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作品:《她不想做妾》 第160章
转眼距离三殿下顾长容回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想到那日回宫见到母妃的种种反常,他还是觉得不安心,偏偏问府中的奴仆也稳步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愈发着急。
想到那日母妃面容上带着的面具,还有皇宫中下人对他的无端轻视,顾长容就觉得一股无名火在心中燃烧, 可偏偏无论他问什么事情,府中的奴仆都是一问三不知。
虽说在江南的时候已经找了无数名医来诊治他的腿,所有大夫都说他的右腿是彻底费了,可是顾长容还是迟迟不肯相信这件事情,他可是天之骄子,他决不能相信自己居然会成为坡脚的瘸子。
况且他从前嚣张跋扈惯了, 得罪了许多人, 只怕现在京城明里暗里都躲着许多在看他笑话的人, 指不定都在背后如何对他指指点点。
回到京城后, 他从皇宫回来后, 就命人找了许多太医来替他诊治,那群江湖术士都是庸医,宫里的太医医术定然更为高超, 可是没想到太医也都说他的腿都治不了了。
闻言, 顾长容顿时火冒三丈,让人推着轮椅正准备去找太医问罪,可没想到却正好听见了太医们的窃窃私语。
“三殿下这腿是彻底治不好了, 我们就直接说实话真的没有问题吗, 倒不如给他个方子慢慢温养,也能安生一段时间。”
“怕什么,如今芸妃已经毁容了, 且还被陛下禁足了,失宠是迟早的事情,三殿下断腿以后也注定与皇储之位无缘,他可嚣张不了多久了……”
听见这里,顾长容已经是怒不可遏,也没了继续听下去的心思,直接下令让府中的奴仆将那几位太医杖责一顿扔到了府外。
他坐在轮椅上,冬日料峭的寒风吹动簌簌的鹤氅,他因着生病的缘故面色显得越发苍白和阴郁,好端端的,母妃怎么会毁容了,宫中难不成还有刺客吗?
种种疑惑在心底浮现,顾长容想要入宫却偏偏进不去,这个时候,他才隐隐察觉到一些不测,或许母妃当真是失宠了,或许父皇当真是彻底放弃他了……
瞬间无数惶恐涌上心头,他惊然发现自己许久都没有知晓什么朝堂消息了,惊惧之下,他的行为有些癫狂失常了,警示非要骑马去寻花巷寻花问柳。
奴仆不过是劝阻了两句,登时就遭到了一顿毒打,便也不敢说什么了,只是任由这位身份尊贵的三殿下胡闹。
且看他能猖狂到几时。
顾长容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吩咐着一群奴仆抬着轮椅,一群人就浩浩汤汤走向了寻花巷,这一幕是何其诡异,一路上吸引了许多百姓的视线,平日里顾长容行事嚣张跋扈,京城百姓都知晓他的恶行,是以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敢偷偷议论几句。
不多时就到了寻花巷,顾长容这才下马换上了轮椅,哪料还未走两步,忽然就有东西从天而降将他砸的头破血流,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顾长容只觉得脑袋一痛、眼前一黑,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地上裂开了一个花盆,瓷片裂开,滴滴答答的鲜血如同春雨一般落在了地上。
他“嘶”了一口气,伸手抚摸到了头顶,顿时右手掌心就被鲜血染红了。
顾长容抬首就发现了三楼的窗户在摇摇晃晃,他冷笑一声,抬首正准备开口说话,却没想到紧接着又是一盆凉水迎头浇了下来,下一瞬就连铜盆也直接扔了下来。
这下便是顾长容是个傻子,也能察觉到她是故意的。
顿时,他冷笑一声,原本只是打算要了这贱|人的狗命,现在他要将她凌迟处死,他要用匕首将她身上的肉一寸寸割下来。
身后的奴仆倒是不觉得生气,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平日都是三殿下耀武扬威去欺辱旁人,如今也有他挨打的时候,果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盛怒之下,顾长容倒也不记得维持体面了,直接一瘸一拐的走进了这栋楼,等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仰头看见了房梁上挂着的那一块儿牌匾——清源楼,他嗤笑一声,今日他就要血洗清源楼。
