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住在凶宅的宋知节


    梅清和是501的住户，隔壁便是响当当的凶宅盛地502室。


    他熬了几个大夜回来，精神倒是不如早年，头痛欲裂。他担心自己再熬个几年，30出头，警队副科的位置上坐上一轮便得提前去阎王爷那里报道。


    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大步踏进小区的电梯。


    队里年轻的混小子知道他住在绿城玫瑰园，都称他是“关公在世”，吓得孤魂野鬼不敢造次。


    他自嘲，不过是场自杀案，尸体也算干净，有什么好怕的。倒是因为这案子，阴差阳错地买上了小区降价折本的房子，提前成了杭城里的三等住民。


    杭城的一等住民是有房有车家境富裕的本地人。二等住民是外地家境富裕，支撑得起在杭城买房买车的人。三等住民就是梅清和这一档次，外地打工，无房无车，工作稳定。有资格参与房子的轮号抽签。也许抽个20年，勉强能中一套老破小。最为悲剧的是，抽中房，还得倾家荡产，垫上首付，背上20年的房贷。


    鬼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贫穷。提前成为杭城的三等住民，意味着梅清和少还了20年房贷，意味着他终于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在杭城扎根下去。而不是等到40岁被迫踢出这个城市。


    真热。他扫了眼电梯内贴着的告示，电梯空调维修。修修修，也不知什么时候修好。


    今年是个反常的冬季，加上他回来追凶，追着跑了半个城市，热到不行。梅清和早就回来的路上换了警队的制服，穿着短袖，只是他天性好热，后背也出了汗。


    好在5楼没什么人。因为凶案发生，邻居们要不是搬了地方，能卖就卖，要不就得是梅清和这种胆大的。他见楼道里没什么人，实在热的慌，便大大咧咧地脱了短袖。


    他住501，走过502时，扫了一眼，发现门外竟然被细细打扫了一番，门口垫上了一块海绵宝宝的黄色地垫。


    职业习惯促使他下意识地反推：垫这种的一般是个女性，年纪不大。能住上这里，不是杭城的一等原住民，就得是自己创业打拼的女企业家。回忆了一番气势强盛、身材姣好的女企业家，梅清和咂舌。


    此时，宋知节恰好出来倒垃圾，抬头便看到了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女性害怕男性，是因为女性的力量太小，无法抵抗男性。男女在力量上的不平等，让女性总是处于被审视的地位，恶性循环。


    但宋知节不会，她从上到下地像男人欣赏女人一样，不服输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肩膀宽广，背肌拱起如山，腹肌分明似块，下颚瘦削如刀，眼神犀利似箭。


    “身材不错。”宋知节吹了个口哨。他脱他的，我看我的，反正不付钱。身材这么好的牛郎也难找。


    梅清和难得有种被调戏的错愕，以往都是他搭讪主动，如今倒是反被调戏了。看来能住进凶宅的，还有一种，跟他一样，是不敬鬼神的傻大胆。天天遇上怕关公的，今天倒是遇上个调戏黑面阎王的人。


    他哭笑不得道：“谢谢夸奖。501，梅清和。”说罢晃了晃拿着车钥匙的手，另一只手提着衣服，影响耍帅的发挥。


    “502，宋知节。”


    “你真是个傻大胆。看你能住多久？”梅清和转身朝着501走去。


    在门后的朱雨，对宋知节眨了眨她那杏眼，笑着说：“哎呀，宋知节，你的耳朵红了。原来你喜欢这样的。肉食派。怪不得不喜欢小孟。”


    “闭嘴。”宋知节放下垃圾，对朱雨念叨。


    大概是回到了故地杭城，许久不做梦的宋知节，又做了梦。她梦见自己被绳索捆绑着，束缚着，周边围拢着一群看不清脸的人，身上穿着嫁衣。


    忽而，一双手摁住她的头颅，死死往红色的婚车里按。她回过头，却发现是自己血脉相连的父母。父母隐在人群里，独独她，被高高地架起，自此成了两边的人。


    他们嘴巴上上下下地，似乎说着什么，怒斥着，劝说着。所有的嘈杂的声音，最后慢慢地连成一片，如黑色的河水，一点点地没过宋知节的脚背，小腿，背脊，向她涌来。


    她几乎在潮水里溺毙。


    “人人都要走一朝，为什么你偏生不走？”


