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作品:《她不想做妾

    第159章


    “我要见柳望月一面。”


    此话一出, 屋内顿时就陷入了一片死寂,裴钰清俊的面容更显阴沉,就连他捏着秦明殊下颌的力道也忍不住重了许多, 他手指冰凉仿佛一块坚冰牢牢黏在了她的下颌上,力道大的仿佛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因为吃痛的缘故,秦明殊的眉心忍不住微微蹙起, 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仰头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裴钰,明知道他动怒了,她还是要再次开口激怒他,绮丽的眉眼间尽是有恃无恐,道:“裴钰, 你是聋了吗, 我再跟你说一遍, 我要见柳望月一面, 你之前不是说他过段时间就要回京了吗, 他现在也应该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了,我要见他一面。”


    说完这话, 他捏着她下颌的力道再次大了许多, 秦明殊吃痛顿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见她总算是安静了下来,裴钰这才松开了捏着她下颌的手,哪料下一瞬秦明殊见他松开了手, 唇角微勾, 当即就要继续不依不饶继续说话。


    见她如此,他的面色更是阴沉了一些,直接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开口字字句句都是戾气,“秦明殊,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即便是被他掐着脖子,秦明殊面容上根本没有半分慌乱,尽是有恃无恐,笃定了他不敢真的掐死她,笃定了他会答应她的要求。


    她要见柳望月,他不想答应也得答应。


    良久过后,裴钰掐着她脖子的力道松了一些,却还是没有松开她的脖子,他视线落在她有恃无恐的面容上,狭长的眼眸微眯,忽而笑了,他本就皮相生得俊秀,眉眼俱笑的模样倒像是九天谪仙,俊美清冷不似凡间人。


    他松开了她的脖子,转而用手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语气温文尔雅,仿佛方才怒火攻心的模样只是她的错觉,“好啊,明殊,你要见我便让你见,只是见过之后,柳望月的身上又会缺了什么东西,我可不负责。”


    说到此,他用右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侧脸,言行间的轻蔑和威胁意味很浓,“若是到时候柳望月出了什么事,还望你千万不要伤心难过啊。”


    秦明殊自然听出来了他言辞中的威胁之意,顿时她面色微变,果然这人就是疯子,根本不按常理接招,想通了这一点以后,她微愠的面色倒是和缓了一些,挣脱了他的桎梏,动作慢慢悠悠拉开了一些两人之间的距离,眉眼弯弯看向了他。


    她并未着急说话,而是先抬眸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用右手整理了一番鬓边的乱发,侧眸瞥了他一眼,“好啊,你大可以去伤害他,裴钰,你以为这样威胁我,我就会怕你吗,大不了我跟柳望月一起死,反正你说的也对,他既然心悦于我,那便是为我死了也甘愿。”


    说完这话,趁着裴钰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直接将右手放到了唇边,启唇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右手尾指,大有一命换一命的架势。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是她当初主动算计了柳望月,是她希望用柳望月来转移裴钰的注意力、借此给自己找到逃跑的时机,都是她的算计才让他接连受到牵连。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既然是她的错,那她也应该收到责罚。


    想到此,秦明殊咬自己右手尾指的力气就越发大了,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恨不得直接将自己的尾指咬掉,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滑落,濡染了她的红唇,一切都发生在电光之间。


    裴钰瞳孔微微收缩,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用手狠狠掐住了她的下颌,见她还是不肯轻易松口,便用另一只手直接去扣她的嘴巴,虽说秦明殊迟迟没有松口,可到底力道也被卸去了大半,再也没办法用力去咬右手尾指了。


    裴钰面冷如霜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中浓烟翻滚,看见她这般不知死活的模样,怒极反笑,直接用力将她的右手连带着尾指从口中拽了出来,垂眸一看,果不其然右手尾指上已经出现了一圈带血的齿痕。


    好在是他方才反应比较快,及时掐住了她的下颌,若不染只怕依照她的气力,当真能够将这截尾指直接咬下来。


    视线从她血迹斑斑的尾指上掠过,裴钰气得眼前阵阵发昏,胸口好不容易压下的那股血意也在翻涌,他松开了秦明殊的下颌,用另一只手死死握着她的右手手腕,漆黑的眼眸深处攀染上些许红血丝,模样瘆人的很。


