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澹澹波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处暑之后,天气开始转凉。

    所谓叶落知秋。

    苏娢一日路过花园,一片泛黄的树叶飘飘荡荡地落在她跟前,才蓦然发现,秋天真的到了。

    但这恐怕是个多事之秋。

    前不久誉王殿下因为地方官的贺礼被申斥罚没财产,三殿下康王因为性情暴躁、打人毁物被杖责,其后圣旨一道接连一道,俱是人事变迁。

    凡是诸王党羽,能动的皆动了。有罪者削,有过者贬,无罪无过者明升暗降、收回实权。

    一时间人心惶惶,所有人心头上都敲响了警钟。

    李慈言也为之前醉嫣楼的一席酒付出了代价,圣眷既不比从前,在这一次清洗中,由龙骧右卫调为了左卫、调出了皇宫。

    “怀之,京师的安全就交给你了,这个任务可比皇宫更重”,圣上如是道。

    李慈言叩首,“臣领旨谢恩。”

    “陛下对你还算客气”,李慈言再陪苏父下棋的时候,苏大人如是道。

    只是李慈言没有错过苏父脸上的一丝揶揄。

    李慈言落下一子,“怀之已经意识到了先前的想法可笑,今后一定改过自新,不负肩上职责,不负陛下。”

    苏父吃掉他一子,抬起头,“‘改过自新’?你何过之有?”

    四目相对,李慈言终于隐隐有了一丝不解。

    三盘棋局,李慈言二负一胜。

    “有进步”,苏父道:“我之所以选你,无外乎为我女儿求一个舒心安稳罢了。”

    李慈言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怀之尽全力不负岳父所托。”

    小两口离开的时候,苏家父母送出门外,“下月中秋,你们早点儿过来,就不必在自己府上张罗了,再,把那位秦嬷嬷也请来,咱们一大家子一起做月饼。”

    “不回家的下人也都一并带来吧,在一处热闹”,苏母补充道。

    苏娢与李慈言自没有不应的。

    车夫驾马而去,一直到马车在家门口停下,李慈言始终一言不发显得有心事的样子。

    “是我爹爹和你说了什么吗?还是因为陛下的谕旨?”调任一事,这还是苏娢第一次主动和他提起。

    李慈言失笑,“我只是在想,如果没有和莺莺成亲,我会是什么样的?”

    苏娢对他这个想法很感兴趣,她捧着脸,“是什么样的?”

    “大概孑然一身,又或者娶一个与我利益相关的女人,一心完成我所要完成的事情。”

    苏娢张了张口,她想说这样的人生会不会太清冷,也想问究竟什么是你所要完成的事情,但终究她说,“你骗人,上回在誉王府我还听见你和郡主说终身不娶来着”,现在就变成了什么‘娶一个利益相关的女人’。

    “也许”,李慈言与她十指相扣,“莺莺不觉得,终身不娶和娶一个利益相关但是不爱的女人差别不大?”

    “我不觉得”,苏娢望着他的眼睛,“终身不娶你便没有责任呀,可一旦你娶了妻甚至有了孩子那么你势必就有了责任,怎么会一样呢?”

    “那么还好,我娶到了莺莺,只对莺莺负责。”

    苏娢轻声说他,“油嘴滑舌。我们快下去吧,老在门口停着算怎么回事?过家门而不入吗?”

    “分明是莺莺非要拉着我说话。”

    李慈言率先下车,又朝马车上探出头的苏娢伸出手。

    好在龙骧左卫与右卫都是副统领之职,终归品级相当,俸禄一样。

    李慈言对外冷脸居多,就算没有在陛下身边时得势,倒也无人招惹。

    这日下了值,走马回府,路上遇见叶兰庭。

    叶兰庭原本无官职,这些功勋后代,多数只有虚衔,但又不能小觑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姻亲,是以于他们,只算是杀鸡儆猴。

    李慈言翻身下马,叶兰庭也从马车上下来,互叙寒温。

    叶兰庭张望一眼,“那边有个清净的茶肆,不妨去坐坐?”

    叶兰庭此人,人称芝兰玉树、有匪君子,李慈言八岁随父入行伍,原与这些文人不同类,只作泛泛之交,但这段时间仔细接触下来,倒是值得深交。

    “恭敬不如从命。”

    精致的茶壶送上来,叶兰庭斟上两杯茶,说声“请。”

    “有劳。”

    “怀之可觉得气馁?我当初邀你进誉王府倒是不曾料到会有今天的事情”,语气里不免歉然。

    “澹然兄言重了,一切皆是怀之自愿。”

    叶兰庭字澹然,与其性子倒是很相符。

    “圣上这么一来,如今各家倒是都收敛安分了一些。”

    “但愿如此”,李慈言徐徐饮了一口茶,撂下茶杯,“我有一事不明,但贸然开口恐怕唐突。”

    叶兰庭微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与父亲和妹妹相悖,与誉王殿下走得近。”

    “愿闻其详。”