    “我受过的苦，吃过的难，你为什么不走？”


    “自古都是这样的，你为什么偏要走出个不同寻常的路？”


    “你、你真是个疯子。”


    “你为什么不结婚，你凭什么不结婚？”


    ……


    宋知节再转头看那喜字贴窗的车门，哪是喜车，分明是黑黢黢的棺材。


    她再定睛，倏忽，梦醒了。


    眼前是朱雨这丫头的脸，她念念有词地说着梦话。远处的电视里，放着梁山伯与祝英台。


    宋知节没好气地点了点朱雨的额头，披着睡衣，起身倒了杯茶，外面已经是天光微亮，春寒尚在。


    她平息了胸中的郁气，翻看着手里数十个来自爸爸、妈妈的电话，大概又是催婚吧。寒窗苦读二十多年，保了研，出了国，竟不如一纸婚书来得有面子。


    电视里恰好放到了祝英台送嫁，途径梁山伯的坟墓前，天地洞开，一转眼，便成了蝴蝶比翼双飞。真好。这样单纯的热烈的情感，在现实生活中着实是少有。


    埋头苦读的前20年里，宋知节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乖乖女，她甚至从来不敢穿裙子。她的父母是极为传统的家庭，母亲甚至觉得裙子会扰乱她的思绪，打扰她的学习。她的世界是寡淡的白色，是翻飞的题海，是殷切的脐带，一头连着家庭，一头连着她。


    这样单纯的热烈的情感，轻飘飘的，偶尔幸运地垂青过她，便又像无法挽回的流水，从手中逝去。记忆里，红玫瑰拉着白月光的手，朝着心爱的白马王子跑去。


    她看了看红玫瑰，又看了看白马王子，笑着将红玫瑰与白马王子的手握到了一起。


    如果有幸福的样子，我希望是我所爱的人幸福。


    于是一头扎进了学习的海洋。


    倏忽间，大学一毕业，就成了恨嫁的剩女，真真是怎么看也不顺眼。读研又3年，远在杭城，她不敢回老家工作又一年。宋知节从来不敢回去，回去便成了从头到尾都不是的罪人。在杭城是拿着高薪的精英白领，回家则是大龄剩女，一无是处。


    老家的女孩子毕业回家，一两年就像是按了加速器，相亲，结婚，生小孩，三年抱两，一条龙服务。


    难道世界上的人都是这样痛苦吗？


    宋知节顿觉无趣，追梦又出国读了一年，边工作边读书，出版过漫画，有了些积蓄。


    因为疫情，因为某个人，又从国外回了杭城。


    门外传来“砰”的关门声，惊起鸟声片片，打断了宋知节的思绪，是501的那个男人。


    她看着杏色窗帘上的污渍，越看越像是一滩无人关注的蚊子血，最终恼怒地把它拆了下来，扔进垃圾桶里。


    还是换掉吧，不干净的东西还留着纪念吗？


    八卦与流言永远是人群里最为流通的硬通货，人们不在意事情的真伪，在意的是无人可说的表达欲，在意的是合群的顺从。


    一个女人，一个30岁的单身女人，住进了凶宅里。


    说来可笑，人们时时缄默，对那套房子保持敬畏的心态，却没有对外的消息指明哪间房间，也怕影响房价，进而影响身价。可当第三个人知道秘密的时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羡慕着这个女人得到的好处，吃了房价降价的大便宜，暗自则在咬牙吐血，便宜百万的为何不是自己。这点羡慕，这点嫉妒，化成了言语上的一点点贬低，一点点羞辱。八卦而已，做不得真，不是吗？


