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策白马啸西风
作品:《昭烈禅音》 一阵阵诵经声破空凌霄而至,从崇济国寺请来的诸位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军,拘都鬼,开金桥,引憧幡,往生经诵了一遍又一遍,伶伶细语,又有十三众尼僧,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
咒语如诡言,将鲛罗软塌上的人儿惊醒,她着素衣,额带白色抹额,香汗淋漓,小脸苍白惶然。
侍立一旁的捻桦低声啜泣,握住公主的手,嗫嚅慢语:“您节哀啊,公主!”
梁肃音朱唇微启,她睁着眼直愣愣目视前方,两行清泪却潸然而下。
而这一切还要从前日说起。
天狩十五年。
正四月,雪消门外。
天边浮光隐隐流动,繁星渐退,那细细的弯弦月已然不见了踪影。
皇城巍峨高耸,在即将破晓之际,太极宫承天门楼上,晨鼓震震,各条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依次递进,长安城便以皇城为中心,由内而外散发出鼓声的浪潮。
凤阳阁内小丫鬟捻桦,在软帐轻幔前守了一整晚,现在撑着手打着盹。
只是刚与周公见面不到一炷香时间,她便又被软塌罗帐中的轻轻的嘤咛声惊醒,她急匆匆地将内殿的油灯燃上,将香炉里已燃尽的熏香,换上前些日子宴公子送来的安神香。
但效果不佳,不过一会儿,捻桦便看着帐内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悬空挥了挥。捻桦心下焦急,踩着碎步来到床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只手,将那罗帐掀开,躺在软枕上的人已泪流满面。
唇不点而朱,鼻腻鹅脂,眉心微蹙的模样似含春波,一副美人面上现在正挂着泪痕。
握住捻桦的手之后似乎找到了主心骨,她倏地从床榻之上坐起,那眼泪便像珍珠一般断散不绝,让捻桦心疼不已。
她右手轻锤着胸口,捻桦为她拭泪,被她偏头躲过。她带着哭腔,蹙着眉脸上血色尽褪:“我从昨晚开始便胸口痛,疼痛至此时仍不停歇,我同阿兄一母同胞,定是他出了什么事!”
此女正是大启王朝皇帝唯一的女儿,长公主,梁肃音。她所说兄长正是当今太子梁枞煊。
今岁公主及笄,宫廷盛事之后便传来了江南水患的消息,而沿海一带倭寇出没,搅弄风云,人心惶惶。有好事者,将其祸事引诸至公主诞辰用度豪奢一事之上。
平日里尤其宠爱胞妹的太子震怒,觐言上表,自请解水患,平倭寇。
皇帝准允,太子领三千精兵于月前赴江南,每到一处便传信公主一封,到今日,已然将要回朝。
“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且有宴公子为他日夜在国寺祈福,殿下断然是平安的。”
捻桦自小跟在梁肃音身侧,知晓她对兄长依赖,感情甚笃,公主身体不适已经整整一晚,捻桦只能勉力安慰。
“是啊······”梁肃音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上,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肩上薄薄的中衣滑落几分,香肩半露,适逢公主刚哭完,一副弱柳迎风的模样我见犹怜,捻桦只觉得公主及笄之后长开了些,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骨软筋酥。
但捻桦深知公主并非柔弱美人。
果不其然,她正神游天外之际,梁肃音倏然掀开了那一床盖在身上的银丝蚕被,捻桦陡然间被吓了一跳。
只见梁肃音已然赤着一双玉足下榻,踩在冰凉地板上,神情严肃:“捻桦,为我更衣,着锦衣胡袍。”
她声音淡然,面上却无什血色,捻桦知道她是强撑,多年相伴,只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公主所想,她欲张口劝阻,启唇翕动,到底还是去为公主找来了她出宫时常穿的那件锦色胡袍。
内殿只余梁肃音一人,她柔顺黝黑的长发顺滑地披在身后,她望着铜镜前那一本《道德经》神色有些许松动,最后还是过去随手翻了几页。
开头便是那如松节般出尘但有力的批注,他批“道之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为“谶言不语,事临恒明。”
梁肃音指腹摩挲着这一行字,想起了在国寺晏子隐的草屋里与太子阿兄,他们三人投壶射箭,策马引弓的日子。明明月前曾相聚,如今怎会······
她唇中逸出忍痛的轻喘声,一只撑在桌上一只手捂在胸口,她皱着一张脸闭上眼时眼泪珠涟断落。
如果不是她,阿兄也不会至今未归。她自责懊悔,在捻桦捧着衣服回来时心下已经决断。
梁肃音雷厉风行,屏退凤阳阁阖宫上下侍女,带着捻桦手持东宫令牌从东华门驱车出宫。
她面上不显,羽林卫便当作不知,因为宫中无人不知长公主梁肃音受尽恩宠,皇帝与太子偏疼她一人,因此手中权势颇大,常出宫打马游玩无人敢拦。
但今日梁肃音要做的是一件极其出格的事,出宫后便来到了明珠府,曾是她皇太爷所赠府邸。
她换男装,牵了一匹阿兄在她及笄时送给她的汗血宝马,跟在她身侧的捻桦看的心急,饶是她也不明白现在公主要做什么了。
“公主,您不是要去国寺见宴公子吗,汗血宝马是否太名贵了些?”
