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作品:《她不想做妾》 第156章
夜色寂寂, 明月清冷,裴钰面色苍白、步伐踉跄,身形近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清源楼, 月光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得格外颀长,哪便是已经离开寻花巷一段时间了,可他的耳边却还是回响着秦明殊字字衔恨的话语。
她真的是从骨子中恨他。
仅仅是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 裴钰就觉得胸闷气短,便是凉风吹在身上,他心中的燥意却丝毫不减。
甚至有种感觉来得太迟了,是后悔。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为任何事情而后悔,如今偏偏却在为一人后悔。
并非是后悔强行留下了她,而是后悔当初的手段不该如此激烈, 有些事情也不应该在明面上做。
从一开始, 他就不该带她去春风楼, 一切情意都掺杂着算计, 这样的真心如何才会让人不鄙夷?
他后悔的是没直接下手杀了柳望月。
小半个时辰以后便到了世子府, 裴钰从马匹上翻身而下,哪料下马以后还未走两步,便觉得眼前一黑, 竟是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那厢裴云夜半起身的时候, 听府中奴仆道世子半夜一个人骑马出去了,见世子久久未曾回来,便决定到门口等着, 哪料方方到了世子府府门, 便见世子骑马回来了,裴云正准备上前替世子牵马。
只是不曾想,不等他走上前, 便见世子直接昏迷在地了。
顿时,裴云心中一紧,还以为世子是受伤了,匆匆上前查看一番后,发现世子并未手上,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背着世子回了府,又派小厮去请大夫上门出诊。
好在世子诊治过后,大夫说没什么问题,只是气急攻心了,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就成,哪料翌日世子起身的时候却还是面色苍白如纸,只能带病提笔写了折子请假,吏部的差事既然还没有交接,索性将时间往后再推一段时间。
陛下仁慈圣明,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允许他在府中修养一段时间后再去吏部任职。
病来如抽丝,裴钰虽然素来身体康健,偏偏这次病情来势汹汹,他整日都按时用汤药,偏偏病情还是没有半分好转。
上朝的日子便一拖再拖。
*
时日匆匆,转眼日子就到了十二月初,落叶纷纷扬扬更显消沉,早已是初冬时节,自裴钰离去的第二日起,秦明殊房中便陆陆续续添置了许多物件,被钉死的窗户也能重新打开了,唯一不同的是,房中还是有一个侍女时时刻刻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便是睡觉的时候,也有侍女一直守在床榻边。
梳妆的时候也能用簪子挽发了,木窗敞开以后,些许凛冽的光亮从窗户照了进来,屋内死气沉沉的感觉消散了许多,冷冽的日光照进屋内,落下一片澄澈的光亮,或许是见了些阳光的缘故,秦明殊的精神也好了一些,每日也会饮下侍女送进来的汤药。
不过是几日的功夫,风寒便好了,嗓子也慢慢养好了,面色也变得红润了一些。
十二月七日,冬来雪落,秦明殊梳洗过后便坐在梳妆台前,默默让侍女梳妆,侍女的一双手很是灵巧,不多时就挽好了发髻,或许是考虑到她身体尚未痊愈的缘故,发簪用的是素净的银步摇,银色的流苏像是一片莹白在她鸦青色的鬓发间微微摇曳。
雕花铜镜中映照出一张略显朦胧的莹春美人面,秦明殊抬眸视线落在铜镜中的面容上,事隔经年、往岁迢迢,一时间她竟是有些认不出自己的面容了。
寸寸刀割在骨,兮兮流光画皮。
今时今日,她与蒲松龄笔下的女鬼无异,面若桃花,内里腐|败,总归都是春日沼泽中慢慢烂在淤泥中的落花。
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心口忽然有些喘不过气,秦明殊从凳子上起身走到了木窗旁边,伸手推开了窗户,顿时满目莹白就跃然眼前,纷纷扬扬如同鹅毛一般的雪花落下,白茫茫一片,将寻常街头巷陌也衬得多了几分清肃之感。
雪落人间,执念遍地。
偶有一两片轻盈的雪花被风裹挟着落在了她白皙的面容上,冰凉的触感在那一刻化开,随即是一两滴冰凉的水珠,像是她的泪。
可惜,她如今早就哭不出来了。
她任由那片冰凉久久地在面容上停留,而后伸出一只手去够漫天无边际的大雪,雪花一片两片堆积在掌心,是很轻又很重的雪花,她呆呆地在窗前站了许久,无穷无尽的大雪仿佛不止落在了瓦片上,同时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侍女就看着秦姑娘站在寒风中,她想要喊姑娘关上窗户,这么冷的天干甚要站在窗户边吹冷风,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若是又感染了风寒可该如何是好?
