了,她眼神更加涣散了,却也放弃了用指甲去划伤自己的面容, 此时此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早就忘记了那些荣华富贵和骨肉亲情,此时唯一剩下的就是自己, 她是柳芸, 她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柳芸,我的名字是柳芸……”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 她便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了。
而秦明殊却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唤了她这一句柳芸姑娘。
听见这声呼唤之后,柳芸涣散的神情间绽放了一道奇异的光芒,而随即很快那道光芒就消散了在,她的手自半空中无力地脱落,而后永久地闭上了眼眸。
此后她再也不用待在这冷冰冰的宫廷之中了,她再也不用整日想着如何勾心斗角了。
眼睁睁看着芸妃娘娘在眼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秦明殊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作何感受,一场大雪簌簌在她心间落下,她只觉得心间一片茫然,只能凭借着本能去握柳芸苍然垂落下去的右手,那只手仍然是温热的,可惜人却已经死了。
不远处一壶鸩酒孤零零的放在桌上。
许久过后,秦明殊神情木然地从地上起身,鬼使神差地,她朝着那张桌子走去,一直等到她无意识地拿起那壶鸩酒的时候,她才陡然从失魂落魄中走出来,垂眸眼神平静地看着那壶精致的酒水,半响之后才重新将酒壶放回了桌上。
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只是一口酒水就能将人的性命尽数淹没。
苦难如同积雪簌簌压在了她的身上,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不愿意轻言放弃,一次又一次,从希望到绝望,再从绝望中长出新的骨头和血肉。
她不放弃,绝不放弃。
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她抬步朝着门口走去,一直等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回头看了柳芸一眼,而后推开了沉重的朱红色宫门,宫门敞开的那一刻,一道光亮落在了柳芸的身上,可是那抹光亮来的还是太迟了,便是再温暖的光亮也无法温暖一具死去的躯壳。
秦明殊朝前走去,永不回头,跨出门的那一刻,凛冽的冬风裹挟而来,寒冷如同刀子一般刮在人的脸上,却也让人瞬间清醒。
冬风如此,苦难亦是如此。
而她始终都要朝前走去,永不回头。
那厢青玉同宫人一起守在宫门外,见六公主已经进去这么长时间了,青玉不禁有些着急,担心公主会有什么意外,虽说芸妃已经饮下了鸩酒,可保不准还是会有伤害公主的机会,毕竟赐死三殿下的圣旨是六公主亲自去宣旨的。
好在不久后便见公主走了出来,青玉这才算是送了一口气,连忙给主子披上了鹤氅,道:“公主可要仔细着身子,天气这样寒冷,若是感染风寒就坏了。”
闻言,秦明殊并未开口,只是站在原地任由青玉替她系好了鹤氅上的带子,青玉见公主不说话,还以为是芸妃死前说了一些什么不好的话,吓到公主了,便也没多问,只是扶着公主回明珠殿。
可是不曾想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公主的情绪仿佛是恢复了一些,主仆二人便又前去赏梅花了,一直在御花园待了半个时辰,秦明殊才开口回宫。
回宫不久后,陛下就派人送来了几株绿梅,绿梅一直都是由江南送来的,数量稀少、极为珍贵,便是在宫内待了许多年的青玉看见这绿梅的时候也是难掩欣喜,可是秦明殊却始终都是水波不惊的模样,看了两眼后便让青玉端下去摆弄了。
偶然间,秦明殊也想到了自己从前的模样,也会有那么一瞬间短暂的恍惚,若是没有遇见裴钰,她这一生会是何等模样?
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安稳的平庸,还是清醒的疼痛
往事匆匆难回头,她从来没想过要回头,从前她是一只困在池塘中的小鸭子,日子平淡安稳,她顺从于世间的封|建礼|教和三六九等,她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每当有潮水打来将她浇的狼狈不堪时,她总是觉得都是自己错,生的貌美就是水性杨花、就是罪大恶极。
直到有一日洪水冲破了堤坝,而她也因此离开了池塘,日子很难熬,她偶尔会想要回到那个安稳的小池塘,狂风暴雨侵蚀了她的身体,她就这样迎着浪潮一次次跌倒又站起,许多观念都在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什么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为什么生的貌美就应该活得谨小慎微?
