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 历时半个月，郁宁终于完成甲方安排的绘画任务。


    他伸了个懒腰，手机在旁边响。


    是奶奶的电话。


    “小宁啊, 今晚回来吃饭吧？”


    郁宁随便找借口，“我手头还有工作。”


    “你爷爷念叨你很久，该回来了。”


    郁宁按捏眉心，“好, 我忙完就过去。”


    两年前郁宁出柜，把爷爷气进了医院, 好在问题不大，没有生命危险。爷爷出院后，郁宁就从家搬了出去, 偶尔会回去吃饭，近半年频率更低。


    在这期间, 爷爷曾无数次给他介绍女孩，但都被郁宁拒绝。


    三人晚餐, 都不说话, 清冷又安静。


    爷爷放下筷子，“我和你奶奶想清楚了, 决定尊重你的想法, 接受你喜欢男人。”


    郁宁捏紧筷子, “谢谢爷爷奶奶。”


    爷爷说：“我战友家的孙子跟你一样, 刚好也单身, 牙医，大你三岁，博学多识，一表人才。俩见个面, 就明天。”


    “我明天有工作，抽不出时间。”


    爷爷脸色突变，“给你介绍女孩你不喜欢，男孩要拒绝？”


    郁宁心累，“爷爷，我目前没有恋爱的打算。”


    “你马上二十六，虚岁都要奔三个人了，还不交朋友，你到底怎么想的？”爷爷咳嗽了两声，“是心里有人吗？”


    在那个瞬间，郁宁脑海划过了一个影子，他极力摇摇头，“没有，没人。”


    爷爷察觉到他的犹豫，“要是有，就别藏着了，带家里让我们瞧瞧。没原则性毛病，就早点把事办了。”


    “没有，真的。”


    “既然没人，那就去见见。又不是非逼你结婚，觉得好就相处，不满意，当多个朋友也行。”爷爷苦口婆心，“上次我住院，多亏了小林来会跑，他忙前忙后的，是个不错的孩子。”


    郁宁：“可是，爷爷我……”


    爷爷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我和你奶奶岁数大了，没法陪你一辈子，以前想你早点找个好姑娘结婚，生个孩子阖家团圆。现在我们也不奢求那些了，就希望我们走的时候，你能有个伴儿，我和你奶奶就放心了。”


    打着“为你好”的亲情招牌，郁宁根本找不出拒绝的途径，何况，二老已经妥协。


    *


    次日下午六点，商业区的一家西餐厅。


    根据爷爷的短信，郁宁来到了靠窗的三号桌。此时，桌边坐着位穿休闲衬衫，戴方框眼睛的男人。


    “您好，请问是林哲先生吗？”


    “我是。”男人抬头并微笑，“郁宁您好。”


    郁宁坐下来，“抱歉，我晚了。”


    “没有，是我到早了。”林哲绅士和善，把菜单递给他，“想吃什么？”


    郁宁推了回去，“我都可以，您来点吧。”


    对方点菜速度很快，选的都是他喜欢的菜品，显然有备而来。


    服务人员离开，餐桌前只剩下他们俩。


    郁宁低着头，握紧玻璃杯。


    林哲目光停在他指环节，“很紧张吗？”


    郁宁掀起眼皮，礼貌微笑，“还好。”


    林哲：“第一次相亲？”


    郁宁点头。


    “别紧张。”林哲笑着说：“我先打个样，简单做个自我介绍。名字和职业你应该都知道了，我今年二十九岁，和你相比可能大了点。”


    郁宁摇摇头，“没有，不大。”


    “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但还是得向你坦白，我相亲经历很多，但恋爱经历为零。”


    林哲的口气很温柔，缓解了郁宁不少的压力，“为什么？”


    “按我家人的说法，是我要求高。”林哲端起咖啡杯，“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想找一个相处得融洽的伴侣。”


    “怎么才算相处融洽？”


    “大概是尊重、理解。能给彼此自由和私人空间。能接受我工作忙，不会过多干预我的习惯和爱好。”


    郁宁顺着问：“林先生有什么爱好？”


    “爬山还有骑行。”


    郁宁点点头，“其他呢，您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


    林哲：“就以上这些。”


    郁宁：“只有这些？”


    “是的，就这些。”


    “不是最基本的吗？”