只是每当她的视线落在秦姑娘身上的时候,任何劝阻的话语都说不出了,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周身的气质却偏偏像是千帆过尽,只留下了一口吊着命的气,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世事,才会成了这般心如止水的模样?
当日妈妈宋瓷让她到秦姑娘身边伺候的时候,她心中是不愿意的,在她看来秦姑娘着实是有些不识好歹,裴世子俊秀无双、才华横溢,是京城无数名门贵女的如意郎君,秦姑娘怎么能如此不识好歹?
况且秦姑娘还出了跳楼的事情,若是她死了,只怕还会连累身边伺候的人。
可是这几日一直在秦姑娘身边伺候,她却觉得秦姑娘比任何都要痛苦,可她看不懂她的痛苦。
只是视线落在秦姑娘身上,就无端会让感受到些许沉婉哀怨。
白茫茫的雪花偏偏堆积而下,秦明殊慢慢合拢了手掌,握紧了手掌心的那一小柸雪花,微凉的触感一拥而上,仿佛游鱼一般要将她撕扯而净。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半边身子都沾染上些许寒意的时候,她才骤然惊醒,最后望了一眼白茫茫的天地间,远处黛青色的屋檐变成了渺渺一点。
在天与地之间,在纯与白之间,有些事情便显得是那样渺茫,那样不值一提。
可便是轻如雪花一般,一朵朵堆压而下也能将人逼到绝境。
最后望了一眼窗外染上雪意的屋檐,秦明殊终于收回了视线,她用左手阖上了两片窗页,而右手始终紧紧握着那一掌心的雪花,只是可惜窗户明明没有阖上多久,那片雪花就寸寸消融在掌心了。
雪水顺着她的指尖滴答滴答坠落,在地上留下些许濡|湿的痕迹,昭示着那片雪花来过的痕迹。
这是京城冬日的第一场雪。
秦明殊垂眸在圆桌旁坐下,见她终于肯进屋坐着了,一旁的侍女立春总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她。
秦明殊接过了那杯茶却并未饮下,只是用双手圈住了茶盏周身,白色的雾茫茫升腾而起,在屋内氤氲成一片,滚烫的触感连绵不断从杯身传来,渐渐温热了她冻得发僵的双手,一股热意从右手尾指传进了心间,而后是四肢。
明明冬日是万物沉寂的时节,可是她却偏偏察觉到一丝久违的生机。
可是紧接着右手尾指猛地传来一股烫意。
无比炙热,如同烈焰啃食着她的肌肤和血肉。
雾色茫茫中,她隐约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为她断掉了右手尾指,自此他的右手再也不能提笔作画。
他明明是文臣,却偏偏不能再提笔。
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胸口又开始疼痛的,仿佛有一只蛊虫在噬咬她的心弦,利用是真的,可却也有分毫真心,可惜哪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心在利用面前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是否是她太过自私,所以才会倒霉的遇见裴钰这条毒蛇?
一切终究是无从得知。
一直等到那盏茶彻底变凉的时候,秦明殊才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烈火浇愁、凉茶入肺,并不寒冷,反而让人在冰天雪地中陡然恢复一丝清明。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正是丫鬟端来了早膳。
见此,立春便去开门接过了早膳,用完膳不久,秦明殊忽然开口说要去白玉寺拜神求佛,立春有心劝阻,可是她心意已决,不肯轻易改变,“京城初雪时节正是拜神求佛的好时节,若是错过了今日,只怕便再也没有如愿以偿的那一天了。”
说完这话,秦明殊就直接从凳子上起身朝门外走去,因为在屋中待着的缘故,她身上穿着的衣衫算不得厚重,白色的裘衣穿起来保暖又轻巧,她平日里根本不关心任何事情,自然也不在意所穿的衣料,连自由都没有的人,还能奢望有什么呢?
