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川生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转眼翻过年来,苏娢一早就盼着上元佳节。

    李慈言一定不会拦着她出去,可惜的是李慈言要当值。

    “不许喝酒,早点儿回来。”

    李慈言还亲自给她部署了跟班,苏娢道:“你放心好了,我和连仪姐姐一道呢。”

    这是继去年失去孩子之后连仪第一次出门。

    苏娢打量她气色总算是好了些,只是她身后一个丫鬟婆子也没有,苏娢纳罕,“姐夫放心你一个人出门吗?”

    连仪笑道:“我跟他说我和你一起出门一定安全。”

    苏娢不由微微羞赧,“我们去放花灯吧。”

    上元节的花灯点缀着粼粼的河面,游人仕女,争相许愿。这回只有纤云跟在苏娢身边,遂买下三盏花灯,点亮的那一刻,苏娢对连仪道:“姐姐快许愿,把去年的晦气都除一除。”

    “小孩子家把戏”,虽然这样说,连仪还是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三盏灯顺水漂流,她们站在岸边以目光相送,这里还有一个说法,谁的灯飘的远而顺利,许的愿望就会更灵验。

    但是眼看突如其来的一阵寒风,把水上的花灯打翻了不少,岸上顿时一片惋惜,她们的三盏也未能幸免。

    “小姐”,纤云替她们整理被风刮乱的青丝,她这称呼终究是改不过来,“这风来得可真不凑巧。”

    苏娢问她,“你许了什么愿望?”

    纤云道:“我希望上天保佑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

    “和我想得一样”,苏娢高兴道,但是灯早已灭在河里了,苏娢看看连仪,“要不然我们再放一次?”

    “其实不必麻烦。”

    连仪没有说话,三个人一同转身,不远处立着个青年男子,苏娢其实已经听出声音来,是袁今古。

    他信步上前,但还隔着几步距离,被苏娢府中的下人挡住了。

    袁今古眉间一蹙,脸上的微笑随即恢复如初,脚步就此停住,“袁某的意思是,这花灯顺水而下,终究是会为下游的河沙土石所挡,又或者行至一半便被人打捞,终究也是一样的结局。”

    三双眼睛此刻都盯在他身上,袁今古笑着继续道:“许愿这种事情心诚则灵,就算没有花灯我想夫人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

    “这位先生好漂亮的口才”,连仪见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苏娢,转过头,似笑非笑,“莺莺认识?”

    “他是……”

    袁今古自报家门,“在下誉王府幕僚、新科举子袁今古。”

    “哦”,去年八月间的会试连仪也有所耳闻,“原来是解元,难怪气度不凡。”

    “夫人谬赞。”

    “何必谦虚,想来再过了春闱,先生必然青云直上了”,但连仪紧跟着话音一转,“先生既有前番言论,想必是不会放花灯了,前面烟火正热闹,先生不妨也快去看看。”

    连仪的弦外音袁今古岂会听不出来,只是他不想走时谁能赶他走,“这花灯其实精巧,袁某并无愿望要许,但也无人说不许愿便不能放花灯了。”

    袁今古绕开她们,自到一旁点燃了花灯,“袁某的这个愿望就送给夫人吧”,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苏娢。

    苏娢连忙避开,但说来奇怪,袁今古的花灯一路顺风顺水,竟然稳稳当当超过了旁的向前去了。

    “还看”,不妨额头被人轻轻点了一下,连仪拉她,“走了。”

    街上熙熙攘攘,转眼就把袁今古甩掉了,连仪奇怪,“你怎会认识他?”

    苏娢遂说了一遍。

    连仪对这个人印象不好,“枉他读圣贤书,已知你为人妇,还敢如此明目张胆,还有你呀”,连仪转过头数落她,“还驻足看他的花灯,他分明就是冲着你来得,你看看身后你们府中跟着的这些人,若是传到妹夫耳朵里,岂非又要闹不痛快。”

    “我知道了,姐姐不在我也不会搭理……”

    “小姐”,纤云示意了一个方向,苏娢望去竟又看到了袁今古,他在小摊前面看什么东西,苏娢望过去时他好像有所感应正好回头,视线相会,袁今古斯文地露出微笑。

    苏娢勉强一笑,随即收回视线目视前方,不料袁今古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他并不近前搭话、只隔着人群与她们并行。

    连仪瞥见了全当不知,“走,姐姐请你吃元宵。”

    苏娢还想喝油茶,找个稍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不想袁今古也在她们旁边一桌落座。

    这下太明显,连仪再不好无视他,“这不是解元大人,你也肯光顾,看来这家的元宵与油茶味道不错,啊,油茶来了,正所谓食不言,先生也快尝尝吧。”

    袁今古做了个“请”,连仪回头,神情便有几分不耐,她是相当看好她妹妹与妹夫这一桩婚姻的,怎会有人这样不知趣?

