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春闱定在今春二月,会试之后紧跟着殿试,袁今古于朝阳殿上大放异彩,但陛下想必是对与试者的底细已了如指掌,尽管袁今古有状元之实,最后还是援引前朝旧事,钦点为探花。

    向来才貌兼全者才是探花郎,是以袁今古风头不减,适逢春闱过后、今岁皇后千秋又赶上花朝节,宫中大办筵宴,袁今古声名在外,皇后特意邀请,圣上便命他于丝竹管弦声中即兴赋诗,长篇一出,又是满堂彩。

    奈何这场宫宴最为人所瞩目的并非袁今古,而是酒酣耳热之际,皇后娘娘借机向陛下提议:六殿下恒王德才兼备、孝心可嘉,堪为储君。

    陛下原已口谕此事不许再替,但皇后素来为六宫表率,今日又是皇后娘娘诞辰,陛下不可能驳了她的面子——恒王,陛下用心思虑片刻,并未给出答复,只道:“还需与廷臣商议。”

    恒王并非皇后亲生,但明显皇后于诸位殿下之中选择了他,一时间皇后娘娘在立储一事上究竟占几分权重叫人猜度连连。

    君无戏言,奈何恒王殿下先人一步,入宫回禀,称自己才疏德浅,比不上几位兄弟,难当大任。

    陛下难得露出几分笑容,“皇后说你德才兼备,你称自己才疏德浅,看来你们之中必有一个欺君呐。”

    大意了,但恒王还不蠢、看得出父皇心情不错,“娘娘慈爱,故而在一个母亲眼里孩儿没有不好也是常情。”

    “算你过关”,但紧随其后陛下又提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既然你自认兄弟之中资质最差,那你以为谁最有资格做太子?”

    二月天气,离炎夏还早得很,但恒王后背已经开始出汗,奈何陛下甚至又换了一个问法,“或者说,你希望谁做太子?”

    陛下倾身拉近了距离,这下卸去了几分君臣的关系,更像寻常父子,虽然恒王知道今天他说的话不会传出去,但他也实在拿不准陛下的想法。

    他只是想保命,纵然他心里有一两个人选,但是他说:“儿臣不知。”

    “罢了”,陛下并没有掩饰他的失望,他以为还能和这些亲生儿子真正谈心,但事实上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

    “你去吧”,陛下如是说,恒王起身告退,又忽闻陛下道:“你二哥还好吗?”

    二哥,就是被幽禁起来的废太子,按理不应与外界交通,但陛下特许六殿下偶尔去看望。

    二皇子这一生,落差太大,囹圄之中剩下的唯有苦闷潦倒,恒王便是看着废太子的下场,才不敢作储君之想。

    恒王叩首,“二哥饮食起居如常,只是如今不止偶尔幻听,还会幻视,儿臣恳请父皇,派御医再去看一看吧。”

    “御医不是来禀报过,他不过是想出来罢了,若非他大逆不道……”,圣上没有说下去,他已经觉得心里很疲累了,他一挥手,让恒王告退,终究也没有派御医。

    但陛下也没有想到,二皇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一个月后,据看守他的人禀报:二皇子举止古怪、行动异常,嘴里还常常念念有词,俨然是疯了。

    陛下大为吃惊,派御医往视,确诊为癔症。

    奈何还是有人不相信,在御医频繁往返之时,还会有人打探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疯?

    苏娢相信:二皇子禁闭一年,很有可能忧郁成疾,把好端端的一个人长期关起来,换谁怕是都受不了。

    后来又听说,二皇子在禁所撞墙、投井,苏娢就更加坚定了。其时不止是她,陛下也意识到废太子是真的疯了,他夜间投井捞月,若非为加强警戒的龙骧卫及时发现,他必已是一个溺死鬼了。

    圣上痛心疾首,可也是这个儿子,胡作非为,大逆不道,陛下将他幽禁起来之时,圣旨便说过全当没有这个儿子。

    二皇子的罪名已然盖棺定论,但谁都没有想到忽然又有了转机。

    二皇子幽静在皇城一角,皇城的守卫归属龙骧左卫,是以对这位过去被遗忘在角落的废太子的关注度一旦提高,龙骧卫也不能不加派力量。

    前次李慈言曾奉都统夏戢之命重新部署,今日还是再去看一眼,不料刚进门,便听见二皇子在庭院吵嚷,“你们都想害我,你们都是坏人、都是坏人……”

    李慈言眉头一锁,走上前去,二皇子头发蓬松、衣衫凌乱,见着他似乎有点儿害怕,转身躲进屋子里,李慈言透过窗户,看见他缩在床角,口中还在念叨:“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忽而又见他在床上摸索,“纸人儿、纸人儿……”李慈言定睛,床上什么都没有。

    但是“纸人儿”,李慈言回想起去年太子府抄检,于太子寝殿发现的黄纸小人儿,这是厌胜的一种。

    李慈言顿觉不妙,回身向守卫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守卫震慑于李慈言眼神的凌厉和紧绷,回忆道:“昨、昨天上午。”

    “为何不报?”

    “大人恕罪。”

    李慈言又问:“昨天到现在,御医来过吗?”

    守卫如实道:“来过。”

    “大人?”

