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静止。


    那天唐一最后的意识全是绽放的血红色，合眼前的那一刻是对面房顶、蓝天、白云、言朗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有人叫她，一声一声，又好像没有，可她不想回应。


    太累了，就这么沉睡下去也未尝不可。


    但那人并不放弃，不厌其烦的叨扰她的神智。


    唐一再次恢复清醒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周围没有人，只有头顶明晃晃的白炽灯。


    耳边有机器运转的滴答声。


    很快，有人推门进来，看到她醒了，神情激动的快步走到她身边。


    “醒了，感觉怎么样？”


    唐一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人，有瞬间怔神，她不太清楚这句话拼凑出来的，是怎样的意思。


    可他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


    她在这样一张一合中，渐渐被拉扯回神思，心脏密密麻麻泛起的钝痛重新占据上风，所有记忆开始运转。


    唐一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自己的脸，眼泪不断滚下来。


    她再一次变成了孤家寡人，再也听不到有人喊她女儿。


    言朗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让她能够顺畅呼吸。


    唐一身体颤抖，一字一顿。


    “言教授，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


    时间流转，一天又一天。


    重新回到眼前。


    窗外星光依旧。


    唐一叹了口气，关上了窗户。


    月色皎洁，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明亮，丝毫没有被这微小角落里发生的悲欢离合所影响。


    老街后巷子里空无一人。


    言朗开车转出去，与一辆黑色越野车擦肩而过。


    他下意识的扫了眼车标。


    这车出现在老街区显得极其突兀，与周遭质朴的环境大相径庭。


    但车膜漆黑，加之巷子里的路灯本就昏暗，看不清楚车里的人，但他有种莫名的意识在胸腔里涌动，那种预感来的格外强烈。


    一脚刹车。


    他停在原地，手拉开车门的瞬间又顿住。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即便是他又能怎么样。


    自己没有身份，没有立场，冲过去也是笑话。


    言朗自嘲的摇摇头，重新关上车门，开出了老街。


    黑色越野车在一栋老旧居民楼下停住。


    齐焱坐在黑暗的车子里，盯着楼上的某个窗户。


    钟嘉南坐在驾驶室，一反常态的有些沉默。


    他知道，自己对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完全没有办法劝，从过去到现在，这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


    就连他都能看得出来当年唐一说出的那些话有多言不由衷，即便旁观者清，相信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齐焱早就想清楚了。


    否则也不会接二连三的跑到这里来，一呆就是半个晚上。


    直到那个屋子里的灯彻底熄灭。


    唐一走进洗手间，站在镜子面前刷牙，刷了一半突然停住。


    灯光从头顶打下来，一片惨淡。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好半晌，然后冲干净泡沫，重新出了家门。


    越野车里，钟嘉南双眼突然瞪圆，在深沉的夜色中看见了唐一出现在楼洞口的瘦小身影。


    她走的很慢，有气无力的模样。


    大半夜的一个人出门，还只穿了一条单薄的长裙。


    钟嘉南看了一眼后座的齐焱，无力的揉了揉眉心，可他不发话，他就不能直接跟上去。


    齐焱的视线也在跟随那个小小的身影，直到她拐出街口，渐渐化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深夜的老街是有些恐怖因子在里头，晃动的树影无人的街头，一排排早已陷入沉睡的老旧民房，偶尔有几户还亮着等，可那微弱的灯光在浓重的夜色里显的有些微不足道。


    唐一垂着眸子，始终盯着漆黑的地面缓慢前行。


    这条小巷她自己走了三年多，早就闭着眼都能走出去了。


    很快，她拐出老街，走到大马路上打了辆车。


    这趟夜班司机是位很健谈的中年大哥，从唐一一上车就很热情的说着自己今天晚上拉活的所见趣闻，唐一很安静的听着，没有回应。


    等车子开出去好一段路，见唐一还没有说要去的目的地，司机也终于想起来，有些疑惑的开口问：“小姑娘，要到哪去啊？”


    车窗外，高楼林立，灯光绚烂多彩，她在窗户上轻轻呼了口气，形成一小块斑驳的白雾，手指轻轻戳在上头，画了一个圈。


    漫无目的。


    其实唐一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回忆太重，以至于现如今想要好好生活都负累重重，连呼吸都带着凝滞的错觉。


    她只是不想呆在家里。


    “去城区夜市吧。”