因着国寺与皇城不过短短几公里路,普通马儿已可足够脚力,哪里费得了这番功夫?捻桦心下不安,她望着公主那沉静眼眸有些惶然不知所措。
梁肃音跃然马上,动作熟稔,这便是晏子隐与她阿兄亲手所教。她手上挽着一道赤红长鞭,配上那男装尤其像世家大族的纨绔公子。
她轻声笑了笑,眼睫微垂,再抬眸时已不见往日骄纵,捻桦惊觉公主戴玉冠着男袍时的模样竟与太子相似六七分,心下大惊,但公主已经开口。
她目视前方:“捻桦,我走后两个时辰你便回宫奏请母后,告知她我去亲迎兄长凯旋,待回宫之际我自罚禁足。”
眼神雀跃,又回到让捻桦熟悉的公主模样,只是说出来的话让捻桦心惊胆战,她一骨碌跪在了宝马前面,嚎啕劝阻:“公主不可!您不知殿下已经到了那里,此去危险重重,您、您······”
她以头抢地,泫然欲泣:“您就算是要去也应该知会宴公子一声啊!他是左相嫡子,智谋无双,定能为您出谋划策!您不能冲动行事啊!”
她那哭声与泪水看的让人实在可怜,梁肃音眉间有犹豫,叹了一口气。
“捻桦,我自小不近神佛,子隐他”梁肃音顿了顿,拧着眉:“他受神佛庇佑,且有高僧谶言,他不得出寺,我怕今日去冲撞神佛,让我阿兄受难,也怕子隐拦我。”
捻桦抬起头来,双膝仍跪在地上,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泪水,谁知混着袖子上的泥擦成了大花脸,梁肃音“噗——”笑出了声,转身下马:“先去洗洗脸,我不去了就是。”
“当真不去吗公主?”捻桦语气中带着祈求。
梁肃音摇了摇头。
捻桦信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一步三回头去洗了个脸回来时,公主早已消失不见!她慌乱中不得已忘了公主的话,直奔国寺去寻找晏子隐。她跟在公主身边,知道公主喜欢晏子隐。
公主与其相识于前年初春,公主纵马郊游闯进国寺后山,误入晏子隐卧榻,与其相识。
临别赠书,公主对其惦念不忘,后偶然发现是兄长至交,缠在太子身侧,后者无奈,于是二人常带着公主在国寺后山游玩,三人引为至交知音。
但晏子隐出生之时便有云游高僧留下谶言,未到二十不得入皇城,入仕则丧黄泉。
而捻桦一脑门心思觉得只要宴公子出手,定能叫回公主,匆忙之下将这些劳什子谶言早已抛之脑后。
但她的判断失误,晏子隐根本不在国寺。
梁肃音聪明了一回,算计着阿兄来信时间,知晓自己此次出皇城大概一日功夫便能看见阿兄。
她心中十分高兴,策马扬鞭行了半日的路都没有停歇。汗血宝马不见颓势,她亦不觉得累,胸口隐痛已经慢慢缓解,她觉得这是阿兄凯旋的征兆。
直到落日时,天边晕开了层层红晕,她在地平线尽头竟看见了东宫帅旗,赤黑描金,中间是戗戟,是她亲自所绘,她定然不会错认。
战马飒踏扬起尘灰阵阵,她一人一骑一鞭奔啸而去,对面将领以为是宵小之辈拦路,正准备骂战,梁肃音知道他们的德行,率先开了口,声音朗脆,十分悦耳。
“我阿兄在哪里,本公主亲自前来迎接阿兄凯旋,他怎么还不出来!”原来那竟是男扮女装的公主,明媚皓齿,尽显骄纵,她那一道赤色长鞭垂落在地上,她偏着头问着打头的将军。
她着男袍戴玉冠与太子面容极其相似,即便是没有见过公主的现在已经心下了然。
一时间军容肃穆,让梁肃音皱了皱眉,她恍然才觉出有什么不对劲,虽挂东宫帅旗,然旗杆系白,众将士额系白带,她一时兴高采烈竟遗漏了这些细节。
她往将士身后一窥,这才看见那黑色鎏金棺椁,由八马驾车,四十八护卫所守。
梁肃音猜到了什么,她扯出一个笑,只觉得不可能。而此时心中绞痛,她从匹汗血宝马之上直直坠落。
“公主!”
