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心头憋屈。


    她哪里想断案，虽然自觉伤了面子，但心里却清楚，这案子，不好断。


    虽说错的确在周盛和蟠儿，可她若真判了两个人错，两个人必会被罚。如此一来，周瑞家的一定会在背后埋怨她，薛姨妈那边也不好交代。


    她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又在心中暗骂赵令仪阴险，非要让她来做这个坏人。


    正算计着想把事情甩给王熙凤，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长公主恕罪，是蟠儿唐突了。”


    薛姨妈的声音虽急促，面上倒还稳得住，许是早有机灵的丫鬟告诉她薛蟠没受伤，又或许是来的路上宝钗已经将她安抚好了。


    看了躺在外院地上醉得不省人事的薛蟠一眼，她松了一口气，又带着宝钗对赵令仪见礼。


    “民妇今日去娘家兄弟家了，方才接到消息便往回来赶，来的迟了些，还请长公主见谅。”


    话音落，又道：“蟠儿胡闹惯了，往日里不过是和一干朋友厮混，没成想今天冲撞了长公主。他虽醉了，可这罪却不得不赔，民妇先替他向长公主赔罪。若长公主不计较，民妇愿奉上一百两……”


    “娘。”


    宝钗从背后扯了薛姨妈的衣裳一把。


    明明来的路上就已经和她分析过了，也教了她怎么说，结果临到跟前，她的说辞又变了。


    奉上一百两白眼，端的是商贾人家做派，没得让永嘉长公主笑话。再说了，姨妈还在，她跟前的周瑞家的也惹了祸，自家送了银子，让姨妈怎么办？


    宝钗心中又臊又气，既气薛姨妈临时反悔，又气薛蟠不成器。


    回回薛蟠惹了事，薛姨妈便用银子摆平，一来二去，她倒以为银子是万能的。可她也不想想，银子早晚有一天会用完，有的事也不是银子就能摆平的！


    薛蟠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与她的纵容脱不了干系。这回是该好好给哥哥一个教训了。


    定了定心神，宝钗上前一步，对赵令仪行了一礼，又道：“长公主恕罪，宝钗无意打断母亲的话，只是母亲心疼哥哥，有的话不舍得说，因此宝钗便想冒昧代她一说。”


    “无碍，说吧。”


    赵令仪手一抬，并未阻止。


    宝钗便道：“哥哥吃醉了酒，胡乱说了些不入耳的话，扰了长公主的耳根清静，是他的错。所谓赏务速而后有劝，罚务速而后有惩，错了便该罚，且要速速罚。”


    赵令仪好似来了兴趣，问了一句：“那你说说，怎么罚？”


    她倒要看看，薛姨妈这个多败儿的慈母一心只想用银子摆平事态，宝钗这个做女儿的到底是会违逆母亲的心意，还是……


    “若按薛家家规，哥哥该杖五下，可我薛家仅孤儿寡母三个，都是女流，手上力气不够，难免落人口实。既然如此，便请长公主身边的女官鞭打哥哥五下吧。”


    “钗儿！”


    薛姨妈倒吸一口凉气。


    不赞同地看了宝钗一眼，面上有些着急。


    谁料宝钗并不看她，没办法，她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王夫人。


    王夫人挑了挑眉。


    奇了怪了，今儿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朝她看。


    看了薛姨妈一眼，表示爱莫能助。


    薛姨妈心下有些失望，只得看向女儿，期望女儿收回方才的话。


    可宝钗是谁啊，话已出口，绝不会再收回。


    她等着赵令仪发话。


    赵令仪笑了笑。


    在一众复杂难辨的视线中，轻轻点了点头，“好啊。”


    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中。


    宝钗的指甲都快掐进手心了。


    她没有想到，永嘉长公主竟然同意了！


    她明明以退为进，故意做出了低姿态，将错处全揽在了哥哥身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挑事的是周盛，真正得罪永嘉长公主的也是周盛和周瑞家的，纵然只是杖哥哥五下，罚的也过重了。


    本以为永嘉长公主不会同意，此事能大事化小，自家也能顺势博个好名声，可永嘉长公主竟然完全不按规矩出牌。


    身后薛姨妈的目光让她有些如芒在背。


    她知道，一旦碧云的鞭子落下，她不顾手足之情，心冷的名头就坐实了。


    她忽然有些慌乱。


    赵令仪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到底还是年纪小啊。


    宝钗的用意，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一开始她见宝钗小小年纪却从容有度，薛姨妈一个大人，竟然还不如她一个小姑娘稳重，心中对宝钗便多了几分欣赏。可后来宝钗把心眼子用在了她身上，那几分欣赏便淡了。


    这姑娘聪慧，惯会洞悉世情，可这“聪慧”来得不合时宜了些。


    薛家若真有什么犯了错就要被杖打的家规，薛蟠何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宝钗此言，不过是想趁此机会为薛家正名。


