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明亮的办公室内, 一身军装的卫承点开第一军团发来的名单，视线在一列列名字上划过, 肩头的准将军衔闪动着凝血的寒芒。


    三年来，卫承追随的陆应淮正式授勋帝国元帅，而作为他的副官，卫承的升衔速度也十分可怕——但没有人会说陆应淮以权谋私，只会私下里称呼卫承是个疯子。


    卫承是元帅的副官，而不是第一军团的副元帅副官。


    所以他所能接触到的任务范围大到离谱。


    这些年不只是边境线不太平, 帝国境内的大小摩擦都不少，在边境线的时候卫承几乎是次次冲在最前线, 休战时期这人也没有半点消停，不论是什么要命的任务都会接。


    别人不敢去的他敢，别人不想去的他去。


    偏偏这人不论什么时候说话都和和气气的，哪怕在他还是个少校的时候，有人骂他是陆应淮身边的狗，这人都能微笑着问对方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军功累积的速度让不少人眼红，但卫承是个出身不详的孤儿, 明明应该是被人看不起的身世, 但在这却成了无论如何都挑不出错处把柄的优势。


    比起帝国元帅陆应淮明面上的不好惹, 卫承就像是团棉花，怎么打都没回应, 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给你来致命的一口直接咬死。


    可怕得很。


    每年第一军团对外招兵的时候，卫承都会专门要来看上一眼。


    这种小事其实并不是元帅副官的职责, 而是卫承出于一些私心的习惯。


    而这一次，卫承在名单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孟文轩。


    指尖停顿，卫承垂眸看着这个名字许久，点开来。


    孟文轩的简历很漂亮, 天赋也是数一数二，军团的医疗部并不算是什么香饽饽，按理来说，依照孟文轩简历上那串长长长长的研究项目和医疗师实践，没道理会被军团拒绝。


    但卫承却并没有丝毫意外地，在孟文轩简历后的评估意见栏上看到了鲜红的“不通过”字样。


    将光屏拨到一边，卫承站起身，走到窗边，视线掠过窗外的建筑，看向在阳光中朦胧模糊的远方。


    其实，在帝都星的那两次短暂碰面之后，他们还见过一次。


    ***


    “快撤离！速度快——”


    “等等我的东西……”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


    原本昏暗的会场里一片混乱，孟文轩穿着一身低调黑色戴着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就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在外面。


    他的双手揣在衣兜里，低着头，神情冷静地朝着一早就看好的通道出口走。


    其实最近暗网的拍卖一直都不安全，出过好几次袭击事件，听说暗网丢了不少拍卖品。


    孟文轩原本是不想来的，但当他知道这次的拍卖品里有这样东西的时候，说什么他都想过来冒一次险。


    然而就是这么一次，孟文轩不但没有等到那件拍卖品的拍卖，还正正好撞上了再一次的拍卖会袭击事件。


    他绝对不能被抓住——不论是哪一方。


    今年早些时候，暗网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了他的消息，几次派人接洽，竟然隐隐有逼迫他加入暗网的意思。


    孟文轩连贵族都不相信，更别提是暗网那些人。


    但同样的，如果在这里——暗网的交易场——被扣留或者留下证据，孟文轩就只剩下为贵族效力这一条路可走了。


    尖锐的惊叫和爆炸声四起，不少人在慌张奔跑，零碎的东西在拥挤中散落一地。


    孟文轩强忍住与陌生人身体接触的反胃，绷着脸，脚步快速而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走。


    正当孟文轩已经能看到出口的光亮时，他的胳膊一紧，整个人被攥在胳膊上的力道瞬间掠夺，紧接着被黑暗吞噬。


    两人的身体交缠着在地上滚出好几圈，直到没入监控盲区的阴影，卫承才放开钳制着孟文轩胳膊的手。


    孟文轩的身体僵硬着，瞪视面前人的眼睛就像是烧着一簇火。


    又是他。


    又、是、他！


    但在最初记忆复苏的愤怒之后，孟文轩很快就反应过来。


    卫承是第一军团的人，是暗网最忌惮的存在，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暗网交易场被袭击的正当头？


