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良缘缔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庆德三十七年二月初六,兵部侍郎苏崇之女苏娢嫁予龙骧右卫副侍卫统领李慈言为妻。

    是日黄昏,苏家门外停着香舆彩仗,鼓乐齐鸣。

    迎亲的队伍催了三道,还不见新娘出来。

    不怪妆扮的动作慢,是苏娢躲在房中大哭了一场,昨日李家来下催妆礼,她尚且还有兴致去逗逗送来的两只雁,今日临行,眼泪却是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心有所属。

    “小姐,不能再哭了。我们与李家就隔四条街,姑爷上头又没有长辈约束,还是可以时常回来的呀。”

    要不阖府都说苏娢身边的纤云丫头贴心。

    “说得也是”,苏娢渐渐才收了声儿,向镜子里望一望,眼睛哭红了,“补妆吧。”

    “快看,新娘子出来了。”

    苏娢拜别了父母,出门时纤云抬了抬她的胳膊,她的手便落入一个温热的掌心,那人牵着她,送她上轿,可惜苏娢头上遮了盖头,只能看见李慈言喜袍的下摆,随着他的步履来回地晃动。

    他们去年冬订的亲,时下没有相看的习俗,她原本想在他来下聘的时候偷偷瞧上一眼,只人还没见到,就被她娘命人请回去了,是以现如今都不知道她这夫婿的模样。

    不过爹娘提起这门亲事都是满意的,她爹向来严肃,娘亲却是端庄温柔。

    她娘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李慈言可谓打着灯笼都难找。

    有多难找呢?弱冠之龄,年轻俊美,官居四品,前途无量,最重要的是,“莺莺,你爹与他同朝为官,对他的品行必然是了解的,而且呀,他府上就他一个主子,你但凡笼络住他,嫁过去岂不和家里一样自在。听说他自行了冠礼,与他做媒的人便络绎不绝,也不知你爹爹使了什么法子竟叫我们捡着了。”

    苏娢的小名叫莺莺。苏莺莺听得很明白:李慈言是个香饽饽。纤云借故出去打听了一转,回来也说京里的姑娘都道她命好,“她们都羡慕小姐呢。”

    “是吗?”不过苏娢并没有关上门窃喜,大概是因为这门亲事是她爹促成的,并非李慈言主动上门提起……但总归,没有人逼着他娶。

    “小姐”,外面传来纤云压低的声音,“该下轿了。”

    轿帘被掀开,苏娢先前的伤感已渐渐被紧张取代,她提起裙子,在一片喜乐声中,由嬷嬷和纤云扶着,跨过了火盆,拜过了天地和高堂的灵位,又在欢呼声中被送入洞房。

    然后是撒帐、合卺。苏娢手心里的汗都出来了,她看见一柄秤杆,随后盖头被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隽的面孔,眉目干净,眸中似有星河,鼻梁高挺,朱红的唇色,让苏娢怀疑他是不是也涂了唇脂。

    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明显,苏娢又感慨于他笑容里流露的少年气,直到他开口,音色也那样干净,但是他说:“夫人,天色还早。”

    他们离得那样近,他说得那样诚心,带着一点无辜的神色,好像她有多迫不及待一样,苏娢的脸一下烧起来。

    毁了,就在刚刚,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他亲手摧毁了。

    可她的呼吸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一样。

    不能再这样对视下去。

    苏娢撇开头,努力找回新娘子的仪态,饮下交杯酒时,她也只是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只对面人的视线似乎始终都落在她脸上,叫她无处躲藏。

    幸而很快李慈言便出去敬酒了,嬷嬷、喜娘也都相继退出了新房,等房中只剩下纤云时,苏娢才算松了一口气。

    借着亮堂的灯光,苏娢抬起头好好打量了一下新房,大红的“喜”字,布置得中规中矩,有一些是昨日送来的她的添妆。

    “小姐,先把凤冠取下来吧。”

    “嗯”,确实怪重的。苏娢端坐在梳妆台前,将褪下的钗环耳饰仔细收起来,又由纤云为她卸去红妆,她看了看镜子里自己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庞——

    一张干净洁白的鹅蛋脸,细长的娥眉,水灵灵的杏眼,这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头好似总盛着水光、会说话地一样,琼鼻樱口,怎么也算个美人儿。

    幸好,李慈言虽然生得俊俏,她也还不至于配不起他。

    镜子里纤云为她梳理头发,乌黑的发丝柔顺地从肩头垂落,一直到腰间。

    很快梳理好,苏娢问她,“纤云,你晚上歇在何处?”

    “府里自会有人安排妥当的,小姐,我们初来乍到,你就先别操这些心了,好好度过今晚上才是”,纤云才是最操心的那个,“夫人给你的东西你可看了,好像就收在箱子里。”

    纤云要开箱去取,苏娢忙拉住她,“别,我都知道的。我肚子饿了,我们先吃点儿东西才是正经。”

    纤云的注意成功被转到别处去,“那我去问问有没有吃的。”

    苏娢一直挨到月上梢头,外面的宾客渐渐散场,纤云也被叫了出去,这下房中只剩下她一人,她沐浴后换上了新做的衣裳,心想缩头也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就……

    脚步声响起,好像踏在她的心弦上,方才心里做好的准备全然倒塌。

    李慈言也换下了喜服,他抱着臂站在门口看她一瞬,随后关上门走了进来。

    他边靠近边解开衣袍,微微散开的衣襟叫苏娢看见了他小片裸露的胸膛,苏娢心神慌乱,“你,你先别过来……我、我们、我有话跟你说……”退无可退,苏娢抱着被子缩到床角。

    李慈言立在床前,他身上还有一件雪青色的交领衣衫,系着月白色的腰带,他从容地看着苏娢,“夫人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我……你不觉得我们彼此都还不熟识,我们应该先多了解了解,然后再,再……”

    救命!