这几日秦明殊的情绪稳定了许多,每日都能按时喝药,便是没有胃口,也都会强迫自己用一些膳食,精气神慢慢恢复了许多,有时候在屋子闷得久了,她也会下楼走走,白日的寻花巷很是清冷寂寥,与夜间繁华热闹的模样当真是没有半分相似。
但是只在巷子中走动是可以的,若是要去白玉寺这样的地方,只怕还是要向世子通禀一声。
怎知脑海中刚刚浮现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秦姑娘径自起身离开了屋子,顿时立春便顾不得多想,匆匆从衣柜中拿了一件鹤氅就急匆匆追了出去,等下楼的时候恰好碰见了妈妈宋瓷,同宋瓷交代了姑娘要去白玉寺烧香的事情后,立春就急匆匆追了出去,气喘吁吁跑到清源楼门口的时候,正巧追上了秦姑娘。
漫天白雪纷纷扬扬,米粒一般的雪花打落下来,天地间茫茫一片,只有偶然出垂首才能窥见一抹青石板的黛色,茫茫天地一寸浮青,只有在垂首时才能窥见的一抹亮色。
白日的时候,整条寻花巷都是静悄悄的,清源楼自然也不例外,只有门口两个看门的小厮正在昏昏欲睡,站在门口靠着柱子打盹儿,便是秦明殊直接从朱红色的门槛儿跨了过去,那两个小厮也没有发觉。
倒是立春急匆匆从楼梯上追下来的时候,正好积攒了一心头的火气无处宣泄,恰好看见了这两个明目张胆偷懒的小厮,顿时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腾而起,顾不得想那么多,直接过去一人踹了一脚。
姑娘家的力气并没有那么大,况且立春心中有数,并没用太大的力气,若是以后再这般偷懒耍滑,只怕以后有的苦头吃,“愣着干嘛,没看见姑娘要出门,还不赶紧下去准备马车。”
顿时从睡梦中惊醒,两个小厮连口水都顾不得擦掉,有如惊弓之鸟一般喊了句“立春姐姐”后,就急匆匆下去准备马车了,浑身睡意荡然无存。
霁雪苍苍,秦明殊穿着一袭白色裘衣,领口与袖口都绣着毛茸茸的雪兔毛,分明冬日里穿着要厚重一些,按道理应该是身影更显圆润一些,可偏偏她的身形仍是薄如纸片,细细的腰身不堪盈盈一握,像是一株秋日即将枯萎的花枝。
清风裹挟着白雪吹来,粗盐一般的雪粒子吹在了脸上,不过是呼吸间的功夫便化成了一点水渍,转瞬即逝的功夫,倒是让人疑心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错觉。
冬风吹动鬓发,几丝鸦青色的发丝随风而动,秦明殊若有所感仰头望天,她的视线落在了一层层铺满白雪的屋檐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方才一闪而逝的功夫间,她竟是看见了一只鸟雀。
这样寒冷的冬日,无家可归、没有南飞的鸟雀有活路吗?
她不知道。
就在这时立春走了上来将鹤氅披在了她身上,周身的寒意在那一刻被驱散了许多,可是她还是没有收回眼神。
察觉到她的视线,立春便仰头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除了鹅毛一样的白雪,什么都没有看见,“姑娘,你在看什么?”
