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作品:《郎君子·画眉珠

    庆德三十九年,鞑靼继上林堡战胜之后,内部短暂地出了点乱子,另一面他们俘虏了大梁的皇子权且接受了南面朝廷的谈判,双方已休兵对峙两月有余。


    但谁都说不准战火何时便会重新燃起。


    是以康王拒诏、要举兵南下时,他身边一个亲信将领拼命拦阻。


    “殿下要领大军入京,几乎是将整个北境拱手让与鞑靼。”


    “你以为我愿意”,康王狠狠踹了他一脚,如今他的父皇和弟弟都等着他入京好瓮中捉鳖,他不动手,难道坐以待毙?别人狠,他只有比人更狠。


    方才被踹的人又抱住他的腿,“殿下如何登基也不过是我朝家事,可一旦丢了北境怕是千古骂名。”


    康王仰头,脖子上青筋显露。


    下面的人还在继续,声音悲壮异常,“北境一失,整个大梁危矣,要收复谈何容易,就算殿下将来能收复,可那时的北境也不是我今日的北境了……”


    康王狠狠闭了闭眼,“好,你要守就给我好好守,本王留给你半数北军,其他人,点兵!”


    康王造反的消息,直到康王领着十万北军挺入京畿,苏娢才和大多数京都人一样听到风声。


    近日爹爹也时常不归家,苏娢有理由相信京城这边已提前做好了准备。


    苏父不许人轻易出门,苏娢与连仪更是出不了门。苏娢裁着缎子,听见连仪说:“果然是个乱臣贼子,这皇家的人,想皇位一个个都想疯了,孤家寡人究竟有什么好……”


    要是以前的连仪,她多半会说:他果然是个叛臣贼子,可我看就凭他,也想做皇帝。而设若连仪知道她爹爹是为康王所害,就更恨不能生啖其肉、将彼挫骨扬灰!


    是以苏娢知道连仪变了,从前姨父是她最坚实的靠山,在姨父的羽翼下连仪可以把整个肃远伯府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姨父一走,连仪的世界怕是就崩塌了。


    朝廷与鞑靼谈判还为着一件事就是归还贺大将军的遗体,连仪一直在等……


    “你这是怎么了”,连仪微微笑了一下,“怎么一下就好像呆了,难道和我一样在参悟甚么?”


    苏娢低头一看,她手里的缎子都剪歪了,纤云和茗雪连忙接过去。


    “我在想,等我们能出门了,我陪姐姐去寺里住几天。”


    连仪确实动过这个念头,她从前可不信什么寺庙里的秃驴和金身,可是如今想起在怀恩寺偶然闻及的一声晨钟,和那里徐徐升起的香烟和小和尚手里敲着的木鱼,清静庄严,梵音微妙,好像才是这个世间的真意。


    “好啊,那就去地藏庵吧。”怀恩寺固然好,都是男僧。


    “小姐,你们看够了吗?”纤云抖开方才裁下来的缎子,苏母说天开始冷了再给连仪做一身披风,她搬出来得匆忙,多得也没有。


    “我看够了”,苏娢打量着。


    “表小姐可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连仪摇头,“我只要是素的就够了。”


    她为父亲戴孝,一如头上也干干净净的至多簪两根素钗。


    “就这样拿出去请妈妈们做吧”,苏娢刚说完,门外有丫头来禀:“外头肃远伯府的二公子又来了。”


    现在已不同于连仪刚离开他们家时。


    连仪原本请求苏父替她写一封和离书,苏父念着到底婚姻是大事,林寰又算有真心,便让连仪再多考虑考虑,不料一个多月后肃远伯府送来了休书。


    是连仪的公公为儿子做主,休书上说连仪任性妄为,上下不睦,不侍夫君,不敬公婆,自此不再为他林家妇。


    人一旦没了靠山别人就开始来拿捏你。


    连仪只是扫了一眼,这上面字字句句都戳不进她心里,只是门上的人来报休书到了没多久林寰也到了,连仪不想见他,但传话的人说得很清楚:林二公子说休书不是他写的,他从结发到如今从未想过休妻……


    “姐姐”,连仪在出神,只丫头还等着回话,苏娢不由唤了她一声儿。


    “你替我去见见他吧”,连仪又觉得乏了,苏娢应下,她便起身往帘子后头的寝帐走,走到帘子跟前,一顿,转过身,“反正让他知道我和他已经不相干了,余生也长,请他早早替自己打算”,末了又补上一句,“好好珍重。”


    “嗯”,苏娢又应了一声儿,一边吩咐传话的那丫头,“请二公子到花厅去。”


    林寰也清瘦了不少,苏娢每回见到他他也总是一身素服,今日同样,远望着背影,似乎都能感觉到他一身愁苦。


    苏娢走近,已经改口,“林二公子,请坐。”


    林寰的视线越过苏娢,只是他在苏娢来的那条路上并未看见他想见的人。


    苏娢刚想把连仪的话转述给他,林寰抢先,“还请你帮帮我!”


    苏娢一下忘了张口,她有些犹豫,究竟是按连仪说的让林寰死了心就此划清界限,还是该设法让连仪再接纳林寰,因为她瞧着林寰是真心,而且连仪对他的态度也分明早有了变化。


    苏娢自出了嫁,凡遇事不决身边都有一个李慈言,奈何这个时候他不在。


    是丫头上茶时一声“林公子”提醒了苏娢,府里已没人再叫他表姑爷,她自己不也不再称他一声姐夫了吗?