    碧云从前没来过贾家，可宝钗竟然知道她是宫中出来的女官。这份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薛姨妈差点就要绷不住了，刚要开口求赵令仪，却听得赵令仪道：“你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了，本宫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人。罢了，天凉，躺了这么久，就当罚过了。至于你们的家规什么的，本宫看不见也不掺和，关上门怎么打怎么罚，随你们。”


    话音落，薛姨妈捧着心口长出一口气。


    宝钗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忽然，她似意识到了什么，死死地握紧了拳头。


    永嘉长公主说她不掺合了，可她又说，随你们。


    那便是……那五下，必须要打。不仅要打，还得重重的打，打的让所有人都知道。


    不然，她那句薛家的家规就成了笑话。


    永嘉长公主以退为进，那个出头的坏人，竟然是她！


    指甲掐进了掌心里，看着一旁放松了心神的薛姨妈，她只觉得心不住地往下坠。


    薛蟠这边，暂时了结了。可周盛那边，贾母却犯了难。


    王氏那个眼皮子浅的，以她的心性，必然会和稀泥偏袒周瑞家的，可薛家一家人的作为在前，不重罚周盛实在说不过去。


    可若重罚周盛，王氏这个二太太的脸怕是要丢尽了。


    权衡再三，贾母决定，还是丢王氏的脸吧，反正之前又不是没丢过，不差这一回。


    便开口道：“周盛行为无状，连累贾府声名，同样杖五下，之后逐出贾府，永不能进。若有人阳奉阴违，一并逐出去。至于周瑞家的。”


    顿了顿，又道：“老二家的，她是你的人，你说怎么办？”


    王夫人一个头两个大。


    她想说：“那就罚她一个月月钱。”


    可还没开口，贾母又说了：“罚的重了，恐你难做。”


    王夫人无语。


    什么罚的重了，打量她听不出来，老太太是在提醒她，不要罚的太轻了。


    咬了咬牙，道：“那便罚她两个月月钱。”


    贾母：……


    就知道她是个眼皮子浅的。


    “不若将她也逐出贾府。”


    “老太太！”


    “老太太！”


    周瑞家的和王夫人双双出了声。


    王夫人急了，“她犯了糊涂，说错了几句话，老太太只管重重地罚就是了。或打或骂，都是她该得的，好歹留她一条活路。她如今上了年纪，又养着一大家子，出去了哪里还有活计。”


    “既知道这个理，就该谨言慎行，当初干什么去了？”


    贾母沉了脸，又道：“罚的轻了，恐让长公主以为我们府上没规没矩。我虽心中不忍，到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话音落，再不看王夫人。却是看向赵令仪，问了一句：“老身这般处置，长公主可有异议？”


    赵令仪本想说，没有。


    贾母这个老狐狸，高高拿起，落在外人眼里，端的是公正严明。可她哪里是真的想将周瑞家的逐出去？不过是指望自己给个台阶，轻轻放下。


    可她偏偏不想如她的愿。


    一句“没有”刚要说出口，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改了主意，道：“老太太公正严明，本宫并无异议。不过。”


    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二太太刚才说的，也并无道理。本宫虽气这些个奴才口气大，却也不是个悭吝的。”


    “长公主的意思是？”


    “有错就罚，却没必要把人赶尽杀绝。”


    “既是如此。”


    贾母面上一松，忙借坡下驴，“那就罚她半年月钱，革了她花木上的差事。”


    她一锤定音。


    王夫人目瞪口呆。


    周瑞家的如丧考妣。


    赵令仪神清气爽，贾母还算是知情趣，这个台阶下的，双方勉强还算满意。


    收拾了这个老虔婆，该去看她的小姑娘了。


    等她笑意盈盈地走进碧纱橱时，黛玉正睁大眼睛一脸震惊地听雪雁说话。


    雪雁左一句“说时迟那时快，碧云姐姐把手一甩，啪！周瑞家的脸开成了喇叭花”，右一句“碧云姐姐反手一推，哗！周瑞家的摔得满地找牙”。


    碧云有些不好意思，上前要捂雪雁的嘴。雪雁泥鳅一样一躲，两个人便绕着黛玉你追我赶转圈圈。


    黛玉的眼睛都要绕晕了。


    “好了。”


    赵令仪叫停。


    “玉儿可知，我为什么让你先回碧纱橱？”


    听到赵令仪问话，黛玉忙道：“自然是因为有外男在。”


    赵令仪却摇了摇头。


    “他们两个虽是外男，却一直被扔在外院里。我不让你去，是怕她们开口找你帮忙，我怕你心软，也不想你难做。”


    她没明说“她们”是谁，黛玉却心知肚明。


    “你外祖母说要留你几日，我本不愿意，可你那凤姐姐说了一箩筐好话，说想留你过完她的生辰。想着今日折腾了这么久，你也乏了，你与姐妹们多日不见，怕也是惦记的，便同意了。”


    顿了顿，赵令仪又道：“我把碧云留给你，有她在，必不会有人敢来烦你。”


    黛玉点了点头。


    折腾了这么一遭，她的确有些乏了。不过，义母这话……想来，碧云日后便是跟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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