    他就这样抬眸看着秦明殊,正准备开口说话,哪料方方启唇就吐出了一口鲜血,他仓皇间侧首想要避开她,可是一切还是太迟了,殷红的鲜血如同满天红雨那般纷纷扬扬落在了她的面容上。


    秦明殊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察觉到一片温热在面容上蔓延开来。


    她愣了一瞬,先是垂眸视线落在了床褥上,只见床褥上沾染了许多血迹。


    她纤长的睫毛轻轻眨动,转而看向了坐在床榻边玩着腰吐血的裴钰身上,滴答滴答的鲜血顺着她的眼皮滑落,视线之内都仿佛染上了一片猩红。


    于一片血色朦胧中,秦明殊就这样定定看着裴钰的背影。


    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


    良久过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用左手一点点擦干净了眼皮上的血迹,还有些血迹顺着她的眉心一路蜿蜒而下,仿佛是有一把长剑划开了她面容上的虚假面具。


    也划开了她所有的不甘心与埋怨。


    天光大亮,一切的怨恨痴缠都无处遁形。


    秦明殊垂眸看着自己沾染殷红鲜血的左手,愣了半响,她忽然开始又哭又笑,清澈的泪水从眼尾滴落,冲刷了她面容上蔓延开来的红雾,她也不管自己面容上沾染的那些血迹,直接就用力推了一下裴钰的背,将他直接推在了地上,“裴钰,你吐血了,你要死了,对不对?”


    鲜血顺着裴钰的唇边蜿蜒而下,他眼前阵阵发昏,便是弯腰吐不出来什么血了,却仍是真真发呕,本就没什么力气了,又在这个时候被秦明殊用力推了一下,直接踉跄着摔在了地上。


    见他竟是连躲都躲不开,直接摔在了地上,秦明殊先是不可置信地愣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了直接赤足下了床榻,居高临下就这样看着他,她起先是又哭又笑,如今面容上只剩下了笑意。


    他也有今天。


    她还以为像他这样的恶人定然能够长命百岁呢。


    反应过来以后,秦明殊就收敛了面容上的笑意,恶狠狠地看向了裴钰,抬脚狠狠踹了他一下,弯腰蹲在他身边,直接用手扇了他一巴掌,骂道:“怎么裴钰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向都是高高在上吗,居然也有这般苟延残喘的狼狈时刻,你活该啊,看你这个样子,怕也是命不久矣了,你放心,等你死后,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将来同旁人和和美美在一起,等到儿孙满堂的时候去你坟头放鞭炮庆祝。”


    说完这话,秦明殊就直接抬手再次扇了裴钰一个巴掌,趁他病,要他命,她原本是准备直接用手把他掐死的,可是转念一想依照她的力气,不一定能直接将他掐死。


    扇了他一巴掌之后,她就准备起身去衣柜找根白绫将他直接勒死,因着昨晚的事情,屋内所有的利物都被拿走了,梳妆中除了木梳就是一些耳环,若不然就可以直接用银簪将他捅死了。


    想到此,秦明殊的眼神就愈发阴狠了,哪料她正准备起身,就被裴钰抬手死死拽住了手腕。


    裴钰只是吐血了,还没到半身不遂的时候,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如此放肆,方才那口淤血吐出来之后,他胸口的浊气就散去了许多,她的力气并不大,那两巴掌也不碍事。


    血迹仍在他的唇边残存了一些,眼前也逐渐恢复了一片清明。


    几乎是看见秦明殊起身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她的心思,即便是心中一直都很清楚她对他的恨意、一直都清楚她是真的想要他死,可是看见她迫不及待就想要他去死的时候,他的心头还是不可遏制地攀升来一股怒意。


    他才不会去死,就算是要死,也不不惜一切代价拉上她。


    她想要抛下他一个人同旁人双宿双飞,她根本就是白日做梦。


    缓过气来,他冷笑一声,见她想要离开,他直接伸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右手手腕,狠狠一拽,直接将她拽到了他的怀中,“你做梦,秦明殊,我才不会死的,就算是要死,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拉上你,你休想同旁人双宿双飞。”


