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月圆夜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中秋这日一早,苏娢一行人便上了苏家,她身边就剩下纤云,晴春和茗雪都回了家,说好晚上再一起来看灯会,雾柳在京中并无亲人,但她也告了假,说晚上再回来,苏娢便叮嘱她注意安全。

    府里多数人都回家了,还有一个良竹,他说不喜欢热闹,愿留下来看家,自也随他。

    秦嬷嬷先前为李慈言出面下聘时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登门,但她一向与人合得来,与苏母聊了半晌,一道做月饼去了。

    苏父难得不找李慈言聊公事,只带他去看新买进来的彩灯和烟火,灯还没挂起来呢,今天人手少,苏大人只得亲自挂灯笼,李慈言自然不敢袖手旁观,还有已经在苏家混熟了的颂安,路过厨房顺手讨了几块做坏的月饼,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小跑着过来帮忙。

    “岳父大人晚上可要出门去看灯会?”

    李慈言站在梯子上,苏大人把灯笼递给他,“你看这里有灯有烟火,何必非要出门。”

    意料之中,奈何苏娢给了他一个任务。

    “每年中秋佳节,京师的灯会可是热闹非凡,岳父大人不去可惜了。”

    苏大人忙着手里的活计,一个眼神也没有多给,“京师灯会,我看得可比你多,是你们自己想出去吧。”

    “什么都瞒不过您,我与莺莺都想去,还请岳父大人准许。”

    “我这个岳父不做女婿的主,你要去什么地方无须和我说明。至于莺莺,从前我确实对她多加管束,可如今她已经嫁了人,所谓出嫁从夫,应该问你。”

    李慈言微微一笑,“多谢岳父。”

    十五月圆夜,临河街如昼。

    中秋乃灯节之一,京城的中秋灯会又称诗会,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往来酬和,会诗的高台搭在水面上,一面临岸,三面临水,灯光映照的河面上,花灯顺水漂流,小舟往来如梭。

    岸边的茶坊酒楼灯火通明,楼上楼下,人声鼎沸,游人仕女,尽皆凭栏。摊贩相属,小食花灯,琳琅满目……

    马车在灯火阑珊处靠着路边停下,苏娢望着不远处热闹景象,眼里皆是向往。

    “李慈言,我们走快点儿。”

    “着什么急?”晚上天冷,李慈言刻意把人拽住系上披风。

    “现在可以了吧。”

    李慈言伸出手,“走。”

    苏娢与李慈言携手走在前,纤云与颂安跟在后。

    “小姐,这也太热闹了吧”,苏娢不曾来过,纤云从前与她形影不离,也是头一次来。

    李慈言蓦然驻足,回首盯了她一眼。

    纤云有点儿慌张,颂安提醒她,“不是说了要叫夫人,你怎么还是没改过来”,又掩耳小声道:“我们爷嫌你把他和夫人叫生分了。”

    纤云吐吐舌头,“我这不是习惯了嘛。”

    李慈言不置一词,忽而苏娢拉他的袖子,“你看。”

    是高台上新作的诗,上面的人每吟诵一首,下面便有人誊录,每岁都有小贩以此营生,摊上已挂满了诗篇,文人纷纷驻足。

    “莺莺想看吗?”

    李慈言回过头,苏娢的目光已粘在另一处挂满花灯的树上,“你们看那儿。”

    李慈言无声一笑,“带莺莺去坐船好不好?”

