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苏娢在房中枯坐,阖府上下都再难安眠。

    秦嬷嬷的小院儿离得最远,此时闻讯赶来,进门便看见苏娢抱着膝坐在榻上,颇为萧索。

    “莫急”,秦嬷嬷摸出帕子擦掉苏娢睫毛眨动时落下的泪水。

    “嬷嬷”,苏娢扑进她怀里。

    “你放心,好坏尚且还不知道呢,况且我这小主子,十岁经历兵戈,十四岁入宫伴读,十六岁进入龙骧卫,他早已在你我不知道的时候长成顶天立地的模样了,只是他的另一面不曾叫你轻易看见。”

    苏娢吸了吸鼻子,又听秦嬷嬷道:“我还记得我与他分开的那两年,我在一户官家帮厨,他不能出宫,我也进不去,只能缝一些衣服鞋袜、再包上我攒下的月例,偶尔叫颂安捎进宫去。

    “颂安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有时候连个话儿也传不明白,有一回跑进来说爷被人打了,把我急得无法,正想法子入宫,颂安又回来说是爷把别人打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又提起来,宫里都是贵人,也不知道他打了谁,后来听说是比蹴鞠呢,两方难免磕绊,圣上宽容,又有七殿下挡在头里,到底和我们小主子无碍。

    “现在想来,虚惊一场,倒是好笑。后来小主子渐渐长大,再等他出宫有了府邸,就再也没让我操过心了。”

    苏娢听得心里发酸,抽泣一回,坐起身来,“嬷嬷说得不错,是我太经不住事了。”李慈言说过,像这种时候眼泪是没有用处的,他给的匕首苏娢还压在衣服底下呢,她深吸一口,把眼泪憋回去。

    “你们谁打盆水来给夫人擦擦脸。”

    纤云站在旁边,答应一声便去了。

    苏娢披着外衣,隔着窗对良竹道:“让其他人都回去睡吧,就是门上辛苦些,若是爷回来或是再有什么动静及时来告诉我。”

    “夫人放心,颂安亲自在门上守着呢,等天亮了我们就想法子去打听,夫人保重好自己。”

    “嗯。”

    让茗雪、晴春、雾柳三个都下去了,纤云陪着苏娢留在上房里,苏娢换好衣服,一直等到天明。

    她想若是上午李慈言还是没有回来,她便回家去求爹爹。

    奈何龙骧卫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上午迎来了查抄。

    这事儿去年周家和杨霖相继覆族的时候苏娢还听过,如今便落到自己头上了。

    李慈言在龙骧卫的同僚她也见过几个,但今日来得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直接闯到后院儿来,颂安去打听消息了,良竹护在苏娢身前,“夫人快回避。”

    苏娢没有。李慈言不在,家里就她一个主子,难道自己躲在一边让下面领工钱的出面吗?就因为她是个女眷?

    这是她自己的家,她和李慈言的家。

    “良竹,把大家集中到一处,让大家不要惊慌。”

    苏娢一众人都避让到院子的一角,那领头的龙骧卫斜了苏娢一眼,“早听说李慈言这小子艳福不浅,都检查仔细了,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这些人粗鲁至极,翻箱倒箧,苏娢目睹有人把她桌上的珍珠串儿偷摸揣进了自己兜里。

    “夫人先别声张”,良竹低声道:“这原是司空见惯的,他们人多,等爷回来,再作计较。”

    苏娢茫然,李慈言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一晃神,他们去了库房,所有的钱财宝物都被抄走,苏娢忽然想起,“祠堂,良竹,我们去祠堂。”

    苏娢与龙骧卫对峙在祠堂门外,里头是李家的列祖列宗,“良竹,把门打开”,苏娢道:“诸位要查我无话可说,但还请勿要动我先祖灵位,坏我祖先供奉,否则李家先烈于九泉之下也不会饶过你们的。”

    苏娢很少这样用力和人说话,以致胸腔起伏,对面人的视线从她胸前划过,又回到她泛红的小脸上,神色意味不明,“都听到了,不能动的别动”,随即做了个“进”的手势。

    他们果然收敛了些,绕了一圈从祠堂出来,便要收队了,苏娢有些着急,“我想问问”,苏娢一咬唇,“我夫君,他怎么样了?”

    “李慈言涉嫌陷害前太子,夫人要见他得去诏狱里头了,不过夫人想必是进不去的,或者夫人求求我也未可知?”

    苏娢真的犹豫了。

    但是良竹在身边低语道:“夫人,他骗你,诏狱进不去的。”

    苏娢抬头与他对视,“你折辱我是想羞辱李慈言?”

    “夫人倒还不笨,不过我很想知道就算我辱没了夫人你又能如何?”

    苏娢拔出袖子里的匕首,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他脚步逼得更近,“夫人的刀是要给我挠痒痒吗?”

    苏娢一下收回对准了自己的脖子,“我爹爹是兵部尚书,我姨父是贺大将军,你再敢过来、你再敢过来我就叫你给我陪葬。”

    对面的人神色一变,狠狠道:“走。”

    “夫人”,良竹连忙接下匕首,他都没反应过来苏娢就架上去了,这么细嫩的脖子看得他也心惊。

    “小姐快把刀收起来”,纤云也道。

    苏娢仿佛脱了力倚靠在门上,“良竹,我要回苏家。”

    苏娢想求爹爹救李慈言,奈何回家却扑了个空,苏母不明所以,见她神色非比寻常,“这是怎么了?”