    “你是不是想要去拿簪子直接把我捅死,不对,经过昨天你的挑衅闹事,现在东西怕是都被收走了吧,你恐怕是想要随便找根衣物把我勒死。”


    “你做梦,你做梦。”


    情绪激烈起伏之间,说完这话,裴钰就不受控制地咳嗽了几声,趁着他咳嗽的功夫,秦明殊甩开了他的手腕,原本还是想跑向衣柜,只是转念一想,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面容上,察觉到他的气力慢慢恢复了一些,她垂眸视线落在了他的面容上,冥冥中,耳边还是萦绕着他方才说过的那些话。


    她眼神瞬间凶狠了许多,今日反正是注定杀不死他了。


    就算是杀不了他,受了这么久的恶气,她也要好好出一口恶气。


    趁他病,要他命。


    想到此,秦明殊倒也不着急起身了,她直接跪在地上,伸手狠狠扇了裴钰一个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屋内很是明显,她冷笑一声,随后跨坐在裴钰的腰侧,弯腰垂首凑近了他许多,嗓音阴戾恶狠狠道:“裴钰,你没死还真是可惜啊。”


    随着她垂首的动作,鸦青色的长发顺着她的脊背蜿蜒而下,如同蔓延而来的水蛇一般,慢慢沿着裴钰的脚踝缠绕而上。


    她勾唇一笑,霎那间满城花开。


    紧接着她直接伸手拽住了他的墨发,用力拉着他的头往地面上砸,猝不及防,裴钰还真是被她得逞了。


    很快裴钰就反应了过来,他握着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就直接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她的那点力气在他眼中根本不够看,“秦明殊,你找死,是不是?”


    威胁的话说多了就没有任何威慑力了,况且秦明殊本来就不怕他,听见了这话也只有想笑的冲动,事实上,她也确实笑出了声。


    她白皙的面容上沾染了许多血渍,便生眉眼又生的极好,瞧着并不觉得瘆人,反倒有一种凄厉绝望的美感,仿佛是从阴间爬出来追魂索命的厉鬼。


    她只穿着一袭素净的中衣躺在地上,鸦青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子的两侧,黑白对比鲜明,衬得那双眼眸也是格外明亮,明明饱经世事坎坷,可是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眸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明明如昨、初心不改。


    她唇角微勾,一双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望向了裴钰,眼角眉梢全都是嘲讽,“裴钰,你这样的人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又如何,你在我眼中也不过是阴沟中的老鼠罢了,你方才竟是气得吐血了,或许当真对我有那么一两分算不得真心的喜欢。”


    “你以为如今强行将我留在身边就是赢了吗,你错了,大错特错,像你这样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掺杂着算计,便是真心也掺杂着令人做呕的算计,你自诩聪明绝顶能算尽天下人,可是在我眼中,你不过是一条彻头彻尾的可怜虫吧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


    秦明殊面容上的笑意越发癫狂了,她就是要把他气死,有些事情他都已经做了,难不成还害怕她说出来吗,“裴钰,你真是可怜,世上万事本就勉强不得,你若真是把我当成玩物还好,可若你对我动了真心……”


    说到这里,她语气微微一顿,徐徐收敛了面容上的笑意,眼眸如同一潭死水一般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连语气中都透露出一种魔怔般的恨意,“裴钰,我不爱你,我永远不会爱你,你的真心就是污秽,我宁愿葬身火海死无全尸,也不愿意同你有半分瓜葛,你活得不如意就开始算计旁人,你做梦,此生你便应该独自一人待在永不见天日的泥潭中,你休想拉我下去。”


    “永失所爱、亲友离散,这就是你注定的结局。”


    她这几句话着实戳到了裴钰的痛脚,他冷冷地看向了她,眼底透露出一种决绝和癫狂,“秦明殊,我不放手,我就是放手,世上若是有神佛,尽可以降罪于我,只是今生今世,你都休想离开我。”


    未曾看到他意料中气急败坏的模样,秦明殊自然是不甘心,她启唇正想要继续开口骂他,却不想下一瞬就直接被裴钰伸手捂住了嘴。


    跟他相处的时间太久了,秦明殊实在是太了解这个人了,单凭这么一个动作,她就能猜出来他并非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若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他怎么会连点哑穴这样的事情都忘了?


