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作品:《她不想做妾》 第157章
“老夫人, 你很嫉妒我这个身份低贱的奴婢吧?”
秦明殊又往床榻边走近了一些,她右手将提着的灯笼举高了一些,橘红色的暖光照亮了一方漆黑, 也照出了老夫人苍白虚弱的面容。
她唇角微勾,说出这话的时候鬓发边的银步摇微微摇曳,仿佛是一簇簇银蝶环绕着她, 便是在漆黑如墨的夜间,她却还是美艳不可方物,隐约朦胧的烛光照亮了她的面容,也照亮了她唇边那抹带着些许恨意与苦涩的笑意。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便见宋老夫人眼眸中的恨意越发浓厚了,她靠在床榻上被气得止不住地咳嗽, 伸出一只手想要去够秦明殊, 可惜缠绵病榻多日, 就连这丁点儿的气力都没有了, “可笑, 小小奴婢,我出身名门,是朝廷一品诰命夫人, 累世都是钟鸣鼎食之家, 嫉妒你,我应该嫉妒你什么?”
闻言,秦明殊动作不紧不慢地用左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容, 轻声道:“嫉妒我什么, 嫉妒我这张脸吧。”
此时在这座赫赫有名的寺庙中,她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染上了一丝禅意,她就这样看着这个躺在床榻上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她也不是当初那个受人欺凌只能躲起来偷偷哭泣的小姑娘了,她对老夫人并无怨恨,可是有些话终究还是要说出来。
“老夫人,你恨后院中每一个人比你好看的女人,你恨每一个夺走你丈夫的女人,老侯爷荒淫无度,你深受其害,早年仗着儒学的借口逼死了后院中不少人,好在老侯爷子嗣艰难,只有裴安一个儿子,你的儿子是府中唯一的嫡子,偏偏你却不愿意好生教导他。”
“世子裴安长大以后也将老侯爷浪荡花丛的做派学了十成十,后院鸡犬不宁,老夫人你看着心中是欢喜至极的吧,那些女人都比你可怜,你便藉由此生出了许多满足。”
“再后来裴安要成亲,京城中没有名门闺秀愿意嫁入侯府,你便设计骗了同族远亲段姑娘嫁了进来,婚后顺理成章霸占了段柔的财产,看着段柔一日日在后宅枯萎,你心中也应当是快意的吧?”
“当年京城人人都笑你可怜,可如今侯府比你可怜的女人多的是,你嫉妒这些女人的美貌,也便任由她们凄惨死去,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觉得赢家只有自己。”
说到这里,秦明殊神情间浮现一丝菩萨的慈悲,鬓发间的银步摇轻轻摇曳,她垂眸低低叹了一口气,毫不留情戳破了老夫人的最后一丝体面,“可是你真的幸福吗,你真的满足吗,若是满足的话,这些年又岂会疯一般地嫉妒那些貌美女子,老夫人,你真的觉得你这一生的不幸都是因为你不够漂亮吗?”
“你错了,这么多年你根本就是恨错了人,你恨姬妾勾引你的丈夫,你恨这后院葬送了你的一生,你不允许任何人在这里获得幸福,你从受害者成为施害者,看着后宅中的女子苦苦挣扎,你整日烧香念佛慈悲为怀,可分明是佛口蛇心、心如蛇蝎,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慈悲为怀,可是这么多年来,后宅内死的女人都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老夫人,你为什么不恨老侯爷呢,是他三心二意、浪荡花丛,娶了你却又在外招蜂引蝶,是他因着你的容貌轻贱于你,也是她让你成了世家的一个笑话,你为什么不恨他?”
