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作品:《香烟和草莓

    假期总是短暂的, 而半。


    周日一大早,夏,才想起来自行车不在家。


    她只能坐公交车去上学, 公交边, 要走十分钟才能到。


    她没有吃饭,


    谁知一推门, 竟发现她的自行车正安安静静停在家门口。


    她愣了两秒, 转头看了一眼魏爷爷家紧闭的大门。


    不用想也知道是周流光送来的。


    她犹豫了几秒, 正打算过去敲魏爷爷家的大门,手刚要放上去,门从里面“嘭”地一声被大力顶开。


    周流光一脚踩着脚蹬, 一脚沾地,从院子里出来。


    魏爷爷在身后喊:“把门带上。”


    他转身一脚把门踹上。


    夏薰问他:“我的自行车是你……”


    “夏薰。”他打断了她。


    夏薰露出“怎么了”的表情。


    他看起来很没精神, 透着一股丧劲儿:“最近离我远点。”


    “为什么?”夏薰的眼神别提多茫然。


    周流光更烦了。


    她根本不知道,他现在随时会崩溃,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两个人保持距离, 是对她的保护,也是对他自己的保护。


    这些没法解释, 他淡淡说:“我最近不想和人说话。”


    话说完,便头也不回的骑走了。


    夏薰本想关心他一下, 话在喉咙里排了好久的队,最后只能悉数咽回去。


    去学校的路上,夏薰一直在想他到底怎么了。


    昨晚就不对劲, 今早又摆臭脸。


    如果是她不小心惹他生气了,他为什么还要把她的自行车给送回来?


    如果不是因为她,那就是他爸爸和他之间有矛盾, 因为他是在看到他爸爸的来电之后才变了个人……


    她想的脑袋都痛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来到学校,还没进门,就被人堵了。


    赵澜气势汹汹的站在校门口,两只手扶住夏薰的车把手逼迫她停下来:“如果你敢把那件事告诉别人,我就弄死你!”


    烦心事排着队找上门,夏薰深呼吸了一口,才抬眼和赵澜对视。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说的什么事。”赵澜死死瞪着夏薰,“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了,你跑不掉。”


    赵澜的愤怒里装满了担惊受怕。


    夏薰冷不丁想到赵澜父亲那只断了一截的腿,便说:“我不觉得家里有个残疾人是污点,正常人只会同情或者漠不关心吧,不会看不起……”


    “少给我说大道理,你没有见识过那些‘少数’吗?”赵澜讽笑一声,打断了夏薰的话,“一些恶意只要存在,哪怕是少数,也是致命的。”


    这话从赵澜口中说出来,倒让夏薰讶异了两秒。


    她既觉得唏嘘又觉得讽刺:“看来你也承受过所谓的恶意,那你为什么还要变成那样的人?”


    “就因为我知道,我承受过,所以才要变成那样的人。”赵澜脱口而出。


    这样的答案让夏薰呼吸微滞。


    与恶龙缠斗终成恶龙,与深渊凝视干脆跳进深渊。


    她忽然后知后觉回忆起一些事情:“我知道为什么殷乌茜她们拿我奶奶开玩笑的时候,你没说话了。”


    因为同有残疾人家属,而这痛处也被外人无情嘲笑和戳疼过,所以赵澜能感同身受。


    赵澜当时不为难她,就是不为难多年前的自己。


    说到底,这人仅有一次没作恶,也是为了自己。


    夏薰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一切。


    而赵澜已经扯到了别的问题上:“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练体育吗?”


