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苏家

作品:《善魂

    苏家老太爷曾经是禁军统领,致仕后回到祖籍平安镇落户,颐享天年。自从回到平安镇后,他便给自己在后山山顶独立建了一个小院,说是要闭关修行,除了除夕夜下山与子女儿孙团聚外,除非他自己下山,不准任何人上山打扰他。


    京官,又是禁军统领。正是凭借苏家老太爷的荫蔽,苏家在平安镇倒也混得甚为滋润。苏家老太爷只有一子一女,女儿倒是个蕙质兰心的主儿,不过嫁在京城,不曾跟着他回来。他唯一的儿子苏常平却是个浑浑噩噩的主儿,原先在朝堂里也有一官半职,在苏家老太爷尚在任上时,有他照看,倒也还好。如今苏家老太爷致仕了,委实不放心这草包,便强行迫使苏常平辞官跟他一同归隐田园。


    苏常平原本是个京官,有着爹爹做后台,在朝中混到倒也风生水起,被自家老爹迫着将官辞了,心里满腹抑郁,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当年的权势是来自于他老爹,只觉得自己浩荡仕途就被一个“孝”字给生生折断了。碍于爹爹的淫威,他又不敢说什么。他不甘心被自家老爹看遍,从政不得,便想在从商上混出些明堂,好让他老爹知道自己绝不是废柴。


    不过,事实证明,苏家老太爷火眼金睛,栋梁废材一看便知。人家经商是赚钱,他苏常平经商是散财,不出一年,苏常平就将自己的积蓄败个精光,在苏求之接管家里生意前,他用的都是他老爹的棺材本。他是个花钱没数张的人,又有一妻三妾要养,隔三差五变卖些家当田产,又从京畿的姐姐处得到些接济,日子倒也勉勉强强过得下去。


    他一直想要个儿子,偏偏几个妻妾生出来的都是闺女,他便给她们起名字,分别唤作苏求南,苏求尔,苏求丁以及苏求阳。许是他的赤诚终于感化了送子观音,同一年,他的一妻二妾同时怀孕,生下三个男丁,分别唤作苏得南,苏得尔,苏得丁。


    好了,人丁是兴旺了,苏常平的头却依旧痛——这么多人,怎么养活?自己是不中用了,三个儿子总有一个靠得住吧。于是,他“卖”了,哦不,嫁了一个又一个女儿,将女儿们的礼金拿出来给儿子们经商。


    虎父无犬子,犬父也生不出虎子。三个儿子拿了三个女儿的礼金勇闯商海,各个铩羽而归,血本不剩。特别是苏得丁,更为了得,不仅败光了自己的本钱,还倒欠了一屁股债。好在,这个时候苏求阳也要嫁人了,算算她的聘金,倒也勉勉强强能填补苏得丁捅出的篓子。


    一家人对着“卖”了苏求阳得到的礼金,发呆,又纷纷伸手数啊数,点啊点,七算八算,要是还了苏得丁的债,真的是所剩无几。


    苏得丁的危机是过去了,可是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呢?


    三个儿子纷纷将目光盯在了排行最末的么女苏求之身上:


    “爹爹,几个姐姐妹妹里面,五妹是长得顶美的,她出嫁时,我们一定要多要些礼金。”


    “城西邵家的二少爷似乎很属意五妹,这邵卓卿在邵家顶受宠,五妹要是嫁他,定能多拿些礼金。”


    “城南的侯老爷刚刚亡妻,他要是……”


    “不行,求之好歹也是我的女儿,不能将她嫁给那糟老头。”


    ……


    轿子停下,苏求之甩了甩头,驱赶走脑海里兄长们唧唧歪歪的声音,头隐隐有些痛。用力舒口气,苏求之伸出中指敲了敲自己的额角——许是今天撞见了邵卓卿,那些早被自己抛在脑后的回忆才会再度袭来。她舒展了下筋骨,走出轿门,从十二岁开始接下苏家这个担子,七年了,苏家的门庭扩了三倍,已然有追赶城西邵家成为平安镇首富的趋势。叹了口气,苏求之回头看看万家灯火,心里的灯火却如何都点不起来,她的心黑寂寂,凉得慌。


