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柳镇不久，庄夏几乎每天也只待在她的小庭院里。


    一来夏天外面暑气四溢，空气湿热，出去片刻就大汗淋漓。二来安装游戏设备也花了她不少时间。秉持着最好不破坏别人家的整体的观念，她试了试客厅里原来的大屏，所幸高帧率很清晰。新买的手柄操作起来也很流畅。


    沙发也很柔软舒适，虽然一个人窝在里面略显宽大了些。二楼客厅总体也比较空旷，先前应该也有东西摆设，但被房东带走，只剩下一些必需的大件家具。


    虽是夏末，外面高大的香樟树也为屋子里遮去了一大半灼热的阳光。树叶蹭着窗纱随风摇曳，晚上会格外清凉。


    前几天，邻居家的女人崔婉白来拜访过她。


    像庄夏看到的身姿曼妙的影子那样，她确实是一个时髦的女人，看得出来年轻时她是情场得意的存在。


    只不过现如今全身上下堆砌的元素过多，各种金光闪闪的装饰，化着精致夸张的妆容，一进门，廉价刺鼻的香水味便拥来。


    而且岁月斑驳，散粉掩盖不了细纹，庄夏还能看得到她染得色泽不均的头发里夹杂着几缕白色。


    她的眼里不是已经不是年轻女人的清澈了，但还是浑浊里闪着细碎的光芒。


    崔婉白似乎很喜欢社交，她属于自来熟的类型。一见庄夏的面就眯起眼放声大笑，顺势拉住庄夏的手:


    “呀，新来镇上的美人儿。”


    庄夏不太习惯与别人亲密接触，正想抽出自己的手，女人却越发拽紧。她热情洋溢地讲述着自己在牢里的老公，眉飞色舞，仿佛是在讲述茶余饭后从别人家听来的谈资。


    “嫁给他图啥呢？就是有钱嘛！谁晓得姓江这个天杀的又赌又毒，之前骗来我说这一片房都是他家的，谁晓得就那一小栋，还是他爸留下来的，里面该卖的也都卖干净了。总归房没卖，不然我们可怜娘俩还不知道住哪去呢。”


    庄夏此时终于能抽出自己的手，她淡淡微笑着：“嗯，还得多谢你家孩子前几天救了我。”


    崔婉白脸上一闪而过一阵诧异，好像才在庄夏的提醒下陡然想起了这个“孩子”。


    但她立刻用笑声掩饰住了：“哈，我家江翊从小就善良得紧，小事不值一提。”


    接着她凑近了些，扑面而来的散粉味和香水味瞬间放大，庄夏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有些无所适从，但出于礼貌还是强忍着没有向后退。


    “唉，你知道的嘛，咱们都是女人，理解理解别家难处。”


    “我总不能吊在那棵歪脖子树下吧？那天杀的进去前就把我给离了，咱们做女人的，总要为后面多打算打算，是吧？”


    庄夏算是明白了，敢情是房东告诉了崔婉白，怕庄夏出去乱说。


    她懒得掺和此事，随意敷衍了两句，女人见她的劝说似乎没有什么大用处，起身尴尬地娇笑着打道回府了。


    庄夏送客完后便大开门窗。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她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她向来对气味敏感。


    怎么母子俩身上味道这么不同。庄夏打开电风扇，吹散着余下冲人的香水味。


    江翊救她时，她分明感觉是干净清爽的淡淡的洗衣粉味。


    她都有点忘却了刚搬来时看到的闹剧，崔婉白又让她重新记起来了。


    但庄夏并不为自己棒打鸳鸯的行为后悔。


    鸳鸯总得分个世俗意义上被祝福和不被祝福的。


    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妻儿，渲染声泪俱下的氛围，转头却毫无间歇地去寻找别家的枝头。


    着实无趣，不如游戏。庄夏又拿起手柄操作人物，她很喜欢这部经典作品，玩了不下五遍，操作已经很熟稔了，她熟知地图的走法。


    她也仔细观察着游戏里的细节。不止剧情，人物的微小动作、神态变化，已经场景色彩的渲染，都对整个游戏的观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手机这时却嗡嗡作响，她拿起一看，是远在沪市的好友沈净秋。


    “在你的小镇子上待的怎么样？大名人。”


    照常是戏谑的调笑声。沈净秋好像在什么聚会上，隐约能听到吉他和架子鼓声，周围杂音也很多。


    “好得很，大小姐今天怎么有闲心来给我打电话了？”


    庄夏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单手操控着人物移动。


    沈净秋是曾经想要将她的工作室收入家族企业名下的小老板。


    在机缘巧合下玩了庄夏的游戏，一时间迷上了制作者所展现的意犹未尽的故事，于是天天在微博戳庄夏去她公司。


    但庄夏屡次拒绝她的丰厚利益。


    沈净秋大小姐一路顺风顺水骄纵惯了，忍受不了自己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拒绝。她也很好奇为什么有人会拒绝这么好的待遇，于是她开始约庄夏出来吃饭，不谈工作。


    庄夏长得偏向温婉，气质似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清新脱俗，气势却柔中带刚，说话冷静且有条理：


    “沈小姐，我知道贵公司给了很丰厚的利益，而且贵公司也确实很有实力。”


    “但是，和利益挂钩的东西，或许不会短时间内显现出什么，但长久以往它就会生锈变质。”


    “有些东西适合市场，有些东西却存在着比进入市场更有意义的去处。”


    “我的游戏也是如此，我很欣赏贵公司的作风，游戏的意义有很多，但在我这里它不该是逼氪的工具。”