闻言,秦明殊大梦初醒一般收回了眼神,双手拢了拢肩头披着的鹤氅,垂眸眉眼淡淡道:“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
立春在她身边伺候了这么些时日,对她的性子也算是熟悉,这位主子平日里最喜欢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同主子说话也大多得不到什么回应,她早已习惯了如此,倒没有多问的打算。
许是方才那两个小厮一人挨了一脚,此时干活倒是分外麻利,不过是半刻钟的功夫就将马车牵了过来,枣红色的马匹打了个响鼻,热气遇见冬雪顿时化成了一股茫茫雾气,冬雪纷纷扬扬落下不停歇。
立春撑起一把米黄色的油纸伞,主仆二人下了马车,不过是短短几步的距离,秦明殊的肩头还是沾染了些许白雪,白雪与雪兔的绒毛混在一起,一时间倒是让人有些难以分辨。
等上了马车以后便又是化为了雪水,马车内烧着小火炉,将室内映照的恍若昼春、暖洋洋的,与车外冰天雪地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一方烈阳,一方寒冬,此间隔深渊。
*
车轮从雪地上碾过去,留下两行鲜明的印记,雪落无声、车过留痕,此间万物亦如是,冬日的路不免有些难走,大半个时辰以后,才总算到了白玉寺的山脚下。
马车停下以后,立春率先下了马车,而后搀扶着秦姑娘下了马车,雪下不停,等秦明殊下马车以后,立春便下意识想要重新撑开油纸伞,却被秦明殊拦了下来,“一会儿还要爬台阶,不必撑伞了。”
说完这话,秦明殊便径自朝前走去,走了十余步到了山下,雪满台阶、天地间茫茫一片,便是白玉寺这样的地方,到了冬日香火也难免会少一些,这般寒冷的时节,上山的人也少了很多。
她仰头望向了连绵不断地台阶,圣洁的雪掩埋了些许道路,不似寻常路,倒像是一条天路,上次来这里还是春日和煦的时候,一晃眼就到了冬日,山阶两侧的树木也全都落叶了。
冥冥中,什么都没有变,可却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迎着风雪,秦明殊眉眼低垂拾级而上,一步步都是那样轻盈,一步步却又是那样坚定,鹤氅也是白色的,远远望去,她一身雪意仿佛要与天地间的白茫茫融为一体,像是随时都要乘风而去的仙子。
立春的视线落在秦姑娘的背影上,只觉得那股违和感越来越重,眼见秦姑娘逐渐走远,她心中一紧,也顾不得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了,让小厮离开后,她就急匆匆追了上去。
雪地路滑难走,石阶沾雪以后更是难走,便是再小心翼翼也难免有险些摔倒的时候,立春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的时候,幸好秦明殊及时伸手拉住了她,哪怕是站稳以后,立春还是觉得心跳不止,脑海中一片空白,止不住地后怕。
明明秦姑娘大病初愈,身体这般柔弱,可偏偏她的每一步都是那样安稳。
立春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她也没闲心去想了,只能愈发小心谨慎地踩上无穷无尽的台阶。
人过留痕,雪地上浮现浅浅的脚印,风雪不停歇,不多时便又重新掩埋了一切痕迹,只剩下一前一后在雪中前行的身影。
风声呼啸着从耳边掠过,茫茫风雪侵染了她的面容,立春跟在秦明殊的身后,是以她看不见秦明殊的神情。
天地无垠,风雪白头,秦明殊的神情是那样的全神贯注、是那样的虔诚,此时此地,忘记了一切烦恼、一切喧嚣,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的一个人。
她似乎是听见了一阵自云端传来的梵音。
见风雪,见天地,见自己,见众生。
这是一条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朝圣路。
菩萨,菩萨。
倘若你真的存在,就请保佑她心想事成。
看在她如此诚心诚意的份上,看在她伤痕累累却又初心不改的份上。
菩萨,菩萨……
倘若你真的存在。
*