    “我自诩和誉王殿下是朋友,同道为朋,同志为友,故而接近,先太子废与不废皆是一样,只是如今众人皆党,我自然就被划成了誉王党。”

    李慈言提壶斟茶,“那不知你的‘道’是什么?‘志’又是什么?”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李慈言抬眸,“恕我直言,你与令尊……”李慈言住口,他想说叶兰庭与晋阳侯不类父子,但着实冒犯。

    叶兰庭不以为忤,“我是跟着乳母长大的,我乳母是老实朴素的乡里人,我曾随着乳母在乡下也住过一段时间,所以,百姓过的什么日子,我很清楚。”

    李慈言不由另眼相看,“怀之佩服。”

    “我只是觉得若是誉王殿下荣登大宝,将来必是一位仁君。”

    李慈言低头饮茶,仁君不假,但恐怕难以自专。

    叶兰庭要为百姓谋福祉,但誉王背后站的多是世家勋贵、世代的地主,这原本就相抵牾。

    “怀之?”

    “我只是汗颜”,但这份钦佩不假,“我听说你下月也要赴试?”

    “是,我与博容一道,终究还是要有实权。”

    袁博容就是袁今古,近日已回原籍准备考试了。

    李慈言举杯,“以茶代酒,必定蟾宫折桂。”

    叶兰庭还礼,“那就借你吉言。”

    立储一事依旧没有眉目,朝野似乎平静了不少,但李慈言知道不过是转为暗地积蓄力量罢了。

    转眼进入八月,近日绵绵落了几场雨,所谓一层秋雨一层凉。

    苏娢命人采买了布料,请人进府与府中下人一一量了尺寸,做件厚实的衣裳。

    还有马上中秋,何人回家,何人不回,也都要提前问清楚了,中秋有赏,回家的另送节礼,不回的介时可以与她一道去苏家。

    苏娢把前一件事交给良竹去办,他行事妥帖,模样也好,苏娢有留意到晴春的视线总有意无意围着他打转,襄王有梦,就不知神女有情无情了。

    苏娢后知后觉性别反了,但良竹不苟言笑、端正严肃,也是神女一样冰清玉洁呀。

    猝不及防头顶挨了一下,倒也不痛,苏娢只是下意识地捂住头顶。

    “莺莺盯着那个人看了许久”,李慈言语气很平淡,但苏娢已经熟知他淡淡的语气就表明他很不高兴。

    槛外雨滴青石,远处良竹坐在檐下帮着裁衣的师傅挨个记录尺寸。

    晴春一早来她身边讨了情,去帮良竹了,此刻正端了水给良竹倒上,良竹站起来,苏娢心想他现在一定一板一眼地道“有劳姑娘。”

    果然晴春暗自跺了跺脚,必是在埋怨此人不解风情。

    “莺莺”,耳边拖长的嗓音就像阎王催命一样。

    这下苏娢不得不收回视线,拉了李慈言的袖子,“我不是在看良竹,我是在看他们俩呢。你看,是不是很登对?”

    李慈言就算是安抚好了,“莺莺想做媒?”

    苏娢摇头,“还不知道良竹怎么想呢,必是两情相悦我才好拉纤,毕竟再怎么登对,也都是外人眼里的。”

    李慈言又伸手捏了下她小脸,“我也劝莺莺少管闲事,那个良竹可不是个随便的人。”

    苏娢的重心又落偏了,“那晴春也不是随便的人呀,发乎情止乎礼,敢爱敢恨,世上的女子像她这样的也不多呢。”

    李慈言发笑,“我以为莺莺会问我关于良竹的来历。”

    苏娢支起耳朵,“我听说他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是真的么?”

    “是。缙绅之子,在当地也有名望,后来获罪,家人为奴。”一个家族的血泪,李慈言这样几句简短的话就概括完了。

    “难怪他决口不提家中事”,苏娢唏嘘,“那他还有亲人吗?”

    “没有,但是他有一桩婚约,还未作废。”

    苏娢愕然。

    “所以我劝莺莺不要多管闲事。”

    “我……”,苏娢犹豫,“我要不要告诉晴春?”

    李慈言勾唇,“依良竹的为人,我想不必莺莺多言。”

    李慈言判断得不错,不出几日,苏娢便发现晴春脸上有泪痕,良竹以有婚约在身拒绝她的靠近。

    苏娢换一个思路安慰,“这说明你的眼光真的很不错呀。”

    “可我终究和他无缘”,晴春从前不知,如今知道他有未娶之妇,焉有再纠缠的道理。

    其实苏娢知道,良竹这一桩婚事难成,昔日的亲家如今已门不当户不对,良竹自己也全没有攀亲的行径,只是他毕竟拿这个出来做借口了。

    苏娢无法,“你不是最喜欢南门林家铺子的胭脂吗?他们家的伙计应该就到了,快起来洗个脸去挑胭脂,别哭了。”

    “真的吗?”

    “夫人何时骗过我们”,茗雪给她拿帕子,“你不是还说中秋佳会要好好打扮,现在不和我们一起过去可就没机会了。”

    晴春忍住抽噎,抬起头,“谁说我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