    她得偿所愿地眯了一下眼眸,正准备继续开口说话,却不想下一瞬就听见了木门开合的声响。


    *


    那厢裴云看着世子抱着秦姑娘两人上了楼,先是处理了清源楼中的事情,等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了屋内传来的争吵声,隔墙有耳,便是他已经提前清理过一批人了,可依照世子同秦姑娘的这个吵法指不定要揭出来多少事情,万一惹出麻烦来就不好了。


    犹豫之下,裴云还是推开了门,却没想到一推开门看见的居然是这样的情形,只见世子同秦姑娘二人一同倒在地上,他开口原本想要提醒世子,却没想到“世子”二字方方脱口而出,他就看见了地上那一片蔓延开来的血迹。


    顿时,裴云原本镇定的神色就发生了变化,这些日子世子病榻缠身,每每听见秦姑娘的消息后都会吐血,他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世子又吐血了。


    当即裴云心中就有些后悔了,方才就应该在秦姑娘下楼的时候闹出些动静,先前世子提剑的时候,他也不应该拦着,红颜祸水果然说的没错,当真是美色误人、色令智昏。


    可是这些念头他也只敢想想而已,现如今世子将秦姑娘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他根本不敢做出任何对秦姑娘不利的事情来。


    看见裴云进来的那一刻,裴钰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到底是恢复了一丝理智,他就这样跨坐在秦明殊的身上,垂眸看向了她,道:“秦明殊,你既然想见柳望月,我便让你见上一面,只是你不准再伤害自己,若不然我会将柳望月制成人彘,让你日日守着那人彘。”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就无端平静了许多,仅仅是呼吸间的功夫,他便恢复了许多的理智,如今说起话来的时候又恢复了贵公子一贯的不疾不徐、云淡风轻,“明殊,想必你还未曾见过人彘吧,到时候日日夜夜对着这鲜血淋漓的人彘,只怕再情深不负到头来都会怨恨缠身……”


    他言辞微微一顿,缓缓松开了捂着她嘴巴的右手,而后指尖轻轻从她沾染血迹的面颊撒过,仿佛是一条响尾蛇摇着尾巴从她面容上轻扫而过,无端渗人,“明殊,你知道的,我是个疯子,别逼我这样对你。”


    他们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真的能干出来这样的事。


    别逼他,千万别逼他。


    言毕,裴钰便从秦明殊身上起身了,他蹲在她身侧,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他清俊的面容含着一丝温文尔雅的笑意,抬手不紧不慢替她擦拭着面容上的血迹,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他冰凉彻骨的话语。


    “明殊,纵使你恨我,可却不得不承认,在这世间只有我能一眼看透你,看透你的伪装、你的算计。”


    “你想见柳望月,当真是因为爱他吗?”


    “你想见他,不过是因为你恨他罢了,你恨他为何如此软弱无能,为何不能早早死了,现在百般拖累于你。”


    “秦明殊,你承认吧,我们都是一类人,我爱你,譬如我爱自己,你不爱我,正如你厌恶自己。”


    动作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替她擦着面颊上的血迹,说来是擦拭她面上的血迹,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面容上的血迹早就干涸了,根本就擦拭不掉,正譬如人在淤泥污秽中待久了,哪还能看见什么光明?


    刚开始的时候,或许会请求神佛来救自己,可是这么久都过去了,心中的希望早就尽数变成了绝望。


    早知是绝望,倒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希望的好。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裴钰才松开了手,他冷淡的视线从她面容上扫视而过,徐徐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方方走了几步的时候又侧首看了她一眼,“明殊,或许你还不知陛下前些时日给我和丞相家的千金赐了婚,不日就要完婚,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了,你也该好好想将来何去何从,世子妃的身份总归比见不得光的禁|脔体面许多……”


    哪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秦明殊娉婷袅袅侧首看向了他,道:“既然如此,便恭祝世子新婚。”


    登时,裴钰剩下的话就都说不出来了,他咳嗽了两声出了房间,临走前的时候回首深深看了一眼秦明殊的身影,只见她侧身站在一片阴暗之中,刺眼的光亮从敞开的窗户中落了进来,明明只不过是咫尺间的距离,却偏偏落不到她的身上。


    此时此刻,她似乎与他一起永堕黑暗了。


    这一切明明都是他希望看见的,可是为何此时他心中却没有半分欢愉?