    除非……


    这场针对暗网的袭击，根本不是黑吃黑，而是军团要对暗网真正下手清理的试探。


    卫承松开捂住孟文轩嘴巴的手，有些意外地挑眉：“小孟医师，胆子还蛮大的嘛。”


    还是和之前一个样子。


    明明害怕得不行，但却特别聪明地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孟文轩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气和人体肌肤被烧焦的腥味。


    黑暗中，他看不清面前人的模样，只能捕捉到那双明明眼尾上扬着，眸光却像是野兽一样冰冷肃杀的眼睛。


    孟文轩的喉结滚动着。


    许多的疑问和猜测在脑海中划过，但最终却只归于一句：“你受伤了？”


    原本已经准备好搪塞问题卫承微顿，但很快，他又笑了，带着些军痞气：“怎么，小孟医师能治？”


    孟文轩的眼睫垂下，没说话。


    卫承也只是随口一问。


    他没问孟文轩为什么在这。


    因为上次从孟文轩这拿了试剂并且使用之后，他就去军团报备过，结果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份试剂果然是非法试剂，并且在暗网黑市里还有数量不少的疑似出自同一人之手的试剂。


    卫承将这件事上报之后就没有再跟进，他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有时间在什么地方因为他一时的好奇停留。


    直到现在，孟文轩的身边都有监视者，只是他本人并不知道。


    孟文轩在暗网黑市做的每一份交易，都被记录在了军团的情报网里。


    卫承只是刚才认出了孟文轩，顺手捞了人一把，并没有其他想法，于是快速道：“那边出口出不去，你先藏着不要乱走——”


    “能。”


    卫承的话戛然而止。


    孟文轩摘下遮挡视线的帽子，对上卫承审视的目光，从空间纽里拿出几个试剂管握在手里。


    “我能。”


    孟文轩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停顿了两秒，反问卫承：“卫少校敢吗？”


    两人四目相对，十几秒后，卫承再一次笑了。


    他抓了孟文轩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被粗暴止血的致命伤被冰凉的指尖碰触，微妙的带来一丝镇痛效果。


    “来吧，小孟医师。”卫承倾身靠近孟文轩，将人抵在墙角，压低声音哼笑道，“治死了算你的。”


    孟文轩虽然看不清，但微颤的手指却拂过卫承胸口的贯穿伤，瞳孔震颤。


    被激光击穿了肩膀，伤口距离心脏就差一点点的距离，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还能这么中气十足活蹦乱跳的？！


    孟文轩抿唇，努力压着声音不颤抖：“治好了怎么算？”


    卫承探究的视线就像是要将孟文轩里里外外剥开来看个清楚。


    孟文轩的手指用力，指尖抠进卫承的伤口，瞬间，鲜血喷涌。


    卫承闷哼一声。


    看向孟文轩的眼神却像是被刺激到，带着前所未有的光亮，像极了大型的捕食者看到了感兴趣的猎物，露出獠牙缓缓靠近。


    孟文轩的后颈爬上一股战栗。


    “那要看小孟医师想要什么？”


    卫承的一只手抵在孟文轩的颈侧，结实有力的小臂肌肉擦过孟文轩的发丝，带着十足的威慑。


    孟文轩的手指尖被滚烫的鲜血侵染，黏稠的血液顺着手指一点点流过手背，最终汇聚在手腕处，滴滴答答着落他的腰腹处。


    “03369号。”孟文轩飞快报出一串代号，“我要今天拍卖会原本要拍卖的这件东西。”