这些话说完,倒在床榻上的老夫人眼神中的怨恨愈发明显了,她似乎是想要开口说话,可惜胸口急剧起起伏伏,浑身气得发颤,竟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用这样怨恨的眼神死死盯着秦明殊。
屋内的檀香味道越发浓郁了,秦明殊垂眸视线落在老夫人的面容上,只是一眼她就猜透了老夫人的念头,一切都无需多言,便是说再多的话也是无济于事,她转身提着灯笼离开,自此再未回首。
众生皆苦,所谓牢笼,往往都是由自己亲手缔造。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裴钰要如此待她,当年段夫人死不瞑目,老夫人逼得段柔郁郁而终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红尘万丈,能堪破者寥寥无几。
她已经足够幸运了。
这一生,她无比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无比清楚自己应该舍弃什么。
*
立春一直守在禅房外,仔细听着房间内的动静,但凡是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要及时冲进去救秦姑娘,虽说老夫人已经缠绵病榻许久了,可保不准还有反扑的时候,就在她惴惴不安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道开门声,紧接着她便看见秦姑娘从屋内走了出来。
萤灯朦胧,勾勒出秦姑娘眉眼低垂、平静淡然的神情,让人猜不透她的半点心意。
木门还未阖上的时候,忽然就从屋内传来一道刺耳的声响,立春下意识抬眸去看姑娘的神情,却见她面容上没有半分讶异和惊吓,姑娘尚且如此,她并不清楚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见秦姑娘如此淡然,立春也不能贸然开口说些什么。
夜风寂寂,冬雪皑皑,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雪早就停下了,一阵夜风吹过挂在门口房梁上的白灯笼摇曳了几下,投落些许斑驳,秦明殊垂眸视线落在地上摇晃的剪影上,她抬手将手中的红灯笼递给了立春,嗓音淡淡道:“立春,我们回去吧。”
闻言,立春这才如梦初醒,接过灯笼与姑娘一起离开。
长夜寂寂,风雪葬魂,自始至终,秦明殊一次都没有回头。
*
冬日的晨光总要来的晚一些,或许是说出了一些在心中积压许久的话语,秦明殊夜间的时候睡得非常安稳,人生在世原本就有无妄之灾,只要她知道自己没错就好,只要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好。
因着山上要冷一些,是以虽说昨夜风雪就停了,可是厚厚的一层霜雪却还没有化,晨间梳洗过后推开门,秦明殊便看见了遍地的银装素裹,时值天光大作,一片清亮,只是一眼,恍若隔世之感层层袭来。
她孤身一人站在门口,眼神平静地注视着满院风雪。
前尘已过,恍若重生,她抬步走到了庭院中,北方的冬日素来是凛冽无情的,便是矮小的灌木丛也全都落了叶,她走到了灌木丛旁边俯身蹲下,伸手捧起了一抔雪,冰凉的感觉入手,她垂首视线先是落在了掌心的那片白雪之上,而后才落在了那片露出来的枯草之上。
冬日终将会过去,来年春日和煦的时候便又是万物复苏的时节。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她想,她也应该好好活着。
因着风雪堆积、山间道路难走的缘故,秦明殊与立春两个人并未忙着下山,便在寺庙中又住了一段时间,秦明殊用过早膳以后便照常到了白玉寺主殿念经祈福,她仍旧是不相信菩萨,可是却又无比希望这世间当真会有菩萨。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
不过都是一场绮丽梦。
神态虔诚地跪在菩萨前,反反复复在口中吟诵着心经,秦明殊也觉得自己一颗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等到她再次睁眼的时候便见殿前站着一位身穿袈裟的僧人,年近五十左右,她并不清楚眼前僧人的身份,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起身正准备离开主殿的时候忽然听见了那高僧开口,“这位女施主,贫僧见你似乎满腔愁绪,不知贫僧可有能为女施主解惑的地方?”
闻言,秦明殊的步伐微微一顿,她抬眸直直看向了那高僧,“大师在上,小女子确有一困惑所在,佛家尝言众生皆苦,依照大师的观点来看,人生在世就是为了受苦吗?佛家又言今生受苦来世便可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大师以为此言究竟是真是假?”