这世上她有太多的不理解,也有太多的看不|穿。
她决定去反抗一切,种种事情,她觉得不公就是要反抗。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这就是她一直的选择。
不知不觉就靠在美人榻上睡着了,明珠殿的地龙烧的很是暖和,便是没有盖被子也不觉得冷,她已经有许多日都没有梦见阿娘了。
隔着千山万水、迢迢云端,她终于又梦见了阿娘,院子中的青梅树已经长得郁郁葱葱了,这次阿娘没有告诉她此生绝不能为人姬妾,她只是让她一直往前走,永远不要回头……
于是秦明殊便一直朝前走去,梦中的那条路似乎是无边无际的,她知道阿娘就在身后看着她,所以她便能一直清醒地朝前走去,永远都不回头……
那条路走到尽头的时候,秦明殊也便从梦中醒来了,很奇怪,那条路明明走了那么久,她明明走到了尽头,却也不记得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或许应有尽头,或许什么都没有。
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始终都没有回头。
她睡着的时候是下午,日光阴翳,等到如今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一切都沉静下来了,她起身用火折子点燃了蜡烛,盈盈火光照亮了屋内的景象,她冥冥中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混沌度日了。
翌日听完姑娘的话,青玉就觉得有些为难,旁的公主都是喜欢绣花或者养一些小动物,怎的六公主偏偏要学习骑射?
青玉劝说了两句也没什么效果,秦明殊用完早膳以后就去箭亭②练习骑射了,青玉放心不下也便跟了过去,心惊胆战地看着主子骑马射箭,可没想到分明是第一日练习骑射,主子却展现了惊人的天赋。
不过是由侍卫讲解了两句,很快秦明殊就上马拉弓了,弓弦磨动着她的指节,她闭上了一只眼眸,另一只眼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靶子,风声吹动了她耳边的乱发,万事万物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了,她松手毫不犹豫就松手射|出了那一支箭羽。
长箭划破虚空,直直地射入靶子之上。
她应该有一把像这样的弓箭,也应该有一把能护自己周全的长剑。
剑在她手,为她所用。
一直等到临近正午的时候,秦明殊才从马背上下来,见她下来了,青玉就连忙走了过去扶着她,道:“公主还真是有天赋,这么快就能骑马射箭了,依奴婢来看,倒是比那些皇子还要出色。”
闻言,秦明殊并未开口说话,只是笑了笑,哪里是她有什么天赋,不过是在生与死的紧急关头,有些事情自然也就无师自通了。
活着是她的本能。
*
三殿下被赐死的事情传的满城风雨,这件事情自然也穿到了裴钰的耳中,缠绵病榻的这些时日,自然也有太医过来替他诊治,都道他是郁结于心,若是不能放下往事,哪怕是用最好的药材吊着,只怕也没几年的活头了。
太医的说辞都是这样,后来陛下也不再派太医来了,只是按时送过来一些药材。
裴钰这些日子都没有再喝药,整日虽然还是昏昏沉沉的,却也不再吐血了,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正靠在床榻上看书,闻言,他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忽而问道:“方才你说过去宣旨的人是谁?”
“回世子,是六公主。”
“六公主?”
“对,前段时间太医说经过这么多年的修养,六公主的身体已经逐渐恢复了,过段时间还要给公主准备一场宴会。”
此话说完,裴钰迟迟都没有开口说话,他的视线久久落在了书册上,良久过后冷笑一声,抬眸看向了裴云,嗓音寒冷如冰霜道:“裴云,你记不记得我从前派你去查了一件事?”
