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极快，等到葡萄熟得紫发黑，逢上最甘甜发腻的时候，高三就开学了。


    柳镇偏远，却是周边镇上唯一开设高中的地方。


    或许越远的地方，越是期望着能把握住可能是唯一的改变命运的教育机会。


    庄夏也见过镇子上的高中，她路过时正逢晚自习放学，老旧的教学楼里还有几间教室闪着白炽灯，门口的烫金校名早已经褪色生锈。


    走读学生多是柳镇本地的，没有多少，稀稀拉拉地出来，或是默不作声地往家走，或是有说有笑地和同学结伴。


    夜色模糊不定，零星的疲惫说笑声给安静的夜晚平添一些热闹。


    庄夏喜欢在这样的晚上出来散散心。


    小镇的夜晚很凉快，人们都早早灭了灯，寂静。唯有风声绕过香樟叶和并不嘈杂的虫鸣。


    烦闷的心情会一扫而空。


    第二天再早早起来看昨天遗下的问题，会有迎刃而解的释然感。


    蝉鸣逐渐变微弱的时候，庄夏陡然意识到，时间过得很快。


    夏天都快要结束了。


    白天她忙着策划游戏方案、建模场景和人物，还要修改源源不断的bug。


    她也很累，但相比起在沪市小小的房子里焦虑内耗，她觉得在这里轻松愉悦了许多。


    虽然做着一样的工作，重复的日常。至少脑子里没有紧绷的弦，也没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像潮水一般将她向前拥。


    让她走快点，再快一点。


    她很快捕捉到那仅有的十来个走读生中最突出的那个身影。


    他漫不经心地游离于人群之外，和前面的人隔了很远，扣上连衣帽，低头插着兜默默走在最后。


    他也不看聚集的人群，似是百无聊赖，身体单薄而修长，在身后映出极长一段影子。


    庄夏看着觉得有点落寞。


    路灯昏黄，她的影子也拉的很远。走到十字路口，少年低头继续往前时，两人的影子不自觉地交叠在一起。


    影子边界模糊，那一瞬间像她要去挽着他的手。


    想入非非。


    江翊抬眼看到了她，睫毛微颤，一双被墨色浸染的眸子如同深幽潭水，有片刻的失神。而下一瞬间却又掩饰性地低头，拉紧拉链从她身边迅速掠过。


    把自己藏在那黑白纹的宽大校服里。


    现在的小孩，脾气都阴晴不定的。庄夏啼笑皆非。


    打完游戏后几次遇到他，都是这种奇怪的反应。


    她注视了一会儿背着看起来就没多少书的单薄背影，然后朝另一条路走。


    那孩子大概去网吧了。


    她不是一个惯于说教别人的人，也没有什么资格去插手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生活。


    再说她本身也不是什么正面教材。


    庄夏戴上蓝牙耳机，夜晚时分适合听一点柔和舒缓的音乐。为了找游戏的音乐素材，她的音乐里多是激昂悲壮的纯音，听多了，就能分辨出来哪些在无病呻吟，哪些又确实是震撼人心的神曲。


    她也顺便学会了去拆解节拍，给自己的游戏独创音乐。


    开发者交流论坛上，有人发过庄夏的游戏结尾只写自己的网名，消耗团队的劳动成果，别的优秀的技术人才没有被公众看见。


    庄夏也懒得去辩解，在新游发布的结尾加上了其他职位，然后统一署上自己的名字。


    当时一片哗然，大家纷纷讨论这个全能天才开发者时，也自动滤过了新游戏的一些缺点不足。


    她陡然发现，自己的游戏大多都有个不太光明的结局。


    好像会下意识地认为，悲情会更加深刻。


    所以制作的过程中，她有时会无意识地为了这样一个结局去打造过程，有一种为煽情而煽情都感觉。


    可是每一帧画面应该是属于人物自己的行为，而最后结局是什么，也应该是史诗中的他们去一遍遍去做出抉择。


    作为制作者的她，只需要将这样的过程表达出来而已。


    曾有一个玩家指出过这样的点，说她的两部作品趋向同类化，第一部可能会让人意难平，但类似的套路如果再继续下去就会让人审美疲劳。


    那时她刚刚火出圈，大家都对这个年轻的天才开发者抱有格外的偏爱，纷纷抨击这个网名为“黑风骑士”的人。


    她曾经也没有意识到那条评论的意义。第一次小小的成功后促进了第二款游戏的大卖，但她也对自己所谓“神作”感到一点不够味。


    现在她远离喧嚣后，来到这个不为人知的小镇，在万物寂静的夜晚听着很久没没听过的舒缓乐曲，却陡然明白了。


    不要刻意。


    顿时轻松了许多，新游戏的规划至少能做到在剧情上自然而然。


    路过夜市。


    说是夜市，其实也就是两家冷清的烧烤店，除了过节就没什么人，两家老板光着膀子，搭两个塑料凳子在一起划拳喝酒。


    还有街头一个推小推车的老婆婆，卖几个炒馍给晚自习回家的学生。


    老婆婆炒得很香，经常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庄夏很少见能把土豆丝炒得这么诱人的，但平时她下午吃得也挺饱，没去尝试过。


