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5 痛痒

作品:《云台月明

    周芒坐在玄关换鞋。


    扶梯处的灯忽地点亮,蔺女士缓缓下楼,看着她,神色平静地说:“后天和我一起去一趟沈家,就算退婚,也不要失了礼数。”


    周芒怔愣数秒,很快抬起眼,“知道了,谢谢妈妈。”走过去把头轻轻靠在她肩膀上。


    蔺如枚皱眉,嘴上嫌弃:“快去换衣服,脏不脏啊。”手却以指为梳,细心整理她的头发。


    周芒出生时,正逢周家创业的黄金期,父母朝夕不见人,迫使她早慧自立,自己决定一切事情。


    母女之间,罕有这样的温情脉脉。


    蔺如枚叹了口气,“你傅爷爷好一些没有?”


    周芒也配合出声:“还好。”


    蔺如枚侧头看她,意味深长地微笑:“他的外孙听说在音乐公司做经纪人,和艺术家、学者打交道的,倒是能和你聊得来。”


    周芒不愿多谈,压下心底的倦怠,只挑拣了一句说:“吴师兄大我七岁,人看上去很稳重。”


    蔺如枚脸上浮起惊讶。


    “哦,芒芒,你喜欢年纪小的。”


    周芒登时一愣,扔下一句:“明早有事,我先睡了。”转身上楼去。


    *


    夏意在航站楼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到戴着墨镜的周芒匆匆跑来。


    周芒把花束、小熊玩偶和奶茶递给她,笑了笑:“抱歉,路上堵了一会儿。”


    许久不见,夏意剪了短发俏皮,晒成小麦色的肌肤流淌着蜜一样的光泽。朝她展开个大大的拥抱,笑容灿烂,“想我了吧。”


    她接住奶茶问:“还是少冰,五分糖,多加奶冻和脆啵啵?”


    “嗯。”


    夏意盯着她,忽然伸手勾住墨镜腿,架到自己鼻梁上。微微低头,从镜片上方看人,猛地瞪圆眼珠子,“ohgod,你的脸怎么了?”


    周芒摸摸脸,“黑眼圈?”


    “不是啊,”夏意摇着头,“我看见的是让你睡不好觉的秘密。”


    周芒反驳她:“没有呀。”


    夏意斜眼看她,一本正经:“那说说昨天见了谁?居然舍不得一顿饭,忍心让大美女饿着肚子。”


    周芒偏过头,沉默。有一瞬仿若置身在遍洒月光的庭院中,间有风起,她浸润在桂花香中。等檀序发来消息,他问:“不愿意吗?”


    虫子蛰咬的痛痒,再度在手背上复苏。


    夏意的声音落在耳畔:“不然我去问蒋安宁吧,她肯定知道。”


    周芒醒过神,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先放行李,之后我再告诉你。”


    “成交。”夏意狡猾地翘起嘴角。


    周芒替夏意拎行李到公寓,开门进屋,抬脚绕开扔得到处都是的杂志和画册,问:“想好去哪儿,吃什么了吗?”


    夏意瘫在沙发上,随口道:“都行。”


    周芒瞥她一眼,捡起脚边的抱枕丢过去。


    “欸,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夏意搂住,撒娇道,“我先去洗澡了,礼物在箱子里,你自己拆哦。”


    她往卧室走,又回头提醒,“是绿色袋子的。”


    周芒唇角上翘,之前的闲聊中她就提起过,是一条Boodles的手链。把盒子的丝带拆开,玫瑰金的花瓣边缘镶了一圈细闪碎钻,镀白色珐琅,花蕊以黄绿宝石点缀,在灯光下静谧闪耀。


    匠心独运,春意盎然的设计。


    周芒垂眸,托着丝绒盒的手指紧握起来,平复的心潮又一浪一浪地涌上来。


    昨夜那件贵重的外套最终被原封不动地放在车上,长久以来,她都在做一个“妥帖”的大人,让人欢喜、仰赖,没有人告诉她,要如何拒绝一个不喜欢的人的善意?


    又不会,心生负疚。


    夏意出来时,就看见周芒长发披垂,遮住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连头发都忘记擦,坐到她身边,皱着脸问:“不是吧,我挑的礼物真的有那么难看吗?”


    周芒茫然:“什么?”


    夏意看着她,耸肩:“丑到你看了想哭。”


    “……就不能是感动吗。”


    周芒被她逗得笑了一声,从低沉的情绪中抽离。转头看了眼她还在滴水的发梢,起身去找吹风机。


    插上电源,机器发出嗡嗡的运行声。


    夏意低着脑袋,声音也变得闷闷的:“芒芒,沈之洲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周芒沉默地把风量调小,垂下眼,绒长睫毛轻轻颤动,敛去眼底的自嘲。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明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不开心不痛快、那些影影绰绰的黯然,都会被归咎于他的头上。


    即使她已经翻篇。


    “不是的。”周芒语声酸涩。


    周芒的心事一向藏得极深,如果不是论及婚嫁,谁都不知道,那么多年她就记挂着一个沈之洲。


    夏意一时没听懂,扭过脖子,“什么意思啊?”