    话题跳脱,夏薰反应了一秒才说:“因为你跑得快。”


    “不,因为我爸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跑得快了,所以我想跑得快一点。”


    赵澜咬牙笑道:“你没见过一个失去腿的人的眼睛,他是那么渴望正常的走路,我永远忘不了我爸坐在门口看别人走来走去的时候,他的眼神。 ”


    “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那些人嘲笑我有个残疾人爸爸,学我爸走路,嘲笑我的样子。”


    可能是很少和别人讲这些吧,也有可能是觉得夏薰家里也有残疾人,应该能理解她的感受,赵澜打开了话匣子,而一旦有了情绪出口,就再也停不下来。


    面对她的滔滔不绝,夏薰始终沉默不语。


    赵澜见状,嗤笑一声,问夏薰:“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夏薰平静的摇了摇头。


    赵澜说:“我最讨厌,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你永远都是这副表情,我们怎么欺负你,你都不会还手。”


    夏薰懵了一秒,反应过来后,就像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似的,一股耻辱感从心底最深处涌到了四肢百骸。


    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遭了滔天大祸才遇见这样一群混蛋,告老师顶多批评教育不痛不痒,找警察又上升不到严惩的高度,她难不成真要找把刀,把她们捅死了,自己也不去活吗。


    本来不想和赵澜多说什么,但她现在忍不住了:“你知道我对你什么感觉吗?”


    赵澜随口回:“无非是觉得我坏呗。”


    夏薰默默握紧拳:“那是以前。”


    赵澜一愣,很快笑:“那现在呢?”


    “现在我看不起你。”夏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赵澜上扬的嘴角瞬间拉的很平。


    夏薰却淡淡一笑:“你知道吗,身体残疾不可怕,心理残疾才可怕。”


    她的声音那么轻,甚至包含一丝哭腔,有点悲伤:“你以为你曾经过得不容易我就会理解你?然后原谅你吗?”


    “我没想过让你原谅我。”赵澜突然插话。


    “那是因为你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夏薰的情绪一直往上顶,几句话而已,已然鼻酸。


    她握着拳,把指甲都嵌进肉里才忍住没让自己崩溃:“我告诉你,你家里人是死了还是残了,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没拍手叫好就是我最大的仁慈。”


    “……”赵澜想不到一向胆怯的夏薰会把她骂的哑口无言,震惊的说不出一句话。


    夏薰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快。


    她很想哭,但是没有畏惧感。


    所有人都觉得她软弱到了骨子里,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的那根骨头一直都是硬的。


    在走投无路的境地里,她如履薄冰。


    现在处境不同了,她虽然仍步步小心,却用不着再战战兢兢。


    她等待着赵澜的爆发。


    可是赵澜没有爆发,她只是问:“所以,如果我给你道歉,你能别把我爸是残疾人的事情告诉别人吗?”


    夏薰没想到她到现在还在关心这个,既想笑,又想叹。


    这事儿有那么恐怖吗?


    夏薰知道,并没有。


    但童年留下的心理创伤,是一个人永远难以跨越的鸿沟。


    赵澜见夏薰沉默,一咬牙,豁出去了:“我可以卖给你一个消息,关于你的大事,绝对有价值!”


    夏薰看向她。


    她一把抓住了夏薰的手:“殷乌茜她要搞你!她要搞死你,就在这几天!”


    夏薰心咯噔一下,下意识蹙起眉头。


    赵澜见状,眼睛亮了亮,心想有希望,便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她退学之后恨死你了,每次聚会都扬言要弄死你,我听曲小宁说,她最近和一个叫狗哥的人走得很近,那个男的不是好东西,之前进过局子,今年开春才放出来。”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钉子似的凿进夏薰的胸口,她越听眼皮跳得越快。


    尤其是“狗哥”这个名字。


    她昨天刚和这个人打过照面,虽然当时只顾担心周流光,不大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但周流光身上的伤,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通过那些伤,她就知道这个人不好惹。