    苏娢在桌下悄悄拉了拉连仪的袖子,用口型道:“我们喝完就走。”

    连仪失笑,小声道:“还有元宵呢,你以为你吃的比谁快。”

    “那我们不要了。”

    连仪摇头,“他若有心要跟着,一味躲也不是办法,不必委屈自己,好好吃你的东西,左右他还能跟到府上不成。”

    也是。

    “元宵来了”,掌柜吆喝一声,苏娢一下坐直了身等着,不料忽然有人冲撞,掌柜的身子一歪,滚烫的元宵顿时往苏娢身上泼来。

    “夫人”,袁今古几乎一个箭步上前拉开了苏娢。

    人群中有人喧哗,方才好像是个犯人,苏娢惊魂未定,又听见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莺莺,过来。”

    李慈言身着官服,方从马上下来,他面无表情站在路边,苏娢立刻就想过去,奈何袁今古的手还抓着她胳膊。

    “唐突夫人”,袁今古很快松开。

    苏娢跑到李慈言面前,“你们在拿人吗?方才是元宵泼出来了。”

    “嗯,烫到没有?”李慈言摸出帕子给她擦溅到衣服上的汤渍。

    “没有”,她身上裹着厚实的斗篷,想来也沾不到皮肉。

    李慈言握着她的手,望向袁今古,“有劳袁举人了,我代夫人谢过。”

    “事发突然,还要请副统领不要多心才是”,袁今古的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一丝挑衅。

    这分明是让李慈言多心,连仪缓步上前,“上元佳节向来万人空巷,偶遇到一两个见过的人也是寻常,只是辛苦妹夫,比不得我们闲散逍遥。”

    李慈言的脸色这才好看些,适逢他手下有人来回禀,“大人,全部抓获。”

    李慈言公务在身,揉了揉苏娢的头发,“早点儿回家。”

    “嗯。”

    李慈言跨上马,却闻袁今古道:“我也正要回誉王府,统领不嫌弃与我一道?”

    李慈言知道他有话要说,“一道。”

    “终于走了”,连仪收回目光,打量苏娢确实无事,“这下能平心静气吃元宵了。”

    另一边李慈言骑高头大马,袁今古走路与他并行,按说从高度便不止矮了一分,偏偏读书人的骄矜叫袁今古的风度不居人下,“许久未见副统领了,前次宴会统领也不来,誉王殿下还向我问及呢,不知是不是调任一事叫统领灰心了?”

    李慈言确实有意渐渐与誉王府疏远,只是实情总不便于说出口,“是殿下多心了。”

    “李慈言”,这还是袁今古第一次连名带姓的称呼他,“你把我誉王府当什么?需要时来,目的达成时撇下便走吗?”

    李慈言面色不改,“什么意思?”

    “我记得,副统领一开始并不屑与我们为伍,我只是思来想去,副统领进入誉王府最大的蹊跷就是我兄长袁奇,我兄长留书出走,当时我问过你,只是副统领一句话便把我堵回来了,可我始终不相信别人能有这个能力,毕竟我兄长的底细我也是清楚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往事已矣,副统领具体怎么办到的我也没有兴趣,我只是好奇,若是我没记错,上书揭发杨霖的乃是现今的衡阳郡守,名叫柳长风,当时小小一个县令,又距京城千里,恐怕奏折上达天听都成问题,说他背后无人谁能相信呢?”

    李慈言没有说话,等他继续。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柳长风背后的人也是副统领背后的人呢?虽然当时表面看起来誉王殿下最风光,可是砍掉了毅王最有力的臂膀,对其他几位殿下来说怎么能不算有益呢?”

    袁今古想错了,只是李慈言若说自己与杨霖有仇,岂不是认下了。

    “郡县的秘奏可以不经过上级官员之手,这是我朝开朝时便立下的规矩,看来你对朝廷的制度不是很放心?”

    “罢”,袁今古笑了笑,“我也都只是猜测而已,并未期望统领能与我推心置腹。”

    “所以你大晚上就是来和我讲故事?”

    “袁某当然没有这么闲,只是誉王殿下有心挽留不假,还恐怕是我们亏待了副统领。”

    李慈言默然,平心而论,誉王殿下委实宽仁,但他也只能辜负。

    “统领似乎很犹豫,但我既然忠心于誉王,自然也当先为他的嘱托尽力。我想统领应该相信:这诸位殿下之中,他日唯有誉王能真正放心假手于人臣,既如此,有什么抱负宏愿不能放手去做呢?我以为统领也是心中有沟壑之人,也许文治武功、四海升平,就在你我手中实现呢。”

    “若我再年轻个几岁,你的话确实能让我热血沸腾”,李慈言驻马,“但我现在确信,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这回轮到袁今古发问,“所以统领的意思是……”

    “诸位知遇之恩怀之心领了,但始终道不同不相为谋,替我向殿下致歉。”

    衙署已到,李慈言翻身下马,他与袁今古视线平齐,两个人的视线在上元十五的夜色里撞在一处,最后是袁今古先开口,“统领放心,誉王宽宏大量。”

    “感激不尽。”

    李慈言着人押解犯人,转过身,又闻袁今古道:“看来果真是我誉王府庙小,那么我真的很期待究竟是何处容下统领这尊大佛。”

    李慈言只是步伐一顿,旋即进了衙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