    “五小姐,三姨娘身子不爽利,一直念叨着您,让您赶紧过去。”才踏入家门,早有丫头在门口候着。


    三姨娘就是苏求之的生母,一个一年三百六五天有三百三十天声称自己身体抱恙的柔弱妇人。


    她的父亲是宫廷的乐师,母亲是宫女,她的父母极为相爱,是以,哪怕她的母亲只生了她一个孩子,她的父亲亦不曾纳妾。三姨娘得了她父母全部的爱,原本是不会给人做妾的。只是,三姨娘自小身子骨就娇弱,性子就更娇弱,一个乐师的女儿,吃穿用度却比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还精致,更别说还有一身的富贵病,每月的医药费也不是寻常人家付得起的。


    苏求之的外祖父正愁着去哪儿给三姨娘找一户好人家时,三姨娘却自己勾搭上了邻居少年郎,也就是苏求之的父亲苏常平。


    都说什么样的锅子总有适合它的盖,苏常平就是相中了三姨娘那份西子捧心、黛玉蹙眉的风姿,眼巴巴地捧着银子上门迎娶。


    苏求之的外祖父原本是不愿意的,可架不住三姨娘寻死觅活地想嫁,只能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三姨娘嫁进门的头一阵子,确实花开正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的性子柔而不骄,一副以夫为天的神气,无限澎湃了一直郁郁不得志的苏常平的男儿自尊。只不过,苏常平骨子里本就不是愿意承担责任的人,这个甜蜜的负累,他背了一阵子感觉很好,背久了,也就乏了。三姨娘过门后不久,苏常平逛花楼时标中了一个处子,两人你侬我侬好一段光景,那女子便有了身孕。


    彼时,苏常平膝下还没一个带把儿的娃,立刻欢天喜地地将她收了房,这女人也算争气,过了九个月,果然生了一个男孩。巧的是,正是同一年,苏常平除了三姨娘外的一妻一妾同时怀孕,全部产下男婴。苏常平一下子添了三个儿子,喜不自禁,频频夸赞四姨娘旺夫,四姨娘也就自此奠定了她在苏府的地位。


    眼见着其他几个妻妾膝下都有了儿子,三姨娘着急了,菩萨拜了不知道多少次,助孕的方子也冒死吃了,可是肚皮说没消息就没消息。一年又一年,三姨娘忧心得从人比黄花瘦直接变成了昨日黄花,苏常平进她房间的次数一年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到了第五个年头,三姨娘那菟丝花般纤柔的韧性终于绷到了极限。对于死法,她千挑万选后,选择了吞金——可怜她妇人无知,其实吞金是一种非常痛苦漫长的死法。


    只不过命运这东西,半分由不得人。那块金子刚送入三姨娘嘴里,她便哇地一声给呕了出来,随后干呕不止。她实在太难受了,早忘了寻死的念头,可怜兮兮地唤来丫头去给她找大夫。大夫一探脉搏,摸到的竟是一条喜脉。三姨娘听了这个消息后,先是呆愣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失声痛哭起来,央着丫头去请老爷。


    苏常平是个贪心的人,儿子从不嫌多。五年来,苏家一妻三妾的肚皮都没了动静,他着实郁闷了一把,还对自己某方面的能力暗暗生了一份难以启齿的怀疑。是以,一听说三姨娘怀孕了,他立刻眉开眼笑,欢天喜地。


    彼时,他的家财已经不及五年前了,不过,他还是尽己所能地满足三姨娘的一切要求,把她宠得高高的,甚至盖过了风情万种的四姨娘。


    只不过,这一切仅仅维持到苏求之出生的那一天。


    三姨娘的身子骨孱弱,生苏求之时毫无疑问地遭遇了难产,她柔弱的性子难得坚强了一次,去了半条命硬是把苏求之生了下来,只是一听说是个姑娘,她那剩下的半条命也差点去了。


    于是,柔弱的三姨娘在一夕间又从云端上落回了尘埃里。她不怨恨苏常平的重男轻女、薄情寡义,也不反省自己性子的缺陷,她把她所有的不幸都归罪到了苏求之头上。可怜苏求之,在娘胎里时就没有得到充分的营养,出生时又遭遇难产,先天甚为不足,好不容易熬到了出生见爹娘,结果,爹不亲娘不爱,她的破烂身子谁也不上心。要不是苏常平的正妻王氏贤良淑德,对苏家的血脉多少还有些挂念,每每年幼孱弱的苏求之被病魔带入鬼门关时她都会伸手找大夫拉一把,只怕苏求之早就夭折了。