    孟文轩本来就不是个会多管闲事的性格。


    他会问卫承的伤势，本来就是打着想要和卫承交易的心思。


    他实在是太需要那件拍卖品，如果是黑吃黑，将来他一定能打听到这件东西落在了哪一方势力手里。


    但卫承出现在这里，这就意味着今天之后，拍卖会里所有被缴获的拍卖品会以违禁品的名义收入军团。


    他再也没有可能得到。


    他只有卫承这一个机会。


    卫承在脑海中飞快过了一遍今天的拍卖会藏品，最终定格在某样东西上。


    而巧合的是，这样东西和他这次的任务目标也有那么些关联，物品本身并不算敏感。


    这样混乱的情况下，顺一件拍卖品并不是难事，就算是之后走正规流程从军团缴获品中买下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卫承想了两秒，爽快应道：“可以。”


    一直屏息以待的孟文轩松了口气，当即从空间纽里取出另一管试剂，当着卫承的面开始比例混合。


    卫承：“……啧。”


    孟文轩的动作几乎就是当着面告诉卫承，如果刚才卫承直接上手抢夺试剂，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孟文轩在研究上的天赋的确称得上一句天才。


    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卫承几乎能感觉到血肉以一种不讲科学的速度迅速愈合的过程。


    不提刚才那种像是一万个钩子戳进肉里划拉扒拉的痛苦，以及这会伤口处不断加剧的麻痒，这试剂几乎算得上是战士们可以救命的好东西。


    “没那么夸张，这试剂是半成品，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的伤口愈合，这段时间过后，你的伤口会以更快的速度重新崩开。”


    孟文轩看了卫承一眼，嗓音清冽：“这个‘一段时间’依个人体质而定，身体素质等级越高，维持时间越短。”


    “S级别的身体素质目前没有临床试验，之后如果方便的话，卫少校记得反馈数据。”


    伤口的剧痛再度袭来，卫承却没再发出半声动静。


    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相贴的姿势，听着外界混乱的脚步声和不断炸开的炮轰声。


    一分钟的时间很短，但却又好似被拉长到没有尽头。


    孟文轩有些出神。


    这是他第二次和这人有身体接触。


    每一次都实在算不得正常，更谈不上有分寸。


    但……


    血腥和硝烟的气息萦绕在孟文轩的鼻间，严重失眠的他却反常地生出些许困倦的安心。


    “看得懂军用地图么？”


    军用的地图和平常的地图有很大不同，但却并不算是私密信息，只是除却军校的学生，一般人不会想着去研究军用地图标志。


    孟文轩沉默了一瞬，哑声道：“能。”


    卫承低笑了一声，抬手用手腕处的光脑轻触孟文轩的光脑，将一份快速删减了的地图发给了孟文轩。


    “我顾不上你，这份地图上标注了交易场的武装分布和出口通道，从A1通道—C7转角—D4天井走。”


    卫承的夜视能力专门受过训练，即使没有任何光线，他也能清晰捕捉到孟文轩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以及孟文轩颈窝处那一滴殷红的血。


    他没忍住，用粗粝的指腹用力揩去了那滴血渍，这才站起身来。


    “小孟医师，聪明点，别被抓了。”


    “回头去找你。”


    “还有，是卫中校。”


    听着卫承的脚步声远去，孟文轩低下头，手指逐渐收紧。


    指间滚烫的血液逐渐冷凝结块，紧绷在肌肤上。


    ……


    那场轰动帝国的暗网清剿行动持续了好几个月，哪怕是安然回到帝都星的孟文轩都听到了不少真假混杂的消息。


    研究室里，孟文轩的视线扫过井然有序穿梭来去的机器人，正准备调试进行新一轮的试验，光脑突然响起尖锐的警鸣声。


    孟文轩的脸色一变，抬手按掉光脑报警，迅速调出自己寝室的监控。


    光屏里，熟悉的男人朝着监控摄像头的方向招了招手，隔着报警系统和孟文轩打招呼。


    孟文轩啪地一下关闭光屏，坐在椅子里表情变幻了好一阵，这才站起身，用最快速度加密所有的试验数据，离开实验室快步赶往寝室。


    寝室门被打开的时候，卫承没有半点呼吸声地靠在门板后的墙面上，吓得孟文轩呼吸紊乱了一瞬。


    孟文轩反手关上房门，眼神如刀地甩向卫承。


    一身休闲装，外表看上去就像是学院里普通学生的卫承调侃道：“怎么胆子变这么小了？”