闻言,裴云并没有反应过来世子指的到底是哪一件事,还是在世子的提醒之下才想了起来,三年前的科举,世子一举夺魁却偏偏没有得到重用,反而是被派到了江南做一个小知府,虽然侯府已经逐渐没落了,可到底也是世袭罔替的贵族,便是资质平庸者也能在京城做个小官,可偏偏世子中了状元却要被贬谪到江南。
陛下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但是任何一件事情一定有发生的原因,不可能是无缘无故。
陛下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去针对世子,其中定然另有隐情。
只是当年圣旨下的匆忙,世子来不及调查这件事情就匆匆去了江南,一直等到三年之后才回京城,回京城之后便让他去查了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是陈年往事,费了许久的功夫才查到。
当年参与夺嫡之争的时候,陛下还只是冷宫中不受宠的皇子,需要同将军府的千金杜若联姻才能得到将军府的支持,可是偏偏当时陛下有位宠妾已经怀有身孕了,杜若当然不愿意。
恰好当时先帝推行儒学和佛教,但是侯府侯爷浪荡花丛、风流成性,侯府老夫人便接着儒学正统的名义逼死了许多后院的侍妾,当时这些事情在京城也不算是什么秘密,杜若便接着侯府老夫人这件事情发难,逼得那宠妾打掉了孩子。
陛下当年还只是势单力薄的皇子,面对这件事情也是无能为力,暂且先忍让了下来。
等到继位之后,陛下渐渐掌握了大权,便开始同皇后杜若清算这件事情,连带着一起迁怒了侯府老夫人。
当年侯府老夫人佛口蛇心,儿子裴安不中用,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当时只有裴钰读书最为争气,她便将裴钰接到身边了一段时间,对外声称是祖孙情深。
陛下厌恶侯府老夫人,自然也会迁怒裴钰,当然不会容许裴钰在京城做官。
甚至哪怕后来裴钰平寇有功回到了京城,陛下看似重用他,事实上也是在将他推出去当靶子,乃至后来给他密旨让他想办法除掉太子,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
太子离京的时候带走了一些杜老将军的手下,陛下或许是想着太子与裴钰斗争到两败俱伤之时再出手,却没想到裴钰居然当真能全身而退,并且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京城。
陛下当然不愿意,所以等到宣裴钰进宫的时候就宣旨让他去见皇后杜若,因着骨肉分离的缘故,皇后杜若对太子顾长明有很深的愧疚,爱之深、责之切,便是对太子再疾言厉色,可是等太子死了,只怕她是心如刀割。
裴钰是害死太子的罪魁祸首,皇后怎么可能会饶了他?
皇后杜若可是将门之后,便是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也知道怎么用最省力的方法杀死一个人,可是没想到裴钰居然又活了下来。
这个时候便又传出了裴钰与府中侍女的事情,京城中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陛下疑心病重,京城中不知道藏着多少探子,陛下当然也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故意给裴钰和谢琳琅赐婚。
裴钰病重的时候,陛下派太医前来诊治,开的药看似治病实则是阴损之招,那药若是长久地吃下去,只怕也没几年活头。
一直等到秦明殊跳崖,裴钰彻底病倒,陛下接连派太医过来诊治,一直确定裴钰郁结于心、药石无灵的时候才收手。
在脑海中回忆了这件事情,裴云并不明白世子的意思,也不便开口说话,只能静静等着世子的吩咐。
裴钰是何等聪明,不过是通过这些不相干的线索,瞬间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他冷笑一声,合上了手中的书册,望向裴云吩咐道:“一切先按兵不动,你去找人画一幅六公主的画像送过来。”
闻言,裴云虽说是不明白世子的吩咐,但是这么多年世子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只要是世子的吩咐,他都会照办不误。
等到裴云离开以后,屋内就变得静悄悄的,只不过是呼吸间的功夫,裴钰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到底是关心则乱,若是往日,他岂会看不出来这些拙劣至极的算计?
