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旧经年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算了,李慈言不在,苏娢倒能自在一些。

    如今人间二月,春分节气,园子里花团锦簇、流连戏蝶,茗雪看起来更周到妥帖,她引着苏娢将府中各处都熟悉了一遭。

    苏娢问她:“你们何时入的府?”

    “回夫人,婢子们上个月刚进府,学了一个月的规矩。”

    苏娢颔首,见她们颇为恭敬,一板一眼倒让她别扭,但是遥想纤云刚来她身边时也是战战兢兢的,苏娢温声道:“只管称‘我’便是,我身边没有什么多余的规矩,你们只要记着本分,不必太拘束。纤云跟了我八年,若有什么不明白,尽管问她。”

    “我们小姐好相处得很,慢慢地你们就知道了。”

    纤云也这样说,明显叫她们踏实了些。

    苏娢笑了笑,抬眼看见不远处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那是什么地方?”

    茗雪道:“那是秦嬷嬷的住处。”

    “哦”,苏娢正有许多事想问她,“我们进去看看。”

    晴雪遂朝里面道:“秦嬷嬷在吗?夫人来了。”

    不一会儿,嬷嬷迎出来,请苏娢进屋,“夫人可是有事要吩咐?”

    “不敢,我是有些事情不明白特来问一问嬷嬷。”

    秦嬷嬷便猜到,是关于李慈言的。

    她这位夫君的身世,苏娢一知半解,爹爹虽与她说过,到底不如这位乳母知道得清楚。

    “夫人随我来”,将几个丫头留在外面,秦嬷嬷将苏娢请进了卧室。

    “我们爷出生于庆德十六年十月二十一”,嬷嬷回忆道:“北边的冬天来得早,我记得那几天一直下着雪,先夫人还未临盆,就已经将我招至了府中。

    “那时候我们与鞑靼的关系还算缓和,只有冬天水草不肥的时候会有小股的部落南下侵略。李家三代守边,先老爷既为宁朔的将领,小主子出生之时还在关外巡边。

    “索性十年没有太严重的战事,但是到庆德二十六年,鞑靼新换了一个首领,他野心重,率大军攻打赤月关,这场战争一打就是四年,先老爷庆德二十八年就在阵前战死,先夫人一蹶不振,在敌军第二次攻下宁朔城的时候急怒交加病死了。

    “我们爷十三岁成了孤儿,万幸宁朔沦陷没多久又被朝廷夺了回来,战势好转,庆德三十年鞑靼遣使求和。

    “朝廷派使节到北境受降,抚恤将士,论功行赏,也就在那一年,朝廷追封先老爷为一等忠义将军,念小主子无人照料,将我们一起带回了京城。

    “那年爷十四岁,圣上宣他进宫面圣,随后将他留在了宫中给七皇子伴读。宫里规矩森严,我进不得宫,只能在宫外找了份差事,等我们爷什么时候有机会出来才能见上一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等我们爷长到十六岁,圣上让他进了龙骧右卫,并在宫外赐了一所宅子,我才终于和小主子团聚。”

    嬷嬷讲到此处,眼含泪花,长抒了一口气。

    苏娢手上的帕子早就打湿了,眼前朦朦的一层水汽,叫她好生揉了揉眼睛。李慈言怎么这么惨,只要他以后不欺负她,苏娢决心一定好好对他。

    苏娢从秦嬷嬷房里出来的时候还吸了一下鼻子,纤云把她手里的帕子换下来,眉头也跟着不得舒展,“我们再去别处转转吧,听说墙角处还种了两棵桃树,这时候开花最好看了。”

    苏娢看看天色,“我们还是吃过饭再去吧。”

    路上正好遇见颂安去厨房传饭,苏娢问他:“爷在哪儿?”

    “爷还在书房,夫人可要过去?爷一个人在书房也怪冷清的”,颂安明明是撺掇着她去,天知道为什么这一对小夫妻新婚头一天就各自撇开了在一边,反正颂安觉着他们爷怪心不在焉的。

    苏娢正可怜李慈言的身世,“那我去看看。”

    李慈言正闲闲翻着一本兵书,闻见叩门声,心知不是颂安,“谁?”

    “夫君,是我。”苏娢小名莺莺,声音也跟幽谷里的黄莺似的。

    李慈言丢开书,抬起头,视线正对着门口,“进。”

    苏娢心里打着鼓,她还不太知道要怎么和这个男人相处,特别是有时候李慈言直直地盯着她,简直叫她有点儿无所适从。

    但是她都走到这儿了,苏娢挂起微笑,温柔道:“夫君,该吃饭了。”

    “难为夫人亲自跑一趟”,李慈言面露笑容,“走吧。”

    他经过苏娢的时候,伸出了手。

    外面春光穿透帘子,苏娢心想李慈言可真是个明媚的小郎君。

    “夫人?”

    苏娢一下反应过来,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忽然叫她想起昨日出阁时李慈言也这样牵着她,扶她上轿。

    外面的丫头分站在两边,目送他们俩携手走到前面。

    一路感受掌心传来的温热,苏娢莫名心跳得有点儿快,她撇开眼,心里暗暗唾弃自己,不能再这样了,李慈言是她的夫君,就应该大大方方的,就像她爹爹和娘亲那样自然些。

    苏娢收回视线,听见李慈言道:“不知夫人在家时岳父岳母都叫你什么?”

    “我爹娘都唤我莺莺。”

    “莺莺?”

