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已经是考完期末的六月底。

    虽然陈珩和沈知川的比赛已经结束,但是他们两手准备,回来的一个月也得准备高二的期末考试,以及漫长一轮复习中层出不穷的检测。

    梧桐树蓊郁葱茏,和当时陈珩刚来到这个世界也没什么两样。

    而众所周知,阳城一高在高考之前无长假。

    所以即使是被砍成一个月的暑假,重点班也得来自习。

    五个准高二对那两个请了三天假在家睡觉,顺便等比赛结果通知的准高三羡慕嫉妒恨,但不得不在这每天中午三十多度的破高温天气接着去分校的教室上课。

    阳城一高的分校就在本校隔了条马路的对面,有很长一列直入云天的法桐,每天骑车上学经过这里都能听见叶浪几乎是汹涌的声响。

    光浇在碧绿得会反光的叶子上,远处看就像湛蓝天色里一片突兀的光海。

    像被人遗忘在夏日,诡谲又漂亮的梦。

    闻婴曾经调侃分校是“看起来像世外桃源其实就是树做的牢”,其他几个人深有同感。

    虽然表面上校园里都是葱茏蓊郁的树,校园也是安详又静谧,但不管是六角形的教室设计,还是摇摇欲坠下一秒都要掉下来的电风扇,隔了八百米远根本跑不及的厕所,不方便接的热水……种种设施都极其反人类。

    考不上一高的同学们通常会选择交所谓的“择校费”进入分校,虽然师资力量是差不多,但是分数断层的确是大,所以阳城一高和分校没什么可比性。

    为什么这么了解分校?哦,因为暑假的时候教育局查补课查得很严,一般会借几间分校的教室用。

    比如现在。

    闻婴先到小卖铺买了根雪糕,一边半死不活的撕包装一边进校园,脑子热得昏沉,在思考今天下午该写什么。

    她怕热,此时把长发全部扎起来挽在脑后,露出后颈和在T恤里显得愈发单薄的肩背,但此时即使是这样,后脖颈也都洇上汗珠。

    蝉在高枝上声嘶力竭,炸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然后下一秒她的脚碰到了一团软热的生物。

    闻婴:?!

    她瞬间清醒了,连退两步,警觉地看了一眼脚下。

    ……一只小狗,那没事了。

    校园里怎么进来的狗??

    但是它好软。

    闻婴从小到大都喜欢狗,当时在闻二叔家肯定不敢养,但是后来自己生活,更别提还是个半大孩子,上学和生活各占半边精力,能在家里侍弄好那么多花草已经是热爱生活……没精力养狗。

    那小狗目测也就一两个月,还是幼崽,毛发有点脏,很乱,看不出本身的颜色,品相目测是只杂交的中华田园,此时发出一声脆弱的呜咽。

    闻婴顾不得吃雪糕,先蹲下去看小狗。小狗的黑眼珠一眨不眨盯着她,视线像沾了水,总是湿漉漉的,还跟着她的动作移动视线。但是它似乎看起来很胆小又很紧张,不停地张开嘴哈气,红舌头露在外面,试图蜷缩起来不再让闻婴注视它。

    “闻婴!蹲在这干嘛呢……我靠哪儿来的狗?”

    后面有人扬声喊闻婴名字,果然是陈斓。

    陈斓就穿了个运动短裤,嘴里还含着冰球,半蹲下来说话也含含糊糊:“谁家的小狗给放进来了?”

    这半年这人又长高了,此时少年人长臂一伸,把那小东西抱在膝头端详:“汪?”

    闻婴不忍直视别开脸:“……我知道你俩一个物种,你没必要再强调一遍。”

    陈斓冲她翻个白眼,正想说什么,发现小狗瑟瑟发抖,吃痛似的叫了声。

    陈斓吓了一跳,赶忙端详:“我是不是抱疼了?”

    闻婴也心里没数,她没养过狗,总觉得这种小生物脆弱得像张纸,碰都不敢碰:“先放这吧要不?一会它主人可能就来了。”

    陈斓犹豫了一下,把小狗放在树荫下的坑里:“这里怎么样?”