事情还没有结束,未到落子的时候,且看鹿死谁手。
既然知道她没有死了,那么有些事情也没必要这么着急了,索性将计就计,待到必要之时给予致命一击。
暂且让她逍遥一段时间。
裴钰忽而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紧接着弯腰吐出了一口淤血,明明应该是病重的憔悴场景,偏生他的一双眼眸却是格外漆黑,仿佛是一条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只等着给于猎物致命一击。
来日方长,一切都留待来日。
秦明殊,来日方长。
*
宫墙深深,皇宫中死过太多的人,每天都有人死去,若真是有了一日没有人死,那才算是稀奇。
芸妃死的消息并没有在宫中掀起太多黑暗,等到她出葬的时候,陛下甚至都不愿意前来送她最后一程,宠冠后宫十几载的宠妃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还真是让人唏嘘。
君恩如此,无一例外。
秦明殊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正在饮茶,闻言她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世上的事情本就是如此,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本就是不可取的,或许昨日芸妃自缢被救下的时候,也曾希望陛下能顾念着从前的情分,却没想到等来的只是一壶鸩酒。
若说先前她对陛下顾长瀛说的那番话是将信将疑,在见过芸妃娘娘的时候,她就彻底不相信顾长瀛的话语了。
芸妃既然以为自己是替身,那便应该是在阿娘离宫后才入宫的,偏偏她的年岁又比顾长容小上几岁,这就说明在阿娘还在皇宫的时候,顾长瀛就将柳芸接进了宫。
阿娘绝非是故意寻衅滋事之人。
定然是顾长瀛说谎了。
当真是如此,人在回忆过往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用言辞编织谎言,普通人如此,便是连九五至尊都会如此。
人们总是对天发誓称问心无愧,可却又害怕在深夜的时候直视自己扭曲阴毒的一颗心,害怕看见自己面目全非的模样。
如此便显得回忆愈发重要了。
时间一晃眼匆匆逝去,在各种名贵药材的温养下,秦明殊的身体也好了许多,胸口的陈年旧伤也不再隐隐作痛,明珠殿内的宫人都不可信,是以平日里秦明殊也没想过要去隐瞒什么事情。
入宫并非她的本意,她做一切事情都是坦坦荡荡。
六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身娇体贵,而她则经历过数次死里逃生的时刻,身上遍布伤痕,沐浴的时候她也没有刻意避开过宫人,宫人都能看见她身上的伤痕,自然能分辨出来她不是从前的六公主。
可是一直到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声张此事。
秦明殊便知道了,或许她会有更大的用处,世上什么事情都不可靠,天家更是如此,或许当年早早就与顾长瀛生出了间隙,顾长瀛无法接受就接了柳芸进宫,两人的隔阂便更深了。
后来阿娘被人送出宫的时候,九死一生活了下来,或许顾长瀛很早以前就找到她们母女二人了,可却一直拖到现在才接她回来,其中定然有旁的隐情。
临近年关的时候,陛下下旨摆了一个宴席,名义上是君臣同乐,实际上大家都能猜出来这场宴席的目的是什么,一来是六公主近日身体好了一些,当然需要出来透透气,让群臣都认识一下这位深居简出的六公主,二来是公主如今也到了适婚的年纪,陛下如此重视这次宴会,只怕是动了给公主择婿的心思。
六公主如此得宠,若是能成为她的驸马自然是幸事一桩。
可是偏偏驸马不得入朝为官,各个家族中的俊才自然是不愿意成为驸马,是以公主的婚事往往都格外棘手。
陛下要于一月二十日举行宴会的消息一经传出,满朝都是人心惶惶,陛下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便是要藏拙也不能让陛下看出来,若不然只怕会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秦明殊并不关心宴会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在意宴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在强权之下,她的所有反抗都不过是蜉蝣微不足道的反击罢了,不到危急关头,她也没必要着急。
到了年底,许多事情便堆积在了一起,皇宫中的宫人便忙碌了许多,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宫内的房梁上就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傍晚的时候就有宫人爬上梯子将灯笼内的蜡烛点燃,不到天黑的时候,灯笼就将皇宫映照的亮堂堂的。
这些日子秦明殊也没闲着,骑射练的越发纯熟了。
她从未想过要彻底隐瞒自己的假死的消息,从她正大光明在皇宫中行走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被裴钰找到的准备。
不止是他在等,她也在等待。
她在等一个时机,等到一个可以将他一箭穿心的时机。
乾坤未定,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来日方长,不争朝夕。
她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
很快就到了一月二十的时候,傍晚的时候皇宫的灯笼就全都点燃了,朝臣带着家眷陆陆续续进宫,大都是早到了许久,生怕一不小心来晚了惹怒陛下,朝臣十分重视这次宴会。
便是尚且在病重的裴钰也收到了请柬。
裴云办事向来妥帖,事情吩咐下去的当天他就已经派人画好了画像,只是在看清楚画像上的人后,他的神情间浮现了一道一闪而过的震惊,画像上的人怎么同秦姑娘长的一模一样?