    司机闻言很爽快的应了声，一脚油门就踩了下去。


    庆城的城区夜市很热闹，却比一般大都市的夜市更多了几分古色古香的韵味。


    很晚了，除了夜市主区位置的摊位还在营业，许多店铺的老板都在边聊天边关门。


    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工作，他们也打算约着朋友，出去娱乐。


    唐一沿着最边上一排的摊位往前走，走到一个位于角落里的摊位驻足停下。


    摊位后面是一家还在营业中的面馆，隔着几桌露天桌上的食客，能看到面馆里面忙碌的一对中年夫妇。


    面馆的门头不大，门口搭着蓝色的防雨布。


    老式的电视机放置在店铺中间偏外的位置，播放着某种听不懂的戏曲，桌椅板凳都是枣红色的老物件，有人坐上去，挪动身体的时候就会吱呀作响。


    靠近门边有一个横推门的大冰柜，冰柜旁边放置着几打用塑料绳捆扎在一起的绿色啤酒瓶。


    面馆里零星还有几个吃面的人。


    老板很热情，见唐一站在门口看了好久却不进去，主动迎出来问道：“姑娘，要吃面吗？我们这的面劲道实惠，很好吃的。”


    唐一笑了笑，走进面馆里，找了个靠门边的位置坐下。


    老板拿了一只空杯子和一个白色老瓷茶壶走过来，给她倒上水，笑眯眯的问：“姑娘，想吃点什么？”


    唐一回头扫了眼收银台上方挂着的餐牌，然后说：“来碗普通的辣汤面，多加点辣椒。”


    “好嘞，等着姑娘，很快就来。”


    等面的时候，唐一拿出手机，沈初然几个小时之前给她发的几条信息还安静的躺在上面。


    最后的一条是：【姐姐，我可能要到万恒的分公司实习了，你同意吗？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去。】


    唐一想了想，只回了两个字。


    【去吧。】


    回完信息，她关掉屏幕将手机反扣在了桌面上。


    但没想到都这个时间了，沈初然却没有睡，信息很快又回了过来。


    【分公司负责人说需要一个法律顾问，我推荐了你，姐姐，你要把握机会。】


    唐一看着这条信息，没有回。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很清楚，今晚过后，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更何况，万恒集团想要什么样的律师没有？


    很快，唐一的面就做好了，老板端上来的时候，还在冒着滚滚的热气。


    她道过谢，就抽了双一次性筷子开始埋头吃面。


    旁边桌上有一对很年轻的小情侣，一边吃面一边互相调笑。


    “你说请我吃好吃的，就是请我吃这个。”


    “你不懂了吧，好吃的东西未必都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大饭店里，你吃几千块钱一克的鱼子酱，可不会有这一块钱几克的辣酱的美味。”


    ......


    唐一安静的听着，也安静的吃着。


    店外的街道上有店铺门口的大喇叭在播放校园民谣，曲调宛转悠扬，拨弄人心。


    这面可真烫。


    真的快要烫死了。


    所以才会有止不住的眼泪掉进碗里。


    恍惚中，她脑海里走马观花的都是影像。


    她想起海州老巷子里她带齐焱吃的那碗面。


    想起那束早已凋零的桔梗花。


    原来人间烟火，她和齐焱谁都没有永不遗失爱。


    “不进去吗。”


    店外，钟嘉南皱着眉头，看着里头一个人吃面落泪的唐一，试探着问齐焱。


    齐焱沉默着，没有回应。


    钟嘉南挠着头，进退两难。


    他想劝，又不知道该算什么。


    这几年齐焱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为将来能保护唐一不受伤害，他想给她最好最安稳的生活，即便在那个未来里，她的生活中不再有他。


    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也要拼尽一切为她扫除障碍。


    说到底，有点傻。


    不像齐焱会做的事。


    可他却真真正正的在这么做。


    今晚注定是个无法安睡的夜晚。


    齐焱退去一边，走到墙边点了一支烟。


    放进唇间的时候，唐一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恍惚间回到了那个安全通道里，阴郁的昏暗里，他沉默的抽烟。


    他的脸色背对着光线，晦暗不明。


    可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唐一的脸上还挂着欲落不落的泪珠。


    时间无限静止。


    “滴答”，一声。


    泪珠砸进面碗。


    唐一抽了张纸巾，擦干净嘴角和眼泪，结账走出面馆。


    重新站在齐焱面前的时候，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他说他们两清了。


    她以为那就意味着再也不见。


    “我在庆城还要呆一段时间，虽然我们做不成恋人，好歹熟识，我信不过旁人，所以想请你做一段时间的法律顾问，放心，价钱好谈。”


    齐焱看着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背靠着墙，眼皮上压出深深的这种，眼底毫无情绪的睨着她，说出的话声线平稳，无波无澜。


    但却已经足够在唐一的心上掀起轩然大波。


    她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一时间竟忘记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