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女寝的热闹夜谈不同，隔壁男寝楼的气氛就沉默多了。准确来说，是三号卧室的气氛很沉默。


    王旭乔早早地躺在床上，可翻来覆去好半天也没有睡着。


    如果此刻有镜子，大概可以看到一张皱巴巴的脸。


    收到入营通知的惊讶与兴奋，知道外训时的憧憬，说服父母时的坚定，以及下午踩在训练基地的土地上那种脚踏实地的激动，此刻全都不翼而飞。


    视线所及之处全是陌生的景象：陌生的床、陌生的窗帘、陌生的房间。


    集体生活来的猝不及防，11岁的男孩子眼睛一热，他有点想家了。


    虽然同屋的哥哥们都很照顾他——运动员公寓不允许外人进入，是两个哥哥帮他把行李收好，又帮他铺好了床，后来还带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但是，两位双人项目的男选手今年都是16岁。


    想让高中生和小学生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难度确实大了一些。


    _______


    翌日上午，因为找路耽搁了一些时间，梁译和两个小伙伴走到报告厅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三百人报告厅此刻几乎坐满了人。


    原来，这次开营仪式面向的是本赛季所有国家集训队的队员。


    喜欢看体育比赛的观众大概都不陌生“国家队”这个名词。其实，它的全称是“国家集训队”。


    顾名思义，它是一个暂时的集训队伍，是一个流动的单位。


    每个奥运周期、每个赛季，国家队的阵容都不固定。这里说的阵容，主要指的是主力队员。


    广义上的国家队，除了主力队员外，还包括国家青年队和代训人员。国家青年队简称国青队，在某些项目里也被叫做国家二队。


    名字虽然不同，但大多是一个意思，都是安置国家队后备力量的地方。


    由于项目不同，运动员状态有差异，有人可以在国家队待十几年，也有人在国家队只待十个月。


    王可昕眼神好，很快就发现倒数第三排座位上正在冲自己招手的男生。


    “还好你多占了一个位置。”她拍拍搭档的肩膀，笑嘻嘻地夸奖。


    有一个靠谱的搭档真是太好了。


    两人都在各自的搭档身边坐下，留给梁译的便只剩下中间的一个空位。


    再旁边还坐着一个人，隔得太远看不清样貌，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脑袋。


    梁译小心翼翼地穿过人坐在位子上，心想，右手边这位估计就是那个很厉害的男单小朋友了。


    报告厅是典型的阶梯教室，座位都是连在一起的设计。随着梁译的动作，王旭乔忽然感觉到自己左手边微微一沉，眼前的光线有一瞬黯淡。


    旁边多了一个人。


    他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迎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梁译姐姐！”


    还没来得及经过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清亮，语气又惊又喜，还带着一丝自然而然的亲昵。


    从昨天父母离开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集训基地看见认识的人，王旭乔的惊讶和喜悦可想而知。


    “我是王旭乔。”见她面露疑惑，少年人赶忙自报家门。


    仿佛是担心这点提示信息还不够，他又急急地补充细节：“中国杯表演滑，你帮过我的，你给过我笔记。”


    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一副生怕被忘记的模样。


    周围都是人，王旭乔说话的音量其实并不高，但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梁译耳畔。


    目光在少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梁译粲然一笑。


    显然，她也认出了这颗 “蘑菇”——除了名字的提示外，未曾改变的发型也是促成相认的重要原因。


    上午八点半，开营仪式准时开始。


    这样的仪式梁译并不陌生，她还在C市的市队时就曾经参加过。


    这样的活动连环节都很类似：首先是相关领导的致辞，然后可能会学习相关理论，比如新赛季的规则等等。


    因此，当发言台后的大屏幕显示“新赛季技术规则解析”字样时，梁译便从书包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文具。


    旁边的金子嘉等人也都纷纷掏出纸笔。


    相形之下，右手边的这颗“大蘑菇头”怎么看怎么都显得坐立难安。因为着急，那张圆乎乎的包子脸很快涨得通红。


    王旭乔当然早就看到了周围人的动作，他也想认真听讲，用心记笔记来着，可惜毫无准备，连文具都没带。


    报告厅的座位周围立着几架摄影机，听说还请了记者做专门报道，这下肯定把他不认真的样子录进去了。


    会上电视么？


    教练和爸爸妈妈会看到么？


    如果路指导看到其他人都在记笔记，认真听讲，只有他无所事事，会不会不让他继续参加训练营了？


    丰富的想象力一旦展开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很快，难过的情绪便在心里迅速蔓延开来。