平时一个时辰的路程,因着天寒地冻的缘故,硬生生走了两个时辰才到达白玉寺庙前,此时立春倒真有些庆幸听了姑娘的吩咐没有撑伞,拾级而上风雪不停,便是撑伞了也没什么作用,反倒会白白消耗体力。
或许是因为走路的缘故,倒算不得冷,甚至浑身还有些暖洋洋的。
到寺庙门口的时候恰巧是正午。
守在白玉寺门口的两位小师见一片白茫茫中有二人跋涉前来,倒也是震惊的很,原以为这样恶劣寒冷的天气是不会有施主前来上香了,没想到竟然有两位姑娘前来,看两人衣着打扮应该是主仆二人。
意外之后,两位小师父很快就恢复了淡定,留下一人守在寺庙门口洒扫,剩下一人便带着秦明殊和立春到了禅房,小师父原本准备了两间禅房,只是立春以要伺候主子为名拒绝了。
事实上,秦明殊不需要任何人的伺候,可是她没有开口,便是开口了,立春也不会单独让她一人在禅房中待着。
人人都害怕她会自戕,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更想要活着、想要自由自在活着。
等到了禅房以后,顿时就暖和了许多,秦明殊解下了身上的鹤氅放在了竹床上,用温水净面以后,跋涉而来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等用完午膳以后,她就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立春原先是不觉得困的,她守在屏风外的小床上,兴许是上山的时候太过提心吊胆,猛然放松之下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秦明殊根本不累,休息片刻后也便从床榻上起身了,原本是想要告诉立春她想要出去走一走,哪知刚刚走到屏风外就见立春倒在了小床上睡觉。
想了想,她重新走到床榻边抱起了一床被子替立春盖上,末了还是觉得不够,便索性又去将鹤氅拿了过来给立春盖上。
临走前,秦明殊又弯腰替她细细掖了一下被子才离开,时值冬日,屋内烧着暖洋洋的炉火,安静极了,只有炭火簌簌烧动发出的声响,推开木门的那一刻,风雪迎面灌了进来,可却又尽数被挡在屋外。
满庭冬雪寂寂,雪落在菩提树上,秦明殊垂眸迈出了门槛,随后转身阖上了房门,木门开合间,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她转身从庭院中穿行而过,雪下不停、纷纷扬扬,越来越大,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也是京城的第一场雪。
一场猝不及防的冬雪。
因着天气严寒的缘故,庭院中的菩提树也落叶了,白雪压在松枝上,扑扑簌簌,轻盈的雪花落在了她的肩头,秦明殊仰头望向了菩提树,光秃秃的枝桠,一切都在变,包括她。
随后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出了院子没入了长廊中,一阵北风呼啸而过,簌簌白雪从积压的树枝上落下,扬起一片清辉,风雪扬起中,一道柔弱纤细的身影逐渐消失了。
偶有洒落的小师父看见了她,要给她带路,秦明殊也全都拒绝了,她从前跟在侯府老夫人身边伺候,往常来白玉寺的次数也不算少,自然是知道寺庙中的主殿在哪里。
只身穿过朱红色的长廊,鬓发边的银步摇随着她行走的动作微微摇曳,她穿着一袭白衣,仿佛与漫天接连不断的风雪都融为了一体,美人如霜雪、霜雪傲寒枝,岁岁年年如是。
走了半刻钟左右,秦明殊便到了白玉寺主殿,院内的菩提树都已经落叶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枝桠,枝桠上缠绕着红布条,满树红布迎风招展,白雪簌簌而下,与满树红布形成鲜明的对比,火树银花满堂春。
春日的时候,她曾经垂首在这里许下了心愿,那时候她许的是什么愿呢?
什么愿望都不重要了。
“生来自由,无拘无束。”
可到底便是连这样的愿望都没能实现,她静静地站在菩提树下仰头望着枝桠上缠绕着的红花,不受控制地再次想起了裴钰轻蔑的言行,他道她的愿望不过都是痴心妄想,不过都是空中楼阁,根本就无法实现。
想到此,她绮丽的眼眸微微眯起,心头又浮现了许多恨意,是不是因为他擅自取下了她许愿的红布,所以她的愿望才总是不灵验,是不是因为他冒犯神灵的举动,所以她才会诸事不顺、事事倒霉?
都怪他,他怎么不去死?
