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初恋与夏天（下）


    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是有一个没早死的初恋，恨不得曾经的喜欢不如喂了狗。


    “我没想到你最后还是跑去学了画画。”成年后的邱澄从善如流，举了酒杯，致意宋知节，“你现在还是偏爱屈原吗？”


    宋知节记得，在与邱澄的约会中，好几次因为两人不同的看法争执了好久。从前的自己，最喜欢屈原殉道者的坚持，喜欢他孤注一掷的勇气。


    但邱澄却认为这是自私者的胆小，他的死去不过是让一切乱套。人有人道，狗有狗道，若是世人遇上事，便投水自尽，期望他人为自己洗刷冤屈，何其可悲。


    “那你呢，你还是那么讨厌屈原吗？”宋知节抿下清凉的液体，是桃子汁，一如既往地甜到发苦。


    邱澄避开话题，艳羡道：“有时候，我羡慕他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他眼神悠长，神情颓唐，一个锋利的像刀锋一样的人忽然软化，露出了柔软的一角。


    他在说屈原，还是在我？面对软化示弱的对手，宋知节不安在桌下抓了下手臂，点点红痕，被掩盖在白色的餐桌下，她恭维道：“如今有什么不好？年轻有为，神仙眷侣有过，事业辉煌亦在。享受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也获得了杭城何人不识君的成功。”


    “现今的一切，正如你所愿，人人狗狗，合规合道，安分守己。”


    邱澄苦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因为大学时候的分手，我选择了朱雨而不是你。”


    甜腻的桃子汁不仅让宋知节想起了初恋，也想起了狗屎.的分手。


    就像宋知节偏爱屈原，而邱澄讨厌屈原。


    褪去荷尔蒙与多巴胺的刺激，两条直线只会在交集之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分道扬镳。


    宋知节与邱澄也是，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兰因絮果，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地震发生的时候总有预兆，初恋分手的时候，总有蛛丝马迹。只是恋爱降低了警惕，麻痹了大脑与感知。


    那时，邱澄即将研究生毕业，研三在律所实习，常年不在学校，他们的约会便放到了工作日的晚上与周末。


    与此同时，宋知节默默放下了追求画画不切实际的梦想，正准备跟上邱澄的脚步，减轻邱澄的负担，让两人能够一同留在杭城。杭城是新一线城市，经济迅速发展，对青年政策良好，就业补贴丰富，只是想要真正留在杭城，买房定居，无论对宋知节还是邱澄都是一个难题。


    邱澄来自南省下辖区一个不出名的小地方的普通家庭，独子，家中父母对他的期望很大，自然是希望在杭城扎根，定居，在这新一线城市抓住机遇，彻底存活下去，就如同当年南省抓住政策的机遇，迅速发展成庞然大物。


    宋知节家境小康，并非杭城本地人，父母在小城市还算体面，但到了杭城，寸金寸土，倾家荡产，怕是只能买上郊区的厕所。在选择专业的时候，父母也倾向于选择化学系，出来就回老家的中小学走人才引进通道当化学老师。


    父母就是，我希望你变成风筝，飞得高飞得远，可我不愿意放开手中的线，情愿你在我们身边做不言不语的木头架子，也不愿成为自由飞翔的鸟。若是宋知节想要留在杭城，家庭的不赞同，阻力是必然的。


    而她仅凭着杭城大学本科生的身份，难以在激烈的竞争中获得资格，恐怕在筛选阶段，宋知节的简历就会被清大，京大等国内数一数二的毕业生甩在后头。


    宋知节只能继续读研，升到硕士，走辅导员，留在大学里也是一条留在杭城的路。


    对于宋知节与邱澄怀揣着梦想，渴望留在杭城的青年来说，艰难清晰可见，生活里处处都是尖锐的石头。


    一开始的时候，邱澄忙着实习，跟着带教律师出差，常常错过约会。后来，工作聚餐、朋友联络渐渐比宋知节的约会更重要。


    宋知节宽慰自己，为了未来，是在各自努力着的。她给自己打气，我也要加油考研，争取留在本校。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朱雨拉着男朋友来见自己的好朋友宋知节。如果说，邱澄占据了宋知节一半的情感，是说不出的初恋，是想起来就会微笑的初恋，是心心念念的理想的未来。那么，朱雨就是宋知节的另一半，是宋知节独一无二的挚友，是痛苦时依靠的朋友，是快乐时分享的朋友，是伤心时安慰的朋友。