    小区门口的早餐店里，热闹非凡，凡是得空的大爷大妈，赶早的上班族，都爱吃这一口。从豆浆牛奶包子茶叶蛋到红豆糯米、酒酿圆子、八宝粥无应不全。


    “我听我家的亲戚在保安室里，看业主资料的时候，知道新搬进来的是买了这里房子的年轻小姑娘。” 张阿姨兴奋地喝了口豆浆，念叨。“怎的房子不少，偏生买了这套凶宅？”


    “你不懂，天杀的没了人命。那套房子对外跌了不少。不然一个年轻姑娘哪里买的起？”田奶奶应和道。“不是开公司的，自己写写画画，能挣到这么多钱？女孩子，还是要有归宿。”


    老田恰好在附近干活，也来吃饭，插上一句：“国外留学回来的。我上次办工过，说不准是人家的小老婆。真心疼人家，又舍不得掏钱，欺负人人生地不熟，买个凶宅哄哄人。”


    “那也太糟践人了。”秦阿姨是宋知节那幢楼302的住户，她是与宋知节有一面之缘的，自己也是在大学做教授，忍不住辩解：“别胡说，我看小宋规规矩矩的，也没什么男人上门。”


    “也是也是，少说两句。不过这上一任怎么舍得把房子卖了？好说歹说拿来做婚房两年多？我看那手机上不是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是爱得死去活来吗？”另一旁的大爷听得起劲，问道。


    “你说小邱吗，唉，年纪轻轻老婆没了，自然难过。你不懂。”张阿姨回，喝了口豆浆，慢条斯理地回答，“唉，睹物思人，可不难受？”


    “这小伙子这么好，有没有女朋友啊？我想想，介绍个差不多的。”田奶奶夹了口小笼包，沾着醋问。“男男女女，总归是要有个人相互照应着。”


    “你啊，不如先给我们小梅老板介绍个如花美眷吧。”秦阿姨拿着筷子，指了指厨房内忙碌的年轻人，嬉笑说道。“小梅，再来一个煎饼。”


    只见那个叫小梅的青年却摇了摇头，复而送了碗豆浆赔罪，说是剩下的都已经被订走了，早上忙碌，着实赶不及做。


    说来也奇怪，这明明是家早餐店，老板做的最好吃的却是煎饼，又酥又脆的薄饼外壳，夹着各式各样的菜色，有的人爱吃素，就加上软糯的土豆丝，鲜甜的豆芽，时令蔬菜，加些咸辣的嫩豆腐，点缀些胡萝卜干，爽口极了。有的人偏爱肉，则酥软的自制红肠，牛肉、羊肉等夹杂其间，痛快极了。因为材料追求原汁原味，新鲜，这家店从来只做20个。


    “这不是还有一个，上一个包着肉的留给了大梅，梅警官早就上班去了，我看这不是还有个小的素的？”张阿姨困惑。


    田奶奶倒是略有所得，用手指指了指外头。


    倒是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站在早餐店的门口，对着小梅老板说道。只见那小梅的青年拿了那放在保温箱里许久的素煎饼，身体微微前倾，还拿了那姑娘手里提着的快递盒。


    “这就是那小宋。”秦阿姨说。


    张阿姨心里不舒坦，嘀咕：“还说不是狐狸精，你看，才来一个月，就把我们小梅老板迷得神魂颠倒了。”


    “喝你的豆浆吧。”秦阿姨指责，“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不可以的。”


    “小梅老板，又是帮你拿快递啊。” 田奶奶调侃。


    小梅老板，原名梅惊雪，是梅清和的表兄弟，为了更好打理早餐店，租住在501室梅清和的家里。他温柔地解释：“是邻居，我哥的快递又忘了取，这不叫宋小姐有空去取。”不着痕迹，干干净净地化解了绯闻，澄清了宋知节的清白。


    众人细细打量，这才见到真人，弱柳扶风，静水深流，胆子却大过常人，敢住凶宅。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除了秦阿姨坦然自若地吃着周末的早饭，一片安静。


    这个胆子大的姑娘倒是远远比这些邻舍们想的更大胆，让大名鼎鼎的梅清和梅警官也是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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