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译的记忆里，冰演之前的这首小小插曲就如春日里湖面上拂过的一缕清风，虽然带来短暂的涟漪，但很快就没了踪迹。


    演出结束，她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节奏中：训练、学习、比赛……


    不知不觉，三年的光阴就这样潺潺流过。


    盛夏七月，C市闷热难耐，就像一座封闭的烤炉。户外空气沉郁而又黏着,仿佛停止流动，路边的绿色植物也在烈日的炙烤下无精打采。


    唯有冰场一如既往地凉爽。


    周六下午一向是启明星花样滑冰俱乐部最繁忙的时候，冰面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刘雪雁双手抱肘站在挡板后，目光紧紧追随冰场一角那个正在练习跳跃的身影。


    身穿黑色训练服的梁译正在练习3F+3Lo连跳。这是她新赛季短节目和自由滑的“秘密武器”，也是今天下午冰上练习最主要的任务。


    冰雪项目的赛程通常只有短短半年，花滑也不例外。赛程一般从下半年九月左右开始，到次年的三四月间结束，非常适配北半球的气候。


    因为一个自然年被人为分成两个赛季，所以人们习惯在赛季前加上起止年份以作区分。这个赛季对梁译来说非常关键，她出生在10月底，今年底便整整满13周岁，达到了参加全国青年锦标赛的最低参赛年龄。


    90分钟的冰上训练即将结束，梁译仍然没有丝毫放松，在脑海中不断回忆教练说过的技术要领，一遍遍尝试：压步、加速、进入跳跃、起跳、旋转收紧、落冰打开、滑出……


    年轻的运动员额头脸上全是细密的汗水，但她仍不断在冰上重复枯燥的技术动作，并根据教练的指导调整动作细节。


    只希望在这些重复的过程中身体能尽快适应，及时找到最好的状态。


    终于，只听“擦”的一声，纤细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又高又远的抛物线后，落冰的瞬间整个人猛地腾空，身体再度绷成一条高速旋转的直线，最后稳稳落在冰面上。


    “好！”这个连跳完成得实在漂亮，刘雪雁情不自禁为学生送上了热烈的掌声。


    梁译也露出欣喜的笑容。


    “就是这样，发力果断一点，上摆的时候蹬直腿要快，刚才完成的就很好。”


    课程结束，刘雪雁从助教手中接过平板电脑，像往常一样对着录像点评。


    她今年42岁，身材高瘦，不苟言笑，长发永远盘着，看起来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


    身为6.0时代的著名女单选手，刘雪雁曾为国家赢得不少荣誉，退役后也没有离开冰场，而是和几个队友合股开了这间俱乐部。


    教练盛名在外，慕名而至的家长自然不少。经过多年发展，整个俱乐部共有近20个教练组，100多个学生，其中绝大部分是单人滑选手。


    梁译的情况有些特殊。她出生在C市一个普通的双职工家庭，走上花滑之路完全是一个误打误撞的意外：5岁的时候父母为她报了一个轮滑班，没上几次课就被同样送孩子来上课的隔壁家长看中了。


    这位家长就是刘雪雁，她是梁译的启蒙教练。


    而她之后的成长完美印证了教练的慧眼识珠——8岁解锁全部两周跳，10岁拥有五种三周，11岁又发展了3F+2Lo、3F+2T两种不同的连跳，据说还在练习三周半跳跃。


    从俱乐部联赛脱颖而出后，梁译在刘雪雁的指导下，拿到C市花样滑冰锦标赛的冠军，进而顺利入选市队。


    某种程度来说，这个刚刚小学毕业的小姑娘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专业运动员了。


    __________


    “霜霜，霜霜……”一个40出头的妇人伸手轻柔地推了推在后座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女孩子，温柔地提醒：“到家了。”


    梁译茫然抬头，揉了揉仍有些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这么快啊。”


    显然是累极了。


    陈婉仪心中一软，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柔声说道：“妈妈去停车，你先回家。”


    每次训练结束，梁译都会按照教练要求完成训练笔记。除了各个动作的技术要领外，笔记内容还包括训练中自己存在的问题以及教练给出的建议。


    今天也不例外。


    陈婉怡敲门进屋时，看到的就是女儿跪坐在瑜伽垫上一边压腿一边碎碎念的样子。


    垫子旁边摊开的正是那本熟悉的笔记本。


    她无声笑了笑，上前抓住女儿的手臂，继续帮她完成背部的拉伸动作——为了保证身体柔韧性，这样的软开度练习几乎每天都要完成。


    等到所有练习结束，梁译早已是满面通红。


    陈婉仪示意女儿在瑜伽垫上放松趴好，自己帮她放松按摩。


    “妈妈…”梁译没有着急趴下，反而坐起身子，用脸轻轻蹭了蹭母亲的手臂，闭着眼睛小声抱怨：“好痛啊…”


    下午上冰训练练习跳跃时不可避免地摔了跤；刚才用弹力带拉伸，身体后仰时背部也是隐隐作痛。


    诚然，作为从小练习花滑的运动员，摔倒、受伤、疼痛对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般的存在，何况当时她还沉浸在兴奋和喜悦中，并没有太大的感受。