说完这话,她就眼眸一眨不眨看向了那高僧,神情分外认真执拗。
大师垂眸先是道了句阿弥陀佛,右手拨弄了一下佛珠,多年修行在菩萨前,他周身早就沾染了一股慈悲意,“我佛慈悲,苦由心生,众生皆苦,各人都有苦楚,今生今世潜心修行,来世便能得到解脱。②”
慈悲,忍让,这便是大师的回答。
闻言,秦明殊抬眸视线从法相威严的菩萨金身上掠过,耳边似乎又出现了梵音阵阵,明明是仰视菩萨,可是她的眼眸中却没有半分敬畏,“大师所言极是,可妾身鄙陋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人生下来并非是为了受苦,种种苦难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心无惧、我心无畏,只求今生不求来时。”
言毕,她双手合十弯腰朝着大师行礼辞行,随后便转身径直离开了。
和光同尘,终生涅槃,不外乎如是。
人生在世并非是为了吃苦,种种苦难也并非是为了历练,不过是山在那里,她不得不去攀爬穿行,等到多日以后再回首,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她会长长久久的忘记那些苦难,只留下心间的一点萤光。
等出了主殿不久,秦明殊仰头看天便发觉已经到了午时,便决定先回禅房中用膳,出了主殿院子进入朱红色长廊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正在洒扫的两个小和尚的谈话。
“今早去给侯府老夫人送膳的时候,发现人早就没气了,郎中过来看诊以后,说人是昨天半夜咽气的。”
“唉,前段时间太子不也是去世了,如今佛堂中还供奉着一盏长明灯。”
“……”
寒风阵阵,秦明殊面无表情地在朱红色长廊中走着,随着她与那两位正在洒扫小和尚距离的拉远,她后面的话语都有些听不清了,她并不愧疚昨夜同老夫人说了那些话,世上总有些人假借慈悲之名,却在暗中对你施行打压之事,孔子有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③”,一生爱恨分明,怨憎如是,她有怨恨当然要直接说出口。
她如今已经不是侯府的婢女了,难不成还要忍气吞声,行所谓慈悲之事?
慈悲为怀,是出家人的事情,她身在红尘之中,自然是爱恨涛涛、无穷无尽。
只是没想到太子居然在前段时间就死了。
太子虽说蠢笨不堪,可到底也是出身天家,怎地如此轻易就死了?
只是太子落得这样凄惨死去的下场,她并不惊讶,夺嫡之争素来残忍,太子并不具备夺嫡的资质。
在江南渡津府的时候,她曾经利用过太子两次。
第一次在柳巷云水阁的时候,她算准时辰遇见了太子顾长明,藉由三言两语挑起了他对裴钰的敌意,果不其然第二日的时候,裴钰便在修建堤坝的时候受到了刁难,她毅然决然从堤坝上跳下去的时候,并未想到裴钰也会随着她一起跳下去。
可便是如此,太子也不应该袖手旁观,他单单是阻止官兵去找裴钰有什么用,裴钰不还是活着吗?
只要裴钰活着,终究就留下了祸患。
这个时候,太子正确的举动应该是派人对裴钰赶尽杀绝,且将她跳江的事情闹得大一些,最好上奏陛下查明此事,裴钰强抢民女的这件事情总归是真的。
这些事情她一个小小婢女都能想到,可太子却想不到。
第二次她冒雨前去府中找太子投诚,明明将所有的事情和措施都告诉太子了,可偏偏他沉不住气,居然主动挑衅裴钰,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④”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太子是资质平庸之材,便是现在侥幸活了下来,只怕将来夺嫡之争愈发激烈的时候,也难以活下来。
况且太子荒淫无道、沉溺女色,活着的时候欺压百姓,如今死了也算是为民除害。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她到底在江南种种事情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黑风寨失火之事,她又在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⑤”
事实已然足够残忍,事情背后的真相又该是何等令人作呕。
她想不明白。
此生困于内宅的时候,所见只是后宅的勾心斗角,手段层出不穷、阴狠毒辣。
如今已然跳出后宅牢笼,所见却是朝堂权谋争斗,道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男子鄙夷女子手段阴狠、见识短浅,自诩权谋高于宅斗,可是依她所见,两者并无任何不同,甚至后者要比前者更加血腥残忍,江山方寸之地的夺取都要以血流成河为代价,这般手段得来的江山,当真受之无愧吗?
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贵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需要的当做布局用的棋子,可怜她一条贱|命,死了也便是死了。
可后来又口口声声说喜欢她,这样的爱当真是教人作呕。
她不愿意为棋子了,她不愿意再当任人摆布的棋子了。
身为局中人,不是棋子,那便只能是执棋之人。
思绪漫无边际想到了许多事情,等到秦明殊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已经到禅房了,凉风吹在面容并不寒冷,反倒是让人愈发清醒,她垂眸收敛思绪,走回了禅房中。
这世间并无菩萨,能救她脱离苦海的始终只有她一人而已。
风雪寂寂,勾勒出她稍显清减和落寞的身影,娉婷如画。
回到禅房中用过午膳以后,不知怎地秦明殊忽然觉得无比困倦,躺下来便沉沉睡去了,既为困兽、身在樊笼,又如何能不去争斗?