    不愿意细想这个问题,裴钰抬手阖上了门就同裴云一起离开了,临走前吩咐清源楼中的奴仆好生看守,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且提头来见。


    自他们离开不久后,立春也进屋伺候了,等她进屋的时候就看见屋内的木窗敞开着,料峭冬风就这样吹进了屋子,而秦姑娘则是失魂落魄地坐在梳妆台前,正好对着面前的雕花铜镜。


    立春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进了屋子后,先是走到窗边阖上了窗户,随后朝着秦明殊走去,距离秦姑娘还有两三步的时候,立春便恰恰看见了她面容上的血迹,顿时心中一惊,还以为是她受了伤,走进查看一番后见秦姑娘没有受伤这才算是安心。


    转身的时候立春就看见了地上的那一片血迹,她倒是并未慌乱,思索之后先是打了一盘水进屋,帕子沾水拧干后递给了秦姑娘,秦明殊伸手接过了帕子,抬手的时候,立春恰好看见了她右手尾指上的那道深可见骨的齿印。


    顿时,立春心中猛地一咯噔,却偏偏什么话都不敢多说,只能先到衣柜那里找了一件比较厚的衣物给姑娘先披上,按理说这个时节已经要用上炉子取暖了,可是姑娘时不时就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炉子这样的物件根本不敢拿上来。


    立春低低叹了口气,随后就开始打扫屋内了,先是换了新的床榻被褥,随后有用清水擦干净了地上的那一片血迹,她手脚麻利,不多时就干完了那些事情。


    转身见秦姑娘还是失魂落魄坐在梳妆台前,这个时候就算是她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离开,让姑娘自己一个人静一静,立春出了屋子找到了金疮药和帛布,将包扎伤口的物件儿放在桌上后就离开了。


    屋内静悄悄的,许久过后,秦明殊的眼眸才恢复了些许神采,她的视线隔着千山万水落入了铜镜中的面容上,明明眉眼依旧如昨,可是冥冥中有些事情就是回不去了。


    裴钰竟是真的猜中了她的心思。


    他说的都对。


    她要见柳望月哪里是因为什么爱,不过是恨意使然,她恨他的庸碌无用,既然无力反抗还不如早早就死了,如今活着非但没有帮上她半分,反倒是处处拖累她,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他既然心悦于她,那便是为她死了也甘愿。


    这样仰人鼻息的活着,还不如死了干脆。


    她木然地盯着铜镜中的面容,右手握着帕子一下一下擦拭着干涸的血迹,血迹擦起来有些麻烦,她也不在意,只是用力擦着自己的面颊,仿佛只要将面容上的血迹擦干净了,一颗心便能回到从前纤尘不染的模样。


    可惜,可惜。


    半响过后,她忽然伸手直接将帕子扔在了梳妆台上,而后伏在桌面低低地啜泣起来,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她不知道啊……


    哭了许久后,她才慢慢止住了哭泣,来日方长,她且等着裴钰被万劫不复、碎尸万段的那一天。


    便是看见了放在桌上的金疮药,秦明殊也没有要包扎伤口的打算,她要记着裴钰对她的羞辱,总有一日,她要他付出千万倍的代价偿还,她要将他制成人彘日日羞辱,方能解心中之恨。


    窗外北风呼啸,屋内春暖花开,一切如旧。


    *


    那厢裴钰主仆二人离开了清源楼,裴云见世子方才又吐血了,原本是想要去找一辆马车,却没想到世子径自翻身上马就离开了,等回府没多久的时候,裴钰便又吐了一口鲜血,世子府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等到晚上裴云端药前来的时候,他看了看世子,语气有些犹豫道:“世子,这般损伤身子的药,还要继续喝吗?”