收回来视线,秦明殊只身走入了正殿前,因着雪满山路的缘故,今日来白玉寺上香的人很少,寺庙中有些冷清,进入正殿的时候顿时就暖和了许多,佛殿内点着檀香,清淡的佛香四散蔓延开来。
她往前走了两步,抬首就直直看见了菩萨的金像,菩萨眉眼低垂、不悲不喜注视着她,一个回眸间仿佛就能解救世上的一切苦难。
一眼,只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一眼,秦明殊就当即落下了眼泪,滴滴晶莹剔透的眼泪顺着她的眼尾滑落,一路落在地上打湿偏偏旖旎。
她继续往前走,缓缓跪在了米黄色的蒲团上,仿佛是这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菩萨,那只在冬日无家可归、没有南飞的鸟雀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菩萨,求你保佑她。
菩萨,菩萨……
风雪寂寂无声,红花迎风招展,朱红色的木门中勾勒出一道虔诚的身影,人间雪白头,她静静跪在佛前,拜着求着,单单这一件事情就仿佛用尽了她此生的全部气力。
*
那厢立春还是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算是从睡梦中醒来了,睡醒之后发觉自己躺在临近窗边的小床上时,她还有些茫然,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盖上被子的。
睁眼慢慢反应了片刻,她才觉得那股困顿感褪去了许多,稍微动了一下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顿时立春就清醒了,她下床就看见了秦姑娘落在地上的白色鹤氅,不用想,肯定是秦姑娘给她盖的被子。
立春将鹤氅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走到了屏风后面正准备去找秦姑娘,却不想却发现里间根本是空荡荡,全然不见秦姑娘身影,顿时立春就慌张了,她将鹤氅放在了竹床上,随后就急匆匆出了门去找秦姑娘。
想到之前秦姑娘接二连三寻死的事情,眼前瞬间阵阵发黑,惊慌失措就冲出了禅房,雪满庭院,她行色匆匆问了许多在寺庙中洒扫的小师父,总算是找到在白玉寺主殿找到了秦明殊。
檀香燃燃,金光普照,立春就这样站在朱红色的殿门之外看着那道纤细柔弱跪在佛前的身影,不过是呼吸间的功夫,她心底的那些埋怨就全都消失了,也有那么冥冥中的一瞬间,她似乎有些理解秦姑娘的难过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虔诚的背影。
莫名的,立春就这样站在门外,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上前打扰她。
*
檀香的味道在鼻尖蔓延开来,秦明殊双手合十跪在佛前,周围都安静极了,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听见了寂寂的冬雪声和梵音声,前所未有的诚心诚意,如果这世上当真有菩萨,请保佑她吧,保佑她美梦成真吧……
她就这样安静地在佛前跪着,一动不动,仿佛同那座供奉在佛龛上的菩萨像全然融为一体了,一直等到日薄西山的时候,秦明殊才重新睁开了眼眸。
冬日的天素来要暗的早一些,主殿内已经点燃了许多红烛,因为跪着的时间太长了,起身的那一瞬间,她还是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幸好在一旁的立春及时伸手搀扶住了她。
秦明殊抬眸看了一眼立春,她自然知晓立春为何会在这里,倒也没有去纠结这些问题,淡淡道:“立春,我们回去吧。”
不过是短短一刻钟的功夫,原先还有些光亮的天就瞬间暗了下来,秦明殊同立春回了禅房,她倒也没什么胃口,用了些许白粥后就饱了,白雪皑皑覆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她想要出去走走。
立春拗不过她,便只能答应了。
秦明殊重新披上了鹤氅,立春提着一盏灯,主仆二人便出了禅房,夜间的白玉寺更是安静,竟是依稀能够听见雪压松枝的声响,两人静静在寺庙中走着,经过一间禅房的时候,隐约传来了些许诵经声,见门口竟是守着两个诵经的小和尚,秦明殊便开口问道:“小师父,里面是什么人?”
“回女施主,里面住着的是侯府宋老夫人。”
闻言,秦明殊微微一愣,她很久都没有听见这个熟悉的称呼了,“小师父,我从前曾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可否让我进去见一见老夫人?”
听闻此话,小师父的面容上浮现一丝为难,“出家人不打诳语,实不相瞒,小僧只是依照世子的吩咐每日来这里诵经,并不能擅自放人进去,况且院子里面还有侯府的侍卫在看守,姑娘只怕是进不去。”
秦明殊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她侧首眼神轻飘飘看了一眼立春,灯笼橘红色的暖光照在了她的面容上,有些波云诡谲的意味。
那厢立春正等着姑娘死心离开,没想到猝不及防就被秦姑娘看了这么一眼,顿时她心中的猛一咯噔,只能装作懵懂的模样,道:“姑娘,既然不能进去,我们还是回去吧,天越来越冷了,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别再感染风寒了。”
哪料闻言秦明殊还是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眼神中的意思很是明显,“立春,我要进去见老夫人,想必你一定有办法吧。”
她不是傻子,不觉得裴钰当真只会放一个柔弱的侍女在她身边。