拼得头破血流,也要以血肉之躯撞出一条生路。
*
自从晨间送膳的小师父发现了侯府老夫人去世的消息之后,那厢就急匆匆派了小师父同侍卫一起回去传消息。
白雪皑皑,裴钰这些日子重病不起,一连请了大夫来看都没什么成效,后来也是陛下见他许久都没有来上朝了,便也派了许多宫里的太医前来诊治,甚至还赐下了许多珍贵药材,可是却都没什么用,裴钰还是整日缠绵病榻,没什么精神。
这日靠在床榻上喝完了中药,裴钰靠在床头拿了一本书册正准备翻看,裴云忽然进来说白玉寺来人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来禀告。
闻言,裴钰招了招手,让侍卫进来,便听见那侍卫道:“启禀世子,昨夜秦姑娘进禅房同老夫人讲了些话,今日送膳的小师父便发现老夫人已经咽气了,找了大夫看诊,说是老夫人是半夜死于心悸。”
言毕,那侍卫还从怀中掏出了一方衣物递了上来,“世子,这是老夫人留下来的遗书。”
裴云接过那封遗书递到了裴钰手上,裴钰面无表情看着这一方染血的衣物,但见上面用鲜血写了寥寥几字,“死后将我葬入祖坟。”
字字句句都是入木三分,可想而知宋老夫人的执念有多么强。
看清楚这八个字以后,裴钰的眼神幽深了一些,他咳嗽了两声,道:“祖母生前最信仰佛教,哪怕是缠绵病榻也不忘吃斋念佛,当依照祖母的意愿将其葬入白玉寺后山。”
这件事情吩咐下去以后,他便让那侍卫退下去了。
不多时屋内便只剩下了裴钰与裴云两人,屋内静悄悄的,裴钰的脸色这才彻底阴沉了下来,他将那方遗书扔在了地上,冷声道:“你下去办这件事情,将她的名字从族谱中除名,且不许在祠堂中供奉牌位。”
闻言,裴云先是端了一盘水进屋供世子洗手,而后弯腰将那方衣物捡了起来,用火折子点燃烧了个干干净净。
见世子没有旁的吩咐,裴云便再度端着那盆水离开了,随后就去办世子吩咐的事情了。
冬雪寂寂,裴钰继续拿起了放在床榻边的书册看了起来,明明是做出了这样有悖人伦、天理不容的事情,可是他的神情间却仍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这件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虽然不信仰佛教,可是却觉得佛教中有句话说的极对,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便是如是。
多年前,段夫人生前想要和离不许,哪怕是死后想要葬在祖坟外都不行,桩桩件件都是拜宋老夫人所赐,当年宋老夫人蛇口佛心将段夫人一步步逼死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日后也有这样的下场?
宋老夫人一生假仁假义、心如蛇蝎,最在意的就是所谓正妻的名头和世家的身份,偏偏求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空。
时至今日,裴钰也无法理解,为了这些空洞的名头就将旁人活活磋磨至死,这么多年午夜梦回的时候,宋老夫人就不曾感到半分愧疚吗?