    “娘,李慈言下狱了,爹爹呢?”

    “怎会这样?”苏夫人吃了一惊,奈何苏崇今早进宫一直不见回来。

    “娘,怎么办?”

    “别慌,你可知女婿所犯何事?”

    苏娢摇头,但转瞬想起两天前李慈言说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这时候有人来报,颂安回来了,他回府不见人,便直接来了苏家。

    “怎么样?”

    颂安喘着粗气,“爷昨夜里就关进去了,我打听到:陛下盛怒,好像和前太子有关。”

    “颂安,有办法让我见他一面吗?”

    颂安摇头,“我见到都统夏大人了,爷有话拖他转给夫人”,颂安的神色有几分复杂,他一直觉得爷这辈子很难有这样的柔情刻骨,“爷让夫人别怕,等他出来,不会等很久的。”

    莺莺别怕,等我回来,不会太久的。

    这句原话李慈言只能在心里说。其实他并不惧怕,甚至很长时间以来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若是苏娢不曾嫁予他,至多是他藏在心底的一个遗憾,如今却是实打实地牵挂在他心尖上。

    她自小由父母和姐姐细心呵护,就像精心照料未经风雨的花骨朵儿,李慈言从怀里摸出苏娢从寺里给他求来的护身符,也不知道哭了没有?

    其实苏娢今日是听了颂安转述的他这几句话才开始真的忍不住掉眼泪。

    “莺莺”,苏夫人听说,“太子一案与怀之应该没有关系才对,龙骧卫想必也查不出什么东西,何况夏大人向来器重他,你爹爹能保也一定会保的。”

    苏娢抬起眼眸,睫毛上还染着湿意,却是安静道:“娘,我相信他,他说等他回来就不会有事的,我只要好好在家里等着他。”

    苏夫人心里叹了一声,“先别回去了,住在家里,等你爹爹回来看看他怎么说。”

    “嗯。”

    苏大人中午才回,圣上留他是因为部署军饷和钱粮,但有眼人都看得出陛下情绪不佳,似乎愤怒,又似乎疲倦。

    最后留下他一个人,圣上才说:“听说卿把女儿嫁给了李怀之。”

    “是。”

    “但朕现在怀疑他伙同奸人构陷太子”,天子之怒令人难以招架。

    苏崇伏地,“臣婿果真有罪,臣请诛之以慰太子,但企陛下明鉴,彻查清楚,方能定罪。”

    “太子一案诸多细节都由他一手经办,如今回顾起来疑点颇多,岂不是他有意放过,卿难道还能为他辩白?”

    “臣请圣上明察。”

    帝王疑心重,伴君如伴虎,苏崇回家的路上,心中不由自主又冒出这几两句话。

    “龙骧卫下狱的可不止他一个,凡与这事有关的已全部停职,就剩了一个都统夏戢,协助荣安王调查。”

    荣安王乃陛下兄长,虽然异母,而情同手足,只是这位老王爷已许久不过问政事了,如今把他请出来,看来陛下是不相信任何人了。

    “那李慈言……”

    “听我说完”,父撂下茶杯,“此案内情、太子冤枉与否无人知晓,但如今陛下认为太子冤枉,那么太子多半就是冤枉的,太子为何人所冤?”

    “应该就是其他几位殿下想要争……”

    苏父摇头,“拍板的可全都是陛下。”

    苏娢一下噤声。

    “天子的怒火需要有人来承接,但是陷害太子的人一时还没有踪影,周家与太子府的人也已全部发落,如今与此案有关的就剩下办案的人,我也相信怀之办事知道小心,但是天子无过,谁之过?”

    可是苏娢执意想知道李慈言究竟有事无事?

    “你是怕他丢了性命还是怕他受不住狱中的苦?”

    苏娢都怕。

    “他的性命其实我也不能保证,谁知道事态如何发展,陛下会不会一怒之下砍了他们,不过他不是给你传了话。至于牢狱之苦,他现在待得地方可是他也熟悉的地方,还有夏都统在,况且就算真的受些皮肉之苦,他能挨不过来?”

    苏娢默了默,“女儿知道了。”

    “这事必然有一场轩然大波,但是难办就难办在怕到最后手心手背都是肉。”

    苏娢已经没有在仔细听,“爹爹,女儿想回家。”

    她说得是她和李慈言的家。

    苏父望着她,顿了顿,“你一个人不怕?”

    “女儿只是觉得,若撇下空落落的房子,或许就不能称之为‘家’了,毕竟女儿还在,应该守着家等李慈言出来。”

    苏崇一瞬间觉得眼前的女儿彷佛长大了,苏夫人却道:“留在家中等难道不是一样?”

    苏娢说不上来,但好像就是不一样。

    “让她去吧”,苏父道:“你想回来时只管回来。”

    苏娢应声,转身又听见爹爹说:“你放心,你既认定了他,若真有个万一,爹爹舍官也会想法子保下他。”

    苏娢鼻尖发酸,“爹爹不必的,他必然也没脸牵连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