立春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无奈看着秦姑娘那双幽深如古井一般的眼神,顿时什么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她也没什么撒谎的必要了,况且便是她说了,秦姑娘也不会相信,何必浪费口舌。
立春沉默片刻,认命一般地叹了口气,随后从袖中掏出了一枚令牌,对着两位小师父道:“无妨,小师父让我们进去吧,这是世子的令牌。”
那两个小师父再三确认令牌没有问题以后才放了她们二人进去。
等进了院子以后,果然便看见了许多在看守的侍卫,立春如法炮制将那块令牌递了过去,侍卫确认过后便放她们二人进去了,禅房的屋檐下挂着许多白色的灯笼,一阵风吹过灯笼簌簌摇曳,洒下些许阴恻恻的光亮。
秦明殊站在门口,她侧首看向了立春,“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你在这里等着我。”
立春当然是不放心的,只是见她心意已决,况且她现在还有些莫名的心虚,也便只能答应了,况且她守在门外,只要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就能冲进去,只能将那盏灯笼递了过去,“奴婢遵命,只是姑娘禅房里面漆黑,还是带盏灯吧。”
秦明殊垂眸视线落在了那盏灯上,橘红色的暖光落了下来,她伸手接过那盏灯笼,而后推门进了禅房。
甫一进入禅房,她就闻到了一股浓厚的中药味道和檀香味道,屋内安静的出奇,借着朦胧的烛光,秦明殊看清了屋内的布置,很是简单,佛龛上供奉着一尊菩萨,檀香燃燃在屋内烧着,只有一点明灭的光亮。
除了她手中的这盏灯笼,屋内再没有旁的光亮了。
忽然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来,秦明殊提灯朝着床榻边走去,等走到距离床榻边一步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那个倒在床榻上的身影,不过是半载的光阴,从前保养得宜的老夫人如今便苍老如老妪一般,躺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咳嗽,看见这一幕,她不知道心中应该作何感想。
定定地看了许久,秦明殊都没有开口说话。
侯府老夫人躺在床榻上止不住地咳嗽,她方才听见了一阵推门声,也听见了逐渐朝着床榻靠近的脚步声,还以为是裴钰来了,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便抬眸朝前看去,却没想到来人并非是裴钰,居然是秦明殊。
这件屋子许久都没有外人来过了,老夫人反应了许久,才认出来了她究竟是谁,不过是从前一个在她身边伺候的婢女,今时今日居然也能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了,当真是可笑至极。
脑海中方方浮现这个念头,老夫人就又开始了不断咳嗽,全然是气急攻心的模样。
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了六年,只是看她这样的反应,秦明殊就能轻而易举猜到她的想法,她往前走了小半步,看着这个病榻缠身的老人,眉眼低垂轻声道:“老夫人。”
闻言,宋芝的咳嗽声越发重了,许久过后才嗓音嘶哑道:“秦明殊,是你,居然是你,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你现在看见了,可以走了。”
“你以为攀上裴钰这个畜|生就能飞上枝头吗,你做梦,侯府是不会容许一个身份低贱的侍女进门的,你且死了这条心吧。”
秦明殊垂眸视线落在了老夫人身上,一晃经年,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时节,阿娘病重,她走投无路只能卖身为奴换来银子替阿娘治病,那时候她在侯府门前跪了许久,是老夫人可怜她,买下了她,是老夫人给了她一条生路。
可是后来侯府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也是老夫人将她推向了绝望。
她做事勤奋伶俐,可偏偏还是频频受人欺负,老夫人见她身上时常有淤青,也常常给她送些伤药,她是心存感激的,她当然是心存感激的。
可是偏偏那日她听见了府中丫鬟们的谈话。
“姐姐们,我们这样欺负她,会不会太过分了,老夫人对她似乎格外关怀,万一有一天她去告状呢?”
“你且安心,看在你喊我一声姐姐的份上,姐姐啊就暂且给你交个底,这本来就是老夫人吩咐我们办的事情,老夫人奖赏我们还来不及呢,又岂会怪罪我们。”
那日,秦明殊心如死灰,她站在阴影中默不作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淤青,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老夫人若是不喜欢她,直接打发她出府便是,何必故意用这些手段磋磨她?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原因,就因为她这张脸,就因为她这张是美人胚子的脸,老夫人就恨毒了她。
老夫人嫉妒她这张脸,却又妄想将她当成棋子利用。
她要聪慧,要是人尽皆知的聪慧,要是让老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聪慧,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侯府中活下来。
一阵冷风吹过,禅房外的树木沙沙作响,秦明殊又往床榻边走近了一些,唇角微勾道:“老夫人,你很嫉妒我这个身份低贱的奴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