事情发生的太过仓促,清源楼白日的时候许多人都在歇息,等到立春和守门的奴仆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一个奴仆快马加鞭前去世子府报信,另一个奴仆则是急急忙忙去找妈妈宋瓷处理事情,至于立春则是寸步不离守在秦姑娘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顾长容是铁了心要去将这个贱|人凌迟处死,带着奴仆就要硬闯,顿时原本安静至极的清源楼就变得热闹异常,他还带了一些侍卫,一路上楼的时候倒是没有受到太多阻拦。
宋瓷仓促起来都未来得及梳妆,原本还想要同三殿下赔礼道歉,可后来见到了顾长容来着不善的架势,也只能咬咬牙带着奴仆去阻拦,两拨人僵持不下之际,宋瓷心中对秦明殊的怨恨又多了一些,好端端的又惹什么事。
立春守在秦明殊身边,她往日也曾听说过三殿下顾长容的恶名,虽然知道今日的事情是秦姑娘有错在先,可是她仍是要保护秦姑娘,只能寸步不离守着秦姑娘。
哪料正在两拨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秦明殊忽而从立春身后冲了出去,一路沿着楼梯往下跑,经过顾长容身边的时候,她驻足朝顾长容轻蔑一笑,隔着一段距离,顾长容看见秦明殊的那一刻就认出来了她的身份,竟然又是这低贱的婢女,真是该死,她竟然还没死,早知有今日,当时就应该直接将她一剑捅死。
可是后悔却又为时晚矣。
秦明殊扭头继续朝着楼下奔去,顾长容当然是立刻就喊人来抓她了,可是偏偏清源楼中的两拨人都纠缠在一起,根本没有人能够脱身去抓她,就连顾长容自己也抽不开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道素白的身影越走越远。
秦明殊一路走出了清源楼,顾长容待的侍卫都跟着进了清源楼,剩下的马匹也无人看管,她没有半分犹豫就跑到了马儿身旁,翻身上马之后勒着缰绳就离开了寻花巷,一路狂奔。
那厢裴钰还在府中养病,已经到了成婚前三日了,世子府陆陆续续已经开始布置起来了,处处都是张灯结彩,那奴仆一路快马加鞭总算是到了世子府,向世子通禀了这件事情。
顿时裴钰就放下了书册,行色匆匆朝着府外走去,走了几步后回头看向了那奴仆,问道:“她砸伤的人是谁?”
“回世子,秦姑娘砸伤的人是三殿下顾长容。”
闻言,裴钰心中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还好是三殿下顾长容,这件事情倒是不难处理,虽然稍微放心了一些,可是他还是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只能骑马匆匆朝着清源楼赶去。
裴云见此也只能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许是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太多次了,他心中倒是没什么波澜了。
只是等到裴钰匆匆到了清源楼的时候,早就是一片混乱了,他根本没有找到秦明殊的踪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道看见了秦姑娘骑着马离开了。
闻言,裴钰起先是觉得好笑,都到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是想着要去逃跑,都这么多次,她难道还天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跑吗?
清源楼内一片乱象,可他却没有处理的心思,视线从顾长容鲜血淋漓的面容上扫视而过,他心中更是觉得讽刺,看来她还是记挂着那个少寨主,就连这个时候都不忘记报仇。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下人就找到了秦明殊离开的方向,下人的话语还没有说完,裴钰就骑马追了出去,他想,这次把她抓回来以后,他一定要把她牢牢锁在世子府中,派人日夜看管着她,她永远都别想逃出来。
只是顺着她逃跑的方向追出去一段距离的时候,裴钰的心就沉下去了半截,这条路分明是前去白玉寺的路,她煞费苦心求了这么一个机会,难道只是为了去白玉寺吗?