“公主!!”
“公主······”
东宫麾下认识梁肃音的不少,此时已经纷纷下马来迎,谁知梁肃音恶狠狠地打开他们的手,心中大恸,戾气横生:“都给我滚开!”
梁肃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那黑色鎏金棺椁前的,八马咈哧啼鸣,她瞪大了一双杏眼,绝不相信。
周边将士不敢伤害她也不敢对她动手,反倒教梁肃音得了机会,她趁机拔剑,横在自己的脖颈间,一身狼狈却声音狠厉:
“给我开棺!本宫不管你们劳什子,本宫死要见尸,否则谁知你们欺君瞒上哄骗于我,不开?今日便再死一位公主罢!”
她狠绝果断,那杀人剑本就锋利在她脖颈间留下细痕,已经有血小汩冒出,这群汉子只知道杀敌排兵布阵,哪里真正见过公主这样娇蛮的一面。
可她衣服破碎脏乱,满身灰尘,双目通红,尽态极妍的公主现在竟如此落魄。
太子亲卫杨重戚终于松口,众将跪伏,开太子棺椁。
“铮——”一声,她剑落在地上,其实到此刻,威逼之下她已经尽信,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
终于梁肃音怔怔地往前跨了一步,她以手拭泪,掩面而泣,她入目看见了一具焦尸,那太白玉冠已经烧得焦黑,那身形面容具毁,可那手上她亲送的翡翠扳指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梁肃音再不信也得信了。
她原本是小声啜泣,可那残阳似血,让她平白回忆起曾经与阿兄曾经纵马当歌,阿兄为她受责罚帮她逃学的日子,她再也不能自禁,泪水决堤而涌。
“阿兄————!!!”
“阿兄啊——————”
她脱了力,跪在马车上握着梁枞煊的手死死不肯放开,她悲恸大哭,声嘶力竭,在身后的将士看见她肩膀抽搐不停,她整整的衣冠已经全然散落,与太子一模一样的太白玉冠滚落在地,她披散着头发几乎要哭死在这里。
她一想到自己这样亲近的阿兄从此与自己阴阳两隔,便恍如重锤擂鼓,耳边鸣声阵阵,依然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她似乎又看见了太子阿兄,她伸手,她拭泪,她仰头望天,而天色大暗,她跌落马车。
在她彻底昏死过去之际,她闻见了熟悉的熏香,她感受到有力的大掌握住了自己的臂弯,将自己揽进了怀中,感受到了一片温暖,可她晕死之后竟也泪绵绵不绝。
而抱着她的人,从容,一身白衣清骨,衣冠整齐。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哭死过去的梁肃音拢进怀中,抱进自己马车前转身,露出他那张清隽面容,语气温和,却十分不近人情:“直奏太子丧,公主私拿东宫令牌,亦直奏。”
杨重戚犹豫片刻,咬了咬牙,抱拳:“末将领命。”
这人,便是捻桦在国寺寻不得的丞相嫡子,太子至交,宴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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