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C13 图谋不轨?

作品:《云台月明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一个念头宛如惊蛰的霹雳,击中周芒。她几乎是错愕地望向檀序。


    难以维持眼神与姿态的平静。


    檀序又向她走近,垂眸凝视了几秒,失笑,慢悠悠的语气:“周小姐,我有个疑问。”


    “我是什么地方开罪过你吗?或者,换一种说法,你在害怕我会图谋不轨?”


    笑意仍在唇边,周芒却有一种错觉,那双深静黑眸后潜藏着会噬人的漩涡。


    周芒静了静,本能地后退一步,手指扣紧桌案的边缘。


    一呼一吸之间,只余下无声的角力。


    她后来问过周父,檀家根深叶茂,政商联姻,往上数代都是站在时代洪流之中搅弄风云的人物。本家有两个儿子,当做接班人一般培养,可惜相继去世。有人说檀家老爷子早年铸下大错,有伤阴鸷,才只留下一个出嫁的女儿。


    她生下的孩子,随母姓。


    这位檀家的独子,就是檀序。他一掌权,锐意革新,半年之内就逼走集团“老臣”,宣告了这场庞杂争斗唯一的胜利者。


    面对这样一个人,她理应心生忌惮。


    可奇怪的是,她像是被他清贵温文的表象所迷惑,一霎恍惚,怀疑是否自己太小人之心了。


    周芒在沉默中找回声音:“没有,檀先生性如白玉。”


    檀序挑了下眉,不置可否,看着她的时候甚至微弯黑眸,熨帖从容的腔调。


    “今天的晚饭能不能让我来请客?”她开口时,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翕动着,目光上移,坦荡地注视着他,“檀先生,愿意给这个机会吗?”


    “很好。”檀序轻笑,淡静的语气却挟来风雪。


    “……”


    周芒眼睫轻跳,盯着他,不明所以。


    片刻后突然回味过来,她这番态度更像是在欲盖弥彰,坐实了对他的疑心。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檀序轻哂一下,问:“你这么有心,是为了赔罪?”


    赔罪。


    周芒猝不及防听到,愣住。琢磨了一下这个措辞,她分明不是那个意思,此刻再说感激他几次出手相助的话,更觉是蹩脚的借口。


    她不自觉屏了一口气,学着他的语气反问:“那你会吗?”


    她的答案取决于他的回答,不露声色的进攻,胜过一切迂回高明的话术。


    檀序站得近,目光微微垂落。周芒穿一件白色针织衫,轻薄的款式。雪白脖颈戴着双层的珍珠项链,水滴形钻石坠在两道锁骨的阴影之间,如月亮忽明忽暗的眼。


    明月在她脸上投下绮丽的影子,眉目的颜色被染得深浓。


    檀序视线一紧,又暗沉下去。


    他问:“周小姐想听我说什么?”


    周芒不说话了。


    她难得生出几分烦闷。


    目光交错,短短的一刹,她敛下眸子。而檀序已回到座位,修长指节微曲,轻轻叩响桌面,他轻笑了一声,望过来:“我没有在消遣你。”


    周芒站在清淡的月影里,脚下生疼,心头却冒出一种怪诞的错觉。他似乎看穿了她。


    下一瞬,檀序的声音落在静寂之上,“过来坐。”


    又是熟悉的怪异感。


    周芒抵在桌边的手指不由收紧,别开眼,不做声色。


    檀序没有催促,他拎起锤纹紫铜壶,慢条斯理地温杯烫盏,汩汩热水冲泡茶叶,水雾沸腾,他的神色朦胧冷淡,一时只闻茶香和水声。


    他煮茶的动行云流水,堪称大家典范。


    头道茶汤被泼掉,直到第三开才算风味上佳。出的汤色红亮清透,檀序将第一注斟入白瓷花口杯,转向周芒。


    “我既是正人君子,你又为什么离那么远?”


    周芒抬眸看他,佯装镇定地笑了笑。


    檀序拿棉布拭手,目光从她脸上滑过,温声:“试一试。”


    周芒望着那只白瓷花口杯,顿了片刻,才接过去。握着薄薄的杯壁,触手是恰到好处的温热,她浅啜一口,入口的苦涩令人蹙眉,喉咙吞咽了一下,回甘慢慢涌上来,淤在身体里的寒气也似被驱散了。


    周芒从杯沿之上露出一双乌瞳,若有所思,这茶滋味醇厚,甜香持久。


    她问:“是点犀红?”