    记得苏求之八岁那一年,病得尤为厉害,眼见着熬不过几日了。王氏求着苏常平去找大夫,苏常平却只说救不起来埋了便是,王氏没了办法,暗地里托人往京畿苏求之外祖父那边送信。苏求之的外祖父从京畿快马加鞭赶来,将苏求之送往京畿,动用自己私人关系寻了太医,才捡回了一条小命。而这期间,三姨娘除了求神拜佛之外,没帮上一点儿忙。


    这样子的环境下成长着的苏求之,沿袭了母亲的美貌和破烂身子,却有着比母亲坚强了无数倍的心性,也有着与苏家这群浑人相似的自私和完全不一样的寒凉。


    伸手轻轻按在左腹上方,苏求之神色平静,吩咐苏多鱼:“多鱼,你先下去吃饭。”


    苏多鱼担忧地看着苏求之按在左腹上的手,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转身退下。


    苏求之一迈入三姨娘的房门,三姨娘便迎了上来,她的脸色苍白,一脸苦相,仿佛受尽了天下的苦楚:“求之,娘的心口又痛了。”


    苏求之温温一笑,伸手搭在三姨娘的肩头,她身材高挑,娇小的三姨娘那戴满金银珠宝的头颅不过在她肩胛:“三哥又给了你什么妙方?”


    她的三哥苏得丁是浑人中的妙人。自从苏求之支起这个家后,他便巴上了苏求之的娘亲。三姨娘是个渴望有人疼惜关怀的人,偏偏苏求之却是个冷心冷肺的人,是以,苏得丁那一套虚情假意到了三姨娘这里就成了雪中送炭。他为三姨娘找寻一个又一个妙方,三姨娘则想方设法为他提供金钱,好让他去“赚钱”。


    对于苏得丁坑骗自己娘亲的事情,苏求之早就知道了,她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苏得丁的生母正是王氏。苏求之感念着王氏的恩情,是以,也就放任着苏得丁,反正,钱已经给她娘亲了,三姨娘爱怎么花,她苏求之并不关心。


    提起妙方,三姨娘的苦脸收敛了一些,可怜兮兮道:“这么大个苏家,就你三哥是个有心人儿,要不是他,为娘只怕死了也没人管儿。”


    苏求之依旧温温地笑着,未有任何话语。


    三姨娘楚楚地眼睛里盛满了凄楚的泪光,颇有随时爆发的可能。


    苏求之面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泛起一抹冷笑——她极小的时候就知道不哭了,因为哭了没用。为何她的母亲会以为这一招可以打遍天下?


    在心里叹了口气,苏求之露出一抹无奈的神色,假装被母亲哀戚的面容打败:“三哥确实是有心人。这一次,三哥给你寻了什么方子?”


    见女儿妥协,三姨娘的眼里多了一抹得色,急切道:“你三哥说,河边李渔夫捕了一条两百二十斤的青鱼,他说青鱼本就可以治心滞痛,二百斤以上的效果更是了不得,求之,你快快去帮娘买回来,别让他人买走了,哦,对了,现在天色晏了,记得打个灯笼。”


    伸手用力按了按左腹,苏求之依旧温温道:“娘,你忘了,李渔夫住在河对面,夜里无船可渡。”


    三姨娘的脸一下子又恢复了苦相:“那可如何是好,求之,你明天一定要早起,为娘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娘一定要吃那青鱼的肉。”


    “好。”苏求之感觉胃部一阵绞痛,她的面容霎时雪白,没有余力再应付自己母亲的抱怨与娇求,苏求之简单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苏家在苏求之掌管后,已经恢复了大门庭的气度,如今每房都有专属的佣人,苏常平还又纳了三个美妾,唯独苏求之自己,却没有安排贴身丫鬟,出门时,身边也就跟着一个苏多鱼。对于这一点,倒不是苏家刻薄了她,是她自己习惯了孤独,不愿与人朝夕相处,分享身边事。


    胃痛得厉害,苏求之踉跄推开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觅食。她蹙了蹙眉,暗自决定先睡一会儿,一切事情,睡醒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