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人间事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辗眼到了月底。
李慈言这一阵儿好像很忙,除了平日里在宫中当值,圣上不时还有些其他的调遣。
他偶尔提及,苏娢便知是废太子的风波还没有过去。
李慈言忙,苏娢也不闲着。
一到月底,就该核对一次账目,特别本月她与李慈言成亲,各处送来的贺礼她还是亲自察看一遍日后都好把情还回去呢。
天气乍暖还寒,淅淅沥沥连下了几日春雨。
苏娢穿着杏花色对襟长裙,重重叠叠,披帛曳地,端坐在暖阁里看账本子。
几个丫头立在对面,一声儿不响。
苏娢的眉头已经越蹙越紧了。
从前府上连个专门记录各处采买和支领的人都没有,颂安只管发银子,叫下面人自行记了来,苏娢半路接手,暂且也就不去改它。
但此中弊病可想而知。
苏娢便让纤云把厨房的人叫来。一时人来了,一个掌勺的嫂子,姓何,还有两个粗使的婆子,上来请安。
苏娢不多寒暄,“怎么这个月光鸡蛋就用去了这么多?”
何氏陪着笑,“夫人有所不知,单爷和夫人吃的鸡蛋羹,一月就用去不少,夫人看着那鸡蛋羹好像小小的一碗,却是实打实地一点旁的不掺,再来蒙爷和夫人体恤,咱们下人的伙食里头也分去不少。”
苏娢暂不言语,何氏以为过关,不料苏娢又指着一行也不知是字还是符号,问她:“你这里记得是多少?”
何氏上前来辨认,“是五百文。”
“买葱就花去了五百文?”
何氏稍显不安,还是道:“回禀夫人,这一颗葱去了泥去了蔫掉发黄的叶子,剩下能用的许不足一半。”
苏娢直直看向她,“我就算你说得有理,你们这月的总账也对不上啊”,苏晗拨弄了几下算盘珠子,“厨房一共领了五十八两银子,账面是五十四两多,下剩的去哪儿了?”
“这……”,何氏开始支支吾吾,“我们不曾正经上过学,稀里糊涂的……难免算不清楚。”她身边两个婆子也殊为局促。
苏娢一下阖上账本掷到案上,站起身来,负了气——
“你们莫要欺负我年轻,这外面市上什么情形我只管着人去打听也就一清二楚了,厨房不单是这个月三两多银子不知去处,往日你们的账目也鲜少有能全然对上的,我想这银子去了哪儿你们心知肚明。”
下面三个人面面相觑,一个个脸上不免难堪,何氏犹要争辩,“夫人不能平白怀疑我们偷窃,这总得讲个证据。”
“你说的不错”,苏娢静一静神,还不想真正与下面人为难,“我只要你们把这欠下的三两多银子找出来即可。”
苏娢示意纤云把账本子交还给她们。
何氏就像接了个烫手山芋,颇显为难。原本是贪惯了的,这账如何理得清,况且这是府里一向默许了的,手脚不干净的又何止她们三个,只怕是夫人还记着上一回厨房没有做点心的事吧……
但何氏到底斟酌着语气,“夫人可能不知,我来府上也有两三年了,府里一贯如此,就是从前送到爷手上,这账也没有过不去的,不然夫人问问各处,都是如此。”
苏娢原已坐回到案前,闻言不禁遽然抬头,睁着一双泠泠的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纤云抢道:“我们家小姐面前,不容你放肆。”
何氏不想这下真把苏娢开罪了,也是懊恼,只是话已出口,“我这……”
“我知道李慈言待下宽仁,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工夫和你们计较,可如今他娶了我,若还是什么都和从前一样没有章法,我也不必进这个门了。你既然自诩资历比我老,要和我搬什么惯例,那不如这个家让你来管好了。”
何氏一下着了慌,“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苏娢到底经历得少,掼下手里的又一本册子扭头出了门。
丫头们一路忙忙跟上,苏娢越想越恼,偏偏颂安也跟着李慈言出门去了,檐下还落着雨,这府里还真没有人能管她们了不成?
“小姐,我们不能这样沉不住气,你得端出夫人的架势来。”
苏娢拉着纤云,也发觉自己还是心浮气躁,“你说得对,我们回去。”
正掉转头,有传话的小厮一路小跑过来,早有晴春接下一张信笺,递到苏娢手上,传话道是肃远伯府上送来的。
苏娢想那必然是连仪姐姐了,打开一看,果然是肃远伯家的二少夫人,闺名贺连仪,与苏娢是姨表姐妹。
苏娢成亲时贺连仪正害喜,妊娠呕吐,闹得厉害,遂不曾出门,现在好了许多,便写信给苏娢要来看望。
她这位姐姐不能以寻常女子来揆度,但苏娢还是回信,说她怀着身孕正宜静养,以免出门劳顿,应该苏娢上门去看望她才是。
果然天黑之前小厮又来传信,信上贺连仪说每日对着同一处院宇早看得腻烦,正要出门来换换心境,看看苏娢新居。
苏娢自然高兴,回信说随她什么时候来,她在家恭候就是了。
这一打岔,对账的事情就暂且搁下了,苏娢亦没有心情,只是退而思忖:这批人都被李慈言惯坏了,如今她要革除这项积弊,他们打心里一定不乐意的,这些人多数又不曾签着卖身契,根本无从拿捏,索性一起辞退好了,可是如此就更显得她管家无能拿他们无法了……
都怪李慈言!
