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三十一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进刑侦队办公室的时候,被办公室里的阵仗吓了一跳。


    数下来七八个人头。


    他拉着陈谶小声打听:“怎么这么多人?江队不是说开高坠案的碰头会吗?”


    陈谶点头又摇头:“有新情况,江队前两天临时拨出来几个人在跟我们一起跑外勤。”


    受害者没有上户口。


    这件事赵见初还是第一次知道。


    不仅受害者没有户口,受害者的父母也没有结婚证。男的来自雨安下面一个有名的贫困村,女的则完全查不到。


    赵见初奇怪:“怎么会查不到?”


    陈谶耸肩:“别说我们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那女的。之前见过一面,小孩遗体找到以后来局里做笔录的时候,问身份证号她就说不记得了。后来我问当时立案的派出所,派出所说户籍的事情又不归他们管,当然没有问。”


    赵见初很有些意外:“那她这趟回家是怎么回来的?不得用身份证买票吗?”


    陈谶拍拍他:“你还是没见过农民工过日子。办法多得很,大巴车也没管那么严,借别人的身份证买票进站,或者跟大巴车司机谈好,到高速路口去上车。”


    另一个同事打断他们:“还不止这些。我们到受害人父母工作的那个厂子去了一趟,原本是要过去找两根针送去做比对的。去了之后顺便找他们工友一打听,这家人的名堂你想都想不到,”


    同事故意卖关子,引来江畔的不悦,啧了一声:“碰头会,不是让你开故事会。”


    同事冲江畔嘿嘿一笑,不敢再兜圈子:“怎么说呢,我现在怀疑这家人拘禁受害者母亲。起先他们厂的工友还不愿意跟我们多说,后来还是有个跟单的大姐偷偷告诉我们,这个厂子里的工人和受害者父亲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这家厂子老板和他们都是一个姓。只有他们这几个给工厂跟单的才是本市人。据这个大姐讲,这女的是两年前被丈夫带来干活的,她听别人说,这个女人的工资都是发到她丈夫手上。还有就是她丈夫好像把她看得挺紧,走到哪都是夫妻两个人。”


    “最后大姐说,报警失踪那天,是受害者母亲找她借钱买的车票。”


    陈谶一拍脑门,“派出所的人提过一件事,报案那天夫妻两个不是一起到场的。是妈妈先过去,爸爸随后赶来的,两个人还在派出所里吵了几句嘴,说的是方言派出所的人也没怎么听明白。那会我还想着小孩丢了,父母着急上火拌嘴也正常,没往心里去。”


    他和同事对上了眼:“有没有可能,她是先知道了这件事,然后自己买票回去的?”


    江畔听完敲敲桌子,转头点名赵见初。


    赵见初还在消化掉同事给的信息,慢吞吞坐直。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是谋杀。小孩因意外自主跌落的可能性非常低。按我个人的想法,应该说病理解剖给出的信息,完全不支持意外跌落的可能性。这个小孩就是在十楼到十二楼之间的高度,被人面对面的姿势举起来,扔到楼下的。”


    “我们这边做了假人实验,实验结果和损伤记分完全匹配。另外就是,解剖中发现踝关节距骨滑车面大量横移方向的骨裂和骨折线,也进一步支持这个结果,也就是受害者是脚先着地,落地的同时以右脚为支点转向,最后倒地,形成现场我们看到的俯卧和下肢反折。从这个跌落姿势来讲,就已经完全排除了意外跌落的可能性。如果按照你们道路监控的调查结果,那现在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奶奶把小孩带到荒废工地的高楼上,亲手把小孩举起来扔到楼下去。”


    办公室里一时有些安静。


    饶是已经对这种结果有心理准备,但被如此细节清晰地描述出来,仍然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陈谶开口:“我现在对这个案子的方向有点没思路了。如果我们只关注受害者这边,那证据基本已经够了,法医的验尸报告,监控,加上老太太自己撒的谎,哪怕不谈受害者身体里的针,申请逮捕也足够了。”


    他看看在场的人,最后目光落在江畔身上:“但是这个家庭本身实在是太有问题了。”


    江畔朝他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这边走访老人邻居,她们提到的一些事情让人很在意。她们说这个老太太不识字,也不怎么会用手机,好像脑子也糊涂。有时候前一天说的话,第二天就不承认了,她自己卖掉的废品,第二天起来没了,非要说是邻居偷了。有一次她要给她儿子打电话,拨不通去找邻居帮忙,才发现是老太太自己把手机静音了。我在想这样一个四六不通老人,主动去打益民热线投诉警察的可能性有多大?”


    有同事极不赞同这推论:“这事可千万别忘投诉上扯。弄不好说我们报复投诉者家庭,没必要。”


    陈谶辩解:“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投诉电话根本就不是老太太自己要求打的?”


    赵见初坐在旁边,听他们你来我往,忽然想起另一个细节。


    他转头对江畔说:“那天在她家的时候,她跟我说这个小孩是她从儿媳妇月子结束开始带的,但小孩妈妈说是自己带到两岁才走的。刚才你们也说,小孩母亲是两年前才去厂子里打工的,就证实了小孩母亲没有撒谎。那老太太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对我撒谎?她的动机是什么?”