    闻婴同意:“行。”

    雪糕很快融化,粘腻的甜液淋在地上,吸引了那只被抚摸过的小狗。

    它费力地蹬着小短腿,从很浅的树坑里爬出来,去舔那一点点已经沾上了尘土的甜。

    闻婴和陈斓都没有发现的是,小狗的腿后是斑驳的血迹,它看起来凌乱的毛发下全是伤痕——不是犬类的齿痕,是人为弄出来的伤。

    一道一道,横亘在小狗柔软的胸腹,触目惊心。

    下午放学的时候再来,小狗已经没有踪影了。

    陈斓非常失落地找了好几圈,仍然没有找到。

    暑假自习补课不用上晚自习,陈斓和闻婴研究了一下,决定去旧华街吃小吃,出门的时候就看见树荫里骑在电动车上穿了个无袖的陈珩。

    高强度学习一下午脑子多少有点木,更何况天气这么热,陈斓和闻婴出来的时候其实基本就没有怎么聊天,但是此时闻婴明显眼睛就亮了。

    “陈珩哥!”

    这半年实在是忙,那几个乐子人也有分寸,陈斓生日那回之后很少调侃得厉害,只是偶尔逗乐子拿出来开涮,但也做好被已经恢复武力值的闻婴嘴炮反击的准备。

    至于他俩本人,陈珩对几个小的起哄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他甚至还担心是不是说的分寸过了冒犯到闻婴,一言蔽之就是直球能撩死你但是他不知道因为他不开窍。

    陈珩此时属于是睡醒出来接小孩,戴了顶黑色渔夫帽,在树荫下戴着耳机听英语。

    他瞥到闻婴和陈珩就笑了。

    十七岁本来就是少年人最好的时候,高大英俊,肩背已经长开,隐约有了成年男人的荷尔蒙,但少年气又冲天。无袖可以清楚看见他胳膊上漂亮流畅的肌肉线条,长腿随意一伸就支在地上,还能看见修长有力的跟腱。

    闻婴特喜欢他穿无袖……因为帅得人腿软。

    但是显然陈珩不知道她想的什么,神情自若接过来闻婴的书包放进框里,等陈斓开他的电动车。

    闻婴今天没骑车,下午的时候就是走着过来的。

    “你俩吃什么?喷泉萝卜牛杂?”

    “我想要个麻鸭面,陈斓想喝鱼粉,哥你呢?”

    “我要份虾粥,再去弄个鸡腿肉的馅饼。”

    坐在喜欢的人后座,一抬头就是他剃得很短的后颈和宽阔挺拔的背,时光显得悠闲又漫长。连热浪都没那么讨人厌了。

    闻婴犹豫了一下,手抬起来还是放下,只是拽住了座位。

    陈斓懒洋洋地望这边瞥了一眼,确定他们已经坐好,发动车子,冲进了人间潮海。

    傍晚人是最多的时候,昏黄的天色落日熔金,像融化了的巧克力,或者搅的金黄的蛋液铺了满天幕。

    然后车被猛地撞了。

    他们两辆车是并行开的,那本来就逆行的大汉非要从中间硬挤过去,重心不稳自己摔了,然后连带着三个人都被那车或多或少弄伤了。

    陈斓被撞了腿,疼得骂了句脏话。

    闻婴要不是一直手在车座下扣着,可能会直接飞出去,但是就这样也狠狠撞了后腰,陈珩露在外面的腿也被重重挂了一道,当即就出了血。

    那男的见到是年轻学生也不道歉,自己大概也是疼了,开嗓就骂:“有没有点眼力劲啊,这大马路上开这么挤干嘛?赶着投胎?”

    陈斓气笑了,正想骂人,只听他哥凉凉反问:“到底是谁赶着投胎?”

    陈珩掀了掀眼皮,他眼的形状狭长,因此格外显得不好惹。平时总是带着笑或者无奈的神色,不太酷哥,但沉下来脸的时候明显见凶。

    “挤了你还往中间扎,生怕不能证明自己?”他冷道,“道歉。”

    闻婴后腰疼得很,但是她第一反应是去看陈珩受没受伤,看见那常常一道血痕脸当时就放下来了。

    她眼睛微微眯起来:“你想闹到交警那儿赔钱?逆行超速,咱们现在就去?”

    他们在这里对峙,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

    大汉看着这几个学生本来放下戒心,但是看一个两个都不是好惹的,脖子上的气得青筋鼓胀,把他脖颈处的纹身显得分外青紫。

    他本来是摔疼了想骂两句,但是这几个都不是好拿捏的小屁孩子,那两个沉着脸的男生都格外高,唯一一个小姑娘表情看起来凶神恶煞,只得悻悻扶起车,说了句“晦气”就扬长而去。

    陈斓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上车:“你看着吧,要是咱们没把不好惹的气势摆出来,他说不准还讹咱们呢!什么人都是……”

    陈珩偏头,低声问闻婴:“撞疼了?”