    但这会儿，今天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在精神完全松懈下来的情况下，尤其见到母亲后，梁译只觉得浑身上下到处都疼。


    十二三岁的少女已经开始抽条，因为控制饮食的缘故，她的身形比起同龄的孩子更显纤细，拥在怀里也是小小一只。


    陈婉仪赶紧在女儿示意不舒服的地方又按了几下，见她神色无虞才放下心，打趣说：“那我们不练了好不好？”


    原本还在闭眼假寐的梁译一听就来了精神：“那不行！”


    仿佛一遍拒绝还不能表明她的心意，很快又连连说道：“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陈婉仪当然知道孩子的真实想法，但就是想逗逗她。于是煞有介事地说：“滑冰那么辛苦，还老是受伤。”


    “那也要滑。”梁译义正辞严地反驳：“妈妈你教过我的呀，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这倒是。


    任何一项体育运动，不管看起来多么优美抑或是酷炫，练习时总是无趣和疲惫居多。以花滑为例，除了上冰训练外，冰下还有各种舞蹈课、体能课……


    梁译五岁上冰，最初的新鲜劲儿过了之后，有一阵经常边练边哭着喊着“要回家”“不要练”之类的话。


    夫妻俩听女儿哭的多了，便也起了放弃的心思。只当培养一个兴趣爱好来练习的话，练什么不是练呢？


    谁料放弃的想法还没有向教练说明，小朋友本人倒是被刘教练又哄又劝拦下了。日子久了两口子也慢慢反应过来，抱怨归抱怨，自家孩子确实喜欢这项运动。


    于是那会儿陈婉仪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不要半途而废”。


    说了几个月后，梁译大概在训练中重新找到了乐趣，非但闭口不提“不练”，而且还一门心思想着走专业。


    “我长大了要当花样滑冰运动员。”


    这是小姑娘10岁生日时当着父母的面信誓旦旦许下的愿望，当时她刚拿到自己滑冰生涯第一个重大赛事，全国花滑青年组大奖赛冠军。


    想起旧日趣事，陈婉仪弯了弯唇角，手上揉按的动作却没停。


    “滑冰多好玩呀，”梁译趴在枕头上，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炫耀一般地向母亲分享着自己的喜悦：“我今天拉成套，连跳完成的特别好，刘教练还给我鼓掌了呢。”


    “而且教练表扬我两次。”


    不待母亲回答，兴奋的运动员迫不及待地补充，还努力转过身子冲母亲伸出两根指头，看起来就像在比“耶”的姿势。


    在同组的小伙伴中，梁译无疑是一位天赋型选手。她学新动作很快，而且跳跃技术规范，就连困扰很多选手的F跳和Lz跳的错刃问题更是一个都没有。


    但3F+3Lo是一个基础分值高达10.2的连跳，梁译还不能做到每次都成功落冰。


    好在距离全青锦开赛还有一阵子，她有足够的时间来打磨新节目的质量。


    _______


    11月下旬，全国青少年花样滑冰锦标赛如期在S市举办。


    这是新赛季第一场全国性比赛，经过半年的调整和训练，来自全国各地的200余名运动员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比赛分为青年组和少年组，每个组别都设置五个项目：男单、女单、双人、冰舞以及队列滑。


    按照赛程计划，今天上午这块冰场将决出青年组女单项目冠军。


    前一天刚刚结束的短节目比赛中，梁译得到69.15分，比第二名整整高了8分多。按惯例，她是自由滑中最后一位登场的选手。


    刘雪雁轻轻拍了拍梁译的手背：“加油！”


    该说的基本都说过了，真到比赛她反而越不愿说太多，免得给学生带来压力。


    何况目前第一名的总分是167.03，这意味着梁译的自由滑只要超过97.88分就可以拿下冠军，而她这套新编排的节目单是基础难度分就超过62分。


    只要顺利完赛，冠军的归属毫无悬念。


    比起冠军，刘雪雁更在意的是梁译的3F+3Lo连跳能不能顺利完成。想到这里，她的目光深深落在冰场中央的那道身影上。


    “接下来上场的运动员是来自C市冬季运动管理中心的梁译。”


    镜头配合地转过来，直直照在女生脸上，大屏幕上同时展示运动员的个人资料。


    听到介绍，D区观众席第五排中间某个座位上，一个10来岁的少年蓦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穿着俱乐部统一的运动外套，一看就知道也是一位参赛运动员，只是从外表和年龄一时还无法判断属于哪个组别。


    这个男生正是擦着年龄线进入少年甲组比赛的冠军王旭乔。他是来为同组的师姐加油的，没想到却收到了一个意外惊喜。


    像是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少年迅速望向大屏幕，用力眨了眨眼，下一秒，果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清秀面容。


    三年的时光或许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雕琢一个人的气质，但并没有带来太多容貌上的变化。


    何况，他一直珍藏着她送的那张笔记，一直记着她的名字。


    温柔的询问、耐心的安慰、细致的讲解、画有示意图的笔记纸，还有擦眼泪时轻柔的动作……


    无数细节在王旭乔脑海中纷沓至来，最终只汇成一句话——


    这是那年在中国杯赛后表演滑开始前帮助过自己的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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