当然是不可能。
想到此,裴钰不由得勒紧了缰绳,快马追了出去,明明是越追越近,可是他的一颗心却越发慌乱,任凭他如何奋力追赶,始终都没有看见秦明殊的身影。
白玉寺居于居于山顶之上,寺庙后面则是万丈悬崖,怪不得,怪不得她前些日子非要去白玉寺上香,原以为她是为了去找老夫人说几句话,没想到自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
她最好不是想跳崖寻死。
马蹄疾疾,裴钰用力挥动马鞭追了上去,明明山路颠簸无尽,可是他却还是在拼命加速,恨不得能呼吸间就到秦明殊的面前,可偏偏却看不见她的身影。
山风呼啸,烈日如脂,秦明殊终于到了山顶,她下了马,猎猎山风吹动了她素白的衣衫,她浮浮沉沉的心在此刻切切实实安定了一些。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身后还是迟迟都没有人追来。
她站在枣红色的马儿身旁,用右手轻轻梳理着马匹的毛发,世间万事万物从未停止,冥冥中,她又看见了那匹卧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马匹,于是她轻轻用手拍了一下马儿的脊背,让它自由快活地奔向了荒林。
这一次,她给了它一条生路。
日光正好,融融落下,秦明殊一步步朝着悬崖走去,冬风料峭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她却没有半分犹豫赴死而去,她就这样站在山巅,静静等着裴钰的到来。
她知道他一定会追来的。
她费尽心思谋划了这么久,她一定要等到他。
疾疾的马蹄声在寂静山野间很是明显,秦明殊自然也是听见了身后的马蹄声响,她唇角微勾、并未回头,只是这样默默地在心底算着时间。
紧赶慢赶,裴钰总算是追到了白玉寺山后,不出意料,他终于看见了那道素白的身影,她就这样站在悬崖边上,从来不肯回头看他一眼,几乎是瞬间,他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一幕又一幕在眼前重合,在江南烟雨纷飞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从大江之上毅然决然跳了下去。
他下了马,想都没想就朝着秦明殊走了过去,他一颗心紧绷,开口想要说些安抚性的话语,可话还未说出口,便见秦明殊回头遥遥看了他一眼,眼中无悲无喜,只有轻视和蔑然,不等他开口,她就那样毅然决然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素白的衣袂翩跹如折翅蝴蝶。
那一瞬间,裴钰睚眦欲裂,拼命朝着她奔了过去,毫不犹豫就想要随她一起跳下去,可是偏偏裴云也跟着裴钰追了上来,看见这一幕之后,他追上去拼命拦着裴钰,见世子是铁了心要往悬崖下跳,裴云咬了咬牙,只能下定决定直接将世子劈晕了。
昏迷前,裴钰双眸沁血,眼神仿佛一把利刃,刺向旁人也刺向自己。
山风猎猎,裴云盯着空空如也的悬崖低低叹了口气,也没了往下看的心思,此处的悬崖以陡峭闻名,若不是太过陡峭,当时修建白玉寺的时候就将此处一同修缮了,跳了下去焉能有活路?
只怕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裴云对秦明殊本就不喜,若非是她,世子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失了理智,死了也好,对她也好,对世子也好。
此后,世子再无软肋,也能成就一番千秋伟业。
他背着世子一步步离开了这里,山间空荡荡的,只留下了一匹在原地徘徊的枣红色马儿。
正午时刻,白玉寺遥遥传来三道钟声,一声祈安康,一声盼圆满,一声求自由,偏偏三道终生落进后却还是什么都不剩。
所求所愿,皆是空空。
*
死死生生,生生死死,秦明殊用手死死抓着藤蔓,她咬牙一步步攀爬而上,身下是悬崖峭壁,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她如同峭壁上的一株雪莲摇摇欲坠,乱风吹动了她的衣衫,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弱小,可就算是渺小如蝼蚁一般,她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向死而生,死即是生。
等到她从悬崖之下爬上来的时候,日光正好,清风徐徐吹动了她的衣袂,她直视着刺眼的太阳,那一刻真切觉得自己活了下来,此后,等待她的将是快意自由的一生。
自她上来后不久,又有两个黑衣人从下面带着绳索爬了上来,秦明殊站在高高的悬崖之上,一颗小小的石子自她脚边坠入了无尽悬崖、没有发出半声声响,她自上而下深深望了一眼,而后转身朝着无尽荒林拼命奔去,山脚下正有一辆马车在等着她。
为了保险起见,她先行离开,留下两个黑衣人善后。
她提着裙摆只身没入荒林深处,哪料方方进入荒林走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忽然觉得颈后一痛,紧接着就昏迷不醒了。
那厢马车等到了时辰却迟迟没有等到人,想到主子的吩咐,也只能先行离开了。