    她去过周父的公司,周成奚用来招待客户的众多茶水之中,她唯独偏好这一种。每一次去,喝的都是点犀红。


    经年累月之后,倒变成了她的独家专属。


    檀序手撘在茶盖之上,撇开浮沫,滚热茶气冲开眉间的冷冽。他笑意散淡,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尝出来了。”


    周芒的心一刹失序,浮荡在风中。窗外的桂花正缓缓落下,纷纷扬扬如一场雨,她思绪混沌,想不清他究竟是刻意为之,还是一次无心的巧合。在被无限拉长的停顿里,唯一可辨的是,有浅浅的欢欣跃然而上。


    微妙而隐蔽地。


    她抚着杯沿,指腹像是被灼了一下。


    喉间发涩,低眸默了几秒,接下他的话:“檀先生也喜欢?”


    “也——”


    檀序放缓声音,很是意外地挑了下眉,薄唇往上一抬,似极淡的笑,“看来,我与周小姐果真有缘。”


    这是周芒第二次听他说这句话,亦不可免俗地想,碰到檀序的那些场面大多十分尴尬,也足够丢脸。


    或许,她不应该轻易招惹他。


    她耳垂赧热,却是笑了笑,“是我的荣幸。”


    檀序拨弄茶盏的动作停下来,眉微蹙,眸光从她发丝松散的鬓边扫过,声线平直冷淡:“不用讲违心话。”


    周芒双唇微张,有点讶然,想为自己辩解:“我,”


    檀序已收回视线,神色水波不惊:“我没有瞎,自然看得见周小姐撒谎的样子。”


    他一针见血。


    周芒干脆地不再矫饰,抬一抬下颌,大方坦荡地循着他的方向望去,弯唇而笑:“抱歉,那下回我演得更逼真一点,争取瞒过你的眼睛。”


    泥炉上的铜壶水烧开,咕嘟咕嘟地冒热气,被灯光照出一片氤氲屏障。檀序隐在淡薄的灯雾后,坐姿慵然,微微侧过脸。


    周芒看不真切,只觉他在笑,声线低醇。


    他说:“好,我记住了。”


    周芒头皮微微发麻,全身最迟钝的神经都在这一瞬间绷紧了。她低垂长睫,将眼底幽微的情绪都尽数遮去。


    餐厅经理亲自过来同檀序打招呼,他冷淡地应付着,又看一眼周芒,吩咐道:“先给她上一盅当归羊汤。”


    周芒怔忡,临时起意的一句话就将她的目光牵引住。她当然知道,羊肉温中补气,更能驱寒。来不及细想他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突兀温柔,抬头就见经理朝她客气微笑,“刚空运到的盐池滩羊,只吃沙葱和各种中草药,肉嫩无膻气,再滋补不过。”


    秉持涵养,周芒朝他颔首,道了声谢。


    她心底清明,这份熨帖周到全然看在檀序的面子。


    他连菜单也不必看,稀松平常地点了几道菜。周芒把玩着瓷杯,闲闲地想,不管是水陆珍馐,还是龙肝凤髓,他这位贵客如果想吃,上天入地变着法儿也得呈上来,还得美其名曰:隐藏菜单。


    周芒正走神,不防檀序的视线越过三折页的菜单,朝她斜来,“想吃什么?”


    “嗯?”


    周芒微微偏了一下头,神色茫然,没有回答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思绪回笼,才觉出不妥。


    檀序失笑,又将择定的菜名慢慢念给她听。他的音色偏冷,每一个字说来都有种雪意霜明的意韵,迫近耳廓,周芒又是一瞬恍惚,继而认真听。话到尾声,她抿了一下唇,轻声:“我好像太失礼了。”


    他合上菜单,眼角微垂,在灯光下拖出昏淡阴影,“如果我说可以呢?”


    周芒问:“什么?”


    檀序无声哂笑,低眸看她,又重复了一遍:“周芒,在我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不用事事妥帖、不出错。”


    话音落地生根的刹那,周芒抬眸直视着檀序,蠕动唇瓣,用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问出口了,然而四目相对,唯余静默。


    其实到此刻,她大概能猜到他的答案。


    她年轻,头脑不俗,也自恃有几分美貌,所以才能吸引他一次次的照拂。否则还能有什么呢?感情,或是不问缘由的“真心”,对矜贵的檀先生来说也不是稀缺品。说出来,更是平白添作笑谈。


    他可以把这份随心所欲的权利分享给任意一个人,也可以随时收回。


    她想,她应该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


    然而,周芒安静地坐在原地,除了细微收缩的瞳孔,几乎是面不改色。


    咔哒、咔哒。


    屋内阒寂无声,经理不知何时离开的,只剩下她和檀序两个人。她数着自己的呼吸声,和腕上手表指针撞动的声响。


    檀序唇边的笑意被这静抑的气氛压得没了温度,目色渐染上晦暗,十指交叠置于桌面,背靠着椅子,是一个等待她说话的姿态。


    就这样静默了约一分钟。


    周芒转开脸,不去看他,将视线投向窗外簌簌摇曳的树影。


    笑说:“挺可惜的,我是个囿于规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