    “我觉得陈谶说得是有道理的。” 他继续说,“我一直就觉得老太太作案的手段特别拙劣,大白天领着小孩正大光明出门。就算是法盲,想杀人也不至于这么大摇大摆 ——”


    众人一时间都没有答案,有个人犹犹豫豫地插嘴:“年纪大了,犯糊涂记错了也有可能吧。”


    这话再次提醒了赵见初。


    “年纪大了犯糊涂犯到这种地步,她的精神状态就很难说了。”


    赵见初肃着脸,“江队,我们最好先给她申请精神鉴定。”


    不等江畔答应,陈谶又把话接过来:“我觉得是有必要在这家人身上继续挖下去,他们家真的太多不正常。一个连自己身份证都拿不出来的女人,一个把妻子看得像奴隶一样紧的男人,现在也不清楚这些事情和高坠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总之现在老太太摆在那里又跑不掉,不急这一时半会结案子。”


    所有人都看江畔,江畔却一时沉吟着没说话。


    赵见初右边的一个同事绷不住先开口:“他家就算再有天大的疑点,现在证据板上钉钉,嫌疑人就不可能变了。再有别的事,那也是另外的案子,一码归一码。没必要再拖下去了。”


    陈谶坐在赵见初的左手,伸长脖子好像个斗鸡,就等着跳起来吵架,却被赵见初抢了个先。


    “那可不一定。” 赵见初硬邦邦地反驳,“精神鉴定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能保证这个老太太有完全行为能力。”


    同事朝着江畔那边斜了一眼,语气带上一分质问:“那样这样说,不就等于是在给嫌疑人找脱罪的办法了吗?”


    赵见初露出明晃晃的不满:“难道一点都不考虑教唆犯罪的可能性吗?”


    最后江畔出面中止了争辩,点兵点将地把工作安排下去。


    点两个人再跑一趟省城去找工友谈谈,又点了两个人去男子的老家农村了解情况;老人带回来先做司法鉴定。


    最后他点了陈谶的名:“咱俩跑一趟,想办法把夫妻两个分开问。”


    散了会,赵见初留下和陈谶说了几句话,最后一个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江畔正站在走廊另一头的窗下抽烟,两人远远对视一眼。


    他忽然想起早晨起床的时候,路过浴室看见江畔站在一片腾腾的水汽中,光着膀子在刮胡子,一条背脊沟流畅地滑进裤腰里,弓张的肌肉力量蓬勃。


    他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


    此时更是心乱如麻,不顾对方灭掉烟头走过来,自己先拔腿跑了。


    午间老杨吃完饭回单位,远远看见法医中心门口的站着一群人,走到跟前闻到一股恶心却说不清楚来源的恶臭。


    一问才知道,是赵见初在二楼煮骨头,煮得满楼都是尸臭,把人全熏了出来。


    “你搞白骨化,跟主任提前打招呼了吗?” 老杨捂着鼻子站在操作间门口,一副要吐不吐的表情。


    赵见初带着半遮面罩,自觉这会说话也说不清楚,索性冲老杨摆摆手,意思是等会再说。


    老杨那样子一看就是来兴师问罪的,肯定在怪他没通知搭档就动手了。


    赵见初如今吵架吵多了,倒是脸皮厚起来,一回生二回熟,了不得就是最后再吵一架。


    主要是他上午开完会就跟医院联系过了,果然那边婉转答复他没门儿。他回来坐在办公室里,把这个案子从头到尾细想了一番,心一横,决定做白骨化。


    一般受害者要做白骨化,主要症结在于家属不同意,大多数家属还希望法医能给亲人留具全尸下葬。


    但这个小孩,像只被一脚踢出巢穴的幼鸟,似乎只有一个羸弱不堪的母亲在爱她。


    他盯着半人高的煮锅里想,爱得太薄弱,既然无力维护,那爱或者不爱又有什么分别?


    他对所有高举着爱之名义的事物都感到难以置信,感到虚伪得可怕,不由得又想起昨天晚上和江畔说的话。


    他问江畔爱是什么,江畔实则避而不答。当时他心里是有些失落的,但此时此刻他又想,也许无论江畔回答什么,他都不会满意。说到底他根本不相信爱有任何价值,但又无法挣脱面前这个人对他的吸引力。


    一时半刻间,他忽然有些羡慕江畔。


    江畔有力量,也有勇气,好像什么都不怀疑,活得那么坚定。


    可能他被这个人吸引并不是没有道理,他这样游移不定的人,怎么会不向往一个码头。


    水要沸不沸,腐肉组织渐渐脱离,露出灰白的人骨。


    他这才关了火,拿滤网小心地把骨头一块块捞出来,放在旁边塑料盒里降温。


    晚上江畔过来的时候,赵见初正蹲在楼道里打电话。


    “我就是有点拿不准,脱钙做的话周期太长了,要四到八周,我们这边案子等不了那么久。不脱钙的,这种情况我没做过,怕到时候染不上色切不出来,那就把样本毁了。”


    最后电话那边又说了几句,赵见初才说知道了,然后挂点电话。


    江畔见他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后背紧绷的样子,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赵见初握着电话,神情难辨地解释:“是我爸,问他点技术上的事。”