    今天很有兴致，刚好肚子也有点饿。


    还有个穿校服的少女站在她前面。少女扎着松散的高马尾，单挎着破旧的帆布包，背影看上去挺拔秀气。


    庄夏听到那女孩愤愤地说道：“两个都加辣。”


    声音清冽，莫名地，庄夏觉得那女孩笑起来一定有两个梨涡。


    老婆婆笑起来，手上忙活着，话里乡音浓厚：“媛媛，你弟弟不是不爱吃辣吗？”


    女孩冷哼一声：“管他吃不吃，要不是我妈让我出来买，饿死他算了。”


    说罢摆弄着手上的钥匙扣，不再吭声。


    老婆婆炒得很快，开大火浇卤汁，几十秒就香气四溢。她用刀划开炕好的鼓气馍，熟练地把刚炒好的土豆丝夹进去。


    庄夏第一次见这种吃法，觉得挺新奇。


    那女孩走时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的皮肤瓷器般白嫩光滑，鼻梁挺拔，显出几分傲气。


    但她也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高马尾一甩一甩，比起刚刚庄夏在校门口遇到的人，她看起来颇有朝气。


    老婆婆温和地对她笑：“你是荀家走了新搬来的？”


    庄夏点点头说是。


    “就是，就是。”老婆婆声音沙哑但始终含笑，“看起来就不是我们穷乡僻壤能养出来的气质。”


    庄夏笑笑：“这里很好。”


    发自内心。


    确实很好。


    老婆婆将食品袋递给她后，想了想说：“姑娘，能不能去那边的网吧叫一下我们小翊啊？那孩子估计大半晚上都没吃饭呢，让他回来吃饭吧。我姓汤，住在那巷里面。”


    汤婆婆有点驼背，她弯着腰，指向小吃街最里面。


    庄夏愣了愣：“江翊是你的……”


    汤婆婆苦笑道：“不是亲的，但我家老爷子没把亲的那个顾好，掉河里淹死了。之后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就把人家小翊当亲孙子了。”


    “也还好小翊不抗拒，愿意叫他爷爷。小翊呢也是个可怜孩子，都是没办法的事。就是都高三啦还天天晚上出去上网，就是不回家，也不住我们这儿……”


    庄夏接过炒馍，道了谢。


    快入秋的晚上有点凉，风声四起。她却还想着汤婆婆刚刚的话。


    “小翊呢也是个可怜孩子。”


    不在意他的母亲和虚假却记挂他的家人。


    跟她有那么几分戏剧性的相像。


    她走到了开在角落里的网吧。


    靠近便感觉到一股冷气，磨砂玻璃门外空调水滴答滴答。


    她很久没去过网吧了，记忆中那是个烟酒味道混杂的地方，等她有了足够的资金去买电脑和设备，她就没再去过那里。


    推开门，果不其然，这里是小镇里的待业青年的欢聚地。


    空啤酒瓶子、烟蒂和零食袋被扔得到处都是，老板很会做生意，柜台便是一个小型的小卖部。


    看来里面都是熟客，老板新奇地上下打量着陌生的她，正欲问，庄夏轻轻地将指尖竖在唇上。


    键盘鼠标的声音噼里啪啦，完美地掩盖住她的脚步声。


    她很快注意到角落里的江翊。头戴着耳机，只能看见被刘海微微挡住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一双眼印出流光溢彩的画面，显得眼里熠熠生辉。


    鲜活的少年气息。


    他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意识到庄夏悄然走到他身后。


    庄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指尖飞快地在键盘和鼠标上流转，色彩鲜明的画面不断变幻。


    但他的左手食指不知为何受了伤，缠着一个有些脱色的创口贴。


    也导致他左手按键盘时有些不便。


    屏幕展现的，竟然是她的成名作。


    江翊好像已经玩过很多遍，尽管手上有伤，竟然很流畅地绕过她设计的连串的陷阱，还玩得很有花样。


    只是他头顶的ID庄夏了然于心。


    那个给自己提了相当好的意见却被网暴的玩家。


    没想到提出这意见的玩家还是个高中生。


    按理说他应该相当讨厌自己才对，好心建议反而被网友谩骂。


    竟然还把这游戏玩了一遍又一遍。


    庄夏见他玩到存档点，便俯身下来轻笑道：“玩得如何？汤婆婆叫你回家吃饭了。”


    当淡淡的栀子香从后背袭来时，少年明显一惊，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一下。他叉掉游戏页面，取下耳机：


    “嗯，知道了。”


    只是动作略显慌乱，耳边悄然起了一抹绯红。


    像被家长抓包一样紧张。


    庄夏见势觉得有点好笑，兴致盎然地装作家长：


    “小孩子来什么网吧？该去学习了，黑风骑士。”


    她刻意把网名顿了顿，想看他的反应。


    但另她没有想到的是，少年挑挑眉，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抹弧度，压低声音，还带着一丝戏谑：


    “荣幸之至，传闻中的天才开发者屈尊来催我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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