    话音刚落,裴钰就直接端起中药一饮而尽了,见此,裴云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端着陶瓷碗退下了。


    从来都是如此,主子决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


    前些日子朝中传回来了消息,听说颖台府的知府柳望月前些日子平寇的时候受了伤,右手的尾指被旁人砍去了,陛下顾长瀛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愣了一愣,还是在朝臣的提醒下才想起了这号人物,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了这个人的身份。


    沉思片刻,到底还是下旨让柳望月回来了,既然当初是因为抗旨才贬谪江南,现如今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就让他回来在京城做个小官,也算是朝廷的恩典,毕竟文臣的右手受了伤,只怕以后的提笔作画都会受到影响了。


    圣上的旨意早早就传到江南了,算算时辰,怕是过不了几日,柳望月就会回来了。


    朝廷中倒没有什么人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只是一介寒门出身的臣子罢了,况且现如今还伤了自己的右手,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了。


    五日后,一辆马车驶入了京城,正是柳望月回京了,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裴钰的面色冷淡了许多,他靠在床榻上看着书册,神情还是一派云淡风轻,若是忽略他用力握着书册的右手,怕是也会觉得没什么。


    裴云低头站在床边静静等着世子的吩咐,就当他以为世子要发怒的时候,却没想到却听见了世子云淡风轻听的话语,“柳望月既然回来了,那明日就派他们二人见上一面。”


    闻言,裴云倒是有些犹豫,毕竟世子连秦姑娘口中提到旁人都不能接受,更何况如今要让秦姑娘同她的旧相识见面呢,便是要见面,总归也要暗中派人看着才好,“世子,需要派人在暗中保护秦姑娘吗?”


    听出了裴云的言外之意,裴钰开口嗓音淡淡道:“无妨,你退下吧。”


    她想要见面便让她见,她怕是现在要恨死柳望月了,见面了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


    进入了冬日以后,一日的时间似乎变得格外短暂,秦明殊也没什么气力争吵,只是静静等着与柳望月见面的那一日,相比起想念,到底还是恨意更加久旷。


    一日醒来,窗外白光大作,竟是已经到了正午,秦明殊从床榻上起身,梳洗过后胃口也不好,便没有用膳的打算,哪料不多时立春便从屋外敲了敲门,扬声道:“姑娘,外面有一位公子要见你。”


    闻言,秦明殊原本正在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一不留神竟是直接将茶水倒满了,满溢的茶水到了被子外面,茶水在桌面上流淌了出来,她垂眸回过神来,竟是无端觉得有些好笑。


    想必来人便是柳望月了。


    若是没有裴钰的吩咐,立春又岂敢这般明目张胆让人放进来同她见面?


    不过是所有人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回过神来,望着桌面上倾泻而下的水痕,也没有用帕子擦拭水迹,只是嗓音淡淡扬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她愣了一愣这才抬眸朝着门口的方向看去,只见柳望月站在门口,他侧身一切如常地阖上了木门。


    木门刚阖上,门外就又响起了立春略带为难的声音,“姑娘,世子吩咐了,你与这位公子只能见上半刻钟的功夫。”


    窗外白光灼灼,算不得浓烈的日头却偏偏格外刺眼,似乎是风尘仆仆回京还没有多久,柳望月温润如玉的面容上还有着一丝疲惫,他穿着一袭青衫,模样还与当年别无二致,可是冥冥中早就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视线落在他身上,秦明殊端起那盏茶水一饮而尽,因为茶水已经满了,端起来的时候有些零星的水溅到了她的指尖上,她也并不在意,只是仰头将茶水饮尽。


    将青花茶盏稳稳当当放在了桌子上,她起身朝着他走去,日光融融落在了地上,却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屋内算不得大,不过是几息间的功夫,她便已经走到了柳望月的面前,不等他开口,她就直接扇了他一巴掌,“柳望月,你怎么这么没用?”