    他们并非一开始就是看对眼的朋友。


    说来也很巧，宋知节是化学系，朱雨是经济系，本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专业，一个理科，一个文科，学院专业都不同。偏偏学校女生宿舍不够，随机匀了不同专业的女生出来，分到空散的宿舍。


    一个是宋知节，一个就是朱雨，在几千人中挑了两个最漂亮的，还住在了同一间宿舍，唯恐天下不乱。


    女生是最能感受到女性的魅力的。宋知节亭亭玉立，素净白荷，一枝独秀；朱雨，热情如火，艳如玫瑰，芳香四溢。两人出类拔萃，并蒂双花，正如一山不容二虎，哪怕二人并非相争之意，形势所迫，自然势如水火，王不见王。


    宋知节清冷温柔，不愿拒绝别人的请求。朱雨大大咧咧，直言不讳，热辣活泼，自然看不惯宋知节的假面虚伪。宋知节则不理解朱雨的直白的讨厌，两人只好做两条平行线，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朱雨的一盆水从楼上浇下，解了宋知节被追求者一路纠缠的困境，她直白地讽刺：“怎么，没见过美女？别老纠缠，烦不烦。”


    一个在楼下，一个在楼上，相视一笑，从此开始，两人之前的一点隔阂消散，化干戈为玉帛，成了顶顶要好的朋友。


    宋知节也是后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朱雨最初直白的讨厌是因为宋知节拿着桃子汁交朋友。而她独独最讨厌令她过敏的桃子汁。


    朱雨的男朋友，宋知节自然是好奇且关心的。能让不断更换男友的朱雨，定下心来，带到朋友面前见面，恐怕已经到了情根深种，非此人不嫁的程度。


    宋知节满怀期待，到了约定的场地，才惊觉，原来是熟人，邱澄。


    邱澄神色远没有十年后这般淡然，他轻描淡写，抹去了之前所有的暧昧，笑着说：“久闻大名，宋知节。”


    宋知节冷笑，盯着他脖子上出现的划痕，邱澄也许自己没注意，他的身上那些皮肤划痕总是要过很久才消失。与宋知节少有的几次见面里，他的衣领深处，手臂上，突兀地出现划痕。


    原本，她一厢情愿，只相信邱澄的解释，以为是哪里受了伤。没想到，却是才子另许佳人。


    她嘲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邱澄学长。”


    朱雨似乎一点也不知情两人间的暗潮涌动，她的确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宋知节与邱澄的交往并未告知任何人，甚至连确定男女朋友的名分，正式告白也没有。只有双方心知肚明的暧昧。


    朱雨没骨头地靠在邱澄的肩膀上，询问邱澄点些什么喝的。邱澄脱口而出，给朱雨跟宋知节都点了桃子汁。


    宋知节爱喝桃汁口味的一切饮料，但朱雨不是。宋知节想起朱雨对桃子汁的避讳，她见过朱雨好奇导致过敏的样子，倒不是很严重的疙瘩，只是脸上会发红，手臂上也会发痒。


    宋知节见朱雨不反对，顺从地听着邱澄的安排，眉头一皱，“我不喝桃子汁……”


    朱雨打断宋知节的话，打着圆场，说道：“我爱喝，我爱喝。知节不想喝，你给我点就行。”她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宋知节的小腿，示意不要说。