    李慈言在出神,末了,他道:“好好看顾二皇子。”

    “是”,守卫目送李慈言离去,但其实他这句吩咐与前次并无差别。

    傍晚李慈言打马回府,苏娢在书房里画工笔,是要给玉阑斋的稿子,又到了桃花灼灼盛放的时候,苏娢把桃花落到纸上,缀以珍珠和珊瑚。

    苏娢见他进来,把还未完成的画给他看,“我今天又去剪了两支桃花进来,我还想做个桃枝儿发簪。”

    “莺莺。”

    苏娢这才发现他的神色不太好,眉间总似轻轻蹙着,好像有所困扰,苏娢一下安静下来,“是今天有什么麻烦事吗?还是你当值累了?”

    李慈言没有否认,他微微笑了笑,拉着苏娢的手,“看到莺莺就不累了。”

    苏娢一下把小脸凑近,“那你多看一会儿。”

    李慈言失笑,把她拥进怀里,“不过,莺莺,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苏娢对他的预感深信不疑,于是也陡然紧张起来,揪着他的衣角,“怎么了?”

    李慈言又不得不好笑地先将她安抚下来,“莺莺倒也不必这样如临大敌。”

    “那你说呀。”

    “我今天去看二皇子了”,李慈言把所见到的告诉她,“宫里的一切来人想必会把二皇子的情况如实禀报给圣上,若是他所说的话传进陛下的耳朵里,我想陛下不会疏忽的。莺莺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去年皇宫行刺很可能是有人嫁祸。”

    这下苏娢听明白了,一旦陛下查起,又是一桩大案。

    但这个时候苏娢还是乐观的,“就算真的要查起,太子又不是我们陷害的。”

    “莺莺说得有理,不过我还是想让莺莺心里有个准备。”

    “好”,苏娢拉他起来,“我让厨房给你留了海棠蜜饮子,是良竹去街上买回来的。”

    李慈言笑道:“慢点儿。”

    最近一连几天都在下雨,暮春时候,雨打芭蕉,落红一地。

    入了夜也是淅淅沥沥没有停歇。

    苏娢站在窗前看檐下落雨的夜景,李慈言把窗户掩上,“风吹得不冷吗?”

    苏娢的肌肤已经摸上去凉凉的,但是她有点儿睡不着,“春困秋乏,莺莺倒是与人不一样”,李慈言道。

    好吧,夜已经深了,苏娢转身倒进他怀里,“我想起我小时候,南方的飞檐和细雨,好像也是这样的。”

    “莺莺想故乡了?”李慈言抱起她放到床上,“那等以后闲下来我陪莺莺回江南。”

    其实苏娢并未有很浓烈的乡愁,她还小就离开故乡了,那里也没剩下什么亲人,只是久远的回忆偶尔也不知因何会袭上来,也许是相似的情景。

    “以后再说吧”,苏娢枕在李慈言胸膛上,耳边还听见窗外雨潺潺,她觉得吵,连耳朵也一起捂进被子里。

    “莺莺不闷吗?”李慈言又把被子拿下来,用手挡在苏娢耳朵上,“我给你遮着好不好?”

    耳边的声音果然小了,苏娢闭上眼,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渐渐入眠。

    梦里却也有些吵,她罕见地梦见了幼时在家乡,看见有人家的白事,一行人从街上穿过,伴随着唢呐和哭号,忽然棺材的盖板被掀起来……

    苏娢潜意识里好想醒来,“莺莺,莺莺”,苏娢睁眼,是李慈言略带担心的脸庞,他不知何时点燃了蜡烛,灯光下映照着高挺的鼻梁和俊俏的五官,苏娢还有些睡意朦朦,她伸手摸了上去。

    “莺莺”,李慈言好笑又无奈地唤,他把苏娢整个儿裹进怀里,“做噩梦了么?”

    苏娢蹭了蹭 ,“嗯”了一声儿。

    李慈言灭了灯,柔声道:“我在呢,睡吧。”

    苏娢又慢慢阖上眼皮,只是梦里依旧很吵,苏娢在梦中也不安稳,“莺莺”,耳边有人唤了一声。

    苏娢豁然睁开眼,外面雨已经停了,檐上有雨滴落下来,风拍着窗户,屋里又点上了灯,院子里的惊慌和吵嚷声清晰可闻,这回不是梦。

    “莺莺”,李慈言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沿上,他把苏娢搂紧怀里,声音镇定,试图安抚人心,“莺莺听我说,陛下召我进宫,今夜里或许回不来,莺莺别怕,若是明早我还没有回来,莺莺就暂时回家里去住几天,等我去接你。”

    苏娢有些惊慌和无措,眼泪“啪嗒”掉下来,外面有宫里的人在催促,颂安挡在门外请求宽限片刻时间,苏娢胡乱抹掉了眼泪,却又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李慈言与她额头相抵,“莺莺”,他心里揪得厉害,“没事的,别怕。”

    “爷”,外面颂安唤了一声儿。

    李慈言起身,转头出去了,“保护好夫人”,这是苏娢听见他今夜里说得最后一句话。

    苏娢跑到门口,被颂安他们拼命拦下,“夫人,不能去。”

    李慈言左右都夹着龙骧卫,苏娢听见他们的皂靴淌过雨水里溅起的声音,一直到消失不见。

    李慈言一路沉默地走出自家大门,他并不意外在门口看见了他的顶头上司,都统夏戢。

    至少李慈言现在还不被当成犯人对待,“出了何事?”他问。

    不愧是他最欣赏的下级,遇事不惊,“进了宫自然知晓”,夏戢调转马头,喝令一声“走”,李慈言步行在他旁边,在宫中的太监留意不到的时候,夏戢低语,“废太子,怕是要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