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紧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中秋方过,朝廷接到北境急报:上郡大雪,连日不停,已有牲畜冻死,形势颇为不妙,请求朝廷速速征调物资,以保庶民,晚则冰雪塞途,道路难矣。

    奏报送到,朝会已毕,陛下增设午朝,商议此事。

    “北境年年大雪,牲畜冻死亦非罕事,恐怕危言耸听。”

    “今岁气候变化,京师与中原各地物资亦皆紧张。”

    有人出言讽刺,“二位大人不觉彼此矛盾,一个说危言耸听,一个说气候变化,既然气候变化,北境雪灾,又如何危言耸听?”

    陛下给了一个眼神,身旁的总管太监继续念上郡郡守沈千章的奏报:臣下绝不敢危言耸听,如有朝臣不以为然,臣请陛下拟为钦差,来上郡一观。

    顿时持此论者住嘴,北境苦寒,还是愿意老实在京师呆着。

    但薪炭寒衣紧张,确是现实,今岁需求必然加大。

    还有粮食。

    陛下示意廷臣暂且安静,“朕想听听几位亲王有什么看法?”

    午朝一并通知了几位殿下,是以除了五殿下毅王犹在禁中,其余成年皇子包括三殿下康王、四殿下誉王、六殿下恒王、七殿下宸王俱在殿上。

    父皇抛出来的问题不可不看做是一个考验。

    诸殿下寂静片刻,誉王先答,“上郡虽人烟不广,亦有二十余万人口,皆为我朝廷百姓,‘不顾细民,非存之道’,今北境求救在急,朝廷自当尽力,儿臣愿献王府私库,略尽绵薄之力。”

    圣上并未表态,康王转头幽幽道:“四弟不如说点有用的,究竟粮食物资从哪儿来?”

    誉王一时语塞,袁今古是他的智囊,可惜回原籍赴考了,否则必有对策。

    圣上视线移动,“宸王可有想法?”

    宸王不紧不慢道:“儿臣想起,京师府库尚有给京军预备的寒衣未曾发放,可先发往上郡,再举全国之力以作补充。”

    顿有朝臣窃窃私语,天寒在即,京军若是不满……

    奈何陛下“嗯”了一声。

    誉王此刻又道:“儿臣忽而想起史书上有雪灾时开放皇家林苑准许百姓砍伐花木,儿臣以为亦可效仿,另上郡尚有前朝离宫,必要时当拆则拆。”

    陛下又“嗯”了一声。

    宸王又道:“至于粮食,北边有含灵仓,原本便为应对难以预料的灾祸,如今正好打开。”

    “儿臣别无良策,唯有节衣缩食、捐献币帛棉衣,为上郡祈福”,这是恒王。

    康王不居人后,“若要运送物资,儿臣愿往。”

    “好”,可见圣上心情不错,只是很快这份心情又转成悲凉,若是他这几个皇儿真能如表面一样团结一心、共谋大计,则他何忧虑之有。

    “说得倒还不错,只是你们想得太少,究竟如何抚恤如何善后还是听听群臣的意见。”

    “是”,众殿下皆垂手肃立,作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会议毕陛下又留下了包括丞相和兵部尚书在内的几位大臣,丞相主持,“接到贺将军密报,鞑靼异动。”

    后面这场会议不曾公开,但上郡的奏报很快得到了批复,使节星夜离京赶往北境。几位殿下的献言皆被采纳,圣上更赐予上郡郡守沈千章便宜行事,整个北境应和衷共济。

    京师当日开始征调民夫士卒,发京师府库,有棉衣八万件送往北境,由三殿下康王和京军将领奉命运送。

    同时摊派京畿和附近各郡县,务必上下齐心,尽快补齐这八万件冬衣,朝廷发国帑聊作补偿。

    苏娢站在廊上心想:这可真是一个多事之秋。

    “纤云,把咱们旧的棉衣和被褥都找出来。”

    纤云在里头应了一声,“要裁吗?”

    苏娢扬声,“裁,先找出来我们一起裁,里头的棉絮收集好,我们明天也开始缝制冬衣了。”

    其实朝廷并未要求勋贵后宅也为此出力,只是风闻后宫有妃嫔为了迎合上意亲自拿起了针线,圣上降旨褒奖,于是一时间上行下效。

    但其实最先行动的是宸王府,朝廷赶制冬衣的公告发出的那天,宸王府便开始招收女工,由王妃亲自领头做针线。

    旁的后妃夫人或由丫头代劳,但宸王妃全是亲力亲为,据看见的人描述,王妃与女工一道,穿针引线,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有王妃如此,宸王殿下福气不浅呐”,有京中人议论。

    “老兄,你是不知道这个主意就是宸王殿下出的吧。”

    出计是他,出力可不是他。

    宸王府的锦心院前有一块宽敞的空地,白日里正好容纳女工。宸王殿下回府便径直来了锦心院,大管家有禄拖着发福的身躯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

    王妃没有挽发,三千青丝如瀑,一半披落在身前,头上斜簪着两支珠钗,一身白绫素裙,披帛曳地,眉眼如画,端地出尘。

    只是美人儿自带几分清冷。

    侍女从旁提醒她,“王爷来了。”

    王妃淡淡“嗯”了一声儿,头也未抬。

    头顶有阴影落下,宸王站在王妃近前,王妃身后一众人各忙各的,也无人请安,因为宸王每日都来,一开始便说明不必多礼。

    宸王殿下低头瞧着王妃,“辛苦王妃了,可惜本王帮不上什么忙。”

