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见

作品:《逐梦(花滑)

    十二月初的C市,刚飘完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快,随着夜幕降临,室外的气温又下降了几度,但这丝毫不影响此刻冰场上热烈的氛围。


    这是本赛季国际滑联花样滑冰大奖赛中国站的最后一个比赛日。几个小时前,这里才结束了最后一个单项男单自由滑的角逐,来自美国的选手克里获得了冠军,东道主选手江靖诚和日本选手本田分别获得第二和第三名。


    分站赛的日程安排向来紧凑,比赛和颁奖典礼告一段落,紧接而至的便是表演滑。工作人员抓紧空档进行浇冰和补冰作业,选手们在简单休息和用餐后,也纷纷回到冰场整理妆容,更换服装,热身准备。


    梁译换好考斯腾,从更衣室出来,就被墙角的一抹影子吸引了目光。


    实在很难不注意到,后台热身的房间里只有寥寥几个选手。他们各个带着耳机,或拉伸放松,或跳绳跑动,无一不在做着上场之前的最后准备。


    只有这一位,背对着人站在角落里,安静的样子和周围活泼的气氛格格不入。


    极富辨识度的蘑菇头发型和矮了一截的身高让梁译很快就反应过来,背影的主人正是和她一样受邀参加今晚表演滑的小选手——分站赛的表演滑分为上下两个半场,主办国家通常会在每个半场的开场表演邀请本国的青年组乃至少年组选手进行表演。


    自己的表演被安排在下半场,那么,面前的这一位毫无疑问就是上半场出场的小选手了。


    印象中这是一个爱笑的弟弟。梁译拧眉回想下午合乐练习的画面,没记错的话,听现场其他人说的他好像姓王。


    只是现在嘛……


    目光重新落在那道身影上,梁译很快发现他的肩膀似乎在可疑地微微耸动着。


    她忍不住走上前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突然听到询问的声音,原本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小小少年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来,果不其然是一张纠结的脸。


    他今晚的表演服是白衬衫+黑色的背带裤,衬衫领口处还系着一个红色的领结。


    本该是个帅气又绅士的打扮,但配上他的发型和此刻的表情,整个人更像是一颗脱了水的香菇——又干又皱。


    反差之大,若是换个时空场景,梁译可能会直接笑出声,但瞥见对方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那一点打趣和开玩笑的心思很自然地收了起来。


    上下打量一番后,她蹲下身子,看着他的冰鞋,试着做了一个糟糕的猜测:“是……冰鞋坏了么?”


    小蘑菇头摇了摇头。


    那就好,马上就要上场了,冰鞋坏了可就麻烦了。


    梁译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蘑菇头小声地说:“等一下看不到……”


    声音又细又小,说到后来,甚至还带上了点哭腔。


    在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梁译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担忧。


    说起来,花样滑冰这项运动最常见的技术动作除了跳跃就是步法和各种旋转了。


    一组换足联合旋转动辄十几圈,还不是同一个姿势,更何况旋转前后往往还有编舞老师设计好的各种衔接步法或者跳跃。哪怕在陆地上用旋转板做过成百上千次的练习,选手们到了冰场上也很难控制生理性头晕。


    为了防止在冰面上迷失预先设计的滑行轨迹,大家或多或少养成了在滑行中找参照物的习惯。冰场周围的挡板上,往往印着各家赞助商的logo和名字,经过合乐练习,在各个方向提前找好标志,等正式上场时,就可以根据参照物,滑行至计划好的位置了。


    但那是正常比赛的情况:照明灯悉数打开,照得场地亮堂堂的,参照物当然很好找。


    可现在是晚上……


    小蘑菇头,也就是王旭乔同学换好考斯腾后,在冰场边上看了一眼,只一眼,心就一下坠到了谷底:整个冰场黑乎乎的,别说四周的挡板,就连冰面他也看不清。


    一会儿他能滑到预定的位置么?


    跳起来的时候看不清的话会不会撞到挡板?


    要是滑错地方了怎么办?


    ……


    当下,未满八岁的王旭乔脑海中就冒出无数个问题。他学花滑两年多了,虽然之前有冰演的经历,但那都是在有灯光的情况下进行的,在黑乎乎的夜晚上冰表演还是头一遭。


    他真的可以吗……


    带着种种疑问和满心的担忧,王旭乔垂头丧气地回到热身室,才发现其他哥哥姐姐们都正常地训练说笑,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困扰。


    这个认知让他的内心愈发着急、难过、紧张、焦虑、担心,甚至于还带着一点“怎么只有我会担心”的委屈和自我怀疑……


    无数负面情绪如潮水般袭来,年轻的小选手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准备表演,只能躲在墙角强行整理自己的情绪。


    理清事情原委,梁译反而放下心来。作为今晚表演者里唯二的小学生,并且是其中较为年长的那一位,梁译天然地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面前的小伙伴。


    正准备开口安慰几句,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确定对方的名字,于是问起他的姓名。


    王旭乔吸了吸鼻子,也不敢抬头看人,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的冰鞋,声音细若蚊蝇:“旭乔,我叫王旭乔。”


    音色还带着点这个年龄特有的细嫩软糯。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那句“怎么了”的询问后,就像冥冥之中接收到某种讯号,王旭乔的鼻尖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


    他明明不想哭的,这次表演教练并没有跟在身边,只有妈妈在观众席上等着。排练的时候他都想好了,自己一定要滑得漂漂亮亮的给妈妈看。


    可是现在,真的好丢脸!


