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开始。


    这个赛季，梁译自由滑的选曲来自意大利作曲家Ludovico Einaudi的音乐作品Nuvole Bianche，字面意思是白云。


    轻缓悠扬的钢琴声在冰场上空响起，开场亮相舞蹈和压步后，旋律由轻及重，节奏由缓至急，梁译的滑速也越来越快。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考斯腾，为了更好地贴合曲目，服装袖口和领口处都绣着精致的云纹。此刻，这些纹饰随着滑行动作若隐若现，好似冬日清晨山间缭绕的缥缈云雾。


    第一串重音落下来的同时，云飞水动——后内点冰三周接后外结环三周连跳成功了。


    落冰的瞬间，场内观众掌声雷动。


    “今年才13么，这个3F+3Lo很漂亮呀！”


    看台上一位带着棒球帽，身穿白色运动服的中年男子看到这个连跳后轻声感慨，语气中不难听出惊讶与赞赏。


    “是啊，路导。”中年男子旁边一个同样穿着运动服的男人轻声附和。


    显然他对这场比赛做过一番功课，补充道：“我看过她报上来的音乐动作计划表，自由滑计划要上两个后内点冰三周和一个勾手三周。”


    “哦？”中年男人诧异地侧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赞许：“配置很不错呀！”


    根据现行规则，一套自由滑□□有7个跳跃动作，其中最多允许重复两种三周跳。对于没有四周跳和三周半跳跃的女单选手来说，勾手三周和后内点冰三周便是难度最高的跳跃动作了。


    戴帽子的中年男人名叫路佳楠，与他交谈的则是花协的官员，名字叫周彦。


    三十年前，路佳楠在世锦赛上以第六名的优异成绩一举为中国队夺下三个奥运名额。退役后，他接受恩师邀请留在国家队执教。


    可惜五年前，因为早年伤病的困扰，路佳楠被迫辞职，专心养病。


    这次来到全青锦标赛现场，是因为他接到一个秘密而重要的任务——在各个项目选出一批有潜力的适龄青少年运动员，到美国外训。


    花滑一共有四个项目：男单、女单、双人、冰舞。


    以女单为例，中国女子单人滑曾在世界花滑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笔画，这些年来成绩起起伏伏，一代又一代优秀运动员不断挑战自我，遗憾的是始终没能超越前辈的成就。


    与此同时，国际上越来越多的女运动员开始挑战三周半甚至四周跳跃，甚至有人称女单已经进入四周跳阶段。


    男单的情况也没有乐观太多。虽然目前国内顶尖选手的技术难度与国际主流差距不大，但表演分和动作执行分却总是硬伤。


    双人倒是好一些，毕竟这是我们的传统强项。可随着老将退役，如今也是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


    至于冰舞就更不用说了，最考验一个国家的花滑底蕴。目前顶尖选手仍然活跃在俄罗斯和美加等国家。


    训练方法日新月异，再不追赶，落下的差距恐怕越来越大。


    好在这些年来，在“三亿人上冰雪”的号召下，越来越多的家长送孩子学习滑冰。


    路佳楠二话没说便应下恩师的请求，开赛前一天从首都直飞S市。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来碰碰运气，看看广撒网能不能再捞到几条小金鱼。”


    现在来看，他的运气还是很不错的。


    至少昨天少年甲组的单人滑比赛，拿下冠军的男孩已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那是一个跳跃很有天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发展了五种三周，而且跳跃的滞空感很强，高度远度都很好。


    当然，在路教练心里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考量因素，那就是这名运动员的点冰干净，双跳不错刃——技术规范不仅能减少受伤概率，也能给裁判留下好印象。


    任何一项打分性项目，无论评比细则设置得多么详尽，也总避免不了裁判的主观性。


    从温哥华周期严抓错刃和存周问题开始，技术不规范的运动员要么只能祈祷裁判手下留情，要么就要做好小分表一片红，GOE各种减号的准备。


    场内忽然响起掌声，打断了路佳楠的思绪。


    原来这个叫梁译的运动员刚才完成了一组换足联合旋转。


    编排很新颖，是少见的双向旋转，而且每个旋转姿态的重心都很稳定。能看得出随着音乐节奏的变化，运动员在变换旋转姿态的同时还有明显的加速。


    特别是最后的I字转，高速旋转之下裙摆飞扬，精致的裙边翻出一道道亮丽弧线。


    这些细节不但能提升旋转定级，也能提高GOE。


    节目行至后半段，年轻的身影在一个流畅的转三步法后果断完成3F+2Lo+2Lo的三连跳，每一次落冰，都正好踩在旋律的重音上。


    如果现场有强迫症观众，看到这段表演一定能得到极大的治愈。


    随后，她又配合音乐完成了一个3Lz和一个3Lo。


    至此，7个跳跃动作全部完成。


    考虑到运动员的体力消耗，节目后半段的跳跃都有10%的额外奖励加分。把这样的三连跳放在后半段节目，充分说明了教练对运动员的能力的信任。


    何况最后两个单跳，难度也并不低。


    这真是一套大胆的编排，路佳楠心想。


    然而，梁译给他的惊喜还不仅于此。


    在编排步法部分，随着冰刀不断改变方向，速度，少女的身影快速掠过冰面，姿态时而轻巧，时而灵动，让人不禁联想到夏日午后吹来阵阵清风，白云随风翩翩起舞，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从教练专业的眼光来看，这组步法包括捻转、括弧、结环、内勾以及交叉、摇滚等动作，元素十分丰富，尤其最后配合旋律重音的刀齿步，更是点睛之笔。