    邱澄歪头看着宋知节，似乎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宋知节吞下了嘴里的话，喝着牛奶冰，混合着碎冰，入口满是酸涩，干哑。她本想坦白一切，可是看着挚友忍着发红的脸颊，喝着桃子汁，眼底满是恋慕，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邱澄，手偷偷地抓痒，手臂已有些红痕。


    宋知节心软了，她很熟悉好友的这种眼神。


    曾经的她，镜子里倒映出的她就是这样的眼神，恋爱的眼神。


    她不忍揭穿，转而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觉得自己声音似乎是从破碎的洞里传来，呼啸着穿堂而过，空荡荡的。


    朱雨满是天真的，笑意盈盈地，幸福地对宋知节回答：“说来也巧，他捡到我的饭卡，就交回给了我。我们就这样认识，你说巧不巧？”朱雨拉着邱澄，邱澄尴尬地笑，略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越是悲痛越是冷静，越是清晰地回忆，电光火石间，宋知节突然想起某一日，她出门不慎夹带了朱雨的饭卡，放在图书馆书本堆里。可当她回去的时候，怎么也找不见。她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可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正准备跟朱雨说这件事，朱雨却早就找回了自己的饭卡。因此，作罢不再提及。


    邱澄在实习后，频频问及的朱雨，问朱雨的家世。朱雨跟着父亲住在杭城，性子颇具北方豪迈，热烈直爽，衣食无忧，家境尚算富裕，在杭城有自己的房子。比起朱雨，宋知节自然不如。


    为了朱雨的幸福，也许不告诉她是一种更好的选择。那我算什么？


    宋知节的心里燃起平静压抑的火焰，在朱雨去洗漱间的时候，她柳眉冷对，强忍愤怒质问：“你，是你拿的？你早就想着借我去接近朱雨？”


    邱澄张张嘴，解释：“是你丢了，我捡了，物归原主罢了。”


    “那我们算什么？那些日子里的，只是学长对学妹的学业辅导吗？”


    邱澄别过眼，酸涩道：“没有。我的确对你用心。只是……”宋知节冷笑：“你也对她用心。我不如她。”邱澄看朱雨的眼神里是跟那个夏天里一样的眼神，那个便利店的冰柜前，男孩看女孩的眼神，迷恋，锐利，又柔软。邱澄并非不爱，只是他同时爱上了两个人。


    “你会对她好吗？”宋知节愤怒至极，反而平静下来，转而问邱澄。


    邱澄：“会，用生命，用下半辈子。”


    “记住你的承诺。”宋知节退了一步，拿走了朱雨桌上的桃子汁，倒进了垃圾桶，“这是你请我喝的最后一杯。如你所愿，桥归桥，路归路，以后你结婚不必叫我，生病也别找我，缺钱也不必，赚钱成功也不要见我。”


    “祝你们幸福。”


    *


    宋知节再也没有喝过桃子汁，直到今日聚会。邱澄特意点了宋知节爱喝的桃子汁，他一如当年，笑道：“小雨跟你一样也爱喝。”


    你真的不知道朱雨过敏吗？还是她一贯强装着让你误以为她也爱喝？


    甜腻的汁水，顺着喉咙下滑，酥痒，从指尖、从手背泛上，不存在的红疙瘩模糊了视野。


    她清楚的知道，会过敏的是朱雨，而不是宋知节。


    她又喝了一口，没忍住，顶着邱澄变青的脸色，吐了出来，说道：“不好意思，不爱喝了。”


    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宋知节问漂浮的朱雨。


    朱雨戏笑着反问她，你怎么也喜欢上他？


    两人均是沉默。


    会喜欢上两个女人的男人，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他的白月光。


    这就是我曾经不如死了的初恋，糟糕的烂片结尾。


    可他不知道，红玫瑰有刺，白月光有刀。


    水中的天平掩埋在绿藻丛生的池子里，红白玫瑰交织着，汲取着浮在池中男人的尸骨，肆意地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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