柳望月在府中一直等的提心吊胆,到现在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按照时辰来算应该是已经安全了,可却迟迟没有见到人,他想要出府找她,可却深知等到裴钰反应过来以后,一定能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到时候一定会找人打探他的行踪。
小不忍则乱大谋,明殊以死搏出路,他不能让她功亏一篑。
荒林深处,又有一行人进来处理痕迹,脚印和一切蛛丝马迹都尽数被抹去,只剩下一匹自由自在奔行林间的马匹。
*
那厢裴云背着裴钰下了山,等到一切都安顿下来的时候,裴云才重新带着一群人前去山上寻找,一干人将悬崖翻了个底朝天,可是只有一具尸体,素白的衣衫,血肉模糊的身躯,任凭他如何不喜秦明殊,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瞬的伤痛。
遇见世子,是秦姑娘的不幸;遇见秦姑娘,也是世子的灾祸。
但愿下辈子的时候,秦姑娘能够得偿所愿。
裴云替秦姑娘敛了尸骨,将她葬入了棺材中,临到封棺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封棺,还是要等世子醒来后彻底看上一眼,只有亲眼看见了秦姑娘的尸体,世子才会彻底死心。
等到裴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睁眼以后,他就想到了昏迷前的那一幕——秦明殊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毅然决然条跳下悬崖。
仅仅是想到这一幕,他便觉得一口郁气凝聚在胸口,紧接着就吐出来了一口鲜血,可即便是如此,他还是铁了心要出府去悬崖边找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相信她就这样死了,他不相信她居然会如此轻易的死了。
下午的时候,裴云带着侍卫仔仔细细在山崖间搜寻了许多遍,甚至连带着荒林也都搜寻了几遍,可是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有一匹在林间悠悠然行走的马匹。
听见世子醒来的消息时,裴云就匆匆赶到了房间,见地上一片淤血,他就知道世子又吐血了,这些时日因着服药和秦姑娘的事情郁结于心,一直都在吐血,他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搀扶住了世子,可是下一瞬就被世子用力推开了。
裴钰双眼中密布血丝,还是执拗地要去悬崖找秦明殊,他不能接受她的离开,他要同她一起一跃而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永不分离。
见此,裴云只能注视着世子逐渐远走的背影,无奈扬声道:“世子,秦姑娘已经死了,属下已经把秦姑娘的尸骨带回来了,如今正在堂屋放着,世子您若是难过的话,不妨过去看看吧。”
闻言,裴钰渐行渐远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的滞涩,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眸中恢复了一丝清明,依旧是没有开口说话,自顾自地朝前走去,背影中是无限落寞。
沿着朱红色长廊一直朝前走去,一直等走到堂屋的时候,他脚步微微一顿,视线落在了屋内摆放着的那樽黑色棺木上,眼前阵阵发黑,控制不住地咳嗽,只能用右手扶着门框,骨节用力到微微泛白。
咳嗽了许久,他才松开了门框,一步步走向那樽黑色棺木。
秦明殊就躺在里面。
棺木只是阖上了,并未完全封死,只要他微微用力就能推开,推开棺材盖就能看见里面的人。
可是无论如何,裴钰就是没有办法推开棺材盖。
良久过后,他才伸手推开了棺材盖,只见里面躺着秦明殊血肉模糊的身躯,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狼狈地收回了视线,死了,她怎么就死了。
是他,都是他一步步将她逼死的。
仅仅是想到此,他就不受控制地又吐出了一口鲜血,此时已经到了成婚的前三日,府中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堂屋自然也不例外,处处都是红色的蜡烛和绸带,如此便衬得大堂内摆着那樽黑色棺木越发格格不入了。
是新婚,是丧妻。
是婚礼,更是葬礼。
用手扶着棺木,弯腰咳嗽了许久后才慢慢平复,他弯腰看着房梁上绑着的红色绸带随风飘动,大门敞开着,正值傍晚,天边的火烧云肆无忌惮地蔓延,血色飘散在天空。
分明已经看到了她的尸体,可是裴钰却还是不死心,还是固执地带着一群人去了悬崖搜寻,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哪怕是裴云一而再再而三说自己已经带人找过了,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行踪,裴钰却还是说不愿意相信,硬生生带人在悬崖上找了一天一夜,一直等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才放弃,失魂落魄地在悬崖边坐了许久才离开。