祸由心生,此之一生她不过都是礼教束缚下的一个傀儡罢了。
曾经她如何逼死旁人,今时今日就会被如何逼死。
可怜却更可恨。
*
接下来几日秦明殊都在白玉寺诵经礼佛,只有刚来的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风雪,此后两三日天气都好了许多,虽说还是寒冷难捱却出了日头,正午的时候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方方诵完经以后出了佛殿,日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察觉到周身都是暖融融的,秦明殊仰头看向了日头,金光在一瞬间倾泻进她的眼眸中,那一瞬间有些刺眼,她伸出右手掌心摊开挡在了眼眸上,顿时刺眼的感觉就消退了许多。
雪停了。
天亮了。
她也该下山了。
脑海中浮现了这个念头,秦明殊垂眸收回了右手,回到了禅房中收拾好行李以后就同立春下山了,连着几日的太阳照了下来,山间台阶上的残雪早就化成了一片虚无,相比上山的路,下山的路当然轻松了许多。
来的时候满腔怨恨,走的时候满心平静。
这就是时光的神奇,过去的事情终究会过去。
立春原以为经过此事,秦姑娘应当是想清了,若不然也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可是哪料方方到了清源楼的时候,便听见秦姑娘开口要见宋瓷,立春虽说猜不透秦姑娘的想法,却还是依言照办了,找来了妈妈宋瓷。
清源楼一向是昼夜颠倒,下午这个时辰宋瓷才方方醒来,听见立春话语的时候,她正在对镜梳妆,闻言,她心中一惊,连带着手下画眉的动作也是一颤,只能擦了重画,故作镇定开口道:“她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秦姑娘没说。”立春言辞间也透露出些许无奈。
宋瓷只能佯装镇定,加快了手下梳妆的动作,这秦姑娘心思变幻莫测跟世子有一拼,她只能往好处想,说不定就是去了一趟寺庙之后忽然想清楚了,决定回世子府了?
这般想着,宋瓷心底倒是渐渐浮起了些许期待,都在这清源楼待了这么久了,算算日子,也该送走这尊大佛了。
等梳妆结束后,宋瓷就急匆匆同立春一起去见了秦明殊,当时秦明殊正坐在圆桌边饮茶,听见推门声和脚步声的时候,她就放下了茶盏,也没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心思,直接开口问道:“宋妈妈,我都已经在清源楼待了这么些时日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接客?”
顿时惊天霹雳,宋瓷只觉得平地起惊雷,眼前一黑若不是立春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只怕就要直接摔在地上了,果然只要是秦姑娘来找她,指定没什么好事,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以后,宋瓷只能叹了口气,压下了心头的为难,道:“接客,你想得美,进了清源路都要从头开始学,你明日且起来同楼里的姑娘们一起接受训练。”
秦明殊倒是根本不在意宋瓷的冷嘲热讽,她动作不紧不慢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慢慢悠悠抬眸看向了宋瓷,似笑非笑道:“难道接客也需要从头开始学吗,我还以为只要蜡烛一吹上榻就行了。”
闻言,顿时宋瓷又是气了个半死,若不是这是世子送过来的人,只怕要拿着鞭子狠狠打她一顿,可惜眼下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愤怒,气得浑身发颤离开了屋子。
当天这件事情就传回了世子府,裴钰正在喝药,听见这个事情的时候就气得止不住地咳嗽,若不是裴云见情况不对及时将那碗药端走了,只怕裴钰早就将那碗药直接扔在地上了。
撕心裂肺咳嗽了许久,裴钰好不容易压下了咳嗽,眼神微冷道:“那就随她去,难得她如此好学。”
见世子神情和话语还算平静,裴云紧绷着的心松了一口气,端过中药正准备离开,哪料方方转身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心中一紧,却见世子竟是咳血了。
瞬间世子府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裴云只能匆匆派人前去找大夫。
接下来两日秦明殊倒是在清源楼中老老实实跟着姑娘们一起训练,若不是她从前做的那些疯疯癫癫的事情,她现在看起来倒真像是个正常人了。
世子府请太医的消息自然传了出去,裴钰咳血的事情自然也瞒不住,陛下顾长瀛知道了这件事情,不知怎么的,忽然大笔一挥、心血来潮竟是要给裴钰赐婚,属意女眷正是谢丞相家的千金,名为琳琅,貌美无双,只是性格骄纵,但是赐婚这件事本就是为了冲喜,倒也不必去想这么多。
再言皇帝万人之上,想赐婚也就赐婚了,没必要考虑那么多。
等这封圣旨宣下去的时候,满朝文武都震惊了,陛下不是最讨厌世家累累相积、官官相护吗,裴钰已经是正三品大理寺少卿了,且谢丞相桃李满天下,朝中有许多大臣都是丞相的门生,若是给裴钰与谢家千金赐婚,难道陛下就不担心朝堂会成为谢丞相的一言堂吗?
平日陛下可是最为忌讳这些事情,怎地忽然转变了性情?
