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梦(六)

作品:《枝头添惊月

    清早的街市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络绎不绝。


    附近的茶摊早早支起了架子,不消一会儿,热腾腾的雾气缥缈起来,从院墙内,能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


    刚从集市回来,元宝小孩子心性,蹦蹦跳跳先一步进了屋子,柳祁安跟在身后,浅色的长衫,步履缓缓。


    来往的人中,他总是忍不住要去看两眼,生怕和某个认识却又不大亲近的人擦肩而过。隔了好几日,身上的伤慢慢愈合,总归还是疼的,穿宽松的衣服,倒不至于让他这么难受。


    他难受的是一觉醒来,那人已经离开,接连几日,都不曾来过这里。


    柳祁安嘴角泛起苦涩,只觉得心脏像是缺失了一块。


    他又消失不见了吗?


    凝神间,远处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怀里抱着一个圆鼓鼓的黑色破布包,疑神疑鬼地偷瞄着四周,慌忙逃窜。


    慌不择路,一下撞到柳祁安,身子轻飘飘地往后一倒,布包顺势脱手而出,沿着街角滚落一圈,隐隐可见脏污浓黑的丝丝缕缕。


    柳祁安回过神来,刚要伸手询问。


    那人大声尖叫:“别过来!别过来!”


    乞丐像是撞见鬼一样,双手挡着脸,待面前的人没有了动作,身子一转,手脚并爬着往后退。顶着鸡窝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惊恐与害怕。


    “我叫你别过来!”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


    闻言,柳祈安往后退了几步。


    他也曾经历过黑暗的时刻,也在流浪时,切身体会到自卑与无助,是以,他更能体会到他人的不易。


    柔声道:“我不过去。”


    乞丐自是没理他,连滚带爬要去抱起那破布包,可越是慌乱,越容易露出马脚。只见她伸手拢上,手指间缠绕上凌乱肮脏的黑色丝线,乞丐见状,不停地搓着手,等到手间一片血红……


    玉燕颤抖着双肩,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那双没有被黑色丝线缠绕的手,满是鲜血,慢慢地,慢慢地,如同捧起圣物般,将那布包里的东西捧起来。


    赫然是一颗头颅!


    满脸鲜血,切口齐整,黑发粘黏。


    她与玉翠同出魏家,两人所学的东西不同,自然擅长的东西就不同。玉翠武功高强,而她,专长攻心计策,两人情同姐妹,同为楚齐世子贴身丫鬟,自认忠心耿耿,不敢出半点差错。


    楚齐世子的死,是她们护主不力,理应接受惩罚,而不是流言蜚语扑向魏家时,魏家用来发泄怒气的出口!


    镇国公府,凡是楚齐世子的侍女,均是一剑斩下头颅。


    玉翠是第一个,她是最后一个。


    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人。


    在熬过非人的折磨后,她只带走了玉翠的头。


    “哈哈……”玉燕抱着头,像死尸一样转过身体,笑容僵硬可怖。


    在看到柳祈安的那一瞬,颤抖着捧头的手,身如抖筛,口中发出阵阵鬼哭狼嚎,不断重复一个名字。紧紧抱着没有身体的头,跛着脚,逃命般消失在街市的转角。


    她喊的是——青槐。


    柳祈安驻足良久,有些恍惚,可墙角那片黑布的的确确是存在的。他才想起来,他被送往镇国公府那夜,曾无意瞧见她拖着一具凉透的男尸,投进了荒井里。


    南风馆已经被官府遣散,楚齐世子已死,而他身边的婢女……


    如今这副模样,也算是罪有应得。


    柳祈安敛眸,转身就要进院子。


    “公子请留步。”


    身后传来一道女声,语气诚恳。


    他寻着那道声音望去,精巧的马车上下来两名女子。


    粉衣,绿衫。


    他顿时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萧许月从春水堂回府后,已是暮色星稀。


    春枝和夏荷在弄月筑前等着,见到她时,就将柳祁安安置妥当的事悉数告知。


    “奴婢已经将他安排在后院了,也是奇怪,从他进院子,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春枝说。


    弄月筑是由一个个小巧的院子组成,她的屋子在前院,柳祁安住后院是她授意的。


    “不对,是我们去接他的时候,他就没说过一句话。”夏荷反驳,“像丢了魂魄般,魂不守舍的,问他,他什么也不说。接回来的那个元宝就不怕生,小嘴可甜了。”


    元宝也是她授意带回来的。


    两人亲近不生疏,倒是行了便利。


    柳祁安生性柔弱可欺,平白长了一张嘴不说话,受了欺负也是默默忍受的主儿,而元宝聪颖大胆,留在他身边是个不可多得的明智之举。


    灯火通明的房内,少年僵直了腰背,一动也不动,清浅的身影在偌大的房里,显得孤寂无依。


    萧许月微微叹了一口气,没让身后的春枝夏荷惊动他。


    步履轻盈缓慢,一步一步走向少年。


    宫里有专管教习妃子走路的宫廷礼仪,需做到优雅,自如,仪态端正大方,又要缓慢稳重,走出沉稳且从容的气度。每一步,都需要展现妃子的端庄和大方。


    还有各种条条框框,所谓名为“规矩”的东西,而束缚。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曾经的萧皇后,受的罪。


    行至房门前,轻轻唤道:“柳祁安。”


    少年侧头,秋水明眸里的落寞霎时间变得晶亮,如料峭已久的寒冬迎来冬日唯一一抹暖,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欣喜和委屈。


    那对秋水瞳映照着一名绝色无双的红衣女子。


    至少在他眼里,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竟不知如何说起,眼睛只是盯着一处,看着那人走了进来,坐到他身旁。


    锦衣换红妆。


    少年郎,亦是美娇娘。


    一连两三日,像是被人抛下的委屈涌上心头,柳祈安连呼吸都是颤的,微微红了眼眶。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打转回去,定定地看着这个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的人。


    她原是等着柳祈安先说话的,可眼前的人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开口。


    罢了,他本就是这种柔柔的性子。


    “如你所见,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也是在南风馆,你所认识的许公子。”她声音清冷。


    “柳祈安,这两个人,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