之前秦明殊留下的马儿也早就被裴云牵回世子府了。
回府的时候,裴钰看见了那匹马儿,眉眼间的阴翳感就更加浓厚了,她愿意给一匹马一条生路,可却不愿意给自己一条生路。
顿时滔滔不绝地怒意就从她心底蔓延而起,拔剑就想要直接杀死这匹马,她就这样绝然地离开了,她休想就这样无牵无挂的离开。
可是真当提剑站在那马儿的面前时,裴钰却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若是秦明殊真的死了,这匹马便是她留下来的遗物了。
沉默许久,长剑无力地自他手中坠落,他摆了摆手,无力吩咐道:“将这匹马带下去好好养着。”
天色早就暗沉下来了,后天便是他与丞相府谢家小姐的成亲之日,府中上上下下都是张灯结彩,此时天色已晚,府中点燃了红色灯笼,橘红色的暖光落在地上,衬得世子府愈发阴沉萧瑟。
一阵冷风吹过,挂在房梁上的红色灯笼摇晃了几下,连带着地上的影子都在摇摇晃晃,裴钰抬眸看着摇摇晃晃的红灯笼,心中觉得无端厌烦,当即就吩咐奴仆将所有的红绸带都扯了下来。
闻言,府中的奴仆面面相觑有些为难,后天就是世子成婚的日子了,若是现在就扯了下来,只怕成婚前会来不及装饰,只是这是主子的吩咐,他们也不敢违抗,只能依照吩咐办事。
回府之后,裴钰又在堂屋静静待了一段时间,这里早就布置成了灵堂,房梁上缠着白色绸带,点着白色蜡烛,昔日在江南的时候,他嫉妒她口口声声说要给那少寨主守灵,故意买了一个灵堂来气她,没想到当时一语成谶,如今竟是到了他为她守灵的时候了。
颓然地静静看着黑色棺木,明明她的尸体就在这里,明明那悬崖高百丈、跳下去之后绝无生路,明明他已经带人搜寻无数遍了,没有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可是他就是不肯死心。
晚上的时候又让探子去查最近可有出京的可疑人,又派人去密切监察柳望月的一举一动,去查柳望月最近是否见过什么人,可曾办过什么事。
可惜探子连夜查了许久,却还是一无所获,至此裴钰彻底死心。
或许秦明殊是真的死了。
她居然真的死了,居然如此轻易就死了。
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裴钰的右手缓缓从棺木上拂过,身形萧瑟地离开了灵堂,翌日起身的时候就吩咐奴仆将府中上下都布置成了出丧的模样。
原本以为世子昨日吩咐将红绸带全都撤下的吩咐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今日的吩咐更是惊世骇俗,竟然要将府邸都扮成出丧的样子。
明日就要大婚了,还是圣上亲自赐下来的婚事,世子这样做岂不是抗旨?
可是主子的吩咐,身为下人也不能说些什么,只能依照吩咐办事。
不出半日的功夫,世子府上上下下就都挂满了白色绸带,就连府中下人的衣衫也全都换成了白色。
见世子府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京城便出了许多风言风语,前半年的时候,裴世子同那侍女的事情闹得纷纷扬扬,裴世子现在这般一蹶不振的模样也都是因为那侍女死了。
听说那侍女跳了悬崖,死无全尸。
都是裴钰硬生生将人逼死的,也怪不得裴世子会是如今魂不守舍、形销骨立的模样。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那侍女都已经死无全尸了。
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要数三殿下顾长容最为开心,那日他在清源楼受了气,正好没地方出气,毕竟是那贱|人主动挑衅、用花盆去砸他,他本来想将那贱|人凌|迟处死,没想到那贱|人居然自己跳崖了。
死的倒算是一干二净、痛痛快快,还真是便宜她了。
只是无论如何,顾长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毕竟现在母妃毁容失宠,朝臣都在观望他的所作所为,若是今日他吃了亏却没办法讨回公道,只怕朝臣就会对他更加轻视了。
这口气定然不能轻易咽下。
没想到裴钰对那婢女还真是情深义重,原本以为是见色起意,没想到还真有几分真心实意,居然要全府为那侍女发丧。
想到近日父皇的赐婚,顾长容心中有了决断,他派人买了一些大婚的贺礼,然后亲自带着人送到了世子府,原本是打算故意给裴钰添堵,没想到却连裴钰的面都没有见到,还被裴钰派人打了一顿,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当真是受了一肚子气。
顾长容只能带着一群奴仆狼狈的离开,来的时候有多么意气风发,离开的时候就有多么狼狈不堪。
裴钰从早到晚都守在灵堂,原先只是烧些纸钱,后来竟是要亲自刻牌位,抱着一块木头坐在灵堂棺材旁边,拿着刀子一点点在木头上刻字,他又失魂落魄的,一不留神就会用刀子划伤手,不过是半刻钟的功夫,一双手就已经是伤痕累累了,可偏偏他自己却意识不到,只是木然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那厢丞相府谢琳琅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情,若是往日她定然是不愿意如此受辱,可偏偏前段时间她在宴会上碰见了江南的那位故人,他怎么追到京城了?