    赵澜的话,夏薰信总比不信要强。


    她大脑一片空白,害怕的脚都打颤。


    夏薰最终松了口,对赵澜保证,不会把她家庭情况告诉别人。


    她本来也没有揭人伤疤的习惯。


    失魂落魄回到班里。


    周流光正坐在位子上写东西,顶着一脸的伤学习,还真是很特别的场面。


    夏薰看了他几秒,才缓缓走过去。


    他在做一套试卷,扫了一眼,才发现是平芜市的数学历年真题。


    他虽然来到了云市,却还是做平芜市的卷子。


    好像随时在为回去做打算。


    夏薰抿抿唇,从他身后挤进了自己的位置,把书包摘下放到了桌子上。


    以往他会使坏故意把腰往后挺,堵着不让她进去,非得让她求他才行,可这次他没看她一眼,就像没注意到她的动静。


    夏薰心理斗争了好久才敢和他说话:“那个……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他没抬头,却开口了:“我现在没心情说话。”


    夏薰顿时偃旗息鼓,停顿了几秒,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他,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说:“我听人说,殷乌茜最近想报复我。”


    周流光的笔尖连停都没停。


    夏薰张张嘴,却再也没有张口的勇气。


    她感觉情绪在往上顶,怕失态,起身往外走。


    快走到后门的时候,恰好遇到从外面涮水杯进来的白前,他见她脸色不好,便问了一句“夏薰你怎么了”。


    闻声,周流光写字的手一顿。


    白前不问还好,一问,夏薰的眼泪就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她快步走了出去,白前怔了怔,紧跟其后。


    周流光扭头看了一眼,想了想,也起了身。


    夏薰在走廊的栏杆前停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白前掏了掏兜,一脸歉疚:“抱歉,我没纸。”


    夏薰这才发现白前也跟过来了,赶忙吸吸鼻子,把眼泪止住,说:“没事。”


    白前想了想问:“谁又欺负你了?”


    夏薰摇摇头说:“没人。”


    白前顿了顿,才说:“你要有事给我说,我……我是班长,有帮助同学的责任。”


    夏薰心里一暖。


    任何人在这样的时刻都很难不为这样的善意而感动吧,她笑笑:“谢谢班长。”


    这一幕,让周流光的眼眸黯了黯。


    他的脚步停在教室后门的门框那,往前走了半步,另一只脚还没落下,他改了主意,转身又回了教室。


    外面变天了。


    早晨还是一片晴朗,下午就开始时阴时晴,到了放学的时候,外面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隔着玻璃就听到似水壶开了的呼啸声。


    风吹了起来,阴云便随之而来,风搅乱着树搅动着云,树枝和飞沙狂舞,乌云沉的像是随时要坠下来。


    夏薰站在窗口,她没带伞,正犹豫要不要下去吃饭。


    有个陌生的女同学站在门口问:“夏薰在吗?”


    她转身,边搜寻那道说话的声音边回答:“我就是。”


    女生眼睛一亮,笑说:“你奶奶找你,在学校后门。”


    夏薰讶异了一瞬,边往门口走边问:“她有说找我什么事情吗?”


    女生摇摇头:“她好像不会说话,在手机上打字给我看的,我看她手里拿着饭盒和雨伞,应该是给你送东西的。”


    夏薰微怔,想到奶奶在狂风中抱着饭盒和雨伞,在校门口焦急张望她的样子,整个人就像呼吸不过来般的难受。


    恰好女生说:“要不我带你去吧,看她一个老人在那等你挺可怜的。”


    她没有多想,就跟女生出去了。


    出了教学楼才发现风更大云更浊了。


    希望雨晚一点下,奶奶不要被淋到才好。


    很快走到校门口,女生指了指右边的方向:“你奶奶刚才在卖里脊肉饼那里站着。”


    夏薰点了点头:“谢谢,我自己过去吧。”说着就急切往那边小跑过去。


    不远处,有人推了把赵澜:“那不是夏薰吗?”


    赵澜接过老板递来的烤面筋,往夏薰那边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


    因为天气不好,连卖小吃的推车都减少了一大半。


    里脊肉饼的摊位临近学校拐角,再往前走是一片小的人工河,下着雨这边几乎没人。


    夏薰边走边想,奶奶怎么会在这么远的地方等她。


    她下意识回头去寻找那女生的身影。


    张望了几下,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头,瞳孔蓦然放大。


    与此同时,闷雷轰隆响起,暴雨兜头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