    果真是让裴钰猜对了,她当真是恨意要多一点。


    她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满心算计,哪有什么真心。她从未真心喜欢过他,从前在侯府为奴的时候,与他私定终身也不过是想要有个好归宿罢了,他是她最好的选择,嫁给旁人指不定会被如何对待,可她与他知根知底,他总归不会亏待了她。


    可即便是与他相识多年,她也早就做好了被他抛弃辜负的准备。


    “秦明殊,你承认吧,我们都是一类人,我爱你,譬如我爱自己,你不爱我,正如你厌恶自己。”


    脑海中又浮现了裴钰的这句话,秦明殊骤然惊醒,总算是明白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与他当真是一类人,一样的自私自利,只爱自己,所以他可以不顾她的意愿对她强取豪夺,而她也可以罔顾柳望月的真心对他百般利用。


    她与裴钰一样,这世间只爱自己,都将旁人的真心视为无物,又或许他们这样的人,就连自己都不爱。


    思绪渐渐归拢,秦明殊右手垂落在身侧,她眉眼低垂盯着地上的一道光亮,只觉得那道光亮陡然劈开了她内心最为晦暗不堪的一角,露出一个连她自己都百般鄙夷的灵魂。


    她爱自己,却更恨自己。


    恨自己的凉薄、恨自己的算计,也恨自己的无情。


    从始至终,柳望月都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这样平静地站在她身前,若非是他真的有影子,只怕秦明殊会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她垂眸视线落在他掩盖在宽大衣袖下的右手上,忽而疯魔一般拼命去够他的右手,因着柳望月并未反抗,所以她轻而易举就握住了他的右手,只见那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上唯独缺了一根尾指,那里光秃秃一片。


    只是看了一眼,她就仓惶间侧过了头。


    与此同时,她觉得自己的右手尾指处真的好疼,疼的她整个人都要魂飞魄散了。


    就在她仓惶避开视线的那一刻,一只手覆盖在了她的眼眸之上,“明殊,若是害怕的话就不要看了。”


    听闻此话,秦明殊早已是泪流满面,她伸手将他那只挡在眼眸上的手压落,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眼眸滑落,她害怕什么,她有什么可害怕的,少了一根手指头的人又不是她,她是觉得自己恶心、前所未有的恶心。


    明明他现在所遭遇的一切不幸皆因她而起,而她的态度却是这样漠然,况且她方才刚扇了他一巴掌,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他为什么还要关心她会不会害怕?


    他分明应该恨她的。


    她这样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一个人,他为什么不恨她?


    勉强止住了哭泣,秦明殊抬眸看向了他,强忍着哭意,一字一句问道:“柳望月,你可知道……”


    话未说完,柳望月就定定地看向了她,“明殊,我知道,我真的都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从未怨恨过你、也从未想过要去怨恨你。”


    顿时,秦明殊好不容易止住地眼泪早就泛滥成灾了,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只能任由眼泪颗颗落下,只有泣不成声的“对不起”接连溢出。


    你可知道你的一切灾祸皆是因我而起,你可知道我对你没有半分真心、皆是算计,你可知道哪怕你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我心中却仍是对你百般怨恨?


    他的宽宏大量却让她觉得愈发自惭形秽。


    哭了许久,她总算是慢慢止住了眼泪,抬眸看向了柳望月,纵然知晓她自私薄情,纵然为自己的卑劣感到难堪,这一刻,她还是没有半分犹豫地说出了自己最后的请求,“柳望月,我要你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半刻钟的功夫转眼即逝,立春守在房间的不远处算着时辰,就在她纠结要不要进屋去唤那位公子出来的时候,忽然看见房间的木门开了,那公子已经走了出来。


    立春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送别那位公子之后,犹豫之下还是进屋看了一眼姑娘,却见秦姑娘红了眼眶,一看就是方才哭过了,她想要开口说些话,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道:“姑娘,看开些吧,人总要向前看的。”


    她没读过什么书,翻来覆去也只能说些这样的话。


    又替姑娘打了一盆水之后,立春便离开了。


    屋内静悄悄一片,窗外天光大亮,秦明殊眼尾泛红,侧首看向了亮堂堂一片的窗户,窗外又是一个艳阳天。


    朝前看,她要一直朝前走,永远不回头。


    带着自己的卑劣不堪、自私凉薄,朝前走去。


    这世上她早已没了亲人,也只有她一人会爱自己。


    她要带着自己的卑劣凉薄继续活下去。


    永远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