    孟文轩懒得和他寒暄，抿唇问：“东西呢？”


    卫承从空间纽里拿出盒子递给孟文轩。


    孟文轩直接打开，一副金属边的眼镜静静躺在盒子里。


    卫承的视线在孟文轩出色到有些招人的五官上扫过，想到孟文轩的资料，眼中滑过了然。


    从他手里出来的东西，卫承当然会事先查过。


    这副眼镜是卓熙在暗网卧底时的作品之一，没什么特别的用处，只是会改变佩戴者的气色，从而实现容貌上的加成或减分。


    这用处多少有些鸡肋，所以在拍卖场多半也拍不出什么高价格，但对一般人而言也很难拿得出来——这大概也是孟文轩那段时间频繁售卖试剂筹钱的原因。


    而孟文轩要这样东西，恐怕是想以最不惹人怀疑的方式降低自己容貌带来的威胁。


    检查过东西确定没问题，孟文轩松了口气，诚恳道：“谢谢。”


    卫承维持着依靠墙壁的姿势，双手抱胸，淡淡开口：“你想报名参军？”


    孟文轩攥着盒子的手指收紧。


    “……是。”


    身为一个研究方向的医疗师，孟文轩根本没有必要去研究军用地图标志。


    而卫承在事后还调出了地下拍卖场的所有监控，在里面找到了孟文轩的活动轨迹。


    比起初见时，孟文轩的身体素质显然有很明显的提升，并且一举一动都有模仿军人的趋势。


    这显然是在为军团面试做准备。


    但各大军团的医疗师并不像战士一样每年都有扩招，第二军团和第四军团更是看重贵族出身，孟文轩进去这两个军团，根本得不到军团的庇护，只会更受贵族裹挟。


    “以你的身体素质，进去第五军团没几天就得死在驻地星球。”卫承站直身体，弯腰靠近孟文轩的耳侧，“所以……小孟医师，是看上了第一军团？”


    孟文轩闭了闭眼，而后直直看向卫承，四目相对。


    “是。”


    卫承看着他。


    过了一阵，孟文轩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声音压抑：“我没有别的选择。”


    “只有第一军团……不需要任何背景，只要我足够优秀。”


    而第一军团也是出了名的干净，出了名的护短。


    卫承直起身，动了动唇，眼中少有地闪动出迟疑之色。


    孟文轩向前一步，靠近卫承，表情倔强地问卫承：“卫中校觉得，我能成功吗？”


    青年昳丽的容貌展露在卫承的眼中，眼角微红。


    卫承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姿态离开了孟文轩的寝室。


    ***


    即使过去三年，那张面容仍旧在卫承的记忆中清晰无比。


    卫承当然知道孟文轩的心思。


    孟文轩是故意的。


    他知道，依照他曾经和暗网的关联和与贵族之间纠葛颇深的试验项目，他根本无法走正常程序通过第一军团的筛选。


    但……


    卫承是从泥里被陆应淮捞出来的，没有陆应淮，当初那个瘦巴巴的小孩或许会活不下来，也或许会成为垃圾星的又一个垃圾，但他现在却是无数人仰望的准将。


    第一军团有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或许并不符合军团对外的形象，但他们却共同有着永不动摇的坚守，目标始终如一的攀爬。


    想到医疗师那层出不穷古怪但好用的试剂，坚守着不肯低头的倔强，以及……


    卫承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位年轻的准将抬步走回办公桌后，将光屏按在桌面上，翻回孟文轩的简历第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光屏之上，上下排列的名字闪动着莹莹的光晕。


    第一军团入伍申请书


    ……


    申请人：孟文轩


    担保人：卫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