    “当然好,不过,我们要先等茗雪她们呢。”

    茗雪、晴春、雾柳走在一道,苏娢四人与她们长街相遇,圆月升起在头顶,花灯千盏、火树银花,交相辉映。

    这月圆人齐灯火明的场景,后来一直叫苏娢记了许久。

    继续往前,高台上士子文人对月吟诵,台下小船画舫如织、谈天饮酒作乐。

    李慈言想雇一艘画舫,苏娢说小船更能尽兴。

    晴春权且搁置情伤,应和道:“小船可以自己划,还能玩水呢。”

    遂雇了两艘小船。

    苏娢站立船头,想去瞻仰文人风采,招呼道:“李慈言,你划快一点。”

    颂安同情自家爷,奈何一共就他们两个男的,颂安自己也握着桨呢。

    距离高台越来越近,苏娢临风仰头,不妨裙边忽然被泼来一捧水,并行的另一艘小船上晴春还未及收回捧水的动作。

    哦,这就是她说的玩水。

    苏娢当即才子也不看了,蹲下身舀起水泼回去。

    对面三个姑娘呢,苏娢忙唤,“纤云,快来帮我。”

    李慈言撑船看她们嬉闹。

    一时又听颂安道:“别泼到我呀,我是无辜的。”

    李慈言身上也溅了水,他懒得计较,只眼看着苏娢越来越往船舷靠近,他一手将人提留回来,“莺莺想掉下去不成?”

    苏娢不想,乖乖地靠后,其实她有身上李慈言的披风挡着,水都不曾打湿里面的衣裳呢。

    还要嬉水,忽闻台上“可怜中秋团圆夜,残灯月影忆团圆。”

    格调忽而悲凉,叫苏娢手上动作一顿,纤云几个也纷纷停下。

    “刚才不还在颂明月、庆团圆吗?”茗雪道。

    “是啊”,雾柳也道。

    “台上何人?这样扫兴”,晴春道。

    台上何人?李慈言却是听出来了,是叶兰庭。八月团圆,但村户里有父母的儿子、有妻子的丈夫在外服役戍边,据叶兰庭所说,他的乳母与她的亲生儿子便是这样两地分离。

    “写实而已,何败兴之有?”李慈言道:“这首诗或许为今岁之魁呢。”

    果然待得叶兰庭最后一句吟完,掌声雷动。

    苏娢仰面立在船上回味,李慈言笑了笑,与她重新别好珠钗,“不玩了?带你去吃东西,不是说一定要尝尝桂花甘露饮。”

    苏娢回神,点头笑道:“嗯。”

    路边就坐,不分尊卑。摊主拿木制的长勺从桶里舀出倒进瓷碗里,清香扑鼻,淡黄澄亮的颜色干净极了。

    “客官,还有新酿的桂花酒呢。”

    苏娢抢在李慈言开口之前拿起杯子,“我就尝一点点。”

    李慈言接过酒壶,“既如此,都喝一杯吧。”

    七只杯子聚到一起,“怎么能让爷给我们倒酒?”

    “无妨。”

    李慈言执起一杯送到苏娢面前,“慢慢喝。”

    “没事的,掌柜不是说酒味儿浅。”

    “莺莺以前喝过酒?”

    “没有啊。”

    事实证明没喝过不能预先放话。苏娢一杯就倒,索性李慈言眼疾手快,及时扶住才没让她磕着桌角。

    “爷?”

    “回府。”

    苏娢翌日醒来,人还在苏家,就在她从前的闺房里。外面有说话声传来,是李慈言与她娘亲,“岳母莫要怪罪,是怀之带她喝的酒,只饮了一杯,不曾想……”

    “亦非我要数落她,女儿家就是喝酒也须得知道自己什么酒量才成。”

    李慈言颔首称是,“那岳母先回去休息,我进去看看莺莺。”

    苏母“嗯”了一声儿,离开前看女婿的眼光相当满意。

    脚步声响起,苏娢埋头扎进被子里,被李慈言无情掀开,“莺莺怎么也和我一样学会装睡了?”

    你还知道你能装呢,苏娢望了眼帘外,“我娘走了?”

    “嗯,岳母给你做了醒酒汤”,李慈言端起碗坐到床沿,“莺莺自己喝还是让我来?”

    “我又不是不能动了”,苏娢拾起勺子,脸上残红未退,刚咽下一口,被李慈言捏了下脸颊,“莺莺记好了,以后我不在绝对不许喝酒。”

    “知道了”,四目相对,苏娢盯他半晌,“李慈言,你这两日是不是都没睡好呀?”