    闻婴盯着他的伤口,心里疼得慌,随口道:“没,我没事。走,先去吃饭,一会去处理一下伤。”

    陈斓:……

    OK,他闭嘴。

    那受伤的大汉骂骂咧咧,一路风驰电掣骑车回家,阴着脸仿佛别人欠他百二八十万。

    回到家,正好看到和路上那三个高中生差不多大的满脸阴郁的少年,火瞬间上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你他妈晦气什么呢?这什么表情,我还没死呢,你给谁吊丧?”

    少年清瘦,过长的头发盖住了眼睛,看不清神色,抱着一只幼犬,只是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大汉看起来更生气,上来就要夺他怀里的狗:“说了多少遍了,不许他妈往家里带这种玩意!我养你一个还不够,还要弄个张嘴货吗!你是有多少钱花不完!”

    少年显得很抗拒,连退了好几步,护住小狗,被大汉扇了一巴掌。

    很重,嘴里头血腥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大汉犹不解气,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自己喂!别让我再看见,看见我就把这东西剥皮煮了!还有,最近别跟我要钱,老子手气最近不好,忙着捞本,等我弄完了再说你那鸡零狗碎的学费!”

    小狗在少年怀里瑟瑟发抖。

    少年始终没说话。

    这边三个人已经没有在这里吃的欲望,只是买了想要的饭就骑上车回去。

    陈斓中间接了个宋昼舟的电话被叫走,陈珩送闻婴回家。

    手里拎着的麻鸭面还散发出香气,但是闻婴胃口全无。

    她把面放在桌上,等陈珩还在找拖鞋的时候就翻箱倒柜找酒精碘伏。

    陈珩失笑:“真没事,就挂了一道,怎么这么慌?”

    “就是因为你不上心!上回你不让我处理自己回去也不记得弄,伤口发炎弄得自己发烧,你别想再糊弄!”

    陈珩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小声还嘴:“……也就那一回。”

    得亏系统不在,不然它能笑死。

    今天系统有事,他们在处理下一步的剧情安排,如果陈珩能竞赛保送,那高三这一年他都有充足的时间处理剧情。陈珩在家百无聊赖也没系统聊天,想起来闻婴没骑车过去接她,完全没想起来还有个弟弟有车这回事。

    闻婴找到了碘伏和棉签,摆在小桌上,拽着站在门口的少年进屋,把一米八七高的人按在沙发上,拉了个小凳子,开始仔仔细细给他处理伤口。

    陈珩无奈:“我能自己来……”

    然后刚才在外面不容置疑的酷哥被小姑娘的眼刀强制噤声。

    很长一道血痕,已经结痂了。

    闻婴心疼得要死,对待得小心翼翼,生怕给他弄疼了。

    温热的鼻息轻轻洒在小腿上,指腹柔软干燥,凉的碘伏和皮肤接触,在一道压根就没什么事的伤口旁边……

    陈珩肌肉不自觉地绷紧。

    当时上个药都要紧张得面红耳赤的姑娘,长期和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块,已经除了欣赏腿的漂亮线条之外丝毫没有任何想法,闻婴只是皱眉:“别使劲。”

    陈珩只得听话。

    但是腿的触感太强烈,他只能把视线落在女孩子身上,企图转移一点注意力。

    从陈珩的角度,能看到女孩子眉尾一点红痣,被挽起来的长发,形状美好的肩颈和白得近乎有点透明的肌肤。

    闻婴清瘦,但不是那种柴的瘦法,她常年健身,本身又注意饮食,身材相当能打。

    她是很好看的。

    这些陈珩都清楚。

    他总心里头觉得欣慰,觉得自己好好带大了女孩儿。虽然没尽到责,至少她眼里没那种原著那种,明明笑容甜得要溢出来蜜,眼却是阴鸷疯狂的模样。

    像看自己从小养大的花……尽管偶尔会有些过度的关心,包括不太是人的悸动,但是他看着她,始终是欣慰和疼爱的。

    但是这是头一次以“男性”的眼睛去看。

    同为男性,陈珩深知自己的劣根性。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道德标准也不怎么高,和这群小孩在一起总拿自己当哥哥看,所以才拘着自己冷漠恶劣的本性……但是他们现在都是十六七岁,越来越接近成人和前世的年纪,陈珩发现自己一些东西在渐渐松动。

    他喉结滚了滚。

    陈珩近乎是仓促地挪开目光,俯身把闻婴架了起来:“不用,剩下的我自己来……我让你给我一直弄呢还能?”

    他劲大得很,抱闻婴不费什么力气,只是少有这么亲密的动作,也没想到女孩子看起来单薄,以为碰到的也是硌手的骨,触手却是柔软的。

    两人一时间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