    虽然转体的方向比较单一，单足步法的运用也过于短暂，但这些问题都能只要改进编排就能解决，最让路佳楠欣喜的是运动员本身的表现力。


    在节目的最后，还能有如此的完成度和表达，简直是不可思议。


    路教练的目光紧紧盯在现场的大屏幕上，他记下了这张面孔。


    比赛结束，梁译的自由滑得到130.25分，最终她以199.4分的总分强势拿下冠军。


    这个成绩放在当今青年组赛场绝对是最后一组的水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上领奖台。


    可惜了，路佳楠有些遗憾地想，没赶上这个赛季的JGP。不过下赛季，她的表现绝对值得期待。


    与路佳楠欣喜中带着惋惜的复杂感受相比，王旭乔的心情则要更单纯，也更炽热。


    这套节目无论是干净利落的跳跃，还是优美婉转的旋转，甚至一气呵成的步法，全部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完成一个动作，坐在看台上的少年便迫不及待送上绵长热烈的掌声。


    编舞老师总说花滑是一项美的运动。不过王旭乔一直觉得这份“美”是遥远的，它属于屏幕里那些世界一流的选手们，抑或是俱乐部官网上展示的成绩优异的前辈们。


    但是，就在此时，就在此地，“美”这个有些抽象的名词，忽然在他脑海中有了具体的模样。


    ___________


    回到酒店，梁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教练那里要回手机向父母报喜。


    陈婉仪和梁靖全程收看网络直播，早就知道比赛结果，但接到女儿视频仍是十分激动，纷纷送上祝福。


    赛前爸爸梁靖说有惊喜送给她，如今谜底终于揭晓——是一只可爱的比熊犬。


    梁译很喜欢小狗，对着镜头逗弄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拿起平板电脑看网课回放视频。


    走下冰场，她和同龄女孩儿没什么区别，喜欢粉色，喜欢一切毛茸茸的事物，身为初中生，也时常为考试成绩紧张。


    因为父母都是老师，很早就对女儿开展阅读教育，小学时梁译最拿手的科目就是语文和英语。


    而数学这种需要大量刷题的科目却不大灵光——其他同学刷题的时间，梁译不是学芭蕾就是练滑冰，时间长了，分数自然在考卷上体现出来。


    升入初中后，学科增加，学业压力更大。她不得不抓紧利用一切时间：比如往返俱乐部的路上，顺便听听语文和英文音频；再比如一边吃饭一边压腿。


    身为体育特长生，虽然学校充分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不但批假十分爽快，也同意她下午可以提前放学，这才堪堪保证每周22小时的上冰时间。


    但落后的学习进度总是一个问题。


    特别是遇上大赛前的集训，以及偶尔到外地比赛的情况——可以预见的是，这种情况随着梁译年龄和技术水平的增长只会越来越频繁。这个时候，用网络视频课程查缺补漏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由于在青年组锦标赛一举夺魁，从S市回来后，梁译不但被选为周一的升旗仪式上的发言代表，还在校园里接受了一家本地体育媒体的采访。


    面对这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记者自然不能免俗地问起了“将来的目标”。


    稚气未脱的年轻运动员，看向镜头的表情还有些害羞，但仍一脸坚定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参加奥运会。


    摄像机毫无保留地记录了这个瞬间。


    有热心冰迷把梁译在全青锦标赛上的亮眼表现与采访视频剪辑在一起传到网上，引来不少网友围观。


    有人惊讶于她的技术难度。


    【窝巢小女单居然有3F3Lo的技术么，第一次看到】


    【她好像是刘雪雁的学生，刘雪雁当年是连Lo好手，虽然是2Lo】


    【3F3Lo和3Lz3T哪个更难】


    【3F3Lo更难，而且Lo跳完全是靠身体干拔的，很容易存周】


    【你们看到她的2A了么，我觉得那个高度可以梦一个3A】


    【采访也说她在练3A，但是不知道练的怎么样】


    【没有3A她BV也可以的，除了俄萝日萝，这个难度在同龄人里面已经很够打了】


    也有人展望未来。


    【这个妹妹哪年的，可以赶得上奥运么】


    【不能，她今年才13，是下周期的选手】


    【才13就有这个难度储备了么，太有天赋了吧】


    【你们觉不觉得她也很会跳舞，就算以后难度跟不上，做个艺术水母也不错】


    【要梦就梦个大一点的，艺术水母上难度】


    当然，还有人激动之余仍保持克制。


    【水不起来，我们又不是高贵国籍，ICU不打压就不错了】


    【有天赋的小花不少，祈祷孩子没伤病，顺利过发育关吧】


    【同意，防伤最要紧】


    梁译对网上的议论毫不知情，她虽然也有手机，但基本用于和父母联络，偶尔看看动画片——青少年模式下，娱乐应用都有时间限制，她还来不及网上冲浪呢！


    比赛告一段落，她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节奏。为了备战4月份举办的全国冠军赛，期末考结束后，她把几乎所有空余的时间都泡在了冰场上。


    这天下冰，梁译照例在综合训练馆完成陆地热身活动。


    刚做完最后一组拉伸，就看见刘教练冲她招招手，一脸喜意。


    梁译有些莫名地跟着教练来到旁边一间空的办公室。


    沙发上坐着一个50来岁的男子，带着一顶棒球帽，身上穿着一件绣有国旗的运动外套，面目和善。


    茶几上的杯子已经没有热气，看来已经到了不止一会儿。


    见到两人进来，他连忙站起身子。


    “这是国家集训队的女单主教练路佳楠路指导。”刘雪雁介绍。


    “路指导好。”梁译乖巧地打了招呼，站在自家教练旁边，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向来人。


    “今天来找你，是有一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跟我到国家队训练么？”


    路佳楠已经很久没有带过青年组的小运动员了，开口时不自觉就放缓了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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