将画像呈给世子的时候,原本以为世子定然也会同他一样,却没想到从头到尾,世子都没有打开画像看上一眼,见此,裴云再三犹豫之下还是开口道:“世子,那六公主同秦姑娘长得很是相像。”
远远不止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闻言,裴钰仍就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垂眸翻看着手中的书册,半响后仍是未曾打开画卷,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开口让裴云退下。
一直等到裴云离开后,裴钰才放下了手中的书册,侧眸看向了那副画卷,良久后才伸手打开了那副画卷,只见雪白宣旨上,伊人娉婷而立,只是看了一眼,他清俊的面容就多了一些冷然之意,随后从书案抽屉中找到了火折子,直接点燃了画卷的一个角落。
火舌席卷而起,一点一滴吞噬了画中人。
而他却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等到火焰烧到他指尖的时候、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松开了手,燃烧殆尽的画卷落在了地上,很快就化成了一团灰烬。
火焰灭了,画卷没了。
可是他与她之间的纠葛却还没有结束。
爱恨涛涛,欲壑难平。
滚滚长江东流水如是。
很快就收到了皇宫宴会的请柬,虽然知道陛下包藏祸心,可是裴钰还是决定赴宴,陛下在他身上费了这么多心力,不就是想要看见他如今一蹶不振、形销骨立的模样吗?
身为臣子,既然猜到了陛下的心思,他当然要出席宴会好让陛下放心。
停止服药以后,他的身体自然是已经恢复了,先前他也知道那药里面有问题,只是如今一些事情还没有安排完,还没有到收网的时候,只能先按兵不动。
当时从坤宁宫安然无恙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陛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有意借着与秦明殊争吵的事情抱恙在身,一并推了大理寺的差事,却没想到陛下还是要斩草除根,故意赐婚他与谢琳琅。
陛下疑心病重,最为忌讳朝臣相互勾结,谢丞相桃李满天下,就是担心帝王猜忌,谢琳琅才迟迟没有婚配,没想到到底还是挡不住帝王的猜忌之心。
这门婚事注定结不成。
最好结仇才行。
只有看见两败俱伤的局面,陛下才会心满意足,毁了谢琳琅的名节,暗中调换崖底的尸体,为的就是让他一蹶不振、郁结于心,早早死了。
他对陛下可最为忠心,当然不能让陛下失望。
到了一月二十日的这一天,裴钰早早就同裴云进了皇宫,因为冬日天气寒冷的缘故,此次宴会举行的地点是在宫殿之内,而非是在御花园。
一月十九日的时候下了大雪,天气严寒,大雪经久未化,御花园的梅花上还覆着霜雪,梅花经雪更显凛凛,只可远观不可亵玩③,白雪映红梅,煞是好看。
裴钰进入皇宫后不久就朝着举办宴会的宫殿行云殿走去,要去行云殿必须经过御花园,日薄西山,皇宫中的灯笼已然高高挂起,将一方天地残阳也映照的红艳艳的,给这座红墙难越的皇宫增加了些许厚重的色彩。
哪料裴钰方方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一支箭羽忽然划破虚空而来,幸好裴钰此时的身体已经养好了,他动作敏捷地躲过了这支箭羽,还不等他站稳,另一支箭羽便相继而来,直直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疼痛瞬间袭来,裴钰却顾不得那么多,他甚至忽略了所有的疼痛,若有所察地看向了一个方向,但见白雪映红梅,素色的衣衫迎风飘动、橘红色的暖光映照而下,只见秦明殊穿着一袭宫装站在三丈开外的地方,她的左手仍然攥着那把长弓,右手因为用力扣弓弦的缘故,锋利的弓弦割破了她的指腹,殷红的鲜血如同美人泪一般落在地上。