    苏娢清了清嗓子,“我姐姐说,请公子不要再来,一纸休书已经断得干干净净,覆水难收,事成定局,请你好好为自己打算,余生珍重。”


    林寰一下站了起来,“让我见见她”,他眼睛里没有光可是又执着异常。


    苏娢抽身,让人送客。苏娢没再敢回头,一气回了房里,连仪没有睡着,翻过身,“人走了?”


    “嗯,我看他不会死心,其实我看姐姐也未必就能放得下。”


    连仪默然,又翻过身面对着床帐,闭上眼睛。


    翌日林寰又来,说要断就该分割清楚,屋里那么多东西他不知究竟哪件是谁的,请连仪回去收拾。


    苏娢知道他只是没办法了而已,可就是这个理由连仪也并未出面,“若是东西公子不好处置,不如就一并扔了”,这是连仪的原话。


    扔了?林寰伸手去摸自己的心口,休书的事情他根本不知,他回去时连仪的衣裳体己都被哄抢一空,他是挨个院子去夺回来的,如今便轻飘飘的便说扔了。


    苏娢看得到林寰眼里的绝望,只得道:“丢了也可惜,我看就让坠儿替你去收拾吧。”


    连仪默许。


    坠儿跟着连仪已久,原本连仪把她给了林寰,谁知道并无夫妻之实,苏娢后来也知道是冤枉坠儿了,她只是不违抗连仪,如今还是愿意跟着连仪一起离开。


    连仪的东西她都是知道的,林寰木然地坐在屋子里看人搬东西,一下屋子里就好像变得空落落的,最后坠儿踌躇着走到林寰面前,“爷,还有我们小姐的一支凤钗。”


    林寰的思维变得很有些迟钝,等坠儿又说了一遍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来,贺连仪是他见过最狠心的女人,不肯回来见他一面,还要把所有给他的记忆全数抽走,真真儿断个一干二净。


    林寰掀开枕头,下面绢帕包裹的就是,那女人成亲前交换给他的定亲信物,说什么南边的习俗只要把彼此的信物仔细收好便能白头偕老,呵,都是笑话。


    坠儿终究是一件不落地把东西收回来了。林寰的信物早还给了他,坠儿依旧用帕子包着那支凤钗拿到连仪面前。


    苏娢看出坠儿有几分犹豫,“他可是有什么话说?”


    “我临走时二公子说:既然铁了心要抛下他,那就祈祷这辈子都别再让他遇见。”


    连仪丢掉了手里的凤钗,冷冷清清地笑了一下,泪珠倔强地堆在眼角但终究“啪”一下落了下来,“我不抛弃他?难道他府里竟能容得下我?”


    连仪转头朝向里歪到榻上去了,苏娢把掉到地上的钗子捡起来,好生擦了擦,原样包起来,悄声叮嘱坠儿收好。


    一连十多天,苏娢陪着连仪安生待在家里,不知道外面已经聚起了风暴。


    这是九月初极寻常的一天,又因为京城诡秘的气氛而变得不寻常。


    康王已到了京师,先向陛下上书一封,仍说自己冤枉,都是孙毓龙是非不分、与誉王勾结,还有袁今古这起子小人祸乱朝堂,实该清君侧。


    大太监广海奉旨请康王入宫,圣旨上拿出了父子亲情为说辞。


    康王为圣旨一哭,随后绑了广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袁贼一伙,操纵权柄、蒙蔽圣聪,我先杀了你祭我列祖列宗。”


    “殿下饶命”,广海求饶,“我、我只是知道陛下已写好了圣旨让誉王继位,我可以告诉殿下那道圣旨在哪儿。”


    “圣旨?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伪造的。”


    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广海无法,声音都打了颤,“宫里有、有埋伏,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殿下。”


    康王扶他起来,亲自给他整理了帽子,“要是骗我,活剐了你。”


    康王带着一队亲军入城,城门处并未遇阻,从城门到宫门一路上都能看见龙骧卫,及至在宫门处见到了夏戢,康王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才算真正放了心。


    康王下马,押着广海,只带了少数几个亲随入宫。


    宫中禁卫森严,康王环顾一周,往景泰殿去。


    誉王和袁今古都在景泰殿前的台阶上,袁今古手捧圣旨,朗声道:“康王燕昭,陷害手足,谗陷忠良,不思悔改,而变本加厉,更通敌卖国,窥伺朕躬,今举兵谋反,是不忠不孝极矣,此不肖之子……人神共愤、天地殛之。”


    康王的名讳叫燕昭,他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已爆起青筋,谁都不能忍受这样大奸大恶的评价,就算他做过,何况通敌卖国他根本不认。


    念到最后,袁今古把圣旨一阖,“还不拿下!”


    方有人动作,便为景泰殿前的侍卫统领提刀砍杀,这位统领走到康王身边,“殿下,我奉夏大人的命令在此恭候。”


    康王大笑了两声,拎起广海,“这就是你说的埋伏?”


    广海做发抖状,康王把他扔到一边,剑指袁今古,“今本王替天行道,清君侧,除奸佞,杀。”


    一时间只闻兵刃刺进身体的声音,来不及呼喊一声,人已经倒下。倒下的不是一个人,是大半的龙骧卫,凡听命于夏戢倒康向王者皆为他身边的同伴所杀。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就是殿前的统领也瞠目着、措手不及。


    形势瞬间逆转,康王拔出剑,一不做二不休,那就自己动手,但是一支箭呼啸而来,不远处两边的阁楼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上了弓箭手。


    天色已近傍晚,一支鸣镝升起在禁宫之中,宫门外领队的夏戢神色一凛,那是康王的信号,计划竟然有变。


    夏戢当即列队,“开门。”


    宫门缓缓打开,夏戢看见了同样列队整齐的龙骧卫,不同的是他们胳膊上扎着红绸,领队的人横枪立马,正是李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