朝中大臣自然是想不通,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反正这么多年也没人能够猜透陛下的心思,任谁都不能猜透一个疯子的想法。
圣旨都已经赐下来了,君无戏言,反正又不是给他们赐婚,不用想这么多。
果不其然,赐婚的圣旨到丞相府的时候,谢丞相和谢琳琅都是微微一愣,错愕之后很快就跪下接旨了,这赐婚圣旨着实来得蹊跷。
谢琳琅当然是不愿意,裴世子的事情她从前也听说过,开春的时候就为了一个侍女要死要活,因着丞相独女的身份,平日里来丞相府登门拜访的都是一些文人,想也不用想就能猜出来这些人居心叵测,无非是看上了她丞相嫡女的身份,想要攀上丞相自此青云直上。
她不屑也瞧不起那些文人,便于夏初的时候到江南出游了,只是不巧刚到江南就碰上了水患,耽搁了许久才回到京城。
看着明晃晃的圣旨,谢琳琅有些烦闷,莫名想到了江南那位故人,她低低叹了口气,但愿没有惹上什么麻烦才好,既来之则安之,赐婚圣旨颁了下来,怕是裴世子那边比她还要着急,只是可惜最近江南那边的事情没办法继续办下去了,
想到此,谢琳琅低低叹了口气,随手将赐婚的圣旨放在了美人榻一旁的桌子上,回到京城了这么久,她倒是有些想念他了,生了那样一张清冷出尘的面容,还真是可惜了。
嫁给裴钰倒也不算吃亏,反正都是世家,世家累世联姻都是如此,总不能为了些情情爱爱就下嫁给寒门子弟,白白蹉跎自己的一生。
不过半个时辰,赐婚的圣旨就传到了世子府,陛下念及裴钰缠绵病榻多日倒也没有强行要求裴钰跪下来接旨,宣旨的内侍到了宣旨以后便离开了,裴云见着世子靠在床榻上不住地咳嗽,当即就明白世子的意思了,从衣袖中掏出了些钱银,权当做是赏银赐了下去。
收到了赏银后,内侍面上的笑意便越发明显了,又说了好些个吉利话便笑眯眯离开了。
一群人如同来时那样浩浩汤汤、声势浩大地离开了,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原本热热闹闹的世子府就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一颗石子落入湖面荡起圈圈涟漪,可便是涟漪也终有散尽的那一日。
房间内静悄悄的,裴钰的咳嗽倒是慢慢止住了,如今也没了什么咳嗽的心思,他只是穿着一袭中衣靠在床头,因着生病的缘故显得面色苍白,偏偏他容貌生得极好,倒是没有病气,看着反倒是越发清俊出尘,恰到好处中和了他身上的那一分冷煞之气,像是文雅的书生,好看的紧。
裴钰面无表情靠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半响过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裴云手中的明黄色圣旨上,摆了摆手,让裴云将圣旨拿了上来。
不多时,裴云就走到了床榻边,裴钰仍旧是面无表情,他伸手径自拿过圣旨,一目十行从圣旨上写着的字迹掠过,视线落在“佳偶天成”这四个字上的时候,他幽深的眼底出现了一丝疑似嗤笑的波动,看完之后动作懒洋洋地随手将圣旨扔在了床头的小柜子上,似笑非笑看向了裴云,“谢琳琅,她真以为自己在江南做的事情无人知晓?”
闻言,裴云自然听出了主子话语中的冷然,也不敢擅自接话,只是垂首静静等着世子将话语说完。
“这婚啊,结不成,陛下莫不是最近修仙修傻了,还真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无人知晓。”
听见了世子话语中对陛下毫不遮掩的不屑,裴云更是出了一身冷汗,看来这次世子当真是动怒了,往日对陛下也没这么不满,便是有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说出口。
所幸说完这话之后,裴钰也没有说旁的话语,只是收敛了面上的嗤笑,神情瞧着又冷然了许多,漆黑的眼神也越发幽深的像是一口千年枯井。
不多时,他垂眸嗓音淡淡吩咐道:“下去吧,将圣旨一并带下去。”
听闻此话,裴云便退下了,离开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就连关门的时候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就怕一不小心又惹得世子动怒。
当真是病来如抽丝,世子素来身子强健,往常都没生过什么大病,便是感染风寒,一副药下去也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可偏偏那日昏倒在府外之后,就一病不起了,想必又是因着秦姑娘的事情生气。
冬来料峭,寒风刺骨,裴云出了院子看着被填平的湖泊,又垂首看了看手中明黄色的圣旨,只觉得越发头疼,一日日的,这都算是什么事情。
世子不算是贪图美色的人,怎地如今偏偏在美色上昏了头?