    周芒抿住唇,过了一会儿,才坦诚地说:“我欠了一个人很大的人情。”


    夏意立刻打起精神:“你怕他追债?”


    周芒指尖颤了一下,轻笑。


    这世上没有不求回报的人,有人为财,有人图色,也有的更贪心,想要喜欢、要爱。


    她这么说,也不算错。


    夏意眼睛又抬起来,瞧着她淡到看不出情绪的脸,“哦,那就是……他想追你。”她一下坐起来,捋了捋思路,“你现在单身,也不是不行。”


    她又问:“是谁?”


    周芒手指穿梭在她发间,动作自然,半晌才轻轻说:“好了。”


    夏意歪头,做了个划上拉链闭嘴的表情。安静几秒,她还是蠢蠢欲动,“你不讨厌的话,就放松点享受这段经历——毕竟也是恋爱的乐趣嘛。”


    周芒垂下眼,“这不公平。”


    一些似是而非的眼神和试探,偶尔展露的温柔,企图以暧昧模糊界限。这种程度的感情,怎么能拿出手?不过是一枚生锈的钉子,楔进摇摆不停的心。


    她不想做这局游戏的玩家。


    夏意眼瞪得溜圆,定睛看她,像是才悟过来:“你是不是想太远了?”


    周芒沉默着,良久才笑:“就当我怕麻烦吧,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事,从一开始就不用发生。”


    夏意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响。仰头倒在沙发里,皱紧眉,“哎,我的头好痛!”


    说好的外出计划泡汤,公寓又大半年没开火,冰箱空空如也。


    周芒只能点了火锅外送。


    夏意懒洋洋道:“我要番茄锅底。”


    *


    吃完,清理好垃圾,周芒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到微信有一条未读信息,打开是宠物医院发来的。


    问她是否方便过来看小金毛。


    周芒一边回复,一边穿鞋往外走,“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小狗吗?”


    夏意正在摆弄相机,“不去了,还要洗照片。”


    周芒点头,带上垃圾下楼。


    上午的宠物医院比先前热闹许多,挂号处陆续家长过来排队,一切都是井然有序。护士引着周芒去留观室。


    她的视线落进笼子里。小金毛蜷缩在角落里,似乎比前一天更瘦弱了,她试着唤了两声:“宝宝。”


    它恹恹地抬起头,转动黑汪汪的眼珠。等了一两分钟,才丢下嘴里的玩偶,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周芒留意到它碗里的狗粮和水几乎是满的。


    护士提醒她,“厌食情绪严重的话,就需要输营养液。”


    周芒摸着小狗的爪子,语气轻柔:“你要努力吃饭,快点好起来,很快就能回家。”


    “好不好?”


    小狗另一只爪子叠在她手背上,“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听懂她的话。


    周芒心口泛酸,眼眶热热的。


    她忍过泪意,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和檀序的对话还停留在昨天,她回复“谢谢”之后,再也没有新消息。


    她酝酿了几秒,一字一句输入着:【檀先生,你什么时候可以来接狗?】


    【能尽早吗?】


    【……它不太好。】


    几无间隔地连发三条消息。


    眼下这种情况,就算是心有芥蒂,她的理智和情感都在推着她做出选择。


    等待被拉得格外漫长。


    冰川飞鸟的头像一动不动,没有回复,一切都像是被冻结住。


    周芒收起手机,垂下头。金毛的眼睛明亮、清澈,盛满她的影子。她轻轻抚摸它的毛,喉咙似梗了一块硬物,难以吞咽。


    *


    这一等就到了傍晚。


    夏意洗完照片,从暗房出来给她打电话,“吃饭去?”


    周芒坐在输液室外,眉头微蹙,“算了,我这里还有点事。”


    夏意问:“要不要我来陪你啊?”


    周芒顿了一下,还是摇头,“你先倒时差,我应付得过来。”


    挂完电话,她阖上眼帘,掩不住倦色,眼下青黑又添了浓影。


    放扣在膝上的手机忽地震动。她以为又是夏意,没有看清就接了起来,“怎么了?”


    另一边一片静默,只有缈远的呼吸随听筒散开。


    周芒霎时清醒。


    她拿开手机,视线平移过去,“……檀先生。”


    静滞的空气又流动起来,他的声音低沉,在唇齿间辗转,藏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我迟到了一些,但还不算太晚,是不是?”


    那声音敲击在心口,微微鸣颤。


    周芒觉得自己更讨厌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