    “嗯。”

    随后苏娢就听见一声,清冽干净的:“莺莺。”

    苏娢仰头望着他,这一回她没有脸红心跳,但她分明听见自心里传来的一声“糟糕”,这人好像会蛊惑人心。

    颂安远远地望见自家爷和夫人手牵着手款款而来,心里狠狠给自己记了一功。

    一时夫妻两个净手,丫头们摆饭。午后的菜品是厨房早上征询了苏娢的意见做出来的,一半都是她爱吃的菜。

    苏娢还没有动筷子,先给李慈言夹糖醋鱼,这是她自小在南边喜爱的一道菜,她念着李慈言是在北境长大,那里的水产想必比京师匮乏,或许他小时候没怎么尝过。

    她眼见着李慈言面不改色地将糖醋鱼喂进嘴里,又慢慢地将骨头剔出来,没有半分不好。苏娢的开心写在脸上,“夫君,你多吃点儿”,还有味香甜润的糯米圆子,苏娢也给他盛了一碗。

    颂安算是看出来了,他们这位夫人偏爱南方的甜口,可从前也没见过爷吃甜的呀。

    但是李慈言来者不拒,这让苏娢颇为受用。

    等放下筷子,苏娢问他:“夫君用过饭还去书房吗?我可以为夫君磨墨。”

    好一个贤良淑德。

    但李慈言隐隐觉到不对,她先时并不适应和他亲近。

    “那就有劳夫人了。”

    趁苏娢与纤云说话,李慈言将茗雪招到门外。

    “夫人上午做了些什么?”

    “夫人四下逛了逛,中间去了一趟秦嬷嬷处。”

    “去做什么?”

    “夫人有事相询,具体何事婢子不知,但夫人出来时哭过了。”

    “哦?”

    李慈言一下想明白关键,所以,她这是可怜他?

    李慈言垂下眼,让茗雪进去了。

    苏娢第二次踏进李慈言的书房,好好儿地打量了一下,在心里给出了一个单调的评价,一色的立柜和桌椅,此外再没点儿其他的颜色做点缀。

    “夫君,我们挪几盆花草进来好不好?你一边看书还能一边欣赏。”

    李慈言不答,“夫人不是要研墨?”

    “哦”,这才是正事,“夫君要习字还是要作画?”

    “写字。”

    李慈言坐到案前铺开纸,苏娢自觉地站到他身侧,倒入一点清水开始研墨,李慈言提笔蘸取,苏娢看他的字,倒是行云流水又有力道。

    “夫君,够了吗?”

    李慈言瞥了一眼,“不够。”

    苏娢继续研磨,“够了吗?”

    还是不够。

    苏娢刚想歇息一下,李慈言抬起头,“夫人,怎么了?”

    “没……”,苏娢只能再加水,一直到砚池蓄满,也不知道李慈言写什么东西要这么多墨水。

    李慈言写了满满一篇,苏娢捡起来,好像是兵法。

    他竟能默背。

    一张显然未能写完,“夫君,你写这个做什么?”

    李慈言悬腕,“再过些日子就是我爹的忌日,我准备手抄一本兵书,烧给他。”又一张写完,李慈言搁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既然是尽孝,苏娢又看他写累了,遂道:“夫君,不然换我写几张吧,为公爹尽孝原也该有我的一份。”

    “夫人不会觉得辛苦?”

    “只要夫君不嫌我的字。”

    李慈言起身让座,“我去为夫人把书寻来。”

    苏娢埋头抄书,颇为认真,李慈言心内一笑,在书架前捡了个位置坐下翻书。

    苏娢写了两张,抬头看李慈言,他盯着手中的书,没有动静。

    苏娢埋头再写,一气又抄了三张,她写字慢,已过去了半个多时辰,手腕子发酸,苏娢这回向李慈言道:“夫君,今日写多少为宜?”或者,你来换换我呀。

    李慈言抬眼,“孝心不拘多少,夫人若是觉得辛苦还是和丫头去逛园子吧。”

    若是觉得辛苦,苏娢岂不是自打脸皮。难道他没有理解她先前的意思,苏娢只能再和李慈言打商量,“夫君,我们换着写可好?我歇息片刻,再来替你。”

    李慈言手不释卷,这回眼皮都没有抬起,这是看得入神了?

    苏娢又唤了一声“夫君”。

    “嗯?”李慈言抬头,眉间轻轻蹙起,好像她打断了他的思绪,“夫人何事?”

    怪就怪苏娢脸皮薄,她盯了李慈言片刻,“无事,夫君你继续看书吧。”

    苏娢重新提笔,怀着对她公爹一等忠义将军的敬畏,抄下了大半册兵书。还差最后两章,苏娢想歇歇,“夫君……”

    房中已没有李慈言的人影了。

    苏娢打开门,“爷去哪儿了?”

    颂安只答:“估计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苏娢回到案前,还剩一点儿,不抄也不是,天已经快黑了,苏娢终于搁下笔的时候,李慈言跨进来,显得有些意外又无辜,“我爹忌日将到,但也还早,我原打算至少抄个三五日,想不到夫人至孝,半日就抄完了。”

    苏娢盯着他这张过分好看的脸,说不出的气闷,偏偏又怨怪不上谁,只能闷闷地道:“书既已抄完,想必没有我的事情了,纤云还说去看府里的桃花,我便不打搅夫君了。”

    李慈言看着她从他身旁经过,快要抑制不住去碰一碰她精致的眉眼。

    他从前就该知道,他这位夫人怪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