苏娢手里抓着枕头,把它当成李慈言掷了出去。
不想正主正好回来,李慈言走近几步,捡起地上的枕头,“夫人又在和谁置气呢?”
苏娢扭头蒙进被子里,不搭理他。
这下李慈言知道:“原来夫人是在和我置气,我出门一天,都不曾在夫人跟前,倒不知哪里又得罪了夫人?”
苏娢一下掀开被子坐起身,不料李慈言已近在身前,他去了冠,披散的头发由一根丝绦束在脑后,玄色单衣,更显得面如冠玉,那束头发的丝绦还是从苏娢这里抢去的呢。
苏娢看着他,气性一下去了大半,“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
“我去抓坏人了。”
苏娢鼓了鼓半边腮,“还有人比你更坏吗?”
“唔,莺莺好不讲道理,我猜猜,是不是被下面人给欺负了,这也要算到我头上?”
苏娢小着声,“就要算到你头上。”
“我想想,不是夫人自己说有委屈横竖自己受着就是了,怎么转眼就忘了。”
苏娢被他说的心虚,这下一点气焰都没有了,只得催他去洗浴。
夜间就寝,苏娢问他:“废太子的事情到底要怎样呢?”李慈言得圣上信任固然是好,但未免也够辛苦的。
李慈言揽她在怀,“莺莺知道我今日去抓谁吗?”
苏娢说不知。
“有人混进宫中行刺,人已经下到诏狱了。”
苏娢大吃一惊,“怎么还有刺客?”
李慈言把玩着她的手指,“莺莺信不信,明日若是审出来,我猜这个人一定和周家与废太子有关。”
“你怎么知道?想必他们怀恨在心?”
“不,莺莺不知,太子生母与陛下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圣上顾念旧情,周家人也被一道发往皇陵效力就足以说明,所以这是有人怕他们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给他们盖棺添土呢。”
苏娢听得心惊,不禁咬住了自己的指尖,被李慈言好整以暇地抽出来。
“那,府上的事情怎么办?”问出来苏娢自己便先觉得羞愧,李慈言于府中放得宽不就是没有闲心吗,如今她还是要拿这些事情来烦他。
李慈言和她五指交握,“莺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莺莺若是真的招架不住,可以来求我。”
“谁要求你!”
连日阴雨,清明一过,总算等到云开初霁。
秦嬷嬷过来邀苏娢出去踏青,苏娢也想,奈何琐事缠身,而且终究为礼教所累,不像秦嬷嬷生长在宁朔边城,好像天然地更自在一些。
苏娢没奈何,传下话去:二月份的账目不再追究,但从三月开始,账目都归拢记到一处,一应用度由专门的人采买,各处来支领就是。各位辛苦,府里一定不会亏待,如有想走的,领一个月的月银走人就是。
虽然没有之前舒坦,但亦无人想走。
厨房的何嫂子专程来与苏娢赔了个不是,纤云四下留意,下面人难免窃窃私语、有所抱怨,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也是难免的。
苏娢自问不会是苛责的女主人,可也不愿惯着他们。
幸喜贺连仪上门来了。
苏娢得到通报,亲自到门口来接。
车上下来一个颇为明丽的美人儿,遍身绮罗,腹部稍稍显怀,她一眼望见苏娢,上下打量两眼,细指轻轻点一下苏娢额头,“你呀”,便由随来的人和苏娢一众簇拥着进去了。
府里早让不相干的人回避了,一路来至水上闲亭,苏娢一连声叫茗雪上茶,叫晴春和雾柳去抓果子点心。
贺连仪凭栏打量这小花园,和家中伯府比起来,自然是小,可是自由随意,令人舒心。
苏娢先不管园子,有好多话要讲才是正经,苏娢拉她在桌前坐下,“姐姐在伯府过得还好吗?我听说你身边的坠儿成了姐夫的妾氏?”
贺连仪闲闲饮了一口茶,“嗯。”
苏娢顿时义愤填膺,“这丫头不老实,枉姐姐素来待她那样好。”
“你可是看见她有什么不轨了?”
苏娢微微一怔,贺连仪撂下茶杯,“是我让的,她倒是顾念着主仆情份,只我每日看着她和林寰的眉目官司小心翼翼地,我也替他们累得慌,索性顺水推舟。”
苏娢呆住,“我记得去年姐姐出嫁,姐夫清俊斯文,姐姐天姿国色,看起来一切那么……”那么美满。
贺连仪笑她,“小孩子气,这世道既允许男人三妻四妾,你当他们傻吗?”
“那姐姐,不伤心吗?”
连仪笑得淡然,“我只要我自己的日子舒坦,为他伤哪门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