    沈净秋虽然没捞到这个开发者，但却私下里仿佛认定了庄夏为好友，和庄夏交谈甚欢。


    只是当庄夏打磨了四年的新游戏大卖后，又让沈净秋唏嘘了好长一段时间。想挖人的心又开始时时作祟。


    “过年来不列颠玩吗？”沈净秋语气陡然变得正经起来。


    “这还大夏天呢，这么早商量这事干什么？再说我都还没在这镇上找到新作品的灵感。”庄夏有点疑惑。


    “哎呀，总闷在一个地方多不好。你现在都大火有钱了，委屈你一下来陪陪我嘛，你总不想我在普天同庆的日子孤零零地站在伦敦街头吧。”


    “再说你一个游戏开发至少要个两三年吧，总不可能让我两三年都见不到你哇，大开发师。”


    沈净秋又开始糖衣炮弹攻击。


    庄夏吃这一套，无奈说好。


    她知道沈净秋虽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看着嚣张跋扈，实际却很单纯。


    本身过年也无家可回。


    去找她也好，热闹点也有过节的氛围。


    庄夏正欲继续她的游戏之旅，最近还淘到一款很画风不错的双人解谜游戏，风评和反响都很不错，只是在这里没有人陪她玩。


    此时一楼似乎有人敲门。庄夏还没来得及装上智能门铃，大门还是老式的棕漆金属门。似乎是试探性地敲了三下，再稍稍加重了些。


    又沉默片刻。


    庄夏下去开门。随着锁落，门外的少年低下头。


    黑发微微蜷曲，睫毛下形成一片阴影。


    他的声音低低的，明明是很清朗的少年音，却带着一种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低哑：


    “昨天你的东西掉了。”


    江翊低头注视着愣在原地的女人，漂亮的眼睛很勾人，却不显媚。她换上了居家休闲的长袖长裤，明明是很常见的装扮，却能搭配得格外舒服，显出气质脱俗。


    他展开手，一枚浅紫色的蝴蝶状的发卡静静躺在手心，造型简单精巧。


    看来是前几天出门时意外掉落的。庄夏在家找了很久也没找到，这是她父亲过世前送给母亲的。


    母亲精神错乱后她就把这些东西都收了起来，蝴蝶发卡带在身上当作纪念。


    庄夏温和地笑笑：“谢谢你，要进来坐坐吗？”


    江翊刚刚准备摇头转身，庄夏便压低声音，含着笑仰望着他：


    “你母亲刚刚从我这回去了。”


    江翊抿了抿嘴，一抹淡淡的悲哀从眼里闪过，但这抹情绪也很快消退，他回头看了看灯光昏暗的家，迈开腿走进了庄夏的房子。


    这个来自遥远地方的奇怪的人，好像有一种不知名的吸引力。


    越过葱绿的葡萄藤叶和尚未完全成熟的浅紫色葡萄，江翊进了客厅。


    但他却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住了。


    他没有见过这么齐全和高端的游戏设备。


    庄夏盘起腿窝进沙发，笑意盈盈地递给他一个手柄：“新买的游戏，只能两个人玩的，正愁没人陪我玩呢。”


    江翊犹豫着开口：“你……他们没跟你说过不要跟我打交道吗？”


    庄夏扬眉看向他：“知道，那又如何。”


    “我还知道这镇上就你打游戏最厉害。”


    她满不在乎地把手柄塞给了江翊。


    庄夏的技术是一流的，身为开发者，她体验过许多同行人的作品。这款游戏也是出了名的“双人成刑”。


    但她惊奇地发现，旁边的江翊即使第一次用手柄，但操作起来却很顺畅，和她配合也很默契。


    “我们跑过梦境，跑过黑暗深邃的树根，穿越有石头和鼹鼠的花园，跑过积木的迷宫，这时我们意识到没有生活在追我们，而是我们跑进了生活之中。”


    两个玩偶经历种种冒险，在抛弃了现实的枷锁后，终于找回彼此。梦醒时分，游戏结束了。


    全程感情线和剧情线都堆叠自然，庄夏喜欢这样舒服的游戏，奇幻的冒险途中，原本要分道扬镳的两人却探寻到枯燥生活中别样的意义。


    只是江翊姿势僵硬地端坐在沙发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见庄夏侧头望向他，他淡淡地睨视一眼：“怎么了。”


    庄夏勾起唇角：“技术很好，以后常来。今天有点晚了，小孩子还是早点回去。”


    隔壁的灯光都灭了。


    只是在江翊准备离开的时候，忽地扫视到左上角的账户名称。


    庄夏并没有注意到，拿着手机正在给沈净秋回消息。长发随意地捋在耳后，垂下来几丝，慵懒随性。


    江翊压制住心里翻涌的惊愕，迅速地再抬眼扫视了一遍，那个名字早像烙印一般刻了下来，他不可能认错。


    但怎么会是她。或是说，那个光芒万丈的人，怎么会屈居在这里。


    他像窥探到惊人秘密的孩子一般离开了这座房子。


    但下楼时心脏的疯狂跳动告诉他，确确实实的，这个不同于他所见过任何人的邻居，是他仰慕已久的天才开发者。


    诠释着游戏也可以是门艺术的行动派。


    她的游戏也是他在每个无所事事的夜晚里通关后，感到久违的怅然若失的艺术品。


    手机另一端。沈清秋对身旁的男人耸耸肩：“喏，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西装革履的男人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眉眼温和清俊。他温文尔雅地笑道：“多谢沈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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