唉,算了,认命吧。
自打裴云离开以后,屋内就愈发安静,裴钰一直都是眉眼低垂,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赐婚冲喜,但不说陛下根本没这么好心,谢琳琅素来骄纵惯了,平日里仗着自己丞相嫡女的身份嚣张跋扈、眼高于顶,往日里去丞相府登门拜访的人,哪个没被她当面羞辱过?她能忍得下自己成婚就是为了冲喜?
不用想,当然是忍不了,只怕要平白生出许多事端。
谢琳琅在江南的那些事情,他早就查过了,只是那书生的身份倒是可疑,想到了近期要进京的那一号人物,裴钰的眼神愈发幽深了,若是没猜错的话,只怕进京的就是他了,这谢琳琅恐怕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怎样的人吧,当真是可笑。
只怕这桩婚事用不着他出手,过段时间就会有人按捺不住了。
陛下居然将婚期定在了半个月后,其心可诛,看来那日他活着走出了坤宁宫,陛下很是失望啊,好歹也是夺嫡之争中胜利的人,当年忍辱负重十几载,为了皇位能够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最后将自己的兄弟全都杀光了,提着老皇帝生前最重视的皇子头颅到了床榻前,顾长瀛当即就把老皇帝气死了。
这样一个忍辱负重、心狠手辣的人,如今年岁老了,也变得越发糊涂了。
裴钰咳嗽了两声,清俊的面容越显苍白,当真是病来如抽丝,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
相比起世子府的死气沉沉,清源楼可谓是载歌载舞、其乐融融,在秦明殊提出要接客的要求后,宋瓷就是百般头疼,派人去世子府问也没什么结果,只得到了世子一句随意,随意,她敢随意吗?
到最后只能无奈先让秦明殊跟楼里面的姑娘一起接受训练,就连立春也一起跟着去了。
清源楼的名字再怎么正派也是个花楼,楼里的姑娘要学习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宋瓷不知道要怎么安置这位祖宗,就让她去跟楼里面的姑娘一起学习,留了个心眼,让楼里的师父们都教导一些出格的内容,巴不得早点将这位活祖宗逼走。
这一日,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宋瓷也进屋看了一下姑娘们的训练情况,一看更是气得半死,都到这了这把年纪了,宋瓷看见那些出格的内容还是会忍不住面红耳赤,侧首一瞧秦明殊,却见她看得津津有味、稳若泰山,当真是没有半分不自在,若不是那师父还在讲解,只怕她就要按耐不住上前比划一番了。
瞧见秦明殊这副模样,宋瓷当即就是心口一窒,差点被她气得背气过去。
察觉到宋瓷的目光,秦明殊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看着师父们的讲解,师父们也是提前探过宋妈妈的口风了,见这位秦姑娘是如此的表现,哪里还敢有什么训练环节,眼下每一刻都是如坐针毡,只能暗自加快了上课的速度,讲完之后就一溜烟离开了,连句旁的话都不敢跟秦明殊讲,当即便逃之夭夭了。
相比其他姑娘的面红耳赤,秦明殊态度自然的很,没有半分不自在,她当然明白宋瓷的心思,摆明了就是要用这些出格的内容将她逼走,若是半年前,她注定会面红耳赤、羞愤|欲|死,可惜今时今日,她早就经历过了更加难堪的事情了,对这些事情也无甚感觉。
人生在世,无非是皮囊一副,男子喜欢用贞|洁要求女子,她偏偏不信,也不愿意。
穷其一生,任何人和事都休想困住她。
更何况是所谓区区礼|教?
她生来自由,要无拘无束过完这一生,任何人都休想阻止她。
秦明殊施施然起身,从宋瓷身边经过的时候,她笑了笑,看向了宋瓷,语气妖妖娆娆道:“宋妈妈,若是楼里的师父整日都教导些如此的内容,怪不得清源楼的生意会如此萧条。”
说完这话,她便施施然离开了,徒留宋瓷气得胸口起起伏伏站在原地。
哪料刚走两步,宋瓷就直接被她气昏迷了,清源楼又是一阵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