    “莺莺怎么不说是因为昨夜被你这个醉鬼折腾的?”

    苏娢摇头,“就算我的酒量不行,酒品肯定是好的。我是从前天就觉得,你这两日都似有倦容。”

    “那莺莺前日都不知道关心我”,李慈言还端着碗,从苏娢手上抽走勺子,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不然她自己只顾着说话哪记得喝汤。

    苏娢一口咽下,“你就是贯会胡搅蛮缠,我前天起来的时候你已经当值去了,你晚上回来我才看见,我还以为你是值班累着了。”

    “勉强算莺莺过关。那莺莺猜猜我在想什么?”这是承认了。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虽然这样说,但苏娢心里早已有了猜测,“你是不是在想调任的事情?虽然品级都一样,但谁都知道龙骧右卫离圣上更近一些。”

    这事发生后李慈言只回来和她提了一声,但苏娢私下里想有关仕途男人总不会无动于衷的,她想安慰李慈言。

    但李慈言失笑,“我在莺莺眼里就这么没出息吗?”

    “你真的不伤心吗?我都想好怎么安慰你了。”

    “那确实还是有些伤心的”,但凡李慈言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笑意没有这么明显,苏娢都会相信他的,这人就是想骗安慰罢了。

    “好了,我现在知道真的不是因为调任的事情,那是为什么?”

    “相比干掉杨霖、为我爹娘报仇,这点代价根本不算什么,我真正忧虑的——莺莺先把汤喝完。”

    吊人胃口,但苏娢还是老老实实把醒酒汤喝完了。

    在她殷殷地注视下,李慈言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笺,上面写道:上郡大雪,势欲成灾,兄于北境散财。落款是魏子行。后面又补充了两句:鞑靼境内亦不可免,闻牛羊冻馁。

    苏娢凝眉,武安地动还没有彻底缓过神来,北边又有雪灾。

    “上郡郡守颇为干练,又有魏子行的财力从旁相助,百姓或许能熬过来”,李慈言略微一顿,“我最担心的还是鞑靼,若雪酿成灾,牛羊冻饿而死,他们自己也就无以为生了。

    “莺莺,其实每年冬天鞑靼都会南下侵扰,只是规模小罢了,但今年……”

    这是说又要打仗了吗?

    “莺莺被吓到了?”李慈言神情缓和了些,摸摸她的头发,“这都只是我的猜测。”

    “那你先别猜了好不好?我们等等消息,若是雪能停……”

    “好。”

    八月十六,早上离开苏家,苏娢又和李慈言去了一趟肃远伯府看望连仪。

    连仪的节礼昨日便已经遣人送过来了,她如今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苏娢还是想今日亲自带着东西去瞧瞧她。

    李慈言照例由林寰招待,苏娢径自去了上房。

    连仪在门口迎她,“我还以为你嫁了人就变得吝啬,节礼都不肯给我送了。”

    “我这不是亲自来了嘛”,苏娢搀着她坐到绣榻上,打量连仪片刻,不由担心,“姐姐的脸色还是不好。”

    比起从前的明丽,如今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连仪淡淡地,“保胎药不知喝了多少,怀恩寺我也去了,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这孩子究竟如何听天由命吧。”

    苏娢急道:“可是又见红了?”

    “嗯。”

    “御医怎么说?”

    “让好好保胎,也没个准话。”

    “那就还没到说丧气话的时候,你好好养着,你让腹中孩儿知道我们都盼望着他来,他自己肯定也就乐意来。”

    “又说孩子气的话。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是最盼望他的人。”

    “嗯。”

    离开时连仪又让人给苏娢装了好些点心,连仪执意把她送到廊下,“今年秋天好像比去年冷,可别冻着。”

    “嗯。”

    说着,秋风乍起,连仪的视线穿过被卷起的一地桂花目送苏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