    林哲笑笑，“在此之前，我也觉得是最基本，但当我尝试相亲以后，发现这些都变成了苛刻。”


    同性群体本就是少数，能出来相亲的，更少之又少。他们大多是自由恋爱失败，或感情受挫，对伴侣的要求会更高。


    郁宁独来独往惯了，他也是成年后才意识到性别取向的问题，但从未接触过和他一样的群体。


    郁宁又问：“他们都有什么要求？”


    “手机内容必须共享，回短信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每天在朋友圈晒幸福，工作尽量双周，每晚回家的时间不能超过十一点。当然，工资也必须上交。”


    郁宁觉得有点好笑，“刚相亲就聊这个？”


    “不多，但也有。剩下的，是在相处大概一个月左右，确定关系前约法三章说的。”


    郁宁松了口气，“确实好严格。”


    林哲试探，“你呢，有这方面的要求吗？”


    郁宁摇摇头，“我是个追求自由的人，很讨厌约束，也不喜欢约束别人。我工作很忙，画画的时候介意被人打扰，也不会打扰别人。”


    至于上交工资，郁宁很想笑，“我有收入，不需要任何人的钱。”


    林哲的嘴角有弧度，“你觉得我怎么样？”


    郁宁如实说：“挺好的。”


    林哲无奈笑笑，“你这种说法太敷衍了。”


    郁宁抬头，和他目光相接，“长相不错，工作不错，性格温和，思想独立，按我爷爷的话，收入也不错，确实挺好的。”


    林哲低头，蹭了蹭鼻尖，“那……你对另一半有要求吗？”


    “没有吧，合得来就行。但我性格不太好，忙起来没日没夜，对人也不热情。”


    “我也不是特别开朗的人，平时喜欢安静。”


    郁宁：“嗯，那挺好的。”


    “要和我试试吗？也许我们还不错？”


    “啊？我……”郁宁才意识到不对劲，他低头，搅动塑料吸管，“抱歉，我还没准备好。”


    “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我好像有点着急了。我觉得咱俩性格挺搭配的，如果你不讨厌，我们不妨试试？”


    有短信声响起。


    爷爷：「相亲是小林主动要求的，两年前我住院那次，他爷爷过来看望我，他陪着一起来的。当时只见过你一面，就对你有好感了。那会儿他以为你喜欢女孩，没敢打扰。最近听他爷爷聊起你，才彻底沉不住气，动了心思。」


    「如果你们能在一起，也算是了解我和你奶奶的心病。小宁，我们陪不了你年了，你有个依靠，我们才能放心。」


    “郁宁，我知道你没有恋爱经验，在这方面也很谨慎。会努力做个好男朋友，甚至是好丈夫的。”林哲有些急，忙着说：“当然，我们只是交往，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们还可以分开。”


    郁宁按掉手机，还是不想欺骗自己，“抱歉，不管是结婚还是恋爱，都不是我生命中的必需品。”


    “你排斥婚姻吗？”


    郁宁没经历过，但也想不出缺点，“不吧，应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林哲越来越着急，“郁宁，这么说可能很唐突，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如果你接受我，我会给你个幸福的后半生。”


    眼前这个男人，郁宁虽没有心动感，但他的言谈举止，包括那番话，都让郁宁找不出任何问题。


    郁宁张开拳头，轻轻呼出口气。


    如果必须结婚，早晚要有个原则。


    “林先生，我……”


    “郁宁！”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嘴边的话，但这种幻听，只会让他想笑。


    五年了，为什么还会想起他。


    不想体验期待破灭的感觉，郁宁连转头的行为都没给。


    直到声源站在他旁边，强行拽住他的手腕，“跟我走。”


    郁宁怔愣不前，心脏被烧疼一大片。


    林哲站起来阻拦，“你是谁，放开他！”


    “你、你怎么来了？”


    一声不吭离开，又毫无征兆回来。岁月剥夺了稚气，笔挺西履下，是吸引人的成熟。但那股气势汹汹的劲，好像又没变。


    季南枫把他往自己身边拉，“我怎么不能来？我再晚一步，你就跟别人跑了！”


    林哲皱眉，“你们认识？”


    郁宁试图转手腕，但未果，“我们是朋友。”


    “朋友你大爷，我是他男朋友！”季南枫恶狠狠的，“警告你，离他远点。”


    林哲保持心平气和，“郁宁，我只听你说。”