风雪无声,红梅傲雪,她就用那样平静的眼光看着他。
站在一旁的青玉早就吓坏了,公主这两日养了一些兔子,今日忽然心血来潮将兔子放进了御花园中,说是要练习一下射箭的技术,这个时辰御花园没什么人,倒也还算是安全,没想到方才一下子没看住,公主就拎着弓箭跑了出来,还射中了人。
见公主迟迟没什么反应,青玉还以为是公主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被吓坏了,她连忙安抚道:“无碍,人应该没什么事,公主若是害怕的话就现在此处等着,奴婢去处理这件事情。”
言毕,青玉便到了那公子面前,不料还不等她开口说话,那公子就径直伸手直接将胸口的弓箭拔了出来,顿时鲜血蔓延出来,染红了胸前素白的衣襟,还有一些殷红鲜血落在了雪地上。
裴钰清俊的面容更显苍白了一些,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道:“无碍,在下自行去太医署包扎即可。”
他的右手仍然握着那支弓箭,说完这话,也不等青玉开口,裴钰就径直转身离开了,站在一旁的裴云倒是有些欲言又止,可惜见世子没有说话,他便也只好什么都不说跟着离开了。
身后秦明殊站在原地,她的视线落在逐渐远走的裴钰身上,眼眸中的冰冷如同早露的寒霜,而后她垂眸视线落在了雪地上蔓延开的殷红鲜血,没能要了他的命,还真是可惜。
青玉见事情已经解决了,这才算是送了一口气,随后提着灯笼走到了公主身边,开口道:“好在没出什么事情,公主,我们一会儿是先回明珠殿,还是直接去行云殿……”
话未说完,借着烛光,青玉一垂首就看见了公主的右手指腹被弓弦划开了一道口子,现在仍然在留着血,也不知道流了多久,她剩下的话顿时就说不出来了,拉着公主就朝太医署走去,却没想到拉着公主的胳膊走了两步路后便走不动了,回首便见公主摇了摇头,道:“青玉,不必了,伤势并不严重,我们还是直接去行云殿吧。”
青玉当然不能就看着公主的手一直流血,若是伤口不大早就该止住血了,现在还在流血当然要包扎一下,好说歹说,秦明殊总算是同意了先回明珠殿将伤口包扎一下。
主仆二人提灯朝前走去,只有雪地上的斑斑血迹昭示着曾经有人来过的痕迹。
一阵凛冽的北风吹过,满树梅花簌簌摇曳,积雪簌簌落在了地上,只有香如故。
京城没有秘密,皇宫同样如此,御花园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陛下顾长瀛的耳中,他倒是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仍旧眯着眼闻着檀香的味道,手中拿着一本佛经,禀告完这件事情之后,内侍便从炼丹炉中拿出了一枚仙丹,顾长瀛接过仙丹服下,修道成仙,是多少帝王的毕生所求。
人总是欲壑难平,他已经是天下之尊了,却还觉得不够,千秋万代他都想要统揽大权。
*
一任北风吹,灯笼随风摇曳,那厢裴钰在太医署包扎完伤口之后就如常到了行云殿赴宴,因着去太医署耽误了些功夫,等到他到的时候,宴会上已经坐着许多人了,歌舞升平,一派安然。
见他来了,那些往日关系要好的大臣也没有什么反应,裴钰如今没有官职,且还活不过几年了,这样的人可没什么交好的必要,若是沾染晦气可就不好了。
裴钰倒是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没有人来找他,他乐得清闲自在。
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开宴的时候,陛下在宫人的簇拥中出现,讲了几句场面话的时候,就落座开宴了,当然他没忘记介绍一番秦明殊。
话音刚落,秦明殊就察觉到各方视线的试探,只是她不在意这些事情,任由旁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而她自己则是若无其事地吩咐青玉布菜斟酒。