她眼下是心乱如麻,哪有功夫去管这桩貌合神离的婚事。
那人的身份貌似不简单,她这次怕是惹上大|麻烦了。
想到上次离开宴会的时候,那人意味深长的眼神,谢琳琅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还不知他会做出怎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明月高悬,一夜无眠,只有一轮月光清澈如昨。
*
那日秦明殊刚刚进了荒林就被打晕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的时候,睁眼的那一瞬间,她就看见了明黄色的床幔在摇晃不停,等到她睁眼的时候,就听见了有人在唤“公主”。
公主?
她怎么会是公主呢?
或许是被打晕的后遗症,秦明殊仍然是觉得颈后阵阵发疼,她用右手撑在床褥上坐了起来,视线从朦胧变得清晰,逐渐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房间内的布置很是富丽堂皇,许是见她没有任何反应,站在床榻边的侍女又唤了一句“公主”。
秦明殊这才回过神来,侧首看向了一旁穿着浅粉色宫装的侍女,问道:“你是在唤我吗,我是谁?”
闻言,那侍女笑了笑,道:“公主睡了一觉当真是睡糊涂了,奴婢是青玉啊,自小在公主身边伺候的,只是公主这些年身体不好,一直都在养病,也就是这段时间身体好了一些。”
这一番话秦明殊听得云里雾里,见青玉如此信誓旦旦,她竟是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了,并不相信这侍女口中的话语,但是她也不好直说什么,只是顺着那侍女的话说自己睡得有些糊涂了,想要洗漱一下。
青玉伺候秦明殊洗漱结束后,秦明殊就坐在了梳妆台前,她垂眸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发现早就换成一袭明黄色的中衣了,视线不着痕迹从自己的右手尾指掠过,果然还是看见了那道细小的齿印。
看见这道齿印的时候,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还是她,并非是聊斋异志中那些借尸还魂的女鬼。
这才抬眸视线落在雕花铜镜中,容貌还是一如从前,她现在就有些想不明白了,她分明不是公主,为何这侍女却如此坚信她就是公主,并且言辞之间如此恳切,不似作假。
一切未弄明白之前,秦明殊也不敢贸然开口,只能静观其变,不多时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她用过膳以后就让宫女们退下了,宫殿内点着许多红烛,将殿内映照的恍如白昼,宫殿内的地龙烧得很热,便是之穿着一袭单薄的中衣也不觉得冷。
她穿着一袭白色中衣,视线从雕梁画栋的宫殿扫视而过,橘红色的暖光落在了她身上,她抬起右手盯着右手尾指上的一道伤痕,竟是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想到此,她忽然伸手扯开了中衣的领子,垂首就看见了胸口的那道旧伤。
何其可笑,从前的伤口竟是成为了她身份的佐证。
她只是她自己,她只是秦明殊,并非是皇宫内的公主。
仅仅是半天的功夫不可能到了别国,她如今还是在京城中,换而言之是有位高权重的人故意将她送到了皇宫,还收买了宫女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能做到这样的人,除了皇帝还有谁呢?