    李慈言的眼神传达出“就这”,“困了,有空再说”,说完,他灭了床头的灯盏,翻身上床,阖眼,躺的笔直。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叫苏娢看得傻眼,她在床角坐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李慈言再有动静,她其实也困了,只好动作小心地在他身侧躺下。

    外面桌子上还点着一根红烛,苏娢不习惯睡觉时室内有光,但她此刻更不想越过李慈言起来去熄灯,索性就点一夜吧。

    苏娢意外地没有择床,昏昏地入睡了,睡前念着她已嫁予他为妻,还颇为贤淑地替李慈言盖好了被子。

    “刷”,一颗珠子被弹出,桌子上的喜烛也熄灭了,黑暗里李慈言伸手将恨不能贴着墙壁的苏娢捞进了怀里。

    他搂着她,无声笑了一笑。

    上回见她,还是去年中秋,临河的月圆诗会上,她扒着车窗不肯就这样经过,但驭马的车夫说老爷的命令不敢违抗,扬鞭一甩,就只剩下她转瞬即逝的一道模糊的倩影。

    一觉到了天明,苏娢慵懒地睁开眼睛,不能不承认不必早起描眉上妆、“堂前拜舅姑”的好处,但这样想多少沾些不敬,遂又在心里给天上的公公婆婆认真告了声不是,这才惊觉她身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恰逢李慈言睁开眼睛,他眼中毫无睡意,眼眸深邃漂亮地像她收在匣子里的黑色琉璃,苏娢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热,她与他拉开一些距离,“我昨天明明不睡在这里,是不是你,你……”

    李慈言双臂枕到脑后,看她玉色的脸庞又染上胭脂色,他道:“夫人讲话为什么总爱结巴?我好端端地睡在这里不曾挪动,夫人不如想想自己?”

    好吧,苏娢低下头真的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睡觉的姿态问题,可从前也没人和她提过呀。

    这时外面响起叩门声,原来天已经大亮了,“爷和夫人可是起来了?”

    苏娢躲进被子里,李慈言披衣而起,“进来。”

    刚才说话的是个嬷嬷,昨日与纤云一道扶着她进门,苏娢揭开盖头时便见过了。她身后跟着四个侍女,纤云也在内,捧着些洗漱的盥盂。

    嬷嬷对李慈言并不十分客气,只向苏娢见了礼,“老身姓秦,先伺候夫人洗漱更衣。”

    苏娢坐在床头,露着略带一丝僵硬的微笑算作答礼,这位秦嬷嬷明显在府中地位不低。

    洗漱过后,苏娢坐在镜前梳妆,她看见镜子里秦嬷嬷收拾着床褥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她神色有异,苏娢心都提起来,但听李慈言道:“嬷嬷不必多虑,先摆饭吧。”

    一句话好像打消了嬷嬷诸多疑虑。苏娢挽好发髻,配上兰色的水晶耳珰,和李慈言一起到外间用饭。

    吃过饭,外面便有院子里各处的下人前来拜见。原来秦嬷嬷是李慈言的乳母,荣养在府中,并不怎么管事,苏娢不敢托大,亲自扶她起来。

    “老身常年身居北地,后来与小主子一道进京,这京中的规矩也是现学的,若有不周到的地方夫人尽管提。我眼看着小主子长大成人,如今娶了妻,只盼能与夫人和和美美,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苏娢听得心内触动,她觑了一眼李慈言,将嬷嬷请到上座,“您放心便是,地藏庵的师太都说我一瞧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李慈言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微低着下颌,只唇角有一丝可疑的弧度。

    李家上上下下也不过十几口人,苏娢自掏腰包,又给每人发了喜钱,外院儿的就请李慈言身边的长随颂安代为转交,她对这些人有个印象也就散了。

    最后还有站在纤云边上的三个丫头。

    “婢子见过夫人,今后一定好好侍候。”

    “快起来,我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还请夫人赐下。”

    苏娢讶异,她今早上初见还以为这三个秀气的丫鬟是李慈言的侍女,这人倒是会享受,现在看来竟是刚入府的么。

    苏娢庆幸自己还念过一年诗书,“那就茗雪,晴春,雾柳。”

    “是。”

    她们三个答应一声便侍立到苏娢身后,明显是供新夫人差遣的。想到从今以后就有四个丫头围着她打转,苏娢一瞬间有些飘飘然,她好像确是要比在家中时显得贵重了。

    当然,她知道这必定出于李慈言的授意。她这位新婚的夫婿虽然没有话本子里头的书生那么温存体贴、情意绵绵,但他今早上一直都立在这儿,不可不谓在下人面前给她撑足了场面,苏娢感觉到了被重视。

    她露出笑来,眉眼弯弯得,“多谢夫君。”

    李慈言“嗯”了一声,正考虑说点儿什么,但被苏娢抢了先——

    她好像很懂事似的体贴他道:“夫君可有正事要忙?我自己去逛逛园子即可,夫君不必顾及我。”

    李慈言支着下巴,漆黑的眼眸锁着她。新婚燕尔,让他想想,他应该有什么正事要忙?

    苏娢感觉到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这是……不高兴了?

    李慈言只是转过身,叫上颂安,走了。

    他不是以为自己在赶他走吧?苏娢冤枉,因为她爹爹无事就喜欢扎进书房,她不是想着投桃报李,也显得大度体贴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