    抬眼环顾四周，都是国家队的哥哥姐姐……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能和这么多厉害的前辈们一起学习，如今却可能落个退出集训队的下场，王旭乔的脸上一阵热，一阵辣，头越埋越低，只恨不得能从座位上直接隐身。


    当然，这些千转百回的念头，其实在外人看来只不过短短几秒钟。


    沉浸在自己低落情绪里的蘑菇头少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戳了戳他的手。


    下一秒，就听到到一道轻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先用我的吧。”


    梁译说着，打开自己的活页本，从中抽出两张纸，连同一只中性笔一起推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她见王旭乔面前空空如也，很快就反应过来，又因为讲座即将开始，所以刻意压低嗓音，动作幅度也不敢太大。


    虽然音量不高，但这番言语听在王旭乔耳里简直就是天籁。


    “谢谢。”大蘑菇头呐呐地说，伸手接过纸笔。


    回应他的是对方一个无声的笑脸。


    少年人定定地看着手上的文具，那是一只速干笔，哆啦A梦的限定系列，粉色的笔握，粉色的机器猫。


    一看就知道主人是个女孩子。


    同品牌的中性笔王旭乔也有一支，不过是名侦探柯南的系列，笔握和外壳都是黑色的。


    他现在既开心又难过，开心是因为自己终于可以记笔记，不会再显得不认真听讲了；而难过，或者说是沮丧更准确，是因为两次都被她看到狼狈的样子。


    ______


    运动队的生活规律而平静，几乎每天都遵循同样的节奏：早晚两次出操，上午下午各一场冰上训练。


    每周有两个晚上，六个青少年还要跟着老师学习英语——四月份的冠军赛结束，他们就要开启外训的征程。


    其余时间，则是定期安排陆地训练、体能训练、舞蹈课、腰腹背肌训练以及平衡力和小肌肉群训练。


    最后几个复杂的专业名词，是梁译在理论课上学到的。


    虽然同样过着集训生活，但她很快感受到国家队与省队之间的不同。


    并不仅仅是国家队的训练内容更加精细科学，也不单纯是国家队的训练设施更加完备先进，而是一种“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的透彻。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训练开始之前统一安排的理论课程学习。


    除了讲解新赛季的技术规则外，还有运动营养学、科学训练分析之类的课程。比如，在训练之前，教练和老师会特意告诉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些动作，做完以后可以达到什么效果，对滑冰有什么帮助。


    梁译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小树苗，每天都在汲取知识的养分。


    虽然训练量比从前大了不少，可是每一天都过得格外充实。


    这一点，翻看训练笔记时感受最深。


    梁译用的是一款B5尺寸的轻便笔记本，是刘教练在梁译9岁那年送给她的儿童节礼物。


    将近四年的时光里，这个本子一直陪伴着她，里面记载着她从两周连跳到三周跳再到如今的三周半跳跃的全部心路历程。


    原本还打算带着它一起去美国呢，没想到进集训队才两周，原本还有小一半待写的空白竟然只剩下薄薄几张纸。


    嗯……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这几张纸也是岌岌可危。


    路教练和刘教练不一样，他喜欢把动作拆解得很细，比如起跳的时候怎么蹬冰，身体倾斜角度如何，空中怎么收臀，落冰缓冲时怎么调动髋关节。


    一场冰上训练下来，需要记录的要点非常多。


    在他的讲解下，梁译改进了三周半的起跳的进入弧线，现在已经能做到在训练中稳定地成功落冰了。


    写完今日份训练日记后，梁译忍不住再次重温从前的内容。


    越往前翻，字迹越稚嫩，不过内容和用词却一直很成熟，特别是技术要点的部分，几乎都是照搬刘教练的原话。


    想起昔日恩师，坐在桌前的13岁青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又把本子从前往后翻了一遍，却在翻到某一页时忽然停住……


    那两页纸中间用于固定的白线有些脱落，明显是先前被用力拉扯过的缘故。


    看到微微松动的纸页，梁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好像……还没看过那颗蘑菇头的表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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