呼吸间的功夫,秦明殊就想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若是一年前经历这样离奇的事情,只怕她会惊慌失措、感恩戴德,可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困于内宅的秦明殊了,在过去一年,她经历了世间种种离奇之事,此时非但不觉得惶恐,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从前读那些聊斋志异,只觉得十分离奇,后来读那些话本子也觉得甚是荒诞,人的命运怎会如此坎坷离奇?
现在这些荒诞的事情接连在她身上发生,她也只能全然接受,或许她真的是走失已久的公主,或许阿娘确实瞒了她有些事情。
她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害怕所谓的命运呢?
想到今日她从悬崖毅然决跳下时裴钰的神情,她就觉得很是解气,他既然口口声声称爱她,那就应该随着她一起跳下悬崖,她死了,他也应该跟着一起死了才对,如此才算是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他不是口口声声要同她生死相随吗?
想到此,秦明殊的视线又冷然了一些,他以情爱为由要让她画地为牢,而她则以生死为代价要让他心如死灰。
这世上的情爱总是掺杂着数不尽的算计,当真是无比教人作呕。
许是白日昏睡许久的缘故,秦明殊倒是没什么睡意,她就坐在床榻边细细地打量着这间华丽冰冷的宫殿,荒谬之感越发浓郁,上午的时候她还是青楼中为人不齿的妓|子,晚上的时候却摇身一变成了身份尊贵的公主。
可惜一切只不过是身份上的转换罢了。
不管是妓|子还是公主,她都不在意,她都不会瞧不起自己。
再言,这间华丽冰冷的宫殿又同清源楼的屋子有什么区别吗,不过都是牢笼罢了。
甚至皇宫要更加密不透风、戒备森严,她若是想要逃脱,只怕需要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一直等到红烛燃尽,夜色深深的时候,秦明殊才躺在床榻上沉沉睡去,醒来以后,又是崭新的一天。
不过是三日的功夫,秦明殊就从侍女们的口中打听到了许多消息,其实也算不上打听,毕竟她可是身份尊贵的公主,问侍女们一些事情,哪怕侍女们有些奇怪,也还是要回答真话。
据说她是当朝陛下的六公主顾明珠,生母只是一位宫女,生产的时候难产而死,只留下这么一个襁褓婴儿,可惜因为难产的缘故,她身体十分虚弱,整日里大病小灾都不断,深居简出,平日里身边的宫女和内侍也经常更换,是以平日里也没多少宫人见过她的面容。
也就是这段时间她的病情好转了一些后,陛下才渐渐允许她见外人。
虽说生母身份卑微,可偏偏听宫人所言,陛下对这位六公主倒是极尽宠爱,奉为掌上明珠。
这番话听起来虽然十分在理,可是秦明殊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或许一切都是真的,只是她变了,变得敏感多疑、不敢信任任何人了。
这世上,她没有能够全然信任的人,所有也不过是利用和算计罢了。
这便是成长,这便是磨难。
这便是她开膛破腹、鲜血淋淋换来的成长。
*
很快就到了成婚的时候,明明是圣上亲笔赐婚,一位是丞相家的千金小姐,一位是世袭罔替的俊秀世子,两人门当户对,又是奉旨成婚,按道理来讲应该是金玉良缘,偏偏现如今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天蒙蒙亮的时候,京城许多百姓都已经起来了,只为了看一看这桩百年难得一见的婚事。
按道理已经到了迎亲的时候,可偏偏世子府还是一片沉寂,灵堂中灯火通明,裴钰坐在棺木旁一直不眠不休地刻牌位,一双手早已是鲜血淋漓,有些伤口深可见骨,可是偏偏他却像察觉不到任何痛意一般,木然地继续刻着牌位。
裴云就守在一遍,起先还会劝说世子一两句话,可是后来见他的劝说也没什么用,便索性不再多言了,只是静静等着世子刻完牌位。
没死就是好事,最起码世子还活着。
只要活着,总会有从伤痛中痊愈的那一天。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谢丞相府,丞相府早早就是灯火通明了,举府上下都是忙碌一片,谢琳琅也被丫鬟们拽起来梳妆打扮,她倒是没有半分不情愿,她的婚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她也不会将自己拘泥于婚事的牢笼中,成婚是一回事,婚后两人虚与委蛇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会是贤良淑德的妻子。
她只会是嚣张恣意的谢琳琅。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哪料等到下轿子的时候,新娘子居然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