    郁宁垂着眼睫，不再挣扎，“抱歉，我没想到他会来。”


    林哲张了张嘴，收住了所有话。


    季南枫看着桌上还没动的晚餐，丢下一叠钱，带着郁宁离开了饭店。


    走到门口，郁宁转手腕，“可以松开了吧，很疼。”


    季南枫后知后觉，“不好意思。”


    郁宁蹭了蹭发红的皮肤，随便找了个话题，“你怎么来的？”


    季南枫指着身后，“开车。”


    “捎我一段？”


    晚高峰的商业街，车开出去几分钟，郁宁才不尴不尬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郁宁看向窗外的街景，“什么时候走？”


    “不走了。”


    “哦。”郁宁胸腔鼓起来一块，又缓慢落下，“刚才，谢谢你。”


    季南枫只敢用余光看他，“谢什么？”


    “你不来，我可能很难拒绝。”


    季南枫捏紧方向盘，“不客气。”


    “但麻烦以后别再帮我了。”


    季南枫踩了脚刹车，“什么意思？”


    “我不可能单身一辈子。”


    季南枫憋火，“所以，如果我不来，你刚才就答应他了？”


    郁宁耸耸肩，随便的口气，“我不知道，大概吧。”


    季南枫急转弯，把车停在路边，“你喜欢他吗？你就跟他好。”


    “有什么关系，搭伙过日子而已。”


    季南枫逼问似的，“几年没见，你什么时候这么随便了？”


    “我怎么随便了？谁能保证我以后不会喜欢他？而且，他的确是个很适合结婚的对象。”


    季南枫抓住他的手腕，“我不许你喜欢他！”


    “我喜欢谁关你什么事？”郁宁努力挣脱束缚，“我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吗？”


    季南枫的呼吸断断续续，“可以，你喜欢我吧。”


    郁宁心脏乱晃，被触碰的肩膀酸得发麻，“你别发神经！”


    “我没发神经。”季南枫掐住他单薄的肩膀，“你不就想找个人谈恋爱吗？那你找我啊，我可以。”


    “季南枫，我承认，咱们之前的仇怨很多，但都是些幼稚的小打小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那么记仇，也没那么讨厌你。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你也别再纠缠我了，行吗？”郁宁咬住嘴唇，又加了句，“算我求你。”


    “你不讨厌我，那就喜欢我吧，行吗？”


    郁宁觉得他不可理喻，“你喜欢我吗？凭什么让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啊！”


    郁宁愣住，“你说什么？”


    “郁宁，我喜欢你，我们结婚吧。”


    郁宁拼尽全力，彻底挣脱束缚，“季南枫，求你了，别耍我了。”


    季南枫试图抱他，“我没耍你，我认真的。”


    郁宁推他，“你一声不吭离开，五年后又突然回来，说你喜欢我，说要和我结婚，你让我怎么接……”


    “咔嚓”，安全带从胸前脱离。


    郁宁被咬住，连同呼吸也抽走，口腔中有很淡的烟草和凉薄荷味，像是抽过烟，又刻意吃了口香糖遮挡。


    薄荷很凉，带着淡甜味，但舌尖滚烫，足以把他灼伤。


    郁宁挣扎无效，狠咬未果，口腔中有血腥的味道。


    季南枫的舌尖恋恋不舍离开，唇却像个贪婪的侵略者，守在他嘴边，每呼吸一轮，就要在碰上一次，“抱歉，我没忍住。”


    郁宁脱了力，额头自然垂在他肩膀，想打想骂，但力不从心。


    季南枫毫无悔过之意，手从后腰把人收紧，“郁宁，我们结婚吧，明天就去领证。”


    郁宁被塞了块过期糖，以为会甜，却在冒风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他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郁宁解释不来，也没兴趣探究季南枫到底几分真假，又有多少戏弄之意。


    他轻轻推开对方，坐正身体，“送我回去，谢谢。”


    季南枫有口难言，舌尖还在流血。


    后续的路程有点堵，彼此一路无言。


    等车停在家门口。


    郁宁解开安全带，“你明天什么时候有时间？”


    “都有时间。”


    “上午八点半，记得带户口本。”


    季南枫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郁宁极度平静，“不是领证么？反悔了？”


    季南枫胸腔膨胀，嘴角上扬，“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