从前她在侯府为奴的时候,也曾看老妇人操办过这样的宴会,当时她在宴会下面忙忙碌碌替贵人们斟酒,闲暇时她就站在不显眼的角落处看着贵人们推杯换盏,只觉得无聊至极,一张张虚假的面具覆盖在人的面容上,明明关系不好,却还是会装出一副要好的模样。
昔日是旁观者,今时今日已经是局中人了。
只有这宴会一成不变,一样的无聊透顶。
一个时辰之后,宴会总算是结束了,因着喝了几杯酒的缘故,秦明殊约莫是有些醉了,便任由青玉搀扶着她朝前走去,因着她平日喜静的缘故,身边倒也没有什么伺候的宫人,惯常用的不过是青玉一人。
主仆二人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一阵阴风吹过,青玉手中提着的红灯笼忽然就灭了,御花园距离明珠殿还有好一段路要走,见此,青玉便想着去找一旁的宫人换一盏灯笼,道:“公主您在此处稍等片刻,奴婢去拿一盏新的灯笼过来。”
出来走了一段路,料峭的冬风吹在面容上瞬间就教人清醒了许多,醉意也散去了许多,秦明殊站在原地,让青玉前去拿灯笼,御花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在橘红色暖光的映照下更是柔和了许多。
却不想青玉的身影还未彻底消失,秦明殊就忽然被人抓着胳膊往后拉去,她刚想要开口喊人,却有被人捂住了嘴巴,来人按着她直接将她压在了梅花树上,后背紧紧地靠在梅花树干上,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几乎是瞬间,秦明殊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她的眼神冷然了许多,却也没有大声呼喊,只是伸手用力地按了一下他的胸口。
还真是可惜,没能要了他的命。
与此同时,裴钰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凑到了她的耳边,嗓音冷然道:“秦明殊,别来无恙,还有来日方长,你逃不掉的。”
明明就被她这样按着伤口,汩汩鲜血从他的胸口渗出,他的嗓音却没有任何的变化。
说完这句话之后,裴钰就松开了她,而后转身离开了,不多时他的身影就彻底在了眼前,若不是她的右手还残存着他胸口渗出来的血迹,只怕也要疑心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错觉罢了。
梅花簌簌摇曳,残雪纷纷扬扬如梨花般落下,往事如梦,却仍旧有毒蛇穷追不舍。
垂眸视线落在自己染血的右手之上,秦明殊眉眼浮现了一丝坚毅,终有一日,她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裴钰离开没多久,那厢青玉便提着一盏红灯笼回来了,见公主靠在梅花树旁,她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公主累了,走上前扶着公主继续朝前走去。
等到回宫的时候,青玉才发现了公主右手上沾染了一些鲜血,秦明殊垂眸看了一眼,嗓音平静道:“无碍,是伤口方才不小心裂开了,一会儿我自己包扎就好。”
闻言,青玉这才松了一口气,伺候公主洗漱后便退下了。
宫墙深深,风雪且吟。
只有梅香如故。
*
出了宫门后,裴钰便上了马车,他胸口的伤口裂了开来,鲜血汩汩而出,裴云看见了便找出了金创药,裴钰咳嗽了两声,摆了摆手,道:“无妨,你先退下吧。”
无奈,裴云只能退下,到外面驾着马车回府。
马车内静悄悄的,只有车轮骨碌碌碾过青石板发出的声响,马车内点着一盏烛台,微弱的烛光照亮了马车内的一番天地,裴钰视线落在了放在桌上的那根冷箭上。
冷箭上犹自沾染着鲜血,因着时间长了的缘故,鲜血的颜色早已变得暗沉了许多。
他视线从冷箭上一寸寸掠过,漆黑的眼眸更显幽深。
她若是浪迹天涯,他想要抓回她还会有些费劲,可偏偏她如今是在皇宫,他要重新抓回她不过是易如反掌。
来日方长,她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