    这个念头自脑中一闪而过,泪意愈发汹涌。感受到泪珠不听使唤,不住地往下落,王旭乔又急又气,抬起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只可惜并没有擦干净。


    梁译见了,从运动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其中的一张递过去。只是对方哭的正伤心,完全没有看到她的动作。


    在心里叹了口气后,梁译直接上手帮他擦干了眼泪。


    “我叫梁译。”她的动作轻柔又仔细,一边擦拭,一边开口打破两人此刻的沉默。


    王旭乔有些不好意思,扭捏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刚哭过的眼睛带着湿润的雾气,红红的鼻头落在白皙的脸上愈发明显,看起来颇为狼狈。


    擦完眼泪,梁译索性又顺手帮他整理了方才不小心被蹭歪的领结。


    见他仍在抽泣,想叫他别哭了,又怕他反而哭得更伤心。


    到底两人不算熟悉,她有些为难,情急之下想起从前组里其他哥哥姐姐们安慰自己的样子,努力地挤出一句安慰:“没事的旭乔,一会儿会看得见的。”


    “真…真的么……”他抽噎着问,刚哭过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


    抬眼撞见对方狐疑的样子,梁译想了想,索性换了个方式细细解释起来:“因为现在表演还没有开始,所以没有开灯,就看不到。但是等一会儿我们上场了,会有灯照在我们身上的。”


    “而且不管你滑到哪里,那个灯都会跟着你。”怕他不理解,她一边说还一边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不紧不慢的语气,温暖轻柔的声音,明明这个叫梁译的姐姐看起来也是一副小学生的模样,并没有比他年长多少。但很神奇地,听她说完后,他好像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年幼的王旭乔还有些懵懂,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异的反差,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番话带着一股莫名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可能是因为她的解释特别详细,听起来有理有据,也有可能是她说话的样子特别肯定,仿佛事情理所当然就应该是这样的。


    说完,面前的姐姐利落地站起身子,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说:“走,我们认路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冰场边上了。


    大约是到了临近开场的时间,此时的冰场和他刚才看到的样子完全不同:灯光把冰面上的氤氲雾气染成了七彩的颜色,从远处望去,各色云雾缭绕一片,真可谓如梦亦如幻。


    场边四周的座位上早已人山人海。为了营造氛围,场馆顶部的大灯照例被全部关闭。黑暗中,观众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有手中各色各样的荧光棒和应援灯牌在闪烁着,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如繁星点点缀于苍穹。


    偌大一方冰场,此刻俨然变成星光的海洋。


    当然,这是在电视转播的高清摄像头下才能看到的画面。


    梁译牵着王旭乔,沿着冰面慢慢滑行。询问他的动作计划,仔细为他寻找着挡板上的标记图案。


    但凡找到一处便停下来,细致地为他说明。


    只见冰场上小小少年和少女结伴而行,男孩的个子稍微矮一些。于是,不时还能看见少女弯下身子,认真地侧耳倾听他说什么,有时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


    似乎是因为现场的声音有些嘈杂,小男生说话的时候还用手附在对方的耳朵旁边,从远处看来,就好像两个人在偷偷说着什么悄悄话似的,而少女也则一边听,一边点头。


    回到热身室,梁译把王旭乔带到凳子上坐好,想了想,又拉开储物柜,从背包里翻出了笔记本和笔。


    她在王旭乔身旁坐下,摊开本子,又用笔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示意他看笔记本。


    前几页写着字,她快速翻过了,挑了后面的一页空白页面,随后在上面飞快地写了起来。


    随着笔尖在纸面游动,方格点阵纸上很快出现了一个简易的冰场示意图——正是刚才他们经过的地方。旁边的每个标志物还贴心地写上了名字,字迹工整清秀,标志清晰明了。


    梁译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解释:“这是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


    她用的是一只四色模块笔,在画标记物的时候,细心的女生特意换了一个颜色,在不同颜色的对比下,每一处标记都看的清清楚楚。


    画完后,她简要地复述了一遍,又问:“能记住么?”


    王旭乔本就听得认真,听到她问,忙不迭点头:“能。”


    本来就是多次练习过的动作,刚才走的那一圈,已经足够让他记住所有的位置了。


    虽然应得很响亮,却仍是眼巴巴地望向她手里的笔记。


    梁译感应到他的目光,抿嘴一笑,迟疑片刻又问了句:“是哪个xu,哪个qiao?”


    “旭是一个九一个日,乔…乔是…”王旭乔挠了挠头,忽然有些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向面前的姐姐解释。


    小学二年级学生的知识储备里,还没有“乔木”这个词。


    梁译见他满脸为难,干脆伸手把纸笔都递了过去。


    王旭乔接过来,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梁译凑近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哦,是这个乔啊!好特别的名字啊!”


    王旭乔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揉着手指头小声地补充了一句:“爸爸说,是大树的意思。”


    笔记接过来,王旭乔内心又有些懊恼。


    他知道那个笔记的重要性,看到前面的跳跃笔记就知道了。他也有类似的笔记本,上面记着平时训练中的要点,是要随身带着反复温习的。


    而且那是一本定页本,也就是说,如果不小心撕坏了其中的一页,其他页面之后说不定也会脱落下来。


    可是这个叫梁译的姐姐撕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王旭乔小心地抬眼看去,却发现对方只是微笑着看着他,根本就没在意这个事情。


    小蘑菇头的脸,因为抱歉和内疚,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烧了起来。


    想要道谢,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先道歉,心中好一番天人交战后,王旭乔最终慢慢低下头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姐姐!”


    “不用谢。”梁译当然不知道这个弟弟内心的想法。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颗毛茸茸蘑菇头越垂越低,而蘑菇头没有遮住的地方,隐约可见发红的耳垂。


    看起来怪可怜的。


    这样想着,梁译便伸手揉了揉仍有些不知所措的小男生的脑袋:“要加油哦。”


    耳朵红红的蘑菇头小朋友,有些局促不安地紧紧地攥着那张示意图,重重地点头:“我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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