    宸王妃安然淡定,低着头继续缝边儿。

    王妃不答,宸王也并不以为她失礼,顿了顿又道:“王妃不如稍事休息,听有禄说你已经做了大半个时辰,本王于心不安。”

    王妃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殿下外出归来,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是要换身儿衣裳,“王妃不若同本王一道回去?也好歇息片刻。”

    王妃抬起头,这回盯他半晌,“王爷好魄力,廷前一句话叫八万京军没有了寒衣,眼看今岁冬天来得早,若是入冬之前赶不出来,殿下就亲自去京军营帐前谢罪吧”,就差把“不要烦我”写在脸上了。

    宸王殿下无言以对,默了默才道:“其实不劳王妃动手也定能赶制出来。”

    王妃手上捻着线,“你以为我是做给你看的?”

    “不敢”,宸王殿下的仪态向来是绝佳的,肃身玉礼,微一拱手,“那,有劳王妃。”

    宸王殿下给王妃行礼,纵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些新进来的女工仍然吃惊,说起来王妃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反而因为家中的际遇而与娘家闹得一团糟,正因如此宸王殿下的尊重更显得出于真心,也就更叫她们吃惊。

    宸王转身离去,有禄连忙跟上,发福的身躯显得颇有喜感,“王妃是在替您挽回在京军心目中的印象呢。”

    宸王淡定“嗯”了一声,“我去年猎得的虎皮王妃不喜欢,收回库房去。”

    “哎”,欸?有禄好奇,“殿下究竟如何知道王妃不喜欢?”王妃喜欢不喜欢不都是一个表情吗?

    宸王并不打算解释,“我去书房,你在这里看顾好王妃。”

    “是。”

    有禄于是折返到王妃身边,不时嘘寒问暖,偶尔吵到了人,王妃一个抬眼就叫他僵立着一时不敢动作。

    想起王妃刚嫁过来的时候,府里还有人敢欺负她少年流落不识礼仪,那时有禄可操碎了心,就怕王妃伤心难过,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外面的传言不虚,王妃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多时便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的。

    就像现在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儿,也不知是从何处练就的,让有禄想起偶尔王爷身上流露出的威仪,不能不从心底里感叹一声“配”,还真是绝配。

    所以苏娢觉得自己若有宸王妃一半的气势,也就能省下不少心了。

    话虽不假,“可是莺莺知道这位王妃吃了多少苦吗?”本来也是千金小姐,生下来就该有人捧着,偏偏娇贵的花飘落在了泥泞里,否则可以娇弱,谁愿意坚强?

    苏娢可想而知,“所以啊”,李慈言抽走苏娢手里的半截冬衣袖子,“莺莺就算柔弱一些,夫君也不会嫌弃你。”

    “你扯走我的袖子做什么?”她向来不喜欢拿阵线,如今就这一截袖子还缝了好半天呢。

    李慈言抖了抖手里的衣料,挑眉,“看来莺莺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

    “我……”苏娢的语气弱了些,“我有好好缝的。”

    这话李慈言倒是相信,只是有时候努力是盲目的,“美观与否倒是事小,我只是怕到时候京军将士拿到莺莺做的衣裳,不出三天便脱了线,再满京城的一打听,要是知道出自李夫人之手……”

    苏娢觉得那自己肯定就没脸见人了。

    但很快苏娢反应过来,“你是在说我缝的又丑又不结实?”

    李慈言不认账,“明明是莺莺自己说得。”

    不缝了,苏娢把摊开在榻上的针线一股脑丢进笸箩里,抱着笸箩就往外面走。

    一步还没迈出去,身后李慈言拦腰把人截住。

    “莺莺又生我的气了?”

    “我不生气”,苏娢微仰着脸看他,“你说我做的不好,还不许我放回去吗?”

    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略带一丝别扭的模样叫李慈言忍不住勾唇。

    他让苏娢看窗外,“莺莺自己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你还打算折腾到什么时候?”

    是该歇息的时间了。

    李慈言拿过她手里的笸箩,高唤一声“纤云”,“莺莺乖乖去洗澡,我们准备休息了。”

    好吧,就冲他这句话说得这样温柔。

    “还有,为朝廷出力的事情安心交给茗雪她们,你以为别家的夫人谁都和你一样亲自动手不成。”

    一时纤云过来,苏娢便去洗漱更衣了。

    夜里熄了灯,苏娢枕着李慈言的臂膀,心思辗转了一回,还是没忍住,戳了戳眼前人的胸膛,“李慈言,我的针线不好,你会不会……嫌弃我呀?”

    毕竟女工针织是女儿家必修的功课,早知道她就不要躲懒糊弄娘亲了,娘亲说得不错,果然嫁了人之后都是要暴露的。

    李慈言胳膊收紧,“我倒是很感兴趣:莺莺这样听爹娘的话,是怎么样糊弄过岳母大人的?”

    “就是拖沓时间呀,我娘盯着我,我还不是得乖乖的拿着绣线,只是我不喜欢就不怎么用心。”

    “那我赞同莺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苏娢睁大眼睛,又听他道:“我又不是娶莺莺回来做绣娘。”

    这是在回应她的问题了,苏娢心满意足趴在他的胸膛上。

    李慈言揉她